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们离开了老妇人伊莱扎的小屋。迪伦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跟着乔纳斯穿回到街道上。现在她才知道眼前再现的是斯图加特的一条街道,在乔纳斯短暂的军旅生涯开始之前,他就是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孩提时代。

他们坐在他那辆车的引擎盖上,收音机里依然在响着迪伦辨不出时代背景的老歌。

她吁出一口气,尽量让脑子理出个头绪来,“我打算回去。”她答道。

乔纳斯注视着她,表情严肃,“你确定这样做没问题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确定。”迪伦苦笑一声,“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这么做。”

“你会死的。”乔纳斯提醒她。

迪伦脸上的表情似笑菲笑,“我明自,”她淡淡地说,“我明白。我应该待在这儿的某个地方,等着我的父母和朋友,找找我的亲人。我应该接受现实。我知道我应该这样的。”

“可是你偏不这样做。”乔纳斯替她把话说了。迪伦一脸痛苦,低着头看着自己紧紧交缠的双手。她还能说些什么呢?乔纳斯是理解不了的。她不能怪他,连她自己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会有可能是错的。

“我妈总说我很固执,”她说完咧嘴一笑,“崔斯坦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吗?”乔纳斯也乐了。

她点点头,“我觉得自己一开始真的让他有点不耐烦,我不停地告诉他走错路了。”

现在回想最初见到他那十几天的情景未免觉得滑稽,她不知有多少次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开导她。

“他告诉你圣诞老人的故事了吗?”乔纳斯一边问,自己也暗觉好笑。

“嗯!”迪伦也笑了。好奇怪啊!本来在她的想象中,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现代。难道这个故事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甚至更早?

“你知道,他对你评价很高。”她告诉乔纳斯,“他和我讲述你的故事时,说你很正直,令人钦佩。”

“他真这样说吗?”看到迪伦点头,乔纳斯开心地笑了。

“我觉得他也值得人钦佩,”他沉思着说,“他承担了这份艰巨的工作,周而复始地在荒原上奔波。命运对他如此的安排,这不公平。”

“我知道。”迪伦喃喃自语。

这一切本就不公平。对乔纳斯和她不公平,对崔斯坦同样不公平。他理应摆脱他的……好吧,“工作”这个词并不准确。工作是有报酬的,而且完全可以辞职不干,马上走人。不,崔斯坦只是在尽义务,他早就不该再忍耐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行动?”乔纳斯的问话让沉思中的迪伦回过神来。她做了个鬼脸,自己也不确定。她一开始的想法就是等到清晨再开始行动。这样的话她就有一整天时间可以用来寻找崔斯坦,还有时间到安全屋。

然而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崔斯坦曾经告诉过她,她不需要任何的睡眠——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多久没睡了呢?她依然不觉得困倦。这里还会有夜晚降临吗?太阳依然高悬在空中,跟他们去见伊莱扎之前没什么区别。如果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那么她只需要考虑自己何时能做好准备就可以了。

要么永远不踏出那一步。要么就是现在。

她想到了自己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扇永远无法打开的门,一片荒原,一大群魔鬼,一番大海捞针式的绝望搜寻。这一件件令人恐惧的事让她不寒而栗。她又能做什么准备来应对这一切呢?显然什么也做不了。

迪伦一时之间感到非常恐惧。她真的能这样冒险吗?她的决心动摇了,自已很有可能在灵魂名册上被一笔勾销,彻底删除。迪伦的理智与恐惧感做着激烈的斗争。在门的另一端,等待她的将会是血色的天空和飞旋的恶魔。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崔斯坦。他蓝色的眼睛,他握着她的手时的浓浓暖意,他那将自己心灵深处点燃的柔软嘴唇。

“时不我待。”伊莱扎说过,任何门都可以。只要她确定,任何一扇门都可以将她带回想去的地方,但迪伦已经知道要从哪一扇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已经站在门前了。她呼吸着一盆盆橘色与黄色的花朵散发出的醉人气息,眯着眼晴看着挂在大门正中的金属牌上耀眼的阳光。不管怎么说,刚才就是这扇门把迪伦带进这里的,现在从这扇门离开这里似乎正合适。

她研究了一下那个小巧的门把手,乔纳斯已经向她解释过了它的奥秘,她只需要凝神静气想着自已的目的地。这样,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就能到那儿了。她在自己的头脑中想象出荒原的景象——高耸起伏的群山、凛冽的寒风,还有阴云密布的天空。她的手开始向前伸,突然又停了下来。不对,这不是真正的荒原。没有了崔斯坦的陪伴,她知道自己将遇到什么。她有些畏缩着回忆起了一个跟刚才完全不同的景象,景物上空覆盖着深浅不一的红色。那才是她真正要去的地方。

她全神贯注、咬紧牙关,再次伸出了手。

“迪伦。”乔纳斯一只手拦住了她的腰,让她停了下来。

迪伦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心中竟然因为那片刻的打扰涌出一阵窃喜。她转过身看着乔纳斯。

“你是怎么死的?”

“什么?”迪伦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是怎么死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她满心疑惑地问。

“呃,我是想说……如果你能成功的话,我也真心希望你能成功……”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你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就能跟以前一模一样。只不过以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仍会存在。所以,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死的?”

“火车事故。”迪伦从一动不动的嘴唇里小声挤出了这几个字。

乔纳斯使劲地点了点头,又问:“你伤在哪里?”

“我不知道。”当时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如果那时车厢里有灯光的话,她会瞧见什么呢?是否会看到自己的身体瘫在对面的座位上?还是被碾碎了,抑或是掉了脑袋呢?如果她当时的伤有那么严重,还魂后身体还能用吗?迪伦轻轻摇了摇头,想要在这些可怕的思绪占据她的意志力之前把它们清走。她提醒自己,决心已下,义无反顾。

“我不知道,”她说,“但是不要紧。”她想,崔斯坦才是重中之重,“再见了,乔纳斯。”

“祝你好运。”他有些狐疑地对着她微笑。迪伦心里知道,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成功的。她转过身,不再理会他的疑惑。

“嗨,还有一件事。”这次迪伦的叹息声真的很沮丧,“什么?”她问,但不再转头看他,手依然朝门把手伸去。

“替我向他带个好吧。”他顿了一顿又说,“我希望你能活下来,迪伦,或许我会再见到你的。”

他向她道别,沿着小路慢慢向后退。迪伦回身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心中荡起一丝恐慌。

“你不再待会儿了?”她问。其实她是想请求他跟自己一起走。但她不能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做。

他摇了摇头,继续慢慢向后退。

“我不愿意再看下去了。”他老实承认。

他朝迪伦快速挥了挥手,露出最后的微笑,然后沿着街道快步离去。迪伦看着他穿过马路,在车辆之间穿行,直到他走进一幢房子里。现在,她孤身一人了。

大街上冷冷清清,静得诡异。她用近乎轻快的步子转了身,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对这扇门。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由于紧张,她的上嘴唇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她在心里已经想象出了一幅梦魇般的景象——整个世界都沐浴在一片血红色中。她用手指抓住了那块冰冷的金属,嘴唇在颤抖。她不断喃喃自语着:“荒原,荒原。”继而握紧了圆形的门把手,最后深吸一口气,转动了它。

迪伦以为什么也不会发生。她觉得自己很可能会遇到一股无法移动的强大阻力,大门会紧紧锁住,自己怎么也打不开。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直站在那里,不断寻觅勇气和信念,直到自己确定,完完全全地确定,真的想这样做。然而门在她的手上轻轻松松就开了。她吃了一惊,把门完全打开,然后从开口处向外窥探。

荒原。

灼热的紫红色荒原。天空布满了焦橙色和紫罗兰色,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太可怕了。她想起了和崔斯坦在一起的最后一天,那时的阳光还很灿烂,那时她还相信他会跟自己一起走。她当时走的那条小路现在就在她面前延伸,路面没有呈现出砂石的金褐色,而是深黑色。路面似乎在连绵起伏,好像有东西在上面沸腾冒泡一样。整条路像糖稀一样微微闪光。

迪伦屏住了呼吸,抬起脚轻轻落下,路面倒还结实。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又迈了一步。她终于松开了那扇门。

无须转身回望,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了,因为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是那些灵魂。她刚一转身回到摆渡人的世界,就被众多的灵魂包围了。他们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朦朦胧胧,虚无缥缈,像幽灵般在空气中轻轻游荡。他们也有面庞和身体,然而看上去却亦真亦幻,似有还无。

他们的声音也是一样。以前她从安全屋里观察过他们,那时迪伦跟他们隔得很远,只是在小屋围墙的保护下听过他们的声音。而现在他们的声音非常响亮,迪伦感觉四周简直人声鼎沸,只不过他们说的话一点也听不真切。感觉就像是听到水下传来的声音,或是用玻璃杯扣在墙上听到的动静。而围绕着他们、专注地绕着他们兜圈子的便是恶魔们了。迪伦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尽管恶魔们把她吓得够呛,却并不朝她这里移动。她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瞥了一眼,看着那扇已经紧闭的大门。她应该再回去吗?

不。

“走吧,迪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动起来。”

她的双腿这次很听话,于是她开始向前迈出僵硬的步子,她越走越快,几乎小跑起来。她尽自己所能直视着远方那一片环抱的群山,她知道那个湖就在这些山边,而在水岸上就有一座安全屋。

沿途她闻到一股浓浓的硫黄味,她双脚周围还有烟雾缭绕,仿佛不久之后便会凝结成一双双利爪向她袭来。她不知道这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但她的确感觉双脚很热,好像有一股热力穿透了鞋底慢慢渗透进来。空气也热得让人难受,迪伦感觉自己仿佛身处某个沙漠中心,没有一丝风,热得让人心烦意乱。空气里有股沙尘的味道,她的嘴唇已经干了。她尽量用鼻子呼吸,肺部还在渴求更多的空气。她知道自己现在快要换气过度了,但是又没有办法控制。

先到第一座安全屋再说——这是她现在必须要做的,她也顾不了后面的事了。先到那儿再说。

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眼晴注视前方。她老是忍不住要看看那些路过的灵魂,但直觉告诉她这样做很危险。她用余光可以看到恶魔们忽隐忽现的黑影,没有那个发光球体的吸引,它们似乎还没注意到迪伦。但是如果它们发现了她的话,此刻她没有摆渡人的保护,很容易就会成为它们猎取的目标。

“不要看,不要看。”她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低声重复着。

向前、向前,她不停地向前走着,只盯着眼前的群山,看着它们随着夕阳的下沉在她视线里越变越大,越来越阴沉。

夕阳像一块火炭,开始在陡峭险峻的群山之巅缓缓推移,迪伦恰好在此时赶到了安全屋附近。她稍一用力便上气不接下气,但她必须跑得再快些,努力跟上日光衰减的速度,还要努力牢牢盯着前方。大群的灵魂纷至沓来,从她身边涌过去。但她心里一直非常害怕,看都不敢看他们,只听得到零零星星的只言片语,全都不知所云。间或还有撕心裂肺的号叫声传来。

然而随着天色越来越晚,迪伦注意到身边的灵魂也加快了步伐。她能感受到他们急切的心情,眼角余光也能瞥见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白光在昏暗中熠熠生辉,指引着灵魂们继续走下去。这些灵魂们正在以身试险,他们要在夜晚来临前到达那道分界线,然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一点他们的摆渡人很清楚,魔鬼们也清楚。

他们发出的声音是迪伦以前从未听到过的,像是尖叫和大笑混杂在了一起。那声音听起来既愤恨又喜悦,既绝望又激动,让迪伦毛骨悚然。要想忍住不转身去看这声音的源头几乎是不可能的,迪伦简直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生物能同时既兴高采烈又痛苦不堪。之前她一直担心这片血色荒原上原来的那个安全屋还存不存在,此时当她终于看到安全屋的时候,心中一块巨石方才落地。它就在那里,犹如荒漠中的一块绿洲。迪伦奋力冲进屋门时,几乎要失声痛哭了。

之后便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她点着了火,倒在床上。她闭上眼睡去,不是因为太累,只是为了逃避,为了把时间熬过去。然而她不仅没有坠入无意识的梦境,反而整晚都能听到恶魔们的狂笑声,那是它们在享用动作过慢、没有被摆渡人安全带过去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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