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是奥兰多职业生涯中在政坛上最为活跃的阶段。但我们对他这个阶段的了解恰恰是最少的,这的确十分不幸,令人遗憾万分。我们知道他圆满地履行了他的职责——他获得的巴思勋章和公爵爵位即是明证;我们也知道他参与了查尔斯国王与土耳其人之间的几次最精彩的谈判——档案室里的条约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查尔斯国王在位期间爆发的革命和随之而来的一场大火,彻底损毁了那些有据可查的文件,以至于我们能提供给读者的材料少得可怜。被大火烧得焦黄的地方,往往恰恰是最重要一句话的当中。就在我们以为就要解开一个困扰了历史学家一百多年的秘密的时候,手稿上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比手指还大的窟窿。我们竭尽所能从那些尚存的烧焦了的碎片中拼凑出了一份可怜的梗概,却仍不时需要借助猜想、推测,甚至幻想。

奥兰多的一天似乎是这样度过的。他早上七点起床,裹上土耳其长袍,点上一支方头雪茄烟,用胳膊肘倚着栏杆,就这样站着凝视他脚下的城市,显得如痴如醉。早晨这个时间,在浓雾弥漫中,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和城市中的一切看起来仿佛飘浮在空气中一般;待浓雾渐渐散去,城市的真容便被缓缓揭开,圆圆的穹顶就像凝固不动的气泡一样;这边会露出一条河流,以及加拉塔大桥,那边还能看到用绿色头巾遮住鼻眼的朝圣者在沿街乞讨,叼食残渣剩饭的野狗,围着披巾的女人,还有数不清的毛驴,以及手执长杆骑在马上的男人。一眨眼的工夫,整个小城就会沸腾起来,回荡着鞭子的噼啪声、敲打铜锣的声音、大声祷告的声音,还有铜车轮的嘎嘎声;而发酵面包、焚香还有香料混合成的酸味儿,一直飘到了佩拉山的山顶,仿佛恰恰是这个喧嚣的、各色野蛮人混居的小城呼出的气息。

他凝视着此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街景,觉得眼前的景致与萨里郡和肯特郡的乡村风光,或与伦敦和坦布里奇威尔斯的城镇风光,都大相径庭。左右两侧是荒凉的亚洲山脉,光秃秃的全是石头,有一个依山而建的古堡,曾住过一两个匪盗头目,如今业已荒芜寂寥;没有牧师教会,没有领主庄园,没有农居村舍,也没有橡树、榆树、紫罗兰、常春藤和野蔷薇。没有树篱可供羊齿草生长,也没有大片的草原可以放牧羊群。房子像蛋壳一样白花花、圆头秃脑。而让他惊诧不已的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他竟然对眼前这广袤荒芜的景色感到由衷的欢喜,竟然会久久凝望着山间小路和远处的高地,心中谋划着独自徒步穿越那惟有山羊和牧羊人才会去的地方;竟会如此狂热地喜爱那些色彩艳丽却又不合时季的野花,对那些杂毛蓬乱的野狗的偏爱,超过了自家豢养的猎犬;还竟然会贪恋地吮吸空气中那辛辣刺鼻的气味。他揣测,莫非在十字军东征的时候,他的一位先祖曾与某个切尔克斯女人交好过;想来很有可能;他认为自己的肤色确实有点偏暗;他如此思忖着,回到房间,开始沐浴更衣。

一小时后,他穿戴完毕,洒上香水、卷好头发、抹上油膏,然后开始会见土耳其大臣们,从秘书到高官,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前来拜见,手上都提着红色的盒子,只有奥兰多的金钥匙才能将它们打开。盒子里装着极其重要的文件,只不过如今这些文件只剩碎片残渣了,碎片上偶见一个花体字,或在烧焦的丝绸上留有印章的痕迹。所以我们无法知晓这些文件的内容,只知道奥兰多的工作十分繁忙: 盖印敲章,给文件系上不同颜色的彩色丝带,全神贯注于那些文件的标题,并用花体的大写字母标注。他一直忙碌到午餐时间,然后享用一顿三十道菜的大餐。

午餐后,他的男仆告知他,一辆六驾马车已在门口等候,于是他便出发去拜访外交大臣和其他政坛要人,土耳其士兵们徒步在他的马车前面开路,他们身穿紫色制服、挥舞着头顶上方的巨大驼毛扇。拜访仪式总是千篇一律: 到了那些政要府邸的庭园之后,土耳其士兵会用他们的大驼毛扇拍打大门,大门旋即打开,展现出宽敞气派、富丽堂皇的会客厅,里面端坐二人,通常是一男一女。双方互行鞠躬礼和屈膝礼。在第一间会客厅里只能谈论天气;说完天气的阴晴冷暖之后,大使会被带入下一间会客厅,那儿也有两人起身向他问候致意。在这一间会客厅里谈论的话题,只能是比较君士坦丁堡与伦敦,住在哪里更好,大使总是说他更偏爱君士坦丁堡,而主人们总说更爱伦敦,尽管他们从未去过那里。再进入下一间会客厅,就要详细谈一谈查尔斯国王和苏丹王的健康状况了;再换一间会客厅,则会聊一聊大使的健康和主人夫人的健康,但要简短很多;再换一间会客厅,大使会夸赞主人的家具,主人则恭维大使的衣饰。再进入另一间大厅,会有人向大使奉上香喷喷的烤肉,主人苛责烹饪欠佳,大使则竭尽溢美之辞。最后总是吸水烟和饮咖啡,仪式至此告终。不过,虽然吸烟和喝咖啡的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但烟筒里其实并没有烟草,杯子里也没有咖啡,因为若真有烟草和咖啡的话,人的身体就要吃不消了——因为结束了这一处的拜访,大使紧接着还要去另一处拜访。在其他政要的府邸,大使将以同样的顺序,重复六遍甚至七遍同样的仪式,所以他常常深夜才回到住所。虽然奥兰多出色地完成了这些使命,他也从不否认这也许是外交使节的职责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但这些访问仪式无疑令他疲惫不堪,他经常情绪低迷,宁愿独自一人与他的狗共进晚餐。真的,有人听到过他用自己独特的语言与狗交谈。据说,他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乔装打扮后溜出大门,连他的卫兵都认不出他。他会与加拉塔桥上的人群混在一起,或在集市里闲逛,或是脱了鞋子,加入清真寺的朝圣者中。有一次,在他发烧的消息传开后,却有几个在集市卖羊的牧羊人声称,他们在山顶上遇见过一位英国贵族,他正在向上帝祈祷。人们认为那就是奥兰多本人;而他所谓的祷告,无疑就是在高声吟诵一首诗,因为据说,他斗篷胸口的衣袋里依旧装着一本满是记号的手稿;他的仆人们在门外也曾听到他独自一人时,用一种奇特的、咏唱般的声音反复吟诵着什么。

担任大使时的奥兰多

我们就是凭借这些零星碎片,才勉强拼凑出奥兰多这一阶段的生活场景和人物个性。有关奥兰多在君士坦丁堡的生活,至今仍流传着许多悬疑不定、未加证实的流言蜚语和传闻轶事(我们只记叙了其中的几件)。这说明时值盛年的奥兰多具备了激发人们想象、吸引人们关注的能力,人们往往对他的迷人之处记忆犹新,却忘记了保持这种迷人力量的是更为持久的品质。这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混合着美貌、血统和某种更罕见的天资——我们可以称之为魅力。就像萨莎所说,他无需费力去点燃任何一支蜡烛,他的体内就有“成千上万支蜡烛”在燃烧。他走起路来像一头牡鹿,那优美的双腿便可想而知了。他说话语调和缓,回音却宛如银锣般清亮。所以他身边总是流言四起。他受到许多女人的仰慕,甚至某些男人也对他有钦慕之情。不必与他交谈,甚至不必亲眼见过他,人们眼前也会浮现出一位服饰华丽的高贵绅士形象,这种幻觉尤其会出现在浪漫悱恻或是日暮西山的时候。他的魅力并不局限于富人中,对穷人和未受过教育的人也一样。牧羊人、吉普赛人、驴车夫至今仍在讴歌那位“把翡翠扔进井里”的英国贵族——毫无疑问指的是奥兰多。据说,有一次他大发雷霆,也可能是欣喜若狂的时候,扯下他的珠宝扔进了喷泉池中,后来一个小听差将这些珠宝捞了上来。然而,众所周知,他的浪漫情怀往往和极端内敛的气质联系在一起。奥兰多似乎一个朋友也没有,而且据人们所知,他也没有对哪个人心生爱慕。某位贵夫人为了接近他,从英国千里迢迢赶来,对他纠缠不休,但他仍一如既往孜孜不倦地履行他的大使职责,以至于他在金角湾任大使还不到两年半,查尔斯国王就有意把他提升到他们家族的最高爵位。嫉妒他的人说,这是因为奈尔·格温仍对记忆中的那双美腿赞叹不已。但她只见过他一面,而且当时她还正忙着为国王剥榛子仁,所以奥兰多被加官晋爵,很可能是因为他的功绩,而非他的美腿。

写到这儿我们要稍停片刻,因为已经到了奥兰多生涯里的一个重要时刻。给奥兰多晋爵这件事众所周知,而且争议颇多。我们现在就要从烧焦的纸片和布条中,尽可能描述出事件的来龙去脉。巴思勋章和公爵爵位的册封令,是在莱麦丹月结束后,随着阿德里安·斯克罗普爵士指挥的护卫舰一起抵达君士坦丁堡的;奥兰多为这一重要时刻举办了君士坦丁堡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一次晚会。那天晚上月朗星稀,人山人海,使馆的窗户里灯火通明。写到这里,我们同样缺少细节,因为大火把记录都烧毁了,只残留颇费猜测的碎片,而最关键之处却又模糊不清。不过,根据在场的一位宾客、英国海军军官约翰·芬纳尔·布里奇的日记,我们可以猜想,当时庭院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像水桶里的鲱鱼一样。”布里奇被挤得难以忍受,赶快爬上了一棵紫荆树,从树上可以更清楚地观看活动的整个过程。当地人纷纷传说,奇迹即将来临(这又证明了奥兰多激发人们想象力的神秘力量)。“所以,”布里奇写道(但是他的手稿被烧得千疮百孔,有些句子根本无法辨认),“当焰火冉冉升空时,我们都有些隐隐不安,唯恐当地人会因此恐慌……而对……在场的英国女士……产生不愉快的后果。我承认我的手握住了短剑。但庆幸的是,”他继续以絮絮叨叨的方式写道,“就目前而言,这些担忧看上去是毫无根据的,而观察当地人的言行举止后……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个表演展示了我们在焰火艺术上的技艺,很有价值,哪怕仅仅让当地人更深刻地意识到……英国的强大。的确,那番辉煌壮阔的景象难以言表。我发现自己一会儿赞美上帝默许了这一切……一会儿祝福我可怜的亲爱的妈妈……按照大使的吩咐,那些体现东方建筑特点的长窗全都敞开着,不然室内发生的很多事我们都不知道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幅活生生的画面,抑或是戏剧表演,英国的淑女和绅士们在上演一出假面舞会……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到这么多雍容华贵的同乡人,我激动万分,我当然不会因此而相形见绌……尽管免不了……我全神贯注地观察一位贵妇的惊人举止——属于那种令所有人瞠目结舌,会给所有女性和她的国家带来耻辱的举止,当时——,”不幸的是,写到这儿,紫荆树的一根树杈折断了,布里奇中尉从树上摔了下来,日记的其余部分记录的只是他对上帝的感谢(这是日记的主要内容),还有摔下来后的伤势情况。

所幸佩内洛普·哈托普小姐,哈托普将军的女儿,当时在室内目睹了一切,她在一封信中续写了这段故事。这封信也被毁得面目全非,最终辗转到了坦布里奇威尔斯,落在她的一位女友手中。佩内洛普小姐叙述时的激情澎湃,一点儿都不逊色于那位勇敢的军官。在一页信纸上,她竟十次用了“迷人”这个词来赞叹,“美轮美奂……难以言表……纯金餐盘……枝形烛台……身穿漂亮马裤的黑仆……冰雕金字塔……尼格斯酒喷泉……做成国王舰队形状的果冻……做成睡莲形状的天鹅……金色笼子里的小鸟……身穿大红色开衩丝绒礼服的绅士……头戴超过六英尺高头饰的淑女……八音盒……佩里格林先生说我看上去可爱极了,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人,亲爱的,因为我知道……啊!我多么想念你们啊!……胜过我们在潘蒂尔斯看到的一切……美酒源源不断……有几位绅士难以抵挡……贝蒂夫人的迷人风姿……可怜的博纳姆夫人真倒霉,误以为身后有椅子,一屁股坐了个空……绅士们个个彬彬有礼……千遍万遍地祝福你和亲爱的贝特西……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使本人的身上。这是众所公认的,无人会卑鄙到连这一点都要否认。多么俊美的双腿啊!多么迷人的面容啊!!多么优雅的举止啊!!!目光追随着他进进出出,只见他的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表情,让人不知为何感到他正经受着伤痛的折磨!人们说,是因为一个女人。那没心肝的魔鬼!!!在我们这些被美誉为温柔善良的女性中,竟会有如此寡廉鲜耻的人!!!他至今孑然一身,引得在场的一半女士都为他神魂颠倒……致以汤姆、加里、彼得和亲爱的喵喵(可能是她的猫)千万个吻。”

从当年的《公报》上,我们收集到的信息是,“当钟声敲响十二点时,大使出现在中央露台上。露台四周悬挂着价值连城的壁毯。大使的左右两侧各站着六名手擎火把的土耳其皇家卫士,他们个个都身高超过六英尺。大使一露面,烟花便随之升上天空,人群中欢声鹊起,大使向人们深深鞠躬致意,并用土耳其语致辞答谢。流利的土耳其语只是他所深谙的多种语言中的一种。接下来,身穿不列颠海军元帅服的阿德里安·斯克罗普爵士走上前来;大使单膝跪地,元帅把至高无上的巴斯领圈套在他的脖颈上。又把星形勋章别在他的胸前。随后,另一位外交官走上前去,将公爵礼袍庄重地披在他的肩上,并用一个铺着大红色衬垫的托盘,向他呈上公爵的冠冕。”

最后,奥兰多以无比庄重和优雅的姿势,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骄傲地挺直了身子,拿起金色的草莓叶花冠,戴在头上,那姿态一旦映入眼帘,便终身难忘。也正是在此时,开始出现了骚乱。或许是人们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发生,因为预言中说天空会降下金雨,抑或戴上冠冕是一种发起进攻的信号;好像谁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当奥兰多把公爵冠冕戴在头上的那一瞬,人群中一片哗然喧嚣,钟声也骤然响起,嘈杂的人声上空回荡着先知严厉的声音。很多土耳其人趴倒在地,连连磕头。一扇大门猛然打开,当地人纷纷拥进了宴会厅。女人们尖声惊叫着。有位据说对奥兰多喜欢得要命的女士,抓起一盏枝形烛台,猛地摔在地上。如若不是阿德里安·斯克罗普爵士和一队英国水兵在场,谁也不知事态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元帅下令吹响了军号,一百名水兵立即整装待命。骚乱被平息了,至少在当时,现场归于一片平静。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叙述还是有确凿的事实根据的,尽管十分有限。但那天晚上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从来无人知晓。不过,警卫和其他人的证词似乎都表明,那天晚上使馆里人群散尽后,半夜两点时分关闭大门,一切如常。有人看到大使走进自己的卧房,关上了房门,身上依旧佩戴着公爵徽章。另有人说他锁上了房门,但这不符合他的习惯。还有人很肯定地说,那天夜里更晚些时候,他们听到从奥兰多窗下的花园里传出了乡村音乐声,就像牧羊人弹奏的那种音乐。有位洗衣妇,那晚牙疼得睡不着,说她看到一个男子的身影,身披斗篷或睡袍,站在阳台上。不一会儿,她说,那男人从阳台上放下绳索,将一个女人拽上了阳台,虽然那女人裹得严严实实,但仍看得出是农妇模样。那洗衣妇说,看见他们在阳台上激情拥抱,“就像热恋中的情人。”然后,两人一起走进房间,拉上了窗帘,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翌日清晨,秘书们发现公爵(我们现在必须这样称呼奥兰多)躺在凌乱的床单上昏睡不醒。房间里一片狼藉,公爵冠冕滚落在地板上,斗篷和吊带揉成一堆,扔在椅子上,桌面上纸片散乱零落。起初,谁也没有起疑心,因为那天晚上他实在太累了。但一直到下午,他仍旧酣然沉睡,于是,就传唤了医生。医生用的疗法无非照搬上一次的,膏药、荨麻、催吐剂等等,但并无疗效。奥兰多仍然昏睡不醒。于是,秘书们想到应该查看一下桌上那堆凌乱的纸片。大多数纸片上都是潦草的笔迹书写的诗句,其中反复提到一棵大橡树。还有一些纸片是各种公文,以及一些私人文件,涉及他在英格兰地产的管理。终于,他们翻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其实,那是一份婚姻契约,是拥有嘉德骑士头衔和其他各种头衔的奥兰多爵爷与罗西娜·佩皮塔起草并签署的,而且已经公证过。罗西娜·佩皮塔是个舞女,出身不详,据说其父是吉普赛人,母亲也不知姓甚名谁,据说是加拉塔桥下的集市上卖废铁的小贩。秘书们面面相觑,错愕不已。而奥兰多却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他们不分昼夜地守护着他,但他除了呼吸正常,面颊像往常一样泛着深玫瑰红色,没有其他任何生命迹象。人们用尽了各种科学方法和别出心裁的手段去唤醒他,但他仍深眠不醒。

在他昏睡的第七天(5月10日星期四),那场恐怖而血腥的暴动打响了第一枪,布里奇中尉是最先觉察出动向的。土耳其人起来造反,反抗苏丹统治,他们在城里到处放火,见到外国人不是杀就是打。有一些英国人设法逃命了,但不列颠使馆的那些绅士们却如人们所料想的那样,宁死也要保护他们的红匣子,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他们宁可吞下成串的钥匙,也不让它们落入异教徒的手中。暴徒们闯入了奥兰多的卧房,却见他直挺挺地躺着,完全是死了的样子。于是就没有碰他,只抢走了他的冠冕和嘉德骑士袍。

叙述到这里,又陷入了事实模糊不清的境地。我们心里几乎想大声呼喊,干脆再模糊些吧,模糊到我们完全无法辨明真相!我们不就可以挥笔为我们这部作品写上最后结语!我们不就可以寥寥数语打发读者,说奥兰多已经死了,下葬了。可就在此刻,唉,有三位神祇守护在传记作者的墨水瓶旁,他们是严厉的真相之神,坦率之神和诚实之神,他们大声喊道,“万万不可!”他们将银号举到唇边,吹响了他们的请求: 真相!接着又吹: 真相!这嘹亮的号声三次齐鸣,真相,只要真相!

赞美上苍!给了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伴随着嘹亮的号声,有一扇门微微开启,仿佛是被一阵无比轻柔而又神圣的微风吹开的。有三个身影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纯洁小姐,她的额头系一条洁白无比的羊羔毛束带,长发像飞泻而下的融雪;手握一支鹅仔羽毛笔。她的身后是贞操小姐,她的步态更为庄重优雅,头上高耸着冰柱状的头饰,仿佛熊熊燃烧的塔楼,她的双眸星星般纯净,她的手指触摸到谁,谁就会冰冻彻骨。紧随其身后的,是谦恭小姐,她是三姐妹中最柔弱最美丽的,但她真的谦恭地隐在她两位庄重的姐姐的身影中,面容若隐若现,犹如弯弯的新月,被云彩半遮半掩。三人走进了奥兰多昏睡的那间屋子中央。纯洁小姐第一个开口说话,她的手势迷人而又威严:

“我是这沉睡小鹿的守护神;我喜爱皑皑的白雪,冉冉升起的月亮和银色的大海。我的斗篷专门遮蔽有斑点的鸡蛋和有条纹的贝壳;我遮蔽邪恶和贫穷,我的面纱为一切软弱、忧伤和疑惑而垂下。所以,不必言语,无须张扬。宽恕,啊,宽恕!”

此时,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

“纯洁走开!纯洁滚开!”

贞操小姐开口说话了:

“我的触摸让人冻成坚冰,我的目光使人化为顽石。我能让飞舞的星星停下脚步,让汹涌的波涛凝滞不动。巍峨的阿尔卑斯山是我的居所,我行走时,头顶上电光火石,我的目光所及,万物凋敝。我非但不会让奥兰多醒来,还要把他冰冻三尺。宽恕,啊,宽恕!”

此时,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

“贞操走开!贞操滚开!”

谦恭小姐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人们都叫我谦恭。我是处女,而且将永远是处女。我不喜欢果实累累的田野和丰饶的葡萄园,我讨厌繁衍生长。果树发芽、羊群繁殖的时候,我就逃跑,逃跑;任由我的斗篷滑落在地上,头发遮住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宽恕,啊,宽恕!”

嘹亮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谦恭走开!谦恭滚开!”

三姐妹神情哀伤悲恸,她们手牵手翩翩起舞,掀起面纱,且行且歌:

“真相你切勿从那可怕的巢穴中跑出,你深深地隐藏吧,令人恐惧的真相。你使那些怕为人知或悔不当初的事,在阳光下昭然若揭,你揭开耻辱的面纱,你拨开迷雾见月明。你隐藏吧!隐藏!隐藏!”

她们似乎要用自己的衣裙将奥兰多蒙起来。而此刻,号角仍在高声吹响:

真相!只要真相!

三姐妹听闻号声,想用面纱去捂住号角,遮蔽声音,却是枉然,因为此刻所有的号角都高声齐鸣:

“可怕的三姐妹,走开!”

三姐妹变得心烦意乱,她们齐声哀号,但仍转着圈跳舞,把面纱甩上去又扯下来。

“原先不是这样的!可如今男人不再需要我们;女人也憎恶我们。我们走,我们走。我去鸡窝(纯洁小姐说),我去未开垦的萨里高地(贞操小姐说),我去爬满长青藤、挂满窗帘的安乐窝(谦恭小姐说)。”

“那里不像此地(她们手牵手齐声说道,并绝望地向躺在床上昏睡的奥兰多告别),无论是住在蜗居还是闺房的人,无论是担任公职还是法院的人,都仍然爱我们,无论是处女还是市井男子,律师还是医生,都仍然尊重我们;那些管制别人、拒绝别人的人,那些盲目敬畏,无端赞美的人,那无数值得尊敬的人(赞美上苍),那些宁愿被蒙蔽而不愿了解真相的人,依然有理由崇拜我们,因为我们给了他们财富、成就、舒适和安逸。我们奔那些人而去,远离你们。来吧,姐妹们,来吧!这里不是我们久留之地。”

她们匆匆离去,在头顶上挥舞着纱巾,仿佛要挥去那些她们不敢正视的东西,她们从外面关上了门。

此时此刻,留在屋里陪着昏睡不醒的奥兰多的,只有我们和号手。号手们列队而站,吹响了刺耳的声音:

“真相!”

在号声中,奥兰多悠悠醒来。

他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他全身赤裸,笔直地站在我们面前,当号角不断吹响真相!真相!真相!我们别无选择,惟有承认: 他是个女人。

号角声渐渐远去。奥兰多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儿。自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人如此令人销魂。他的形体结合了男性的力量和女性的柔美。当他站在那里,银号声绵延回旋,仿佛对号声唤醒的这番迷人景象留恋不舍。贞操、纯洁和谦恭三姐妹显然受好奇心的驱使,透过门缝向里张望,把一件像毛巾一样的衣服扔给赤裸的他,但可惜,衣服落在了离奥兰多仅几英寸的地方。奥兰多对着一面长镜,上下打量自己,竟没有一丝不安。泰然自若地进了浴室。

我们可以利用这一间歇,暂缓叙述而做一些说明。奥兰多变成了一个女人,这一点无可否认。但在其他方面,奥兰多却一点儿都没变。性别的改变,虽然会改变人的未来,但却丝毫不会改变其性格。他容貌依旧,正如那些画像所证实的。他的记忆——今后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在表述中会用“她的”而不是“他的”,用“她”而不是“他”——那么,应该说她的记忆,毫无阻碍地回想起了过去经历的每一件事。偶尔会有些许模糊不清之处,宛如在清澈的记忆水池中落入了几滴深色的液体。有些事记不清了。但仅此而已。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奥兰多彻底完成了性别的转换,以致她并未有丝毫诧异。正因为如此,许多认为性别转换有悖常理的人便一直费尽心机地想证明: (1) 奥兰多本来就是个女人;(2) 奥兰多此刻仍是个男人。究竟是男是女,让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来下定论吧,我们只须陈述简单的事实: 奥兰多三十岁以前是男人,后来变成了女人,之后便一直是女人。

不过,关于性别和性的问题还是留给别的作者吧,我们则尽快结束这一令人尴尬的话题。此刻,奥兰多已洗完澡,穿上了那种不分男女的土耳其外套和长裤。她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处境。那些怀着同情心读她故事的读者,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处境极其微妙,十分尴尬。她年轻,尊贵,漂亮,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成了一位处境极其微妙的年轻贵族女子。假如她此刻摇铃唤人、大声尖叫或昏厥过去,我们都会觉得情有可原。但奥兰多却未表现出丝毫惶恐不安,她举止从容淡定,好像这一切原本就是她预谋的。她先是细心察看了桌上乱摊的纸张,把那些看上去写满了诗句的纸揣进怀里;然后,她唤来自己那条挪威猎犬,这些天来,这条猎犬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她的床榻旁,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奥兰多喂它吃东西,给它梳理毛发。然后,她把两支手枪别在腰带上,又把几串精美无比的东方翡翠和珍珠挂在身上,那是她大使装束的一部分。做完这一切后,她从窗口探出身去,轻轻吹了一声口哨,然后从那满目疮痍、血迹斑斑的楼梯上拾级而下,此刻这里到处散落着废纸篓、条约、急件、印章和印蜡。她来到了庭园里。在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荫下,有一位吉普赛老人等在那里。那老人骑在驴上,手上还牵着一头驴。奥兰多飞身骑了上去。就这样,大不列颠驻苏丹国大使,在一个吉普赛人的陪伴下,骑一头驴,后面跟着一条瘦骨伶仃的狗,离开了君士坦丁堡。

他们星夜兼程地赶了几天路,历经艰险,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奥兰多都能勇敢面对。不到一星期,他们就来到了布鲁沙城外的高地,那儿是吉普赛部落扎营的地方,奥兰多要投奔的就是他们。过去,她常常在使馆的阳台上眺望这片高地,心中渴望有朝一日能身在其中。对于一个耽于思考的人来说,当其身处自己一心向往的地方时,便会思绪万千。但有时,她又觉得如今的变化实在令人喜悦,不忍心因思考而破坏它。她无须再签署文件,无须再巧言令色,无须再拜访会见,这份快乐,足矣!吉普赛人居无定所,哪里有草就在哪里扎营,草被牛羊吃光了,他们就迁移到别的草原。奥兰多若要洗澡,就在溪水里洗。洗的时候,也不会有人为她呈上那些红红绿绿的盒子。整个营地没有一把钥匙,更别说金钥匙了;至于“拜访”,连这个词都没有听说过。奥兰多挤羊奶,捡柴,时不时偷一只鸡蛋,但总会留下一枚钱币或一颗珍珠。她放牛,摘葡萄,用脚把葡萄汁踩出来;她把水灌在羊皮囊中,饮囊中之水。每当她回想起当时装模作样地摆出喝咖啡和吸水烟的动作,而杯子和烟斗都空空如也时,便会放声大笑,边笑边为自己切一片面包,再向老拉斯图姆讨一口烟抽,尽管那烟斗里装的是牛粪。

吉普赛人待奥兰多亲如一家,这是他们待客的最高礼遇,显然在暴动发生之前她就与这些人私下里交往甚密。她深色的头发和肤色也使人相信,她生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一位英国公爵在她幼年时把她从一棵坚果树上掳走了,带到了那个蛮荒的国度(英国),那里的人们体弱多病,不堪野外生活,只能窝在房子里。因此,尽管奥兰多在很多方面都不如吉普赛人,但他们还是愿意帮助她,使她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他们教给她制作奶酪和编筐的手艺,向她传授偷窃和捕鸟的本事,甚至还想让她与吉普赛人成婚。

但奥兰多在英国养成的一些习惯或毛病(随你认为是什么)似乎难以改掉。一天傍晚,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夕阳似火,映照在特撒罗尼山峦上,奥兰多不禁赞叹道:

“多么好吃啊!”(吉普赛的语言里没有“美”这个词,“好”是意义最相近的一个词。)

吉普赛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哄堂大笑。天空居然好吃!然而,年长些的吉普赛人对异邦人见多识广,不禁对奥兰多起了疑心。他们注意到奥兰多常常一连数小时呆坐着,只一味地四下观望。他们会在某个山头撞见她,却见她双目直视前方,全然不顾羊群是在吃草还是已经走散。他们开始怀疑奥兰多除了他们以外另有精神寄托,吉普赛老人们认为她落入了最邪恶最残酷的神灵之掌,那就是大自然。他们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英国病,那就是迷恋大自然。而眼前的大自然,比英国的更辽阔,更摄人心魄,她从未如此全身心地投入过。这种英国病的症状众所周知,而且,唉,无非是高山峡谷溪流,都是老生常谈,所以不必赘述,只寥寥数笔交代一下即可。她登上高山,漫步于峡谷间,在小溪边小憩。她把山丘比作城墙、鸽子的胸脯或母牛的胁腹。她把花儿比作珐琅,草地比作磨薄了的土耳其地毯。树儿就像是形衰色枯的女巫,羊儿就像是灰色的卵石。每样东西都仿佛是另一样东西。她在山顶发现了一个小湖,她差点跳进湖中,去探寻她想象中深藏在湖底的智慧。从山顶远眺,她的目光越过马尔马拉海,看见了希腊平原,她还认出了雅典卫城,而那一道或两道白色,她觉得应该就是帕特农神庙(她的视力令人佩服)。她的视域有多辽阔,她的心灵就有多宽广。她祈祷自己能分享山峦的雄伟,体验平原的静谧,等等,等等,所有信奉大自然的人都会如此期盼。她低头俯视,红色的风信子和紫色的鸢尾花,令她欣喜若狂地大声赞美大自然的壮丽。她抬头仰望,看见雄鹰展翅翱翔,想象着它飞翔的喜悦,自己也感同身受。在回去的路上,她向每一颗星星、每一座山峰、每一堆篝火致意,仿佛这些东西都只与她一人交流。终于,她回到了吉普赛营帐,扑倒在草甸上,禁不住再一次大声高呼:“多么好吃啊!多么好吃啊!”(人类的沟通手段如此不完美,只能用“好吃”来表达“美”,但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人们仍然宁愿忍受嘲笑和误解,也要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年轻的吉普赛人哄堂大笑。但拉斯图姆·埃尔·萨迪,就是那位用毛驴把奥兰多带出君士坦丁堡的老人,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长着弯刀似的鼻子,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仿佛饱经风刀霜剑。他肤色黝黑,目光犀利,坐在那里一边拽着他的水烟袋,一边审视着奥兰多。他深信她的神是大自然。一天,他发现她泪流满面,他认为是她的神惩罚了她,便对她说,他一点都不见怪。他给她看他左手的手指,被冰霜冻得萎缩了;他又给她看他的右脚,被滚落的石块砸伤了;他说,这就是她的神对人类的所作所为。当她用英文对他说“可是大自然多美啊”,他却只一味地摇头。当她又说了一遍时,他不禁有些气恼。他看得出,她和他的信仰不同,他再宽宏大量,但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激怒他了。

奥兰多之前一直都很快乐,但此刻观念上的差异令她心烦意乱。她开始思索,大自然究竟是美妙的还是残酷的,她继而问自己,何谓美。美存在于事物本身,还是仅仅存在于她自己心中。那么,现实的本质是什么,她由此追问下去,真理,爱情,友谊和诗歌的本质又是什么。她像过去在家时那样,独自在山顶上苦思冥想,而由于她的这些想法难以言表,因此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书写。

“唉,倘若能用文字表达该多好!”她感叹道(她也有那些作家们都有的古怪念头,认为只要用文字书写出来,便可与人分享)。她没有墨水,纸也没几张,于是她就用浆果和葡萄酒自制墨水,利用“大橡树”手稿页边和行间的空白处,尝试用一种速记方法,写下了一首长长的描绘迤逦风光的素体诗,并借助诗篇与自己对话,尽可能凝练地探究美和真理的问题。她为此一连数小时沉浸在喜悦之中。但吉普赛人开始对她起了疑心。他们起先注意到,她挤奶和做奶酪时越来越不熟练;继而他们又发觉,她在回答别人问题时,常常支支吾吾。一次,一个吉普赛小伙子从睡梦中醒来,惊恐地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有一阵子,整个吉普赛部落数十位男男女女,都感觉到了这种令人局促不安的气氛。有一种感觉跃上他们的心头,那就是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他们都将前功尽弃(他们的感觉异常敏锐,远胜于他们的语言能力)。一次,一位老婆婆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编柳条筐,一位小伙子心满意足地唱着歌儿剥羊皮,奥兰多走进了营帐,她一头扑倒在篝火边,兀自凝视着火苗发呆。不用看他们就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充满疑惑的人,这个人做事心不在焉,这个人目光凝滞却不知所见为何,这个人的寄托既不在柳条筐上,也不在羊皮上,而是另有寄托(他们忧心忡忡地四下打量着营帐)。于是,那小伙子和老婆婆便会有一种莫名的不悦。他们会折断柳条,他们会割破手指。他们会怒火中烧。他们希望奥兰多离开营帐,永远别再回来。然而,他们也承认,她的性情还是讨人欢喜的,而且热情主动,她拥有的珍珠,只要一颗就足以买下布鲁沙最好的羊群。

奥兰多也越来越感觉到她与吉普赛人之间的差别,这种差异使她有时会犹豫不决,不知自己该不该与吉普赛人成婚,并永远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起初,她对这种差异的解释是,她出身于一个古老而文明的种族,而吉普赛人则是愚昧民族,比野蛮人好不了多少。有天夜里,当他们要她说一说英格兰时,她不无自豪地描述了她在英格兰的庄园,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有三百六十五间卧房,她的家族拥有这庄园已有四五百年之久。她还说,她的祖先不是伯爵就是公爵。说到这里,她发现吉普赛人又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当然并非像她赞美大自然时那样忿懣不已。他们变得礼貌客气,而且很体谅的样子,仿佛出生高贵的人不经意间发现了别人的低微出身和贫穷。当她走出帐篷时,拉斯图姆独自跟在她的身后,安慰她说,即便她的父亲是位公爵,她拥有那些卧房和家具,她也不必为此介意,他们中无人会因此而瞧不起她。此刻,她真的感到有点羞愧难当,这是从未有过的。显然,在拉斯图姆和别的吉普赛人眼里,四五百年的家世可能是最微不足道的了。他们的家世至少可以回溯两三千年。在耶稣基督诞生数百年前,吉普赛人的祖先就建造了金字塔。因此,对于他们来说,霍华德家族和普兰塔奈特家族,与史密斯和琼斯家族,并无多大区别,全都不足挂齿。而且,在吉普赛人的地盘,出身古老家族显得稀松平常,因为就连牧童都有远古的家世,流浪汉和乞丐也都如此,没什么好羡慕的。再者,吉普赛人虽然没好意思说出来,但他们显然认为,拥有数百间卧房实在没什么好夸耀的,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此刻他们正在山顶,头上月夜星空,四周群山逶迤)。奥兰多明白,在吉普赛人看来,所谓公爵无非是巧取豪夺的奸商或强盗,他们掠夺土地和钱财,但除了建造三百六十五间卧房,他们就别无他求了。而那些被掠夺了土地和钱财的人,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他们觉得一间房就够了,甚至觉得餐风宿露更好。她无法否认,她的祖先们囤积了大片大片的土地,积攒了大量房产和一个又一个封号,但他们无人称得上是圣徒或英雄,或为人类谋福的恩人。尽管拉斯图姆不会强迫她接受他的观点,但她明白,而且也无法反驳的是,如今但凡有人像她的祖先三四百年前那般行事,将会被指责为粗俗的新贵,投机商,暴发户。而最严厉的指责恰恰来自她的家族。

为了回敬他们,她试图用她所熟悉的婉转方式,指出吉普赛生活的粗俗和野蛮。不久,他们之间的积怨加深。的确,这种观念上的争端足以引发流血和革命。一些小小的争端会令整个城镇遭到洗劫,成千上万的殉道者宁赴火刑,也不愿在不同观点的争辩中退让半步。人们心中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说服别人信奉自己的理念。最令人伤心、令人义愤填膺的,莫过于感到自己所崇尚的信念被别人贬损。辉格党与保守党,自由党与工党,他们为何争论不休,还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一个地区反对另一个地区,一个教区希望另一个教区倒台,不是出于对真理的热爱,而是为了压倒对方。每个人所追求的都无非是心灵的平静和他人的顺服,而不是真理的胜利和道德的升华——但这都属于道德范畴的问题,枯燥乏味,应该留给历史学家去解决。

“四百七十六间卧房在他们眼里竟然一钱不值,”奥兰多感叹道。

“她竟然喜爱日落胜过喜爱羊群,”吉普赛人说。

该如何是好,奥兰多一筹莫展。离开吉普赛人,再去当大使,这对她来说似乎难以忍受。但是,永远留在这里,同样也不可取,因为这里不仅没有笔墨纸张,而且这里的人对泰伯特家族也并不心存敬畏,对拥有数百间卧房的人也并不尊重。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她在阿索斯山的一个山坡上,一边牧羊,一边如此思忖着。她所崇尚的大自然不是戏弄了她,就是在她身上创造了奇迹——在这一点上,人们也是各执己见,莫衷一是。奥兰多怅然凝视着面前陡峭的山崖。眼下正值仲夏时节,如果我们非要将周边的景色作一番比喻的话,那么它就像一堆干枯嶙峋的骨头,像山羊的骸骨,像一只被无数秃鹫啄尽了腐肉的骷髅。热气灼人,奥兰多躺在一棵小小的无花果树下,能够遮荫的也仅仅是树叶映在她薄薄长袍上的图案。

突然,对面光秃秃的山坡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片阴影,并且迅速浓密起来,刚才还怪石嶙峋的地方转眼出现了一片绿茵茵的山谷。她眼看着这片绿茵越来越浓翠,蔓延开去,在山的一侧形成了一片宽敞的绿地浅洼。在那里,她看见绿茵起伏的草坪;她看见四处点缀着橡树;她看见画眉鸟在树枝间跳跃。她看见小鹿在树荫间优雅地踱步,她甚至还能听见昆虫的低鸣,以及英格兰夏日里那种轻柔的叹息和颤栗。就在她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一切时,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刚才那番阳光明媚的景致全都被蒙上了淡紫色的阴影。这时,她看到几辆沉甸甸的马车沿路驶来,车上装满了树桩,她知道,那是要被锯成木柴用来生火的。接着,她家乡那些错落有致的屋顶、钟楼、高塔和庭园都一一展现在她眼前。大雪纷飞,她能听见积雪从屋顶上滑落到地面时发出的声响。无数烟囱正炊烟袅袅。一切都如此清晰细致,以致她都能看到一只寒鸦在雪地里啄食蚯蚓。渐渐地,紫色阴影越来越浓,掩去了马车、草坪,那幢大房子也不见了。一切都被吞没了。此刻,绿茵山谷里什么都没有了,刚才的翠绿草坪,现在成了光秃秃的山坡,仿佛已被无数秃鹫啄食得寸草不留。目睹这一切,她伤心地泪流满面。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了吉普赛营地,告诉他们说,自己第二天一定得乘船返回英国了。

幸好她这样做了,因为吉普赛年轻人已在谋划要处死她。他们说这是为了荣誉,因为她离经叛道。当然,他们也并不愿意割断她的喉管,所以听到她离去的消息,甚是欢喜。所幸港湾里正有一艘英国商船准备启航返回英国,于是,奥兰多又从她的项链上摘下一颗珍珠,支付了旅费后,还剩了些纸币在钱包里。她本想把这些纸币送给吉普赛人,但她知道他们鄙视财富,于是,她只好以拥抱吉普赛人聊以自慰了,至少她的拥抱是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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