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疑问是男性,尽管当时流行的服装式样多少掩饰了性别特征——正挥剑劈向一颗悬挂在房椽上的摩尔人头颅。那骷髅除了凹陷的脸颊和一两绺椰棕似的粗硬干枯的头发外,颜色就像一只破旧的足球,形状也有点相似。那是奥兰多的父亲或祖父从一个魁梧的异教徒肩上砍下的,当时是在蛮荒之地非洲,那异教徒在一个月夜突然冒了出来。现在,这颗头颅在微风中不停地轻轻摇晃。在杀戮者拥有的这座豪宅里,风从阁楼的房间穿越而过,永无休止地吹拂着。

奥兰多的先辈们曾驰骋于盛开着水仙花、布满了荒石、流淌着神奇河水的地方,他们从无数人肩上砍下了肤色各异的头颅,把它们带回来悬挂在房椽上。奥兰多发誓,他也要追随先辈的脚步。但他才十六岁,年少的他不能随父辈驰骋非洲或法国,惟有趁母亲在花园中喂孔雀时,悄悄溜到他阁楼上的房间里,对着空气挥舞刀剑,跳跃劈刺。有时悬挂骷髅的绳子被他砍断了,头颅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不得不怀着一种骑士心态,重新系紧绳子,把头颅挂在自己几乎够不着的地方。而他的敌人则咧着被风干的黑嘴唇,得意洋洋地冲他狞笑。骷髅前后晃动着,因为这幢房子太大了,风好像被困在了他居住的顶层,吹过来,刮过去,从冬到夏。绿色壁毯上的猎手们也不停地随风摆动着。从这些壁毯织就的时候开始,他的祖先就是贵族。他们头戴冠冕,从北方淡淡的暮霭中走来。房间里的斑驳光影,地板上交错的黄色格纹,应是阳光照射在彩色玻璃窗上那个巨大盾徽的漏影吧?奥兰多现在站立的位置恰好是盾徽上黄色猎豹的身体正中。他把手放在窗台上,准备推开窗户,这时他的手臂上立刻显出了红色、蓝色和黄色,仿佛彩蝶的翅膀一般。那些对符号感兴趣并善于破译象征意义的人,也许会留心到,当奥兰多推开窗户时,虽然他匀称的双腿、优美的身姿和结实的双肩都被盾徽的五彩斑斓点缀着,但他的脸上却只有阳光。这张脸纯真无邪而又郁郁寡欢。生养他的母亲是有福的,而为他一生作传的人则更幸运了。母亲从来不会因他而烦恼,传记作者也无须具备小说家或诗人的才华。他的功绩、荣耀、地位,都将被历历记载,实至名归,直至企及人们的最高期望。奥兰多的容貌就配拥有如此的人生。红扑扑的脸颊上覆盖着细细的绒毛,唇上的绒毛比脸颊上的稍稍浓密一些。小小的嘴唇微微向两边咧开,露出杏仁白色的精致牙齿。鼻梁小巧却笔挺。深色的头发,精致的双耳,正好与他的头相称。但是,天哪,说到青春美貌,怎能不提及前额和双眼。唉,这三样东西几乎人人生来就有。如果我们朝站在窗前的奥兰多望一眼,我们便不得不承认,他大大的双眼如同湿漉漉的紫罗兰,水汪汪地充盈着,显得眼睛更大了。他的前额仿佛骄傲的大理石穹顶一般,嵌在光洁团状的太阳穴之间。只要瞥一眼这双眼睛和额头,就会才思奔涌。只要瞥一眼这双眼睛和额头,就不得不承认,凡是优秀的传记作者都会避而不谈关于他的种种争议。此刻,视野中有些景象令他感到心烦,比如看到母亲,那位穿着绿衣裙的美丽妇人,在外面喂孔雀,侍女特薇切特跟随在她的身后;但也有些景象令他感到欢欣,比如鸟儿和树林;还有些景象令他沉湎于对死亡的遐想,譬如黄昏时的天空和归巢的乌鸦;于是,所有这些景象,伴随着花园中的击锤声和劈木柴声,盘旋着进入他的脑海——那里面有广阔的空间——令他激情澎湃,情绪激动,而这些却是每一位优秀传记作者都忌讳的。奥兰多慢慢静下心来,在桌边坐下,就像日复一日所做的那样,漫不经心地拿出了笔记本,笔记本上写着“埃瑟尔伯特: 五幕悲剧”。他用那支泛黄了的旧鹅毛笔蘸满了墨水。

不一会儿,他就写满了十多页诗句,显然,他写得很流畅,也很精炼。邪恶、犯罪、苦难是他剧本中的角色;还有乌有之邦的国王和王后;他们深陷可怕的阴谋;心中充满高尚的情感;他酣畅淋漓地写着,但每一个字都不像是出自于他的手——他才不足十七岁,况且距离十六世纪末也还有些年头——在他这样的年纪写出这样的作品,真是不同凡响。然而,他终于停下了笔。因为他准备描写大自然了,就像所有年轻诗人所热衷的。他直直地凝视着窗下那一丛月桂树,一心想逼真地把这片绿荫描写出来。但接下来,他当然无从落笔。自然中的绿色和文学中的绿色,完全是两回事。自然与文字似乎生来就互不相容。两者相遇时,会把对方撕得粉碎。奥兰多眼前的这片绿荫打乱了他书写的节奏和韵律。况且大自然本身也会捉弄人的。看一眼窗外晚霞满天,花丛中蜜蜂飞舞,一只狗在打着哈欠,想一想“这样的落日余晖还能看几回”,等等等等(这些想法尽人皆知,不值得写出来),他便会扔下笔,拿上斗篷,大步走出房间,脚还常常绊到那只漆柜上。因为奥兰多总是在这种小事上笨手笨脚。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看到花匠斯塔布斯从小径走来,他赶紧躲到一棵树后。等花匠走过后,他从花园墙边的一扇小门溜了出去。他绕过马厩、养狗场、酿酒厂、木工坊、洗衣房,还有那些制作牛油烛、宰牛、钉马掌、缝制衣衫的地方——这座庄园就像一个小城镇,各种手艺人都在忙忙碌碌地干着活儿——他踏上了一条长满羊齿草的小路,这条路穿过一个隐秘的庄园,一直通往山上。人的各种秉性也许是相互关联的,一种秉性必将伴随着另一种秉性。传记作者此时应留意到,笨手笨脚的人往往喜欢独处。奥兰多既然常常绊到那只柜子,他自然也喜欢僻静的地方和开阔的视野,去感受那种永远、永远、永远的孤独。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说,“就剩我一人了。”这是他在这部传记中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穿过羊齿草和欧楂树丛,惊动了麋鹿和野鸟,快步向山上走去,山顶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橡树。这里地势很高,英格兰十九个郡都可一览无余。如果遇上天高云淡的晴朗天气,也许能看到三十或四十个郡。有时还能看到英吉利海峡,那里波叠浪涌。还能看到河面上悠悠摇荡的小船。一艘艘大船扬帆驶向大海;舰队的加农炮喷射着浓烟,从那里传来隆隆的炮声;海岸上有堡垒;草场里有城堡;这儿有一个瞭望塔,那儿有一个防御工事;还有一些豪宅,都像奥兰多父亲的庄园那样,规模大得就像一个城镇,坐落在山谷中,周围高墙环绕。往东看,可以看到伦敦城林立的尖塔和缭绕的烟雾;如果风向正好,斯诺登峰陡峭的山峰和起伏的山峦兴许能从云雾中偶露峥嵘,那才是绝妙的天际线。好一会儿,奥兰多站在那里,将这些景观逐一观赏,他凝望着,辨认着。那是他父亲的庄园;那是他叔父的;树林中那三座高耸的塔楼是他姨母拥有的。那片石南丛生荒地和森林是他们的,还有那些雉鸡、麋鹿、狐狸、獾熊和蝴蝶。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猛地扑倒在橡树脚下的土地上——他的动作带着一股激情,因此用“扑”这个词更为得当。他喜欢在转瞬即逝的夏日景致中,感受到大地的脊柱就在他的身下。在他看来,坚硬的橡树根就是那脊柱;在他的幻觉中,橡树根还像是他胯下一匹高大骏马的脊背;是颠簸摇晃的船甲板——其实它是什么都可以,只要它坚实可靠,因为他那颗漂浮的心需要依靠。那是一颗骚动不安的心,每日他在黄昏中醒来时,各种情欲在心中翻江倒海。他把心思寄托在橡树上,平躺在那儿,渐渐地,内心的起伏和周围的骚动都平息了;精致的树叶静静地悬挂在树上,麋鹿伫足而立;夏日天空淡淡的云彩也凝滞不动了;他的双腿在地面上变得沉重起来;他躺在那儿纹丝不动,麋鹿一步一步走近他,秃鼻鸦绕着他飞翔,燕子俯冲下来,在他周围盘旋,蜻蜓一掠而过。夏日黄昏孕育的所有情欲仿佛在他身体四周织就了一张网。

大约一个小时后——太阳快速西沉,白云化为通红的晚霞,山丘成了浅紫色的,树木是深紫色的,而山谷则黛色朦胧——传来一阵号角声。奥兰多一跃而起。这令人振奋的声音从山谷里那一处黑黑的地方传来;那地方紧凑却布局周密,像迷宫,又像城镇,四周围墙环绕。号角声来自山谷里他居住的那座庄园的深处。随着号角声和其他悦耳的声音一阵阵响起,他看到原先幽暗的山谷转眼间灯火通明。有些匆匆忙忙移动着的微弱灯光,似乎是仆人们在主人的召唤下奔走于长廊上;另有些灯光明亮耀眼,似乎是空荡荡的宴会厅点亮了灯火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贵宾。还有些灯光摇晃起伏,似乎是侍卫们手上拿着灯,恭恭敬敬地向一位刚下马车的贵妇鞠躬、屈膝、起身、迎接和护驾。庭园里马车来来往往,马儿甩动着插满羽毛的头饰。女王圣驾光临了。

奥兰多不再看下去了,他快步冲下山去,从边门溜进了庄园,顺着旋转楼梯飞奔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长袜,甩手扔到房间一侧,又脱下坎肩,扔到房间另一侧。他梳理好头发,擦干净双手,修剪好指甲。凭借一面不超过六英寸的小镜子和一对用了很久的蜡烛,他套上了深红色的马裤,蕾丝领圈,塔夫绸坎肩和绣着玫瑰花案的鞋子,那玫瑰花大得仿佛两朵大丽菊。他穿戴完毕时,那只走得很准的钟才过了不到十分钟。一切就绪后,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但是,他还是太迟了。

他沿着熟知的近道,穿过一大堆房间和楼梯,向宴会厅跑去。它在这个五英亩大的宅邸的另一端。但跑到一半,经过仆人们住的后院时,他停下了脚步。司徒克列太太起居室的门开着——她本人不在屋里,毫无疑问,她去伺候女主人了,钥匙应该都带在她的身上。可是屋里却有一个体态微胖、衣着寒酸的男人坐在她的餐桌旁,手边放着一个大啤酒杯,面前摊着一张纸。他穿着棕色粗花呢外套,领口让人觉得脏兮兮的。他手中握着一支笔,却并没有写什么,似乎正绞尽脑汁,直到能形成令他满意的构思和他想要的那种写作冲动。他的双眼圆圆的,充满迷蒙,就像两颗质感奇妙的绿宝石,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他并没有看见奥兰多。而步履匆匆的奥兰多却猛地刹住了脚步。这是位诗人吗?他正在写诗吗?“告诉我这世上的一切,”他想对那人说。因为奥兰多对诗人和诗歌有着最疯狂、最荒诞、最离谱的想法——但如何对那人开口呢?他的眼中并没有你,只有食人魔、森林神,或许只看到海底的深处?奥兰多呆呆地站在那儿,只见那人,凝神,冥想,笔在他的手指间转过来转过去,然后,飞快地落笔写了数行后,抬起头来。奥兰多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拔腿就跑,朝着宴会厅飞奔而去。一到那儿,正赶上向女王陛下行礼,他懵里懵懂地屈膝向女王呈上一只盛满玫瑰花水的钵盆。

他太腼腆了,除了女王伸入水中的那只戴着戒指的手,他什么都没看到。但仅此就足够了。这只手令人难忘,它纤细瘦俏,修长手指上的骨节如同王冠上的宝珠,或象征王权的节杖。这是一只神经质的、脾气乖戾、病态的手。它也是一只威严的手,只需稍稍一抬就会有人头落地。他揣测,这只手应该是长在一副衰老的身躯上,这身躯如同一只存放着皮草、散发着樟脑气味的衣柜。这身躯包裹着绫罗绸缎,装饰得珠光宝气。这身躯虽然也许忍受着坐骨神经的疼痛,但却依然腰背挺直;虽然有着万般恐惧,但却从不退缩。女王的双眼是淡黄色的。这一切都是奥兰多感觉到的,当他看着那些硕大的戒指在水中熠熠发光,有什么东西按在他的头发上时,他感觉到了这一切。也许,这些感觉恰恰说明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对历史学家有用的东西。事实上,他的头脑被强烈的反差搅得一片混乱——黑暗的夜晚与炽烈的烛光、卑微的诗人与高贵的女王、宁静的原野与喧哗的仆人们——所以他什么都没有看见;抑或,只看到了一只手。

同样,女王也只看到了奥兰多的头顶。然而,如果从一只手便可推断全身,了解高贵女王的所有秉性,她的霸道、勇气、脆弱和惊恐,那么当这位高贵的妇人从她的宝座俯视奥兰多的头顶时,也同样会浮想联翩。如果西敏寺的蜡像逼真的话,那么她的眼睛应该总是睁得大大的。低垂在她面前的深色头颅上,留着长长的卷发,如此虔诚,如此纯真,暗示着这位贵族少年有着完美的双腿,它们总是笔直地站立着。他还生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一颗金子一般的心;忠诚并且颇具男性魅力。所有这些都使这位老妇人迷恋,但迷恋多一分,沮丧也就多一分。因为她老了,倦了,在命运面前屈服了。她满耳充斥着隆隆炮声,满目所见都是闪着邪恶之光的毒药和长剑。当她坐在桌边侧耳倾听,便能听到英吉利海峡的枪炮声。她十分害怕——那是诅咒吗?抑或只是喁喁私语?在这昏暗背景的衬托下,天真、单纯,对她来说显得格外亲切。据说就在当天夜晚,在奥兰多熟睡之际,女王在羊皮纸文书上按下了手印,盖上了印章,正式将一座大修道院作为礼物转让给了奥兰多父亲,这修道院曾经属于大主教,后来成为王室财产。

这一夜奥兰多睡得很香,对此全然不知。女王吻了他,他也不知道。女人的心是复杂的,也许,正因为女王的嘴唇在接触到他的一瞬,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浑身震颤了一下,致使女王对自己这位年轻的表侄(他们有共同血缘)留下了深刻印象。无论如何,奥兰多宁静的田园生活过了两年不到,在他写了不到二十部悲剧、十多个历史故事和二十来首十四行诗后,命他去白厅服侍女王的旨令就到了。

女王注视着奥兰多沿着长廊向她走来,说道:“你来了,我天真的孩子!”(其实,用天真来形容他并不合适,他浑身弥漫着宁静的气质,看上去纯真无邪。)

“上前来,”她说。她笔挺地坐在炉火旁。她让他站在离她一英尺的地方,上下打量着他。她正在将她那晚推测的奥兰多与眼前真实的这位做比对吗?她有没有发现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眼睛、嘴巴、鼻子、胸脯、臀部和双手——她一边端详着,一边嘴唇明显地翕动着。当看到他的双腿,她笑出了声。他完全符合贵族绅士的形象。但他的内心呢?她那双淡黄色的鹰眼灼灼逼人地落在他的身上,似乎要看透他的灵魂。在她目光的逼视下,他的脸红了,红得就像大马士革蔷薇。力量、优雅、懵懂、浪漫、诗意和青春——他对她来说,一目了然。她当即从手指上褪下一枚戒指(她的指关节有点肿胀),戴在了他的手上,封他为王室财务大臣和总管;然后给他挂上了象征职位的项链;又吩咐他屈膝下跪,在他腿部的最纤细处系上了镶满珠宝的嘉德勋章。从此,他便一路平步青云。女王威仪出访时,他策马伴驾左右。她派他出使苏格兰,拜访不幸的苏格兰女王。就在他即将起程奔赴波兰战场时,她将他召回。因为,一想到他纤弱的身子会被刺得千疮百孔,他那卷发飘逸的头颅会翻滚于尘土之中,她如何忍心?她把他留在了身边。在她权力鼎盛时期,当伦敦塔传来隆隆礼炮,人们在窗下欢呼雀跃,空气中弥漫的浓浓硝烟呛得人直打喷嚏时,她拉着他躲在一大堆靠垫中,那是女仆们为她放置的(她实在太疲惫太衰老了)。她把他的脸埋在她身上散发出的古怪气味中——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更衣了——它融合了整个世界的气味,他想,这气味唤起了他童年的记忆,仿佛家里存放妈妈皮衣的旧衣柜味道。他站起身来,她的拥抱令他几乎窒息。“我,就是王者!”她嗓音低沉地说道——恰在此刻,一枚火箭升上天空,她的双颊被晕染得通红。

年迈的女王十分宠爱他。据说,女王有一种特别的眼光,能够对男人一目了然。她为他安排了宏伟远大的锦绣前程。赠送他土地,赐予他庄园。他将成为她年迈时的儿子,体衰时的拐杖,步入暮年时所倚靠的大橡树。她给予奥兰多许诺时,给予他近乎霸道的柔情时,总是嗓音低沉嘶哑,浑身绫罗绸缎,腰板笔直地坐在火炉边,然而,无论炉火被拢得多旺,她却从未感觉到暖意。

其间,漫长的冬季仍驻足流连。庭院里的树木银装素裹。小河流水也缓慢迟滞。一天,遍地积雪覆盖,昏暗的装着镶板的房间里,暗影憧憧,庭院里传来牡鹿的阵阵叫声,女王从镜子里看到门外有一个少年——那面镜子是她为了防备密探而安装的,那扇门因为她害怕杀手而总是敞开着——那少年会不会是奥兰多?——他正在亲吻一个姑娘——是哪个可恶的不知羞耻的轻佻女子?她抓起那把镶着黄金手柄的宝剑,对着镜子猛刺过去,镜面哗啦啦碎了;人们应声赶紧跑了过来,把她扶起来,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自那以后,她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在不断唠唠叨叨地抱怨男人的背信弃义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也许是奥兰多的过错。但是,我们怎能指责他呢?那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当时的道德标准与我们现在不同,当时的诗人,风土人情,甚至菜蔬,也都与今日不同。一切都今非昔比了。仅就气候而言,我们或许都相信,如今的夏天和冬天,其炎热和寒冷的感觉也都与当年不一样了。当年,绚丽的白昼与多情的黑夜,就如同陆地与江海一般,泾渭分明;夕阳更为红艳而炽烈,晨曦的曙光也更为纯净;而我们今日昏暗迷蒙的黎明和黄昏,他们当时是无从知晓的。那个年代,时而阴雨连绵,时而干旱无雨。时而烈日炎炎,时而阴霾密布。诗人们惯于将此诉诸诗情,讴歌玫瑰的枯萎和花瓣的凋零。讴歌时光短暂,转瞬即逝,继之而来的是沉眠不醒的漫漫长夜。那个时代的人不会用温室或暖房来人为地延长或保存花朵的姹紫嫣红。他们不会了解我们如今这个时代不再精致、不再暧昧,越来越按部就班,充满疑虑。对他们来说,激情就是一切。花开花谢,日出日落,心爱之人得而复失。诗人们诉诸诗行的,年轻人就在生活中仿效。少女们仿佛玫瑰花,她们的花容月貌也如花季般短暂。必须赶在黑夜降临之前将花儿采摘,因为光阴匆匆,时不我待。所以,如果奥兰多顺应了当日的时尚,追随了诗人的诗句,摘下了窗台上属于他的鲜花,即便那日大地仍覆盖着白雪,警觉的女王目睹了走廊上那一幕,我们也很难对他加以指责。他还那么年轻,充满稚气,只是性情所致罢了。至于那个姑娘,我们对她的了解并不比伊丽莎白女王更多,也许她叫多丽丝,克罗斯,黛丽亚,或戴安娜,这些名字都曾先后在他的诗中出现过。同样,她也可能是宫廷中的小姐或女仆。因为奥兰多很多情,他不仅喜爱花园里的鲜花,也同样迷恋野花野草。

写到这里,我们其实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奥兰多的某种怪异性格,正如每个传记作者都可能做的那样。他的这种怪异性格或许来自于他的某位身穿粗布罩衣、手提牛奶桶的祖母。他身上流淌着的诺曼底高贵蓝色血液中,混杂了肯特郡和苏塞克斯郡棕色土壤的微粒。他认为这种棕色泥土与蓝色血统的混杂很好。可以确定的是,他总是喜欢与下等人相处,尤其是那些怀才不遇的智者。他与他们惺惺相惜。在他人生的这个阶段,诗情满怀,夜夜吟诵佳句,难以入眠。与宫廷女子相比,客栈老板女儿的面颊在他眼里更鲜嫩,猎场看守人的侄女在他看来更为聪明伶俐。于是,他开始在深夜频繁光顾古老的瓦坪台阶和啤酒馆。他身披灰色斗篷,遮住了颈上象征权位的项链和腿上系着的勋章。在那儿,周边是铺满沙砾的小径,绿茵如翠的运动场,还有那种地方特有的简陋建筑。他的面前放着酒杯,听水手们讲述他们在西班牙海上经历的那些充满艰辛和惊悚的故事。有人掉了脚趾,有人没了鼻子。口述的故事从来都是不加修饰的,不像文字书写的故事。他尤其爱听他们齐声高唱亚述尔群岛的民歌,这时,他们从那些地方带回来的马尾鹦鹉就会飞过来啄他们的耳环,用它们坚硬而贪婪的喙敲击他们手指上戴的红宝石,并模仿它们的主人用粗话骂人。女人们叽叽喳喳、散漫放肆的样子一点也不逊色于这些鹦鹉。她们坐在男人的膝头,胳膊搂着他们,想知道他们在粗呢大衣里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就像奥兰多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事实真相那样。

机会有得是。河里从早到晚都挤满了驳船、舢板和各种小船。每天都有一些制造精良的大船驶往印度群岛。偶尔还有一些黑乎乎的破船费力地缓缓驶入港口停泊,甲板上站着几个来历不明、不修边幅的男子。人们常常会在日落以后看到少年男女在水边调情;即便听说他们相互搂着,躲在装满珍宝的麻袋堆里呼呼大睡,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奥兰多、苏姬和坎伯兰伯爵三人就真的有过这种事。那天天气炎热,奥兰多和苏姬的爱恋也十分炽烈。最后他俩在船上一堆红宝石中酣酣入睡。深夜,坎伯兰伯爵独自一人提着灯前来查看他的财宝,他的财富大多是他在西班牙冒险时所获的战利品。当灯光照在一只大木桶上时,他吓得向后退去,嘴里轻轻咒骂了一声。木桶边有两个人相互绞缠在一起酣睡着。他们裹在一件大红披风里,苏姬的乳房就像奥兰多诗歌里那永不消融的白雪。坎伯兰伯爵迷信鬼神之说,且自忖作恶多端,因此误把那两人当作溺水而亡的水手冤魂,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他算账了。他在胸前划着十字,发誓一定痛改前非。希恩路上那一排留存至今的简易屋,就是坎伯兰伯爵在那惊魂一夜后,为了赎罪而施舍建造的。那个教区的十二个穷苦老妇人白天喝茶,晚上就为坎伯兰伯爵祈福,感谢他使她们不致露宿街头。其实这应归功于那一对少年男女在藏宝船里的偷情——如果我们不涉及道德问题。

然而,奥兰多很快就觉得厌倦了,他不仅厌倦那种不自在的生活方式和四周歪歪斜斜的街道,更厌倦了人们的愚昧无知。我们必须记住,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人们并不像我们今天这样关注贫穷和犯罪。他们不像现代人那样以读书为耻,也不像现代人那样,以身为屠夫之子而自豪,以文盲无知为美德。他们不会想象到我们会把“生活”和“现实”同愚昧和残忍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们当时根本就没有与“愚昧和残忍”对等的词。奥兰多混迹于酒吧并不是为了追寻“生活”,远离酒吧也不是为了探寻“现实”。当他听到人们喋喋不休地谈论杰克如何没了鼻子、苏姬如何失了贞操,虽然他承认他们的故事讲得很精彩,但他还是对这些被反复讲述的故事感到有点厌烦了。因为在他看来,割鼻子只可能有一种方式,少女失去贞操也只可能有一种方式,而艺术和科学却是丰富多彩的,能唤起他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他把酒馆里的快乐时光留在记忆里,不再光顾那些啤酒馆和娱乐场所,他把灰色披风挂回衣柜里,露出了脖子上亮晶晶的项链和膝上那枚熠熠闪光的勋章,重新出现在詹姆斯国王的王宫里。他年轻,富有,英俊。他得到的喝彩声盖过了所有人。

自然有许多女性为他倾倒。至少有三位女子曾与他有过婚约——克萝琳达、菲维拉、尤芙萝辛——他在他的十四行诗里是这样称呼她们的。

且将她们一一道来。克萝琳达举止优雅甜美;奥兰多着实对她迷恋了六个半月;但她长着白色的睫毛,又见血就晕。她父亲餐桌上的烤野兔竟使她晕了过去。她受牧师的影响很深,省下内衣送给穷人。她把改造奥兰多、洗清他的罪孽视为自己的使命,这使奥兰多十分反感。所以他取消了婚约。她不久即死于天花,而他并未感到有多悲伤。

下一位是菲维拉。她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她是苏默塞特郡一位穷绅士的女儿,全凭殷勤巴结和察言观色在宫廷中爬到上层。她的马术骑手装扮、漂亮的脚背和优美的舞步,在宫廷上下颇得赞赏。但有一次,一只西班牙猎犬撕坏了菲维拉的长袜(说实话,菲维拉的长袜少得可怜,而且大多是粗羊毛的),她不假思索地在奥兰多窗下用鞭子抽打那只狗,险些要了它的命。奥兰多是狂热的动物爱好者,从此,他注意到菲维拉牙齿不齐,有两只门牙向里面长,而他认为这象征着女人性格执拗残忍,于是当晚就解除了婚约。

第三位是尤芙萝辛。她是他有史以来最动真情的一位。她出生于爱尔兰德斯蒙德家族,和奥兰多的家族一样古老而根基深厚。她美丽大方,面色红润,且沉稳端庄。她说一口漂亮的意大利语。虽然下牙有点发黄,但上牙齐整完美。她的膝边总有一只小狗,有时是一只小灵犬,有时是一只西班牙小猎犬。她用自己餐盘里的白面包喂它们,在维金纳琴的伴奏下,唱着甜美的歌。她十分爱惜自己的身体,总要睡到中午才起床梳妆。总之,对于奥兰多这样的贵族而言,她将是最完美的配偶。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双方律师开始忙于签订关于财产继承和转让、房产和地产的协约,以及两大富有家族联姻时所必须完成的其他事宜。也就是在此时,一场严重的冰冻突然来临了,当时的英国常突发这种严重的冰冻。

据史学家们称,那场冰冻是英伦诸岛所经历过的最严重的一次。飞鸟在半空中被冻僵,像石块一样坠落地上。在诺维奇,有人看到路上行走的一位年轻村姑在街的拐角处遭受了暴风雪的袭击,身强力壮的她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化为了粉末,像尘土一般被扬上了屋顶。许多牛羊都被冻死了。尸体都冻成了冰,床单粘连在尸体上扯不下来。如果看到一大群猪冻僵在半路上寸步难行,也不必大惊小怪。到处是被冻死的牧羊人、农夫、马群和赶鸟的男孩,他们被冻死时的姿势栩栩如生,有的手放在鼻子上,有的拿着瓶子对着嘴唇,还有一个人手举石子正欲掷向一只乌鸦,而那只乌鸦蹲在离他不到一码的树篱上,仿佛标本一般纹丝不动。这场冰冻异常严重,以致于此后常有石化现象发生。很多人都猜测,德比郡一些地方的岩石大量增加不是火山喷发造成的,因为并没有火山喷发,而是一些不幸的赶路人被原地冻成了石块。虽然有些土地的主人将这些石块视为上天所赐,但这与教会无关。而大多数人则把石块作为地标,或是供羊儿瘙痒时摩擦用,如果石块的造型合适,还会被用来作为牛的饮水槽。这些石块至今仍大多派这些用场。

然而,当生活在乡村的人们正陷于物资极度匮乏、农户间买卖停顿的困苦境地时,伦敦却沉浸在穷奢极侈的狂欢喜庆气氛中。皇宫设在格林威治,新登基的国王想借加冕礼博取国民的欢心。他下令将冰冻二十多英尺厚、足有六七英里宽的河面清扫干净,用亭台楼阁、曲径长廊和酒吧雅座将河面装饰成公园或游乐场,费用全部由国王承担。在正对皇宫大门的地方,他为自己和朝臣们留出了一个空间,用一根丝带围起来,与公众隔开。这块地方立刻就成为英国上流社会的中心。皇家宝塔那深红色的顶篷下,那些蓄着胡须、穿着环形硬领的政界大佬们处理着政事。在覆盖着鸵鸟羽毛的藤架下,军人们谋划着征服摩尔人和击败土耳其人的大事。手擎酒杯、在小径上来回踱步的将领们,挥舞着胳膊,遥指远方,讲述着西北航道和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故事。情侣们在铺着紫貂皮的沙发床上调情。当王后和她的随从走出皇宫时,冰冻的玫瑰花像雨一样纷纷落下。五彩缤纷的气球飘在空中纹丝不动,到处是用香杉和橡木燃起的一大堆一大堆的篝火,火里撒了大把的盐,变幻出绿色、橘色和紫色的火焰。冰硬得如钢铁一般,只不过是透明的而已,无论篝火烧得如何旺,也融化不了它。透过清澈见底的冰,不时可以看到几英尺深的水下有一条鼠海豚,或一条比目鱼。一群群鳗鱼呆呆地一动不动,陷入了昏睡状态。但它们究竟是真死,还只是假死,待回暖后又会复苏,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哲学家。在伦敦桥附近,河面冰冻厚达二十英寻,透过冰层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床上躺着一艘沉船,那原是一艘装满了苹果的船,因为超载,去年秋天沉入了河底。一位身披毛呢披肩、穿着宽大裙子的老妇人,正要乘这艘小贩船到对岸的苏里市场去,她的膝下堆满了苹果,看起来似乎正向一位客人兜售她的水果,但她发紫的嘴唇却说明了真相。这番景象是詹姆斯王特别喜欢的,他会带着一大群朝臣们一同观赏。一句话,日光下这番景象之美轮美奂是无与伦比的。但狂欢的气氛却是在夜晚才达到巅峰。冰天雪地的夜晚格外宁静,月亮和星星闪烁着宝石般幽冷的光芒,伴随着长笛和小号优美动听的音乐,群臣翩翩起舞。

奥兰多并不在那些脚步轻盈、跳着克兰特舞和沃塔舞的人群中,这是真的,因为他笨手笨脚,而且有点心不在焉。比起那些花哨的异国舞步,他更喜欢小时候经常跳的、自己家乡那种简朴的舞蹈。1月7日傍晚大约六点的时候,他刚跳完几曲四步舞和小步舞,就看见莫斯科公国大使馆的亭子那儿有个身影朝他这边过来,那人穿着宽松的俄罗斯风格的束腰上衣和长裤,难以分辨是男是女,他那强烈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这位不知姓名也辨不清性别的人,中等身材,纤细苗条,一身牡蛎色的天鹅绒,镶着不同寻常的绿色羽毛。但这些琐碎细节在那人全身散发出的独特魅力映衬下,仍不免黯然失色。奥兰多的脑海里在三秒钟之内浮现出最荒诞离奇的意象和比喻,他把她称为甜瓜、菠萝、橄榄树,翡翠,或是雪狐。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听到,还是品到,或看到过她,或兼而有之。(虽然我们的叙述不能在此停下来,但仍要匆匆补充说明一下,奥兰多此时的所有意象都很单纯,十分符合他的感觉,而这些感觉大多来自于他幼年时喜爱的口味。但正因为这些感觉很单纯,因此也十分强烈,使他难以冷静下来寻找原因。)……甜瓜、翡翠、雪狐——他就这般狂热地赞美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当那人几乎踮着脚尖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时,奥兰多懊恼得差点揪自己的头发,天哪,一定是个男孩——女孩滑冰不会如此敏捷有力。可如果是相同性别的话,那相拥而欢岂不成了无稽之谈。但那人又滑过来了。双腿、双手和姿态都像是男孩,但男孩不会有那样的双唇,也不会有那样的胸脯,男孩的眼睛也不会像大海深处的水那样湛蓝。此时,国王在侍从的搀扶下从一旁慢慢走过,那不知名的滑冰者终于停了下来,向国王行礼,仪态万方。她静静地站在那儿,与奥兰多近在咫尺。竟是女人。奥兰多凝视着她,他颤栗着,时而热血沸腾,时而手脚冰凉。他恨不得扑进夏日的怀抱,用脚把橡果踩得粉碎,用双臂缠绕榉树和橡树。他双唇微启,露出了精致的小白牙,似乎要咬什么,继而又双唇微合,似乎已经咬了一口。而此时,尤芙萝辛小姐正依偎在他的臂弯中。

他得知这位陌生女子是位公主,名叫玛萝莎·斯丹尼洛夫斯卡·达姬玛尔·娜达莎·依丽亚娜·罗曼诺维奇,莫斯科公国大使可能是她的叔父或父亲,她是随大使前来参加国王加冕礼的。人们对莫斯科大公国知之甚微,他们都蓄着浓密的胡须,戴皮帽,坐在那儿沉默寡言。他们喝着黑乎乎的饮料,又不时把它吐到冰上。他们都不说英文,虽然有人懂些法文,但当时英国宫廷中说法文的人又寥寥无几。

一次偶然的机会使奥兰多与公主相知相熟。在宴请达官贵族的招待会上,宽敞的遮篷下摆满了长桌,而他俩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坐在公主两边的是两位年轻的贵族,一位是弗朗西斯·弗莱勋爵,另一位是年轻的莫雷伯爵。奥兰多饶有兴趣地看到,公主很快就使这两位年轻贵族狼狈不堪,虽然他们都很优秀,但他们懂的法语与年幼无知的孩子差不多。宴会一开始,公主转身用法语对伯爵说:“我认识一位你们家族的绅士,他显然去年夏天在波兰。”或,“英国王室里女士的美貌令我赞叹不已。没有女人比贵国的王后更优雅,也没有人的发型比她的更漂亮。”虽然公主说话时的优雅妩媚令人倾倒,但弗朗西斯勋爵和伯爵两人听罢显得尴尬万分。于是一人赶紧帮她盛调味汁,另一人吹口哨把狗唤来,逗着狗啃肉骨头。看到这情景,公主实在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坐在对面的奥兰多,隔着餐桌上的野猪头和填满作料的孔雀,与公主的目光相遇,也大笑起来。但心中的疑惑使他的笑容凝滞住了。他心烦意乱地自问: 迄今为止,他爱过谁吗?他爱过什么吗?一位瘦得皮包骨的老妇人,不计其数的涂脂抹粉的娼妓,一位哭哭啼啼的修女,一位冷酷无情、言语刻薄的女探险家,一位毫无主见、只在乎婚纱婚礼的女子。爱情于他,恰如尘埃灰烬。所谓的快乐,他却觉得索然无味。他惊叹自己竟然对所经历的那一切毫不厌倦。当他看着公主,他身体里凝固的血液融化了,血管中的冰化为了美酒;他听到水在流淌,鸟在啁啾;春天来了,将冬天的萧瑟一扫而尽;他的男性豪壮之气苏醒了;他手握长剑;他向那些比波兰人和摩尔人更凶悍的敌人冲刺过去;他潜入水底;他看到了长在岩石裂缝中的邪恶之花;他伸出手去——事实是,他正构思着一首激情洋溢的十四行诗,就听到公主对他说,“请您把盐递过来,好吗?”他的脸涨得通红。

“十分荣幸,小姐,”他用一口纯正的法语回答道。感谢上苍,法语对他来说好似母语一般,是他母亲的女仆教会他的。然而,如果他从来不会说这种语言,从未回答过公主的问题,从未追寻过那双眼睛的光芒……或许对他来说更好。

公主继续问奥兰多,她身边坐着的这些举止粗俗的土老帽是谁?他们盛在她餐盘里那些乱七八糟、令人作呕的东西是什么?英国人都与狗同桌进餐吗?坐在长桌顶端、发型像五朔节花柱一样的滑稽女人,真的是王后吗?国王总是这样涎水肆流吗?那群花花公子中,哪一位是乔治·维利耶?这些问题起初令奥兰多略感不安,但她提问的方式既淘气又幽默,奥兰多忍不住开怀大笑。他看周围的人一脸茫然,就知道他们谁也没听懂。于是他回答她时也用纯正的法语,也像她那样口无遮拦。

就这样,他们两人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并很快就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

人们不久就注意到,奥兰多对这位莫斯科女人的关注远远超出了礼貌的要求。他与她几乎形影不离,他们之间的谈话虽然别人听不懂,但见两人聊得兴致勃勃,脸上泛着红晕,且笑声不断,最愚钝的人也能猜出他们在谈什么。而且,奥兰多本人的变化也非同寻常。人们从未见他如此兴高采烈,他那种孩子气的笨拙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从一个郁郁寡欢、一进女人房间就把桌上的首饰碰翻在地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位风度优雅、谦恭有礼的绅士。他把那莫斯科女人(人们如此称呼她)搀扶上她的雪橇,或伸出手来邀请她跳舞,或接住她有意掉下来的斑点花纹纱巾,或遵从这位高贵女人的吩咐去做其他各种杂事,凡此种种,他都像情人那样殷勤周到。看着这些情景,老年人呆滞浑浊的眼睛放出了光芒,年轻人也心跳加速。然而,乌云笼罩了这一切。老年人摇头,年轻人窃笑,大家都知道奥兰多已另有婚约。玛格丽特·奥布莱恩·奥黛尔·奥瑞利·泰尔康奈尔勋爵小姐(这是奥兰多十四行诗中的那位尤芙萝辛小姐的全名)的左手中指上戴着奥兰多送她的那枚闪闪发光的蓝宝石戒指呢。按说她才有权得到奥兰多的呵护。然而她即便把衣橱里(她有很多衣橱)所有的手巾都掉在冰面上,奥兰多也不会弯腰去拾。她若要他把她扶上雪橇,起码得等上二十分钟,而最终不得不屈尊,由自己的黑人家仆来服侍。她滑冰的时候姿态笨拙,没有人在身旁为她鼓劲,跌倒后也没人扶她站起来,为她掸去衬裙上的雪花。虽然她天性稳重,很少动怒,更不愿像大多数人那样,相信区区一个外国女人就能夺走奥兰多对她的爱。但最终,即便她本人也开始怀疑,她那宁静的心境即将被什么东西摧毁了。

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兰多对于自己的情感越发不加掩饰。他会找些借口,离开正准备聚餐的朋友们,或当一组人正准备在冰上跳四方舞的时候,他会借机溜走。人们旋即会发现,那莫斯科女人也消失了踪影。但最令宫廷感到恼怒的,是他们不顾宫廷的颜面,而虚荣心是宫廷的最敏感处。人们常常看到这对男女悄悄越过河面上那条分隔皇家区域和百姓区域的丝带,遁迹于茫茫人海中。因为公主会突然跺着脚大声说:“带我离开这儿,我讨厌你们英国这些乌合之众,”她此处指的是英国宫廷。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她说,宫廷中到处是盯着别人的脸、热衷于窥探隐私的老妇人,到处是自以为是、只会踩别人脚的男人。他们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们的狗竟然在她的双腿间穿梭奔跑。在宫廷里就好似被囚禁于笼子中。而在俄罗斯,河面足有十里之宽,六匹马可以并驾齐驱,跑上整整一天也见不到一个生灵。况且,她还想看看伦敦塔、皇家卫队、伦敦城门前悬挂的人头,还有城区的珠宝店。于是,奥兰多带着她来到城区,看了皇家卫队和悬挂在城门口的叛逆者首级,在皇家交易市场为她买了所有她喜欢的东西。但这还不够,两人都越来越想整日相伴,私下相守,远离那些少见多怪、有窥视癖的人们。于是,他们没有走那条回伦敦的路,而是另外择路,很快就远离了冰封的泰晤士河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上除了海鸟和一位乡村老妇外,他们再没遇见一个人。那乡村老妇试图在冰上凿洞取水,或拣一些树枝和枯叶用来生火,但却徒劳无望。穷人只能守着自己的穷窝,稍富裕些的人,只要条件允许,都挤到城里去取暖享乐了。

孩提时的俄罗斯公主

于是,这河面便归奥兰多和萨莎独自享用了。萨莎是奥兰多对她的昵称,这也是他小时候喂养的一只俄罗斯小白狐的名字。那小家伙雪白柔软,牙齿却坚硬如钢。有一次它凶狠地咬了奥兰多一口,为此,父亲叫人把它给杀了。奥兰多和萨莎两人因为滑冰,也因为爱情,浑身燥热,就在荒芜的岸边躺了下来,沿岸长着一排黄柳。奥兰多裹着一件皮大氅,把萨莎搂在怀里,对她轻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爱情的喜悦。当爱的狂风骤雨过后,他俩心醉神迷地躺在冰面上,他把自己的风流往事告诉她,那些女子与她相比,简直就是木头、粗布、炭渣。他的激情洋溢逗得她哈哈大笑,她再次投入他的怀抱中,并给了他充满爱意的拥抱。随后,他们惊叹身下的冰并未因他们情感的炙热而融化,怜悯那穷苦的老妇人不能用这种自然的方法来融冰,只能用冰冷坚硬的斧子来刨冰。后来,他俩裹着黑貂皮大氅,沐浴在阳光下,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聊风景和旅游;摩尔人和异教徒;某位男人的胡须和某位女子的皮肤;她如何喂一只蹲在桌上的老鼠吃食;他家里客厅中的挂毯如何总是不停地摆动;一张面孔;一根羽毛;他们聊的话题不分巨细,无所不谈。

随后,奥兰多那郁郁寡欢的情绪忽然又来了。也许是那老妇人在冰上蹒跚而行的景象引起的。也许是无端而起。他脸朝下扑倒在冰面上,目光透过冰冻的河水,想到了死亡。有位哲学家说得对,快乐与忧愁之间仅纤毫之距,他还说,二者如同孪生兄弟。由此推论,一切情感的终极就是几近疯狂。因此,他恳求我们到真正的教会去寻求慰藉(他认为重洗派教会是真正的教会)。他说,对于颠簸于茫茫苦海的人来说,那里就是停泊的唯一港湾。

“万物的归宿都是死亡,”奥兰多坐直了身子,忧心忡忡地说。(悠忽转念间,从生想到死,从死想到生,两者之间的转换没有停顿,此时他的大脑就是这样运转的。因此传记作者也不能停下来,必须跟上他思维的迅疾飞跃,跟上他那种不假思索的激情澎湃的举止,以及脱口而出的惊世骇俗的言辞。毋庸置疑,奥兰多目前正处于这样的人生阶段。)

“万物的归宿都是死亡,”奥兰多笔直地坐在冰上,说道。但萨莎毕竟不是英国血统,她是俄罗斯人,那里的黄昏更长,黎明也姗姗来迟,人们说话时为了斟酌如何更好地结尾而常常半吞半吐。萨莎一声不响地盯着他,也许还带点嘲讽之意,因为他在她眼里一定像个孩子似的。最后,他们身下的冰变得越来越冷,她可不喜欢这样,于是就拉奥兰多站起身来。她说话是那么迷人,妙趣横生,机智幽默,以至于奥兰多忘记了冰冻的河水和夜幕的降临,忘记了那位老妇人和其他所有事情(遗憾的是,她总是说法语,而谁都知道,一旦翻译成英文,便会风趣殆失)。奥兰多想告诉她,他是如何形容她的。可当他潜心寻觅意象时,那成千上万个意象却都是形容一般女人的陈词滥调,白雪、奶油、大理石、樱桃、雪花石膏、金丝带?都不配形容她。她就像一只狐狸,或一棵橄榄树;就像从高处俯瞰的大海波涛;就像翡翠;就像没有云遮雾绕的青翠山峦上那一轮红日——她与他在英国所见所知的一切都不同。他苦思冥想,却无从寻觅合适的语言和辞藻。他想用另一种语言,来形容独特的景象。用英语来描绘萨莎,太直接、太坦白,也太甜腻。因为无论她看起来有多么开朗、多么性感,她的言辞总有弦外之音。无论她举止多么坦荡,却总让人觉得有什么深藏不露的东西。因此,绿色火焰似乎隐藏在翡翠里,一轮红日被掩映在山峦中。清澈明朗的只是外表,内心则燃烧着不安分的火苗,它起伏不定,来去无常,她身上从未有一丝英国女人的持重——想到这里,奥兰多想起了玛格丽特勋爵小姐和她的衬裙。就这样,奥兰多带着萨莎在冰上疯狂地滑行,越滑越快,他发誓要追逐火焰,要潜入深水觅宝,等等。他气喘吁吁地说着,满含激情,就像一个诗人,他那被痛苦压抑着的诗句,一下子喷涌而出。

但萨莎沉默不语。当奥兰多对她说,她像狐狸,橄榄树,或青翠山峦,向她讲述他的整部家史,说他家的房子是不列颠最古老的庄园,他的家族原来住在恺撒统治下的罗马,那时他们可以乘坐饰满流苏的轿辇行走在科索大街上(科索大街是罗马的主干道),他说这是唯有皇家血统的人才享有的特权(他有点飘飘然地沾沾自喜)。他会停下来问她,她的家在哪里?她父亲是干什么的?她有兄弟吗?为何独自与叔父在一起?虽然她都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他,但不知怎么,他们彼此都觉得有些别扭。奥兰多起初怀疑也许她的地位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高贵;抑或她羞愧于自己同胞的举止野蛮,因为他听说莫斯科公国的女人都长有胡须,男人腰部以下都以皮毛遮体;男男女女都在周身抹上动物油脂,以御严寒;用手撕肉吃;居住的小屋在英国贵族看来连牲口棚都不如。于是,他忍住了,没有追问她。但细想起来,他断定她的缄默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因为她自己的下颏很光洁,她穿着天鹅绒的衣服,戴着珍珠项链,举手投足完全不像是出自牲口棚的女人。

那么,她究竟向他隐瞒了什么呢?在他对她的强烈情感中,隐隐有一丝疑惑,那疑惑好似纪念碑底座下的流沙,在转瞬流逝间足以撼动整个建筑。他突然觉得痛苦万分,继而大发雷霆,弄得她不知该如何让他平静下来。也许她并没想平息他的愤怒,因为他发火的样子很讨人喜欢,所以她反而有意纵容他——这是莫斯科大公国人的怪癖。

接着讲我们的故事。那天他们比往常滑得远些,滑到了船只抛锚的那片河域,在那一艘艘被冻在河中央的船只中,就有俄罗斯大公国使团的船。双头黑鹰旗在它的主桅杆上迎风飞舞,桅杆上挂着的五彩缤纷的冰柱足有几码长。萨莎有几件衣裳忘在了船上,他们猜想船上可能没人,就爬上甲板去找衣裳。奥兰多还记得自己过去在船舱里做的那些风流事,因此倘若有人捷足先登了这块风水宝地,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事实果不其然。他们没走多远,就有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从一大卷缆绳后面冒了出来,不知他刚才躲在那儿干什么。他说自己是位船员——这显然没错,因为他说的是俄语。他说他可以帮公主找到她要的东西。他点燃了一截蜡烛,和她一起消失在甲板下的船舱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奥兰多沉浸在自己的梦里,满脑子想的都是生活中的开心事,他的珍爱,她的可贵,以及如何使她无怨无悔、难舍难分地为他所拥有。这需要克服障碍和困难,因为她铁了心要生活在俄罗斯,那儿有冰封的河流,狂野的骏马,她还说,那儿的男人们相互厮杀,一剑封喉。说实话,那种苍松白雪的景致,那种放荡凶残的习性,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他不想这么快就结束他的乡村生活,健健身、种种树,悠闲自得。他也不想辞职,毁了自己的前途。不想为了猎射驯鹿而放弃野兔,为了伏特加而放弃加那利白葡萄酒,也不想在袖口里悄悄藏一柄刀——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为了她,这一切他都会去做,甚至做得更多。至于他和玛格丽特小姐的婚礼,尽管已经定在一周后的今天举行,但这显然太不可思议了,他都懒得去想它。她的家人会责骂他抛弃了一位尊贵的女子;他的朋友会嘲笑他为了一个哥萨克女人和茫茫雪野,而毁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前程。然而这一切与萨莎本人相比,简直轻如鸿毛。一旦月黑风高的夜晚降临,他们将远走高飞。他们将乘船去俄罗斯。他是这样想的。他一边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一边在心里谋划着。

圣保罗大教堂十字架上的那一轮橙红的落日,突然唤醒了他。它血红血红的,正迅速西沉。必定已是黄昏时分,萨莎已经去了一个多小时了。他猛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原本对她的坚定信任被蒙上了阴影。他一头钻进船舱,沿着他目睹他们消失的方向找去。他在黑暗中磕磕碰碰地穿行于大箱子和大木桶之间。在一个角落里有一点昏暗的亮光,他意识到他们两人就坐在那里。在一秒钟之内,他预见到他将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他会看到萨莎坐在那水手的大腿上,看到她朝他俯下身去,看到他们搂抱在一起。那一星亮光被他的愤怒幻化成了一团火红的云。他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整艘船中都回荡着他的怒吼。萨莎冲过来挡在两个男人之间,否则不等那水手抽出刀来,就已被奥兰多掐死了。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恶心向奥兰多袭来,他们只好扶他躺在地板上,给他灌白兰地,好让他清醒过来。渐渐地,他缓了过来,在甲板上的一堆麻袋上坐起身来,萨莎在他身边安抚着,她那轻柔摇曳的身姿,在他仍然晕眩的眼前晃动,仿佛一只狐狸,刚咬了他一口,现在又来甜言蜜语地哄他,责怪他,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刚才所看到的是否真实。也许是烛光摇曳不定,也许是暗影憧憧?她说,箱子太沉了,他是在帮她搬箱子。奥兰多有一刻相信了她——谁能肯定那些他最怕看到的情景不是他的愤怒所臆造出来的呢?但随即他又为她的谎言而变得更加狂怒。萨莎的脸色苍白,她在甲板上直跺脚,说她作为罗曼诺夫家族的女人,如果竟躺在一个普通水手的怀中,那她就向她的神祈求,让她今晚就死去。的确,看着这两人在一起(他几乎不愿去看),一位如此娇弱的女子竟然被一个毛茸茸的、海里的畜生玩弄于股掌之中,这般不堪的想象令奥兰多怒不可遏。那水手身材高大,不穿鞋身高也有六英尺四,耳朵上戴着俗气的金属耳环,看上去就像一匹拉货的大马,鹪鹩和知更鸟在飞行途中会落在它背上栖息。于是,奥兰多不再坚持,他相信了她,并祈求她原谅。然而,当他们重归于好,亲亲热热走向船舷的时候,萨莎手扶舷梯停下了脚步,回头对那个长着黄褐色宽脸的怪物说了一串俄语,是客套,还是玩笑,亦或是打情骂俏,奥兰多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她语调里含有的某种东西(也许是俄语辅音造成的)使奥兰多想起了几天前那个晚上的情景: 他撞见她偷偷躲在角落里啃一截蜡烛头,那是她从地上捡起来的。没错,那蜡烛是粉红色的,镀了金,而且曾在国王桌上用过,但它毕竟是牛油做的,而她竟然用嘴去啃。奥兰多一边扶她走下船,来到冰面上,一边思忖,也许她并不高贵,带有农夫与生俱来的那种粗鄙?他幻想她到四十岁时会变得臃肿不堪,没精打采,尽管她此时纤细如芦苇,欢快如云雀。然而,他心中的这些疑虑在他们滑向伦敦的途中又烟消云散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条大鱼钩住了鼻子,在水中扑腾,既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那是一个美得惊人的黄昏。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将伦敦所有圆圆的和尖尖的屋顶、塔楼和山峰都映衬得黛色朦胧。这边是查林街的浮雕十字架;那边是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再过去是方方正正的伦敦塔群楼;那好似落尽了树叶、只剩顶端树疙瘩的树丛,是伦敦城门前的长矛上戳着的人头。此刻,西敏寺的窗口亮起了烛光,(在奥兰多的幻觉里)宛若天国五彩斑斓的屏障;西边的天空仿佛一扇金色的窗户,有一群天使在天梯上不停地上下穿梭(这仍是奥兰多的幻觉)。他和萨莎两人似乎一直在向天空的幽深之处滑行,冰变得如此湛蓝,像玻璃一般光滑,他们越滑越快,直奔城里而去,白色的海鸥绕着他们飞旋,它们的翅膀在空气中划过,恰似他们两人的冰鞋在冰上掠过。

萨莎比往日更加温柔,也更兴高采烈,好似为了消除奥兰多的疑虑。她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但此刻她告诉他,在俄罗斯的冬日里,她会聆听狼的嗥叫声响彻大草原,她还模仿了三声狼嗥。于是,他也讲给她听家乡雪地里牡鹿的故事,牡鹿们在雪地里迷路后,会跑进屋里避寒,有位老人从木桶里舀稀饭喂它们。她听后就称赞他,说他热爱动物,有侠义精神,还赞美他的双腿。奥兰多被她夸得飘飘然,想到自己竟然污蔑她,幻想她坐在一个普通水手的膝上,到四十岁时身材臃肿、无精打采,不禁羞愧难当。他对她说,他找不到任何词藻足以赞美她,然而,她会使他立即联想到春天、绿草和奔腾的河水。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带着她旋转,绕了半个河面的大圈,那些海鸥和鸬鹚也随着他们盘旋飞舞。最后,他们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她微微喘着气对他说,他就像一棵圣诞树,树上点亮着成千上万支蜡烛(他们俄罗斯的圣诞树就是如此),悬挂着黄色的小球;熠熠发光;能照亮整条大街。(人们可以把这理解为)他那光彩照人的双颊、深色的卷发、黑红相间的大氅,使他看上去好似内心燃着一盏灯,自内而外散发着流光溢彩。

所有的色彩都在转瞬间消褪,唯独奥兰多双颊的红晕仍在。夜幕降临了。那一抹橙色的夕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火把、篝火和油灯放出的光,这些白得瘆人的光把河面照得通明,一切都发生了最奇异的变化。那些教堂和贵族们的邸宅仿佛悬在空中一般,因为其正面的白色岩石只看得见一些沟沟壑壑。特别是圣保罗大教堂,只剩下一个镀金的十字架,其余都看不见了。西敏寺则灰暗得宛如一片树叶的形骸。所有一切都变得形销骨立。当他们两人快滑到举办庆典的场地时,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好似音叉敲出的低音,这声音越来越响,直至变成一片喧嚣。伴随着火箭升空,欢呼声此起彼伏。渐渐地,他们能够看清有一些小小的身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冲出来,在河面上旋转,一会儿旋到这儿,一会儿又旋到那儿,仿佛河面上飞舞的小虫。黑黢黢的冬夜像一只漆黑的碗,扣在这灯火通明的圈子上。于是千姿百态的焰火升腾而起,打破了黑暗: 有五彩缤纷的火箭,新月,蟒蛇和王冠,为了使人们喜出望外、惊喜连连,每次焰火燃起之前都要有所间歇。树木和远山一会儿现出夏日般的青翠,一会儿又陷入冬日的幽暗。

此刻,奥兰多和公主已经快到皇家圈出的那块领地了,却被一大群人挡住了去路。那群人已经大胆地逼近了划分界限的丝带。他俩不愿意就这样结束私密时刻,去面对那些人审视他们的锐利目光,于是两人混在人群中踌躇不前,周围都是学徒、裁缝、渔家女、马贩子、骗子、饥肠辘辘的读书人、围着披肩的女仆、卖柑橘的姑娘、马夫、神情严肃的公民、一脸猥亵的酒保,还有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总是凑在人多的地方,大声尖叫,并在人们的脚边乱跑——伦敦街头的三教九流都汇聚在此了,他们打打闹闹,挤挤撞撞,掷骰子玩,算命,推推搡搡,挠痒逗乐,小偷小摸。有人哄堂大笑,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哈欠连天,有人则如同房顶上的寒鸦般虔诚肃敬;有人穿裘皮和厚呢料衣服,有人则破衣烂衫,脚上缠着破布,才不致直接踩在冰上。各种穿戴装扮显示了各色人等不同的财富和地位。在一个类似我们如今上演《庞奇与朱迪》的亭子或戏台对面,大多数人都挤在那里。台上正在上演一出戏。一个黑人挥舞着胳膊大发雷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躺在床上。尽管那戏台很简陋,演员踩着搭起的梯子上下戏台,有时会跌跌绊绊的,观众们又是跺脚又是吹口哨,看得厌烦时就会剥一只橘子,把橘子皮扔到冰面上,逗着狗追逐嬉戏。但那宛若音乐一般奇妙婉转的台词曲调却令奥兰多怦然心动。那些台词连珠炮似的急速迸射而出,使他想起了在瓦平花园酒吧里唱歌的水手们,即便台词空洞无聊,对于他来说也似烈酒一般。时不时会有一句台词掠过冰面朝他扑面而来,把他的心彻底击碎。戏台上那摩尔人的狂怒似乎就是他自己的狂怒,当那摩尔人把那女人掐死在床上时,就如同他用自己的双手杀死了萨莎。

戏终于演完了。一切陷于黑暗之中。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淌下来,他仰望天空,却仍是黑茫茫一片。他想,毁灭与死亡笼罩了一切。人生的尽头是坟墓。昆虫终会把我们吞噬殆尽。

我想此刻应是漆黑一片

日月无光,惊慌失措的大地

哑口无言——

就在他吟诵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升起了一颗苍白的星星。夜色正浓,漆黑一片,而这正是他们所期盼的黑夜。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正是打算在这样的黑夜远走高飞。时机已到。他一阵冲动,把萨莎一把搂过来,在她耳边“嘘”了一声,说“我的生命之日”。这是他俩的暗号。他们将于午夜时分在布莱克弗雷尔附近的一家客栈汇合。备好的快马会等在那儿,万事俱备,只待他们远走高飞。于是,他们各自回自己的帐篷,分头准备去了。他们还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离午夜还早,奥兰多却已等候在那里。夜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对他们十分有利,但四周死寂般的静谧,马蹄声和婴儿的啼哭声能传出半英里远。奥兰多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时候,还真听到了马蹄踩在鹅卵石地面上发出的缓慢均匀的蹄声,还有女人衣裙的窸窣声,颇令他提心吊胆。不过那些行路人只是夜归的生意人,或附近某个不干正经事的女人。待他们走过后,街上比先前更寂静了。这时,在城市贫民居住的那些窄小拥挤的房子里,灯光从楼下移到了楼上的卧室,不一会儿就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城郊地带大多街灯阑珊,而且巡夜人又玩忽职守,因此,距黎明到来还有很久的时候,就早已油尽灯灭了。夜便愈发黑沉沉了。奥兰多察看了自己那盏灯的灯芯,检查了马鞍和肚带,给手枪装满火药,又仔细查看了枪套;他把这些事反复做了十几遍,直至完全放心才罢。虽然离午夜还有二十几分钟,他也不愿到客栈的大堂里去等。客栈的老板娘此时还在侍候几名海员,他们喝着廉价的加纳利葡萄酒,轮流唱着小曲,讲述德雷克、霍金斯和格伦威尔的故事,直至从椅子上翻滚下来,身子蜷成一团,在泥地上酣然入睡。对于奥兰多那颗充满激情、疯狂跳动的心来说,黑夜也许更善解人意。他侧耳聆听着每一声脚步,揣测着每一种声响。那些醉醺醺的叫喊声,还有那些因分娩或其他病痛而发出的哀号声,每一声都似乎是他此番冒险的不祥之兆,令他心中充满悲悯。但对于萨莎,他却并不担心。以她的勇敢,这种冒险不算什么。她会穿着一身男子装束,披风、马裤、马靴,只身前来。她的步履轻盈如飞,再寂静的夜晚也难听见她的脚步声。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等待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软软的,但猛烈地打在他的脸上,他不禁吃了一惊,用手握住了剑,因为翘首以待的他正处在神经极度紧张的状态。都怪冰冻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他的前额和面颊上又被连续击打了好多次以后,他才明白过来那是从天而降的雨点,是阵雨袭击了他。起初,雨点慢慢地、一滴一滴从容不迫地落下来,但很快六滴雨变成了六十滴,六百滴,最终汇聚成瓢泼大雨,好像原本坚固的天空把自己化作了一个丰沛的喷泉,泉水倾注而下。只消五分钟,奥兰多就被淋得浑身湿透了。

他赶紧把马牵到有遮挡的地方躲雨,自己则在门楣下找了一个避雨处,因为从那儿便于观察到院子里的一切。空气从未如此模糊浑浊,在一片水雾缭绕和雨水落地时发出的轰轰声中,所有的脚步声和马蹄声都被吞没了。路面原本就坑坑洼洼,一旦被水淹没,恐怕就无法通行了。但他丝毫没有理会这将会给他们的私奔带来什么影响。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条在灯光下幽幽闪亮的鹅卵石小径,期盼着萨莎的到来。悠忽间,他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裹挟在瓢泼大雨中的她。但幻影随即消失了。突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恐怖和惊惧,令奥兰多的灵魂痛苦不堪。那是圣保罗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午夜的第一下钟声。接着它又无情地敲了四下。恋爱中的人大多迷信,奥兰多断定,待第六下钟声敲响时,萨莎就到了。但第六下钟声余音已尽,接着是第七下,第八下,在忧心忡忡的他听来,这钟声仿佛先是预告,接着正式宣布,死亡和灾难来临了。当第十二下钟声响起时,奥兰多明白,他的命运就此锁定。理性的推理已是徒劳;她也许晚到一会儿;也许受到阻拦;也许迷路了。但奥兰多那颗多情而敏感的心已经知道了真相。别处的钟声也此起彼伏地当当敲响,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传送着她的欺骗和他的可笑。内心中蛰伏已久的疑虑,从隐秘处奔涌而出。他被一群毒蛇咬伤了,那些蛇一条比一条更歹毒。他呆呆地站在门廊处一动不动,大雨倾注而下。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他的双腿也越来越无力。大雨仍滂沱不止。密集的雨声仿佛大炮轰鸣。橡树发出撕心裂肺的巨响。还传来狂野的咆哮声和令人心惊胆战的鬼怪般呻吟。奥兰多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圣保罗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两点。此刻他大吼一声,带着骇人的讥讽,咬牙切齿地喊道,“我的生命之日!”他把手上的灯猛地摔到地上,跃上马背,不知所向地飞驰而去。

一定是某种说不清的直觉引导他沿着河岸朝大海的方向疾驰,因为他已无法再作理性思考了。破晓时分,黎明来得格外匆匆,天空泛出浅浅的黄色,雨差不多停了。奥兰多发现自己来到了瓦平边上的泰晤士河畔。他看到了自然界最奇妙的事情。三个多月以来,这里冰冻数尺,整座歌舞升平的城市都屹立于这似乎永远坚硬如石的冰面上。而此刻,却见黄色的水流湍急地奔腾,这条河在一夜之间解冻了。仿佛地下火山喷出的硫黄泉(哲学家常持这种观点),猛然破冰而出,横扫一切,大块的坚冰瞬间分崩离析。瞥一眼那湍急的河水,就足以使人头晕目眩。四处一片狼藉。河面上漂满了巨大的冰块,有些冰块像保龄球场那么宽,像房子那么高。另一些则小得像顶帽子。不过,大多数冰块都是奇形怪状的。有时,一大堆冰块列队而来,将沿途所经之处的所有东西全都压沉到水下。有时,河水像一条痛苦挣扎的蟒蛇翻滚旋转,在碎冰之间撞击腾跃,把那些碎冰从河的这一岸抛向另一岸,可以听到碎冰砸在码头和柱子上时发出的撞击声。然而最可怕、最令人感到恐怖的,是看到那些昨晚被困在冰面上的人们,此刻,他们的栖身之处成了危在旦夕的小岛,他们走投无路,惊慌失措,焦虑万分。无论他们跳入滔滔洪流,还是留在冰上,命运都已无可挽回。时而,一大群可怜人聚集在一大块冰上,顺流而下。他们有的跪在冰上,有的还在给婴儿喂奶,一位老人似乎在大声朗读《圣经》。时而,看到一个不幸的人孤零零地跨在一块窄窄的冰上,他的命运恐怕是最可怕的。湍急的洪流裹挟着这些人奔向大海,可以听到有人在无助地喊救命,疯狂地承诺要改邪归正,忏悔罪孽,发誓如果上帝垂听了他们的祈求,他们一定修建祭坛,捐赠财富。另一些人则吓呆了,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愣愣地瞅着前方。一群年轻人,从他们身上的制服判断是水手或邮差,大声吼着唱那些最淫秽的色情小调,也许是为了壮胆吧。激流把他们冲撞到一棵树上,他们在沉下水的时候,还是满嘴秽语。一位老人,他身上的裘皮大氅和金链子表明他是一位贵族,在离奥兰多不远的地方沉没了。他用尽最后一口气高喊着要向爱尔兰叛匪报仇,说这场灾祸正是他们策划的。很多人在丧生之时,怀里还紧紧抱着银壶或别的财宝;起码有不少可怜人是因为贪财而被淹死的,他们宁可投身滔滔洪流,也不愿让一个金酒杯顺流漂走,或眼睁睁地看着一件裘皮大氅被洪水吞噬。湍急而下的融冰将家具、珍宝和各种财富都席卷而去。其中最奇妙的景象,是看到一只猫在给幼崽们哺乳,一张大餐桌上摆满了足够二十人享用的丰盛晚宴,一对情侣在床上相拥而卧;洪流中还有不计其数的炊具。

奥兰多感到失魂落魄,惊恐万状,他愣了好一会儿,呆呆地望着河水翻腾旋转着从他身边汹涌而去。最终,他似乎清醒过来,策马飞奔,沿着河岸朝大海的方向狂奔而去。拐过一个河湾,就是停泊俄罗斯使团大船的地方,两天前那艘船还被牢牢地冻在冰里。他迅速清点了一下船只,法国的,西班牙的,奥地利的,土耳其的。所有船只都漂在水里,只不过那艘法国船漂离了它的停泊位,那艘土耳其船的一侧船舷被划了一个大裂缝,河水正迅速涌进船舱。而那艘俄罗斯公国的船却不见了。有一瞬间,奥兰多认为它肯定是沉没了。然而当他踩着马镫把身子挺高,抬手挡住阳光,用他鹰一般的双眼极目远眺,却有一艘大船的轮廓在远方的天际线上依稀可见。桅杆顶上飘荡着黑鹰旗。莫斯科公国使团的大船正准备驶入大海。

奥兰多怒火万丈地飞身下马,仿佛欲同滔滔洪水做一番殊死搏斗。他站在没膝的水里,痛骂那个背信弃义的女人,他用尽了所有谩骂女性的字眼,骂她背信弃义,喜怒无常,朝三暮四;骂她是魔鬼,淫妇,骗子。洪水旋转着奔涌向前,将他的谩骂席卷而去,只在他的脚边留下了一只破罐子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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