寂寞的荒原方圆百里渺无人烟,连年的战乱和杀戮,让这里已经是一片焦土,每逢大军过境,百姓们更是四处逃散,寻觅其他的安居之所。只是,这跌宕的乱世,何处又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连续三日的大雨,滂沱不息,北风呼号,大雨倾盆,马车行至一片破败的村庄,遍目所见无处不是黑色的废墟,找了一间相对完整的屋子,楚乔背着仍旧昏迷的赵嵩,走了进去。手脚利落的打扫屋子,找来干净的干草,拾柴生火,不到半个时辰,屋子里就已经暖和了起来。

这块无人区是川中地带,当初楚乔带着西南镇府使正是从这里经过,还和赵飏的征讨大军在不远的地方进行过一次会战。显然,这里的百姓都是在那一战中被吓得逃跑了,除了粮食和衣物,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锅碗厨具都还保存完好,水缸里甚至还有干净的清水,柴房里还有大捆过冬的柴火。

楚乔端着一碗热水,走到独自坐在屋子一角的赵淳儿身边,蹲下身子,将干粮和清水递给她。

昔日的金枝玉叶没有抬头,也没有嫌弃这样简陋的饭菜,她沉默着接过干粮,低头喝了口水,安静的一言不发。

这一路上,赵淳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出乎意料的没对楚乔表露出丝毫的敌意,也没有明显的抗拒,她服从、听话、寡言少语、给吃便吃、让喝即喝,道路难行,她会下来跟楚乔一起在大雨中推车,没有干柴,她会同楚乔一样就着冷水吃难咽的粗粮,遇到浅河,她会下马涉水,遇到乱民,她会学着楚乔的样子,拿起刀子眼睛里闪动着饿狼一样的凶光。但是,她却很少说话,除了赵嵩,她不再对外界的一切感兴趣。

楚乔知道,她并没有对自己感恩戴德,她也并不是被吓傻了,在那场屈辱的灾难中,这个少女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已经发生改变,楚乔甚至有些担忧的想,自己此时此刻的所为到底是不是一种变相的自取灭亡?

将干粮捏碎,倒在热水里,楚乔来到赵嵩身边,伸出两根手指,撬开他的嘴,然后将食物强行灌了进去。

男人的眉头紧锁,下巴上都是新长出来的胡茬,不同于燕洵和诸葛玥,曾经的赵嵩有一张讨喜的圆脸,眉毛很粗,发起怒来像一只小狮子,脸孔总是通红的。然而短短的几天时间,就将曾经阳光朝气的青年折磨的瘦骨嶙峋,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白纸。

看着他空荡荡的右臂,染血的衣衫,楚乔轻轻的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嗯……”

一阵低沉的轻哼突然响起,一直安静的赵淳儿猛然间像是一只小兽,腾的一下就窜起身来,踉跄的抢身上前。

赵嵩眉头紧锁,脸上有痛苦的神色,楚乔紧张的半跪在他的身边,激动的握住他的手,轻声的低唤:“十三?十三?”

“傻……子……别去啊!”

低沉破碎的声音从男人的口中传出,他紧闭双眼,额头青筋崩现,面色痛苦,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

“十三哥!”赵淳儿扑在赵嵩的身上,大声叫道:“十三哥,淳儿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楚乔被赵淳儿挤到一旁,忍不住轻声说道:“公主,不要碰到伤口。”

“让开!”少女猛地回过头来,面容严厉,满脸厌恶的冷冷看着她。

“别跟……他去……会……会死的……”

“十三哥,”赵淳儿面色凄凉,不住的点头:“淳儿知道了,你放心吧。”

赵嵩脸孔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似乎正在发烧,楚乔站在一旁,却不知道该如何靠近这样一对兄妹,她想要回头去烧水,可是刚刚转过身子,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闪电般将脚步牢牢的钉死在原地。

“我……我也可以……保护……你啊……阿楚……”

赵淳儿登时呆若木鸡,少女的面色苍白,像是鬼魅附身了一般转过头来看向楚乔,又转头去看了看昏迷中的赵嵩。突然间,嘴角露出一丝难看的苦笑,她回到铺满干草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将头深深的埋下去。

整个晚上,赵嵩都在说胡话,有的时候,是在大骂燕洵背信弃义,有的时候,是在疯狂的大叫淳儿快跑,而更多的时候,却是在苦苦的哀求楚乔,求她留下,求她别走。

这个在九葳长街划地为线,凌厉果断的要和自己恩断义绝的男人,将他所有的脆弱和柔软暴露在这个大雨的晚上,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刀子,在狠狠的凌迟着楚乔的心。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却突然清醒了,楚乔整晚护在他的身边,为他喂水敷面降温,见他一醒来,楚乔惊喜的叫出声来:“你醒了?”

声音惊动了闭目睡觉的赵淳儿,少女睁开眼睛望过来,却并没有走过来。

赵嵩的眼神有些茫然,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看着楚乔,眼神从最初的惊喜,转变成疑惑,然后痛惜、怨恨、愤怒等情绪一一滑过他的黑眸,最后皆被巨大的冷漠覆盖,那眼神那么冷,像是万古雪峰上的坚冰,让人脊背发寒。从他的眼神里,楚乔似乎再一次重温了他们这些年的友谊,从初识,到至交,最后,都在那座巍峨的宫墙之下土崩瓦解。

这一瞬间,楚乔顿时明白了一个早就明白却仍旧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事实,她和赵嵩,真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有些伤害已经形成,就如同他的断臂一样,无论自己怎样补救,都不可能让一切恢复原状。

“淳儿?”

赵嵩转过头去,看向角落里的赵淳儿,声音沙哑,好像是生锈的锯条,用他唯一的手臂,遥遥的伸向那个单薄的少女。

赵淳儿抿起嘴角,跪着就爬了过来,眼眶发红,嘴唇发抖,但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死死的握住了赵嵩的手。

外面大雨倾盆,屋子里火堆噼啪,这对劫后余生的兄妹相对无言,像是两尊雕像,万千不需表达的言语尽化作两道悲凉的眼神,在狭小的空间里交汇。

“淳儿,”年轻的皇子再无当初的阳光和洒脱,他像是一个苍老的老人,紧紧的握住他的妹妹,声音低沉的说:“哥哥对不住你。”

赵淳儿不说话,只是拼命的摇头,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潸然而下,随着她的头凌乱的向两旁甩去。

楚乔缓缓站起身来,没有人看向她,也没有人注意她,在这种环境里,她的影子显得是那么的多余。今日的一切,她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是间接的侩子手,无可否认。

少女转过身,拿起地上的宝剑,顶着一块破败的席子,打开门就走了出去。

大门咯吱一声被关上,外面雨水瓢泼而下,冷风呼号,像是发疯的野兽横冲直撞。

顶着席子,她快速的跑到马棚里,黑色的战马看到她靠近,突然开心的打了一个响鼻,兴奋的甩着脑袋。

楚乔甩了甩身上的雨水,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马儿的脖子,淡淡一笑,说道:“你还是欢迎我的,对吧?”

马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她的话,见主人表示友好,只知道开心的摇头晃脑。

“我今晚只能来投靠你了。”

楚乔笑笑,就靠着马儿坐了下来,那马儿紧贴着她,很是亲昵的用脖子上下蹭着她的手臂。

马背上的行囊里,砰的一声掉出一件东西来。楚乔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小壶烈酒。

已经很多年不曾喝酒了,可是那天和西南镇府使分开的时候,她竟然鬼使神差的从贺萧那里拿了一壶酒。

外面的风雨越发大,天地间一片灰蒙,几乎看不到升起的朝阳。屋子里暖意融融,火堆仍在烧着,照着里面两个人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影影栋栋。

少女坐在马棚里,曲着一条腿,靠在马儿身上,一手拄着宝剑,一手拿起了酒壶,仰头就喝了下去。

烈酒入喉,像是火烧一般的辛辣,她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仿佛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一样。骏马被惊动,惊慌的向她望来,她一边咳,一边安慰的拍着它的脖子,边咳边笑:“没事……咳咳……我没事……”

她一边笑着,眼泪一边从眼角里流了出来,像是一道蜿蜒的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面颊上,随着她剧烈的咳嗽而在不停的抖动着。

天地被大雨连成一线,丝毫没有半点放晴的意思,一切就像是一副简笔画,漆黑的废墟上,少女的身影单薄且消瘦,竟是那般的凄凉。

清晨,大雨终于停歇,阳光从大雾中露了一面,又迅速的隐藏了起来。喂好了马,楚乔来到门前,轻轻的敲了敲,声音有些哑,轻声的叫道:“你们醒了吗?该上路了。”

里面有窸窣的声响,楚乔退到一边静静的站着。一会,柴门咯吱一声被打开,赵淳儿站在门口,面色冷淡,口气却很平静:“十三哥叫你进去。”

楚乔点了点头,跟在赵淳儿的身后就进了屋子。

赵嵩坐在稻草丛中,头发被赵淳儿梳的很利落,连胡子也刮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许多。若不是那空荡荡的袖子,她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你走吧。”赵嵩目光冷冷的望过来,声音恨平静,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我不想再看到你。”

早就想到会这样,楚乔并不惊慌,只是平静的回答:“我要送你们回去,此去真煌路途甚远,我不放心你们自己走。”

赵嵩眉梢一扬,眼神刀子般在楚乔身上划过:“我们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心口突然被人剜下一块肉般的难过,楚乔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川中这里经过战乱,到处都是流民盗寇,各大氏族藩王都在观望,各地的武装力量都在迅速扩充,这个时候,赵氏皇权已经不能威慑他们,在回到真煌之前,你们更不能表明身份,川西口的盗匪大堆聚集,在河套一带流窜,你们……”

“够了,”赵嵩不耐烦的皱起眉来,沉声说道:“我说了,我们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心里像是被人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楚乔深深的呼吸,好久,才哑声说道:“赵嵩,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做这些远远不能恕罪,但是,我不能看着你们去送死。”

赵嵩冷冷一笑,扬着眉看着楚乔,冷声说道:“阿楚,你知道我以前最喜欢你什么吗?”

楚乔一愣,顿时抬起头来,只听赵嵩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我以前最喜欢你的,就是你现在这副样子,永远那么自信,无论自己处在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处境下,你都不会看低自己,不会妄自菲薄,不会失去希望,永远那么坚定,坚定的相信自己的能力。”

“可是,”赵嵩眼神顿时漆黑,嘴角冰冷:“我现在却真的很讨厌这样的你,骄傲自大,自以为是,总是一副救世主的脸孔。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以为你现在在做什么?施舍?恕罪?还是想要做一点什么,然后才能心安理得的回到那个畜生身边过你们的日子?”

楚乔摇了摇头,紧咬着下唇,想要解释道:“赵嵩,我……”

“滚出去!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赵嵩怒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我之间早已一刀两断,再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背叛帝国,屠戮百姓,你百死不能恕罪!”

“赵嵩……”

“滚!”

赵嵩大怒,楚乔愣在原地,手脚都在不由自主的抖动,她挺直背脊,继续沉声说道:“赵嵩,我看着你们进了真煌就会离开,就算你不需要我,还有公主,这一路山高水长,你应该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在她的身上。”

此言一出,赵淳儿身体顿时一僵,赵嵩回头看了赵淳儿一眼,随即仍旧固执的说道:“我会保护我的妹妹,这还轮不到你来关心。”

“十三哥……”

“难道你已经懦弱到要靠仇人来保护的地步了吗?”赵淳儿刚要开口,赵嵩突然厉声暴喝,赵淳儿眼神复杂的看了楚乔一眼,随即轻咬下唇,不再说话。

半个时辰之后,楚乔看着赵嵩和赵淳儿的马车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古道上,疲倦突然排山倒海的袭来,一夜的冷雨让她浑身发热,几乎站立不稳,但是当朝阳终于刺破浓厚的大雾的时候,她还是咬着牙爬上战马,向着前方大步追去。

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小心的游荡在赵嵩的马车前后,因为不能为他们制定路线,她只能在晚上的时候到前面为他们清路,遇到游散的劫匪乱民就将他们打散,遇到大股的匪徒就故意暴露行藏将敌人引开,白天就远远的跟在后面暗中保护着。因为她的马脚程快,一直也没被发现。

可是这样过了四天之后,因为极度的疲累和终日的餐风露宿,她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的病倒了。

醒来的时候,外面仍旧在下着大雨,她躺在一间破败的小茅亭里,赵淳儿穿着一身蓑衣,手里拿着一只缺了口的碗,里面放着两块干粮。

“吃吧,你若是死了,谁护送我们回去。”

赵氏皇族的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面色平静的说道,将碗放在地上,随即转身离去。

楚乔青白的面孔上有一道泥水溅上,蜿蜒着,像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她看着赵淳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丝中,不知为何,眼睛突然有一丝莫名的温热。

七天之后,巍峨的真煌古都终于在清晨的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显现而出,这座经历了三百年战火洗礼的西蒙大陆北方第一都城,像是一只沉睡的雄狮蛰伏在波澜起伏的红川大地上,看着这座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城市,楚乔突然觉得浑身疲惫、感慨万千。

掉转马头,面向着西北方,正要离去,达达的马蹄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楚乔平静的回过头去,看着面前的人,静静不语。

“你要走了?”

“是。”

“还要回去找他?”

“是。”

“还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

“哈哈,”赵嵩突然放声大笑,独臂的袖子在风里飘动,画面诡异的像是一只缺了一半翅膀的风筝。“看吧,我还真是一个懦弱的男人!”

“十三,”楚乔沉声说道:“谢谢你能来见我最后一面。”

赵嵩苦笑:“你能千里跋涉护送于我,难道我的心胸就狭窄到不能来见你一面?”

遍地黄沙堆积,大风吹来,漫天飞散。赵嵩穿着一身褐色的普通粗衣,可是却丝毫无损他身上的皇家贵气,男人的头发被大风吹的翻飞,语调寒冷,缓缓说道:“但是这一次,真的会是最后一次了,他日相见,你对我无需再讲情面,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楚乔缓缓的摇头:“我不会杀你的。”

“那是你的事,”赵嵩冷然说道:“任何人背叛帝国,都是死路一条。”

楚乔闻言,皱着双眉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赵嵩,什么是帝国?”

赵嵩眉心一簇,只听楚乔声音低沉的继续说道:“什么是天理王法?难道就是你们赵氏一族一家独大,言出如金,任何人都不得反抗吗?帝都一战,非战之罪,没有对错,只有胜败!当年你父亲欺骗朋友,屠杀燕北,杀尽燕洵的亲人,此仇此恨又当如何计算?八年来,你亲眼所见的暗杀和谋害就有多少?你还敢大义凌然的说赵正德对燕洵照顾有加、恩德如海?所谓的嫁女、成婚,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骗局,当晚我们不反,就必定死在巴雷和魏舒烨的手上,今日你所见的,只能是两冢青坟,二杯黄土。赵嵩,你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闭着眼睛就看不到大夏的暴政,以为塞住耳朵就听不到世间万民的哀呼,却不去想想,只是一场小小的帝都叛乱,为何会让庞大的大夏皇朝分崩离析?我不否认我的确辜负了你的信任,对不起你多年的照顾,但是说到背叛帝国,发动这场战争,我毫无愧疚,更无半点后悔,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从无调和的可能,就算一切从来一次,我仍旧会做出和现在一样的选择。”

铿锵的话语飘散在冷风中,赵嵩冷笑一声,摇头叹道:“阿楚,我真的看错你了。”

“你没有,你只是没有认识全部的我。”楚乔沉声说道:“赵嵩,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你我的悲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八年前,燕洵曾对绝境中的我施予援手,在我决定跟随他走进圣金宫的时候,你我的命运就注定对立。你是大夏的皇子,我却立志要推翻夏朝,你我之间早晚会决裂沙场。整个大夏皇朝的人都知道夏皇不会放过燕洵,却只有你一个人当做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混沌过日子,八年来,我曾不止一次的暗示你疏远你,奈何你始终不肯认清现实,天真的以为你父亲会放过这个燕北的漏网之鱼。赵嵩,我从来没想过欺骗你,背叛一说更是无从说起,但是,我的确伤害了你,你多年的照顾和恩情,我会谨记心间,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看来,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太过天真了。”赵嵩悲凉一笑,决然的转过身去:“我不会让你拥有能报答我的能力,阿楚,你走吧,我希望这一生都不要再看到你。”

“赵嵩!”楚乔突然高声叫道,赵嵩闻声马蹄一顿,却并没有回过头来。

楚乔想了许久,深吸一口气,方才沉声问道:“燕洵怎么样了?”

赵嵩的背脊顿时僵硬,寒风吹来,让他的眼神越发冷冽。

“不是被逼到绝境,他绝对不会伤害你!不是重伤到无法理政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允许那些人来护送你们!你伤了他,致命,很严重,对不对?”

虽然是疑问的句子,但是却没有半分疑问的语气,楚乔很肯定的说出了这句话,是一个结论,而不是一个假设。

“是!”赵嵩背对着楚乔,语调阴森的说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但是你还赶得及回去给他送终。”

身后突然就没有了声音,只剩下低沉的喘息声,急促的,压抑的,过了很久,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多谢你告诉我。”

说罢,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顿时在身后响起,甚至来不及道一句别,又或者根本就没有道别的必要,马上的女子焦急的调转马头,向着西北的方向,急速的狂奔而去!

身后的人已然离去,赵嵩仍旧呆立在原地,马儿不安的在地上刨着蹄子,冷风吹来,男人的袖子在半空中飞舞,看起来充满了浓重的悲凉和辛酸。

阿楚,你字字珠玑,句句真言,我怎会单纯到连这些都不明白?八年来,这个担心一直在我心间挣扎徘徊,奈何,我却始终不愿放开抓住你的机会,我非是不知,而是不愿承认,一直以为只要我更努力一点就可以将你留住。我苦心孤诣的骗了自己这么多年,骗到连自己都恍惚相信了自己编织的谎言。帝国将倾,大厦将覆,我句句不离燕洵背叛大夏,其实真正伤心的,却是你终于背叛了我啊!

虽然,这一切,我早就猜到了。

狭路相逢,杀人救护,万里护送,不问只言片语,但是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猜得到,只是因为心底那样坚定的信念和不可动摇的信任!阿楚,我曾经以为在你心中我和他的分量应该是差不多的,就算是差,也差不了多少,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赵嵩仰头苦笑,缓缓闭上双眼,跌宕半生,终于还是一场镜花水月。

剧烈的马蹄声突然响起,赵嵩猛然抬头,就见赵淳儿和赵彻联袂而来,身后跟随着大批的大夏官兵,足足有三百多人。

“楚乔呢?”赵淳儿策马奔在最前方,眉眼凌厉,早已失去往日的娇憨和软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的勒住战马,大声问道:“十三哥,她人呢?”

“走了。”

“走了?你怎么能放她走?”大夏公主眉梢一挑,厉声问道:“往哪里走了?”

见赵嵩沉默,赵淳儿大怒,大声叫道:“十三哥!我们被他们害成什么样子,你都已经忘了,是不是?”

“十三弟,她往哪条路走了?”

赵彻一身黑色战甲,眼神在赵嵩断臂上看了一眼,并没有多问,显然已从赵淳儿处得知一切。

刹那间,八年间的往事一同在脑海中呼啸而过,像是一场巨大的龙卷风暴,他仍旧记得那一天,女孩子一身染白海棠棉裙,白驼毛小靴子,头上插着两只翠玉的珠花,笑颜如花的对自己说道:“我名字叫子虚,住在乌有院,是窦大娘手下的小丫鬟,每日的工作就是给少爷小姐们捏些泥人来玩耍,你可要记住了啊!”

赵淳儿眉梢一挑,厉声呵斥道:“赵嵩!你到底还是不是赵家男儿?”

“那边。”赵嵩举起手指,向着楚乔离去的方向,话音刚落,三百人马顿时奔腾而去,转瞬就只剩下一片翻飞的尘烟。

阿楚,你我之间,到底仍旧是一场子虚乌有,立场不同,从一开始就没有并肩的可能。你甘冒大险送我回家,我却不能任你离去。子虚乌有,子虚乌有,当日一句戏言,竟如箴言般在今日兑现。

孤风如旋,天地间一片萧索,赵嵩打马前行,向着真煌古城缓缓而去,背影落寞,斜斜一条。

“七殿下,前面没有。”

斥候快马奔回,赵彻面色阴沉,还没说话,赵淳儿就抢先说道:“她的马快,马上派出十路中队,迅速追击,她就算再厉害,一个女人孤身单骑总需要吃饭喝水,早晚会被我们赶上。另外立刻飞鸽传书,通知沿途的州府郡县,就说之前杀了他们大批联军的燕北楚乔来了,大军没有随身,只有一个人,我相信,这天下恨她入骨的人绝对不止我一个,会有很多人愿意代我们出手的。天罗地网之下,我倒要看看她一个人怎样回到燕北?”

赵彻眉梢微挑,传过头来看向自己这个小妹,皱眉说道:“淳儿,你在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

赵淳儿一愣,紧张的抬起头来,问道:“七哥为什么这么问?”

“你变了很多。”

赵淳儿眼神幽深,那些肮脏的画面再一次回荡在脑海里,少女冷冷笑道:“七哥,我没有变,我只是长大了。”

“驾!”

赵淳儿厉喝一声,策马向前而去,赵彻和众多士兵连忙跟上,护在她的身后。

很久以后,官道外的一片草丛里,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站了起来,她望着赵淳儿消失的方向,心底突然蔓延起大片的苦涩。

果然不出她所料,赵嵩果然出卖了她,她有意选择了一条迂回返回燕北的路,若是赵嵩不说,赵彻等人必定会向着另外一条路追击。

而赵淳儿,一路安静沉默,从不显露出敌意,甚至还有意引导她来到真煌,为的就是让她护送自己安全返回帝都,然后将她杀之而后快。

这个大夏的公主,早就对她存了必杀之心!

站在空荡荡的荒原上,天空中长鹰厉啸,翅膀雪白,像是天山的白鹰。

楚乔曲起手指,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极远处,一匹漆黑的战马迅速奔来,很快跑到楚乔身边,开心的围着她打转。

楚乔翻身跳上马背,沉着的笑道:“兄弟,我们要绕远了,前面的路都被人封死了。”

由真煌到燕北,是一片平坦的平原,当初为了防范西南镇府使逃脱,中途几个大郡和封地的守备都命人将野草割掉,树木伐断,将一切能够提供躲避的密林全部砍掉,每条河流、渡口、驿道,都有专人把守。他们以为楚乔只敢偷偷潜逃,却不料楚乔带着西南镇府使大开杀戒,一连几场会战,让他们损兵折将下还浪费了之前的一番布置。

可是现在,之前的这些布置却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眼下,这些在自己手上吃了大亏的官员们得知自己孤身妄图穿越千里围困,返回燕北,哪会不睁大眼睛等着她自投罗网?这个时候,谁能抓到她,就明显会对燕北新王形成掣肘,对新生的燕北政权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毕竟,楚乔带着四千人马千里会战,无一败绩的战绩,已经足够令这些世家大族们顾忌胆寒的了。

若是现在还按照原路返回,无异于自取灭亡,毫无逃生的希望。

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取道东南,进入卞唐国境,向南走青桐山小道,转入南疆乌熏河,顺流而上,最后返回燕北!

马儿使劲的用脖子蹭着她的腿,楚乔一笑,声音里带着巨大的自信,她勒住马缰,轻喝一声,向着东方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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