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艾米来到公司,早上短暂休息时间过后,她像往常一样戴上耳麦,敲了一下计算机键盘,接进下一个电话。

“欢迎使用全手语视频电话传译服务。请问您想呼叫的号码是?”

显示器中弹出个画面,一个大块头黑人出现在屏幕中。他身后的背景看了让人恶心,到处堆满垃圾,但这个男人却怡然自得地窝在La-Z-Boy躺椅里,脚翘得几乎和头一般高。有几个小孩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根本不在意满地的垃圾。这个男人开始比划手语。

“我想打给一家婚礼用品商店。”他“说”道。

艾米点点头,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的电话号码,区号是704,在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她的耳麦里传来拨打号码的声音。

一个女人接起电话,“迈克尔婚礼用品店,很高兴为您服务。”

“您好,我是全手语视频电话传译服务公司的112号手语译员。有一个视频转接电话呼叫贵店,”艾米说,“您了解视频电话传译服务吗?”

“非常了解。乐于效劳。”对方回答道。

“请说吧,先生。”艾米用手语告诉躺椅上的男子。

“你好,我想订购你们商品目录上的几条裙子。”他用手语说道。艾米把他的手语翻译成语音告诉婚礼用品店的人。

“好的,先生。非常高兴为您服务。”女店员答道,“请告诉我商品目录编号。”

“5-0-7-0-0-0-6-5。”男子“念”道。

“好的,您想订什么?”女店员问道。

“我想订5件45号的‘永恒记忆收藏系列’和5件99号的‘美好时光系列’。对了,45号系列我要白色的,99号系列要象牙色。尺寸从8号一直到10号。”他“说”道。

“没问题。您还有其它需要的吗?”女店员问道。

“我还要10双‘多米尼昂’露趾鞋和10双不露趾的。7码、7·码、8码、8·码、和9码,每个尺码各两双。”

女店员向艾米重复了男子订购的内容,而艾米把它翻译成手语告诉坐在躺椅上的男子,他点头表示肯定。

“‘崔妮蒂’面纱有白色和象牙色的吗?”他又“问”道。

“是的,两种都有库存,您需要每样5条?”店员抢先问道。

男子咧嘴笑了,“是的,谢谢。我要的就是这些了。”

店员又重复了一遍订单,“请问您用什么方式付款?”她问道。

“Visa信用卡。”男子回答道,扬了扬手里的信用卡。他报出卡号、有效期限和三位安全验证码,店员重复一遍让他确认。很快,交易完成了。

“您希望我们送货上门吗?”店员问道。

“是的。”男子答道,“地址是田纳西州查塔努加市,4213园林大道145号,邮编37411。”他看着一张纸比划着。艾米听店员重复了一遍地址,然后翻译成手语让那个男人确认。

“感谢订购。”店员说道。

“谢谢。”男子“答”道,用遥控器结束了视频通话。

艾米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好奇怪啊,这个男的竟然要这么多结婚礼服?他看上去可一点不像是做生意的。如果他要转售这些东西,为什么又不用纳税识别号呢?他可是直接从商品目录上按零售价订购啊。算了,管他呢。艾米已经放弃试图去了解客户,以及他们奇怪的讲话方式和打电话的目的了。来电的客户中总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她自己打电话时说的话恐怕别人同样无法理解。尽管在这家公司呆的时间不长,但她发现其实大多数对话听起来都有些支离破碎,这当然不是因为人们言语粗鲁或有意回避什么。只有通话双方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在外人听来,会因为缺少上下文而一知半解。现代社会节奏紧张,大家打电话时都尽可能提高效率,在短时间内传递尽可能多的信息。

她敲击键盘接入下一个电话。

“下午好,欢迎使用全手语视频电话传译服务,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她用手语“说”道。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部表情严肃。在这工作一段时间后,她可以认出许多老客户。只要她正常上班,她的工作日程难免会和一部分客户的工作日程同步。一些客户是沟通工作,另外一些客户中有许多是孩子上学后白天在家尽享清净时光的全职妈妈,也有许多是因病无法外出,或者是整天无所事事喜欢煲电话粥的人。

塞米是她熟悉的客户之一。他大概四十五岁,表情冷酷,虽然言语有礼,但也绝不是你想邀请他共进晚餐的那种人。他不友善也不粗鲁,怎么说呢,就是一个怪人。他今天跟往常一样衣冠不整,油乎乎的头发杂乱地梳向一侧,衬衫没系扣子,露出毛茸茸的肚腩,耳朵上戴着大号的助听器。

“我想要打一个到东欧的国际电话。”他比划道,“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艾米用手语回答,“当然可以。请告诉我电话号码,您想找谁?”

“我要找的人叫莱尼,他知道视频电话怎么打。”他答道。

电话那头,有人拿起话机,艾米的耳麦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喂?”声音很粗,听不出是哪的口音。

“我是塞米,你现在手头有多少货?”塞米先生用手语比划,艾米用语音翻译给电话那头的人。

“我靠,现在是他妈的半夜,你有病啊!”

“我这儿可不是,我说了算。”塞米“说”道。

“见鬼,我客户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他们可不像我那么大方啊。废话少说,快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手头有多少货?有新货吗?”

“嗯,我这儿有些新玩意,我想你会喜欢的。”莱尼语气软了下来。

“和上次不一样?”

塞米从旁边桌子上的一摞照片中抽出一张,是儿童色情照片。一个孩子摆出诱惑的姿势,艾米感到一阵恶心。

“你可要小心,除了网络,用其它渠道传递这玩意儿风险很大啊。犯了事,被抓的人可是你——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所以我作了加密。”艾米强迫自己继续翻译。

“怎么样,你想从现有货色中选一个,还是要一个定制的?”莱尼问道。

“定制的。”

“我会给你发一两张照片,你决定要哪个。”

艾米在耳麦中听到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一会儿,塞米的电脑发出轻轻的提示音,他赶忙查看笔记本屏幕。

“收到了。”塞米说。他丝毫不顾忌艾米在场,直接从旁边的打印机打出图片。

“不错吧。”艾米听到那个口音很重的家伙说道,“她们都很嫩。你要订一个吗?来些特别的?”

“行啊,何乐而不为呢?”

短暂的沉默。

“你想要看哪个?喜欢什么口味?”莱尼问道。

塞米拿起一张图片,“她,卡门,怎么样?”

“她很可爱啊,非常纯。有什么要求吗?”

“把她绑起来。”

“有特殊要求吗?”莱尼问道。

艾米厌恶到极点,但她只能继续下去。她心想,能不能假装设备故障来结束这个电话,但她知道这两个人还会通过其他译员再次通话的。

“我要视频,不要只是照片,我喜欢看她们哭喊。”

“你想要她哭着喊你的名字吗?这一项目非常受欢迎。”

“好的,我喜欢。”塞米说,他没有打手语的时候,手已经在裆部下流地自摸了。“你能保证她是‘纯’的吗?”

“像你们美国人喜欢说的,从各方面都是。”莱尼答道。

“成交。多久发货?”

“大概两周。不过可不便宜啊。”

“价钱不是问题。”

“这一两天我会通知你具体发货时间,价钱可能会涨,有附加费用,这你清楚。”

“要涨价就拉倒。”塞米瞪着屏幕答道,突然挂掉了电话。

悲伤心理顾问雷吉纳德·J·布朗医生的办公室是经过精心装饰的。房间风格无论是颜色还是图案整体偏向柔和,同时也突出了个人风格,与华盛顿的城市风格相比泾渭分明,整间办公室充满了南加利福尼亚低洼沼泽地区的乡土风情。艾米注意到房间里挂有反映博福特堡捕虾船生活的照片。雷吉·布朗在维克森林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完成临床阶段,但那许多黑白照片里站在及膝深的泥沼中的那个男孩,仍然是坐在艾米身边这个成年男子内心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也是他非常引以为傲的一部分。

不像其他许多医生爱使用高背皮椅,雷吉·布朗医生喜欢坐在波利斯岛出产的柳条椅上。这种椅子不仅价格便宜,夏天凉爽,同时也为刚进来的病人提供一个打破沉默的话题。任何人都可以从墙上的照片了解布朗医生的成长历程。一个医生对自己的过去如此坦诚布公,病人也就容易吐露心声。可能对于来自华盛顿的那些显赫的客户,这样做略显矫情,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医生的业务。

柳条桌的玻璃台面上放着两杯冰茶,艾米隔着桌子坐在医生对面。布朗医生从文件夹中取出记录本。

“那么,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还好。”

“不过你看上去不大好。”

“今天工作时遇到个变态的客户。”

“你想聊聊那个客户吗??”

“我不能谈论客户,况且我在上班前其实心情已经很糟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前一阶段的治疗效果不明显啊。”

她做了个鬼脸,“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真的认为心理咨询不会对你产生任何作用吗?”

“不是,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

“私人?”

“我想是吧。”

“他是你丈夫,悲伤很正常,尤其现在是他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他停顿了一下,考虑换一个话题,“觉得天气怎么样?”

她低头凝视着地板。

“感觉比之前好多了。”她平静地说。

“雨季已经开始了。”

她点点头。

“我们谈谈那件事怎么样?”

“不,我希望今天能快点过去,我一直在害怕今天的到来。”她答道。

“一周年是一个里程碑。”他接着说,“是时候你该继续自己的生活了。”

你说得倒轻巧,她心想。艾米不愿跟医生针锋相对,于是小心地斟酌着要说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医生翻了翻膝头的文件,向后靠在椅背上。显然,照这样下去会毫无结果,他决定换一种方法。

“跟我说说你的新工作吧,你喜欢吗?”

“还好,我刚做了几个月。有时我感觉自己就是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他重复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杰夫已经死了,而他是我和失聪群体的唯一联系。”

“所以,他不在了,你和失聪群体就毫无瓜葛了?”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想法有些老套啊。”布朗医生说道,“你为什么不重塑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身份呢?”

艾米在椅子上不安地挪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她问道。

“杰夫是失聪人,我知道他是你与失聪群体的唯一联系。但他不在了,在这个群体中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你是说……”

“你需要一个继续作为失聪群体一分子的理由。手语译者只是你的新职业,但与你现在的生活完全分离,你需要一个目标。”

“什么样的目标?”她问道。

“建立艾米·凯伦自己的形象,找出对于这个群体什么才是重要的,然后抓住它。那样一来,你是作为艾米·凯伦主动成为这个群体的一员,而不是因为你是某人的妻子而被动加入。在杰夫去世之前你是有职业抱负的。你不能只做一些表面的改变,你应该脚踏实地地开始新生活,就好像你计划要在那个圈子一直存在下去一样。”

几名译员正在公司休息室享用午餐。房间前面有一台电视,电视上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之争正如火如荼,五名领先者唇枪舌剑、争论不休。节目的最后,一名记者采访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克利·比林斯。

“不仅对于各位代表,对于党的领导层来说也是很难作出决定的。我们必须集中力量支持合适的总统候选人夺回白宫。所以我们不能在内部选举中浪费过去数月积蓄的力量。”比林斯朝镜头说道。

“比林斯主席提议不要内斗而

将全党力量集中起来推举一人,但如果大多数选民没有明确支持某一位候选人的话,比林斯主席的提议恐怕很难让人接受。”记者最后总结道。

艾米从桌边站起,把剩饭倒进垃圾桶。又是枯燥的一天。这份工作稳定,不用出差,不会日晒雨淋,但大部分时间都很枯燥。哪怕是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也很少在电话上跟人海阔天空地大聊特聊,更别说现在她要把别人的闲聊翻译出来了,这其中的枯燥无趣程度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关上自己工作间的磨砂玻璃门,坐在椅子上,调整好头上的耳麦,微笑着接进来下一个电话。

“全手语视频电话传译服务,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啊,您好,肯辛顿先生,今天下午过得怎么样?”她问候道。

哈罗德·肯辛顿,做过两任总统的司法部长,现在是当前呼声最高的总统候选人的高级顾问。他正一脸懊恼地盯着摄像头。

“你好,艾米。我很好,谢谢。你好吗?”他说道。

“很好,先生。我能为您做什么?”她用手语说道。

“我需要和克利·比林斯通话,他的号码已经发过去了。”

艾米按号码拨打了电话,等待电话线那头有人接起电话。

“晚上好,这里是全手语视频电话传译服务。有一个来自哈罗德·肯辛顿先生打给克利·比林斯先生的电话。”她对着麦克风说道。

“我就是。”一个声音回答道。

“晚上好,先生。我是112号视频译员,为您翻译肯辛顿先生的来电内容。我想您了解我们的服务吧?”

“是的,谢谢你。”比林斯答道。

“很好。现在请讲吧。”

“晚上好,哈罗德,民意调查计划今天进展如何?”比林斯问道。

“计划很好,”肯辛顿答道,“结果却不理想。我们投了大笔钱,然而收效甚微。”

“不掌握数据的话,你不可能赢得任何选举。我们必须先拿到数据。如果我们不知道人们的想法,党内就不可能推出一位适合的候选人。”艾米一边听克利·比林斯说话,一边用手语告诉肯辛顿。

“噢,算了吧,别跟我来那一套。”肯辛顿用手语答道,“民意调查数据不是用来研究人的,而是用来研究如何取得胜利的。选举的目的就是为了获胜。”

“我知道,哈罗德,可候选人不止一个。如果民意调查结果对你来说不理想的话,你们那位不如趁早退出。”

“那可就如你所愿了,是吗?”肯辛顿瞪着屏幕说,“汤普森能赢的,克利。你比谁都清楚。”

“在所有情况尚未明朗之前,我们不能动用政党的力量支持某个人。”

艾米吃了一惊,她在显示屏上看到肯辛顿瞪大了双眼——她还从未看见过他那样的表情。

“克利,我想你不会忘了我年轻时在军队情报部门呆了好几年吧。冷战期间我们在德国执行过‘蜜罐行动’。我们招募妓女,包装她们,训练她们,安排她们去做东德领导人的情妇。真是肮脏的手段啊,但在那个肮脏的年代不算什么。尽管通过那些妓女我们总能得到想要的情报,但是代价也很沉重。她们总是先于我们知情,因此行动总是更快一步。你永远不能信任她们。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屏幕上,一条白脸德国牧羊犬走到肯辛顿身后。他伸手想去抚摸它,但没够着。

“嗨,‘冠军’,你好吗?”肯辛顿说,“今天的宠物美容师怎么样?天啊,你看上去挺糟糕的,伙计。”

肯辛顿转过头,大声嚷道。

“今天宠物美容师没干活吗?瞧这狗,这样子像什么!”他又转回来面对摄像头,继续与克利通话。

“我现在说的不是民意调查,我说的是把我们的钱和最好的策略留到离选举更近的时候。现在我们争论不休,既浪费钱又浪费带宽。我们必须把一些经费和策略留到秋季冲刺,否则选民会抛弃我们。”肯辛顿比划道。

“宣传攻势非常重要,哈罗德。你必须让选民一直参与到选举中。”

“是应该鼓动他们参与,但绝不能让他们产生厌倦的情绪。我们现在每天都更换议题,我自己都搞不清我们在做什么。”

“哈罗德,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竞选方式,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

这时,那条德国牧羊犬突然毫无征兆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咬住哈罗德·肯辛顿的喉咙。老人惊呆了,从座位上本能地跳起,眼睛因为恐慌而睁得大大的,随即身体摔倒地板上,从艾米的屏幕上消失了。

“啊,天啊!”艾米叫道。

“怎么了?”电话那头比林斯问道。

肯辛顿在地板上痛苦地挣扎,转椅被踢到一边,托盘打翻了,上面的咖啡和茶点撒了一地。他抓住狗身上的毛拼命地往下拽,但无济于事。他改用拳头使劲砸,但他人躺在地上,最多只能够到狗的侧面,起不了什么作用。狗叼着他的喉咙拖向一边。他的左手离狗太近根本使不上劲,右手又够不着。他手刨脚蹬,试图站起来,但这只狗体型太大了,他没办法起身。

“电话掉线了吗,女士?”那边比林斯问艾米。

艾米已经被刚才的一幕吓呆了,全身因为恐惧而僵硬。她喉咙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等到肯辛顿已经无力挣扎,牧羊犬踩住他胸口,用嘴狠狠地咬住老人的喉咙。它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爪子撕破了肯辛顿身上昂贵的衣料。

“天啊!住手!住手!”艾米反应过来,一边砸着显示器一边大喊。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脸几乎贴到屏幕上了。她伸手想去挂断电话,但又停住了,她有权挂断电话吗?这样合法吗?她又转头去看显示器,再次伸手想挂电话却又一次住了手。

“哈罗德,你在吗?”电话那头的比林斯毫不知情,有点不耐烦了。

艾米双手捂脸无力地抽泣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救人。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束手无策地坐在这里?一定要想办法阻止那条狗。

“那边他妈的究竟怎么了?”比林斯开始爆粗口了。

艾米猛地拽掉耳麦扔到地上,然后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

她大声尖叫,“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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