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过后,医局就开始热闹起来。忙完门诊和查房的医局员,以及从研究室出来的医局员,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他们有人抽烟,有人喝茶,也有人正准备回家,一整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此刻正是医局员最放松逍遥的时刻。

十坪大的房间里,正中央摆放的桌子活像是员工餐厅的大餐桌,上面杯盘狼藉,有吃到一半的咖喱饭盘和装盖饭的大碗,还有药罐和茶杯。坐垫几乎磨破的老旧座椅围着桌子,黑板和置物柜则贴着墙壁紧紧排放,置物柜甚至摆到走廊外面去了。这么小的医局,要是五十多名医局员全挤进来,肯定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不过还好门诊、查房、研究都分为三班,大家不太有机会齐聚一堂,所以勉强还够用。不仅如此,看似乱七八糟的空间里,其实自有一套制度。占据正中间那张桌子、正伸长腿在抽烟的是入局七、八年以上的老油条助手,而围在他身边的是入局三、四年以上的,至于刚入局不久的菜鸟则只能站在门口。

“佃医师,您在吗?财前副教授找您……”门口某位年轻医局员喊道。

“喂,我在这里!”一根和声音不相称的“瘦竹竿”从霸占桌子的人群里站起。此人正是医局里最资深的首席助手,掌管医局大小杂务、担任医局长一职的佃。在医局成员的眼里,佃的存在很方便,但也有点碍眼。一等佃走出医局,医局成员马上又继续唧唧喳喳地讲话。他们的谈话不外就是今天门诊和病房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新进来的护士哪个比较漂亮等等,总之就是可以纾解压力又不用费神的闲聊。

“喂,谁来帮忙一下!”佃站在走廊斜对面的副教授室喊道。马上有两、三个守在门口的年轻医局员往副教授室跑去,不一会儿,一打打的啤酒就被搬了进来。

“干吗?干吗?要开派对吗?竟然有五箱!”

医局员骚动了起来。

“各位,这些是财前副教授请的,他说让大家喝个痛快!”佃话声一落,现场欢声雷动。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他不会今天先请我们喝啤酒,明天再忽然召开临床研讨会,把我们骂个半死吧?如果真是这样,就要小心别喝醉了。”

大家一边各自评述着,一边从木箱里拿出啤酒。有打开就直接喝起来的,也有酒力较差的年轻医局员拿来冰块,倒进杯子里弄冷了才喝的。

佃将手肘撑在桌上,“咕噜”一口把啤酒喝光:“财前副教授说这是特诊病患送的中元贺礼,他拿回家也很麻烦,所以干脆请大家喝掉算了。”

听他这么一说,邻座抽着烟、负责病房业务的资深助手安西说道:“哎?没想到他这么大方,相形之下,某些教授还真是贪得无厌。前天我看到东教授叫女职员把一堆中元礼品搬到车上,别说是啤酒,威士忌、日本酒,什么都有,你说他每年拿这么多,怎么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同样也是资深助手的山田也说:“听内科那边去过鹈饲医学部长家的家伙说,他们家中元节、过年的礼品堆得像山一样高,好像把整间百货公司都搬过去似的,应有尽有,独缺棺材和灵车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再怎么会做生意的百货公司也没有卖这两样东西吧。”

周围涌起一片肆无忌惮的笑声。医局的一角有人突然喊道:“为帮我们争取到啤酒的佃医局长干一杯!”

“承蒙大家的厚爱,让我做这个光荣的医局长,谢谢!”佃回答道。继续干了两、三杯后,他就任由年轻医局员尽情畅饮,自己则找了资深助手安西和山田,来到窗边通风的角落位置:“要帮滝村名誉教授庆祝七十七喜寿的事,一直悬而未决,你们到底商量出个结果没?刚刚财前副教授找我去,就是为了这个。”他向两人提起了财前。

滝村名誉教授是在东教授之前的教授,佃他们并没有直接让他教过,不过,此人除了是第一外科的名誉教授外,还是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因此,第一外科理应率先为他的七十七喜寿开宴祝贺。

病房组助手安西叹了口气:“之前,东都大学第一外科的名誉教授过七十大寿,人家可是在帝国大饭店的孔雀厅席开百桌,甭说财经界的大老了,连艺人、相扑选手都来共襄盛举,场面够豪华的,如果要跟他们拼的话,我们当然也得大肆铺张才行。可是,光是我们研究室出去的名誉教授,就有好几个即将过七十七和七十大寿的,一整年都得为了筹钱四处奔走,这又和学会的募款不同,只有名为医局局长、实为打杂工友的佃君,和我们两个资深助手轮流在做,真是受够了。”他忍不住大吐苦水。

“你现在才来抱怨这个又有什么用?先烦恼募款的事才是真的,对了,募款发起书上的总召集人要找谁来做?”

佃一说完,安西马上回答:“我觉得应该找鹈饲医学部长当总召集人,这样募得的款项肯定会比较多。”

“你这样说是没错啦,不过,既然是第一外科名誉教授的寿宴,按照以往的惯例,当然得由现任领导东教授来主持才对。”佃犹豫地说道。

“可是,为了募款着想,总召集人挂鹈饲医学部长的名字肯定比较有利,帮东另外安排个可以顾及颜面的职位就好了吧。”资深助手山田综合佃和安西的意见,想到这个折衷的办法。为了思考头衔的事,三人沉默地喝着啤酒,对年轻医局员的嬉闹充耳不闻。

“怎么样?已经决定了吗?”财前副教授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他们连忙起身让座给财前。

“真是抱歉,我们没看到您过来。”佃说。

穿着灰色麻质西装的财前副教授却将公文包提起:“不用,我就要回去了。对了,为庆祝滝村名誉教授七十七寿诞的喜宴筹划得怎么样了?”

“嗯,我们正在烦恼总召集人该找谁来当。”佃将无法决定要找鹈饲医学部长还是东教授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确实不好办哪。不过,滝村名誉教授可是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加上又是日本学士院的会员,像这种文化勋章都得过的宗师级人物过生日,不用说他的直属门生了,就连徒子、徒孙也应该带头庆贺,广招各界名士,把寿宴办得风风光光的才对。所以,募款的事没办好可不行哪。”

听到财前这么说,佃露出担心的神情。“如果会场选在新大阪饭店的大宴会厅,预计招待三百人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这个嘛,一般这种场合,都是采会费制的,就算一个人收二千元的会费好了,实际上,送给参与者的纪念品加上其他费用,就要多花一倍的钱,也就是四千块。两者相抵的差额,一个人是两千,三百个人就是六十万。此外,还有送给寿星的礼物,少说也要花个五十万,多的大概需要一百二十万至一百三十万吧?这些钱要凑齐,得靠着总召集人的面子,去跟财界还有药厂募款才有办法吧。不过,幸好鹈饲医学部长在当助手的时候,滝村名誉教授就对他照顾有加——虽然两人分属不同的研究室。就用这个为名义,推鹈饲医学部长为募款的总召集人也是一个方法,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供你们作参考,最后还是要由你们自己决定。等你们决定好了,再向我报告就行了。就这样,我先告辞了……”

话说完后,财前头也不回地走了,挤在门口的年轻医局员们赶紧让出一条路。

财前从容地点了个头,来到走廊,心中却盘算着:至今仍在医学界拥有一股隐然势力的医学界大老滝村名誉教授,他的七七寿宴若是推举鹈饲医学部长来当总召集人,或许东教授的面子会挂不住,但鹈饲医学部长肯定会非常高兴。这也算是为了下届教授选举所布下的另一颗暗棋。

面对道顿堀川的阿拉丁酒吧里,冷气凉爽得恰到好处,客人多却不显挤,充满舒适、愉悦的气氛。经营的老板娘是大阪某大知名制铁公司老板的女人,因此,来这里的客人都已经过筛选,多半是从茶屋的宴席过来,玩个一、两个小时后就会回去,不会有那种借酒装疯、乱吃豆腐的无赖。

庆子在这家店里,顶着女子医大肄业的光环,成为酒店里难得一见的高学历公关,再加上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性格,使得她和脾气古怪的大老板特别投缘。不过要点庆子坐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她上不上班全凭自己高兴,店家对她也特别礼遇,遇到不喜欢的客人点她,她大小姐还不去呢!像今天也是一样,证券公司的那一桌客人已经叫过她好几次了,可她始终粘在财前五郎的身边,理都不理人家。

一等侍者送来小菜,庆子马上把财前喜欢吃的夹到小盘子里,那股殷勤劲儿跟在公寓时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医生,您要喝啤酒吗?还是威士忌苏打?”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们的关系,她刻意改口叫财前“医生”。

“嗯,威士忌苏打好了。”财前也装出很生疏的样子,一等侍者走开,“今晚我把医局长叫来这里,待会儿他一出现,你就不动声色地离开,让其他小姐也过来坐一下。”假借关心替滝村名誉教授办七十七寿宴的事,把佃叫到副教授室,当时,他就已经跟佃讲好,等他们商讨完毕,马上过来这里找他。

“我知道啦。至今为止你都只顾着巴结校内的高层,没想到终于要对自己底下的医局出手了?看来你真的是火烧眉毛了,好有趣喔!”洋装领口酥胸微露的庆子似乎很期待教授选举的前哨战能赶快开打。

“有趣?别开玩笑了,对我而言,这可是生死之争哪!”

正好第二杯威士忌苏打喝完,就看到佃推开门走了进来。

“医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们讨论了很久才结束……”

“在这种地方,就不用行礼了吧?来,坐吧。”财前亲切地招呼他。

庆子问佃要点什么,吩咐侍者后便很自然地离开了。

佃拿起威士忌苏打,才喝完一口就马上问道:“医生,今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有,没什么事……只因你一向为了第一外科鞠躬尽瘁,帮我处理了很多事情。今天找你过来,纯粹只是想要慰劳你。”

“可是,财前医生就光找我一个人,还把我叫来这里,我还想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学校里面讲……”

这问话的方式果然很像恃才好胜的佃,却也正中财前的下怀。

“真不愧是你,感觉如此敏锐。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瞒你了,平常你有什么话也都会告诉我,也罢,今天我们就边喝边聊吧。”

“能够让医生您这么夸奖,是我的荣幸,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请您尽管吩咐。”

“哎呀,也没有那么严重啦!”财前故作轻松地撇清话语。

“你们觉得最近医局的气氛怎么样?”

“我们觉得怎么样的意思是……”原本好求表现的佃突然谨慎了起来。

“就是东教授啊,我觉得他最近好像刻意在疏远我,是我有被害妄想症吗?我想听听你们第三者的客观意见。”

佃好像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沉默了片刻说:“说到这个,我确实也有这样的感觉。像之前那次,虽然不是当着我们的面,但东教授明明知道我们在场,还大声斥责财前医生,害我们以为您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呢。说老实话,最近只要是教授和副教授都在的场合,我们就会刻意避开。”

“是吗?这么说来,你也跟我一样,感觉不太对劲了?照这样下去,东教授的接班人就不会是我,也就是说,我不知道会被踢到哪里去呢!”

“咦?财前医生被踢走?”佃好像不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

“唔,这也不无可能。所以啊,你要是继续跟着我,说不定也会被踢走。”

“这怎么可能……如果下届的教授不是财前医生——难道他想从其他大学调人过来……”

“没错,就是那一招——所谓的外来教授。”财前一语道破天机。

佃惊魂未定,脸上突然浮现拚斗的狠劲。

“原来如此,果然很像东都大学出身的东教授会想出的招术!不过,我们坚决反对找不相干的人来当教授!如果没有适当的接班人也就算了,既然已经有财前医生这种本科系出身的食道外科权威,我们医局员绝对会团结起来,说什么都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佃说得慷慨激昂,甚至用力往桌上一拍。

“啊,你不要这么激动,冷静一点。东教授打算从外面找教授进来的事,目前还只是我的推测,尚未掌握到确实的证据。不过,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我之前的辛苦和努力又算什么?这点你应该最了解吧?你也是为了我,熬了这么多年,如果今天我跳过你,直接找病房组的第二助手安西当讲师,你会作何感想?佃君,人事这种东西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可以不按照顺序和规矩来呢?”

这话里暗示着,只要他财前当上教授,佃包管也能升上来做讲师。

佃的眼底流露出感激之情:“医生,身为领导医局员的医局长,我一定会努力善用自己的权限,凝聚医局内部的共识,让您当上下届教授的。”

“哎呀,怎么好意思让你这么做?要是不小心为你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财前欲擒故纵的姿态,反让佃更加激动:“哪里。当然,我会机密行事,暗中调查东教授到底想拱谁当教授,绝对不会露出马脚的,请您大可放心,一切就交给我来办!”

不需财前鞭策,佃自己就已经往前冲了。

“谢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统一医局的事就交给你了。”

财前一面回答,一面在心里想着:这个急功好利、妄想出人头地的家伙,只要稍稍施以甜头,善加控制,医局内部的统合就可以轻松完成了。

下午的门诊结束后,佃轻轻晃着因昨晚与财前副教授猛喝而宿醉的脑袋,往医院中庭走去。

夏天的烈阳晒着草坪,连花圃的花都枯萎了,不过,一站到树阴下,从堂岛川吹拂而来的风却意外地凉爽。佃回想起昨晚和财前副教授的一番谈话。

当时,在酒精的催化下,他夸下海口说出“一切交给我来办”的大话,然而,等他恢复神智,平静思考过后,才发现自己答应的事有多么困难。不管怎么说,东教授目前还在职,如果为了财前副教授而不小心得罪他,那么只要东一句话,就可以把自己撵到地方医院,这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性急躁进、轻举妄动只会为自己招来不利的后果。话又说回来,财前副教授不仅只点名自己,还暗中允诺将来的职位,这份信赖对自己而言,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不能错过,应该好好把握才是。既要避免招来不利的后果,又不能错过这唯一的机会……有了,他得先把对医局有影响力的人拉拢过来。此时,佃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位讲师的脸孔。

他们是第一讲师南和第二讲师金井。四十岁的南比财前副教授小三岁,是第一外科首席讲师。不过,他喜欢大学的研究室,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从来也没见他有任何野心,只是孜孜不倦地做着研究。问题出在第二讲师金井身上。金井三十八岁,比南首席讲师小两岁,他和东教授一样专攻肺外科,学术成绩可圈可点,手术的技巧也很高明,在学术上,他算是东的嫡传弟子。不仅如此,佃前任的医局长就是他,他对年轻医局员也非常照顾,在医局员之间颇有声望。由于他是讲师的关系,因此没资格竞争教授的宝座。不过,要是这个金井和东教授连成一气,与财前副教授为敌的话,事情就不妙了。

也就是说,医局内部能否统一,金井讲师占据着决定性的关键地位。一想到这里,佃决定要去试探一下金井的心意。他马上往三楼的中央手术室走去,今天下午正好是金井讲师执刀的日子。

他爬上三楼,来到中央手术室前。门从里面打开了,刚动完手术的病患躺在担架床上,让人推了出来。年轻女孩尚未自麻醉中苏醒,苍白的脸颊双眼紧闭,不过,从随行护士的表情可以得知,这次的手术很成功。

“金井医生呢?他在哪里?”佃向护士问道。

“他刚完成手术,现在正在里面的浴室泡澡。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啊,不是什么急事,没关系。”

佃转过身,朝反方向的病房慢慢走去,同时,心里想象着金井讲师泡在浴缸里的模样。想必此刻他高瘦的身躯正扒着浴缸,一边让热水冲去手术中渗出的汗水以及溅到身上的血,一边玩味着手术顺利完成的畅快感受吧。趁他泡完澡,神清气爽之余,正是谈话的好时机。这么决定后,走到半途的佃又随即掉过头,往手术室的方向走去。就在快要到达的时候,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是金井讲师。

“啊,金井医生,您刚做完手术吗?”佃装作不期而遇的样子。

“嗯,是胸廓成形术,连拔了五根肋骨,不过很顺利哟。”金井只穿着贴身汗衫和四角短裤,白袍披在身上,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佃君,你怎么了?好像没什么精神哪!”

“嗯,我正在想事情……说老实话,为了要帮滝村名誉教授庆祝七七大寿,我正犯难呢。这么个大人物的寿宴,我都不知道该从哪边着手才好,没想到医局长的责任这么重,早知道这么辛苦,我一开始就不会轻易接下来做了。”他以滝村名誉教授的寿宴为借口,开启了话题。

“哦,这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呀,看不出来你也会有这么沮丧的时候。”

“这次我是真的没辙了,想拜托身为前任医局长的您分一点智能给我。”他以无比困扰的语气说道,金井还信以为真了。

“是吗?那我找个时间跟你谈一下好了。我也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局长,也曾为了医局的杂事和活动号啕痛哭过。碰巧我做医局长的时候,曾办过滝村名誉教授获颁文化勋章的授勋纪念会,我就把当时的情况提供给你作参考吧。正好今天的手术也很顺利,晚上我们就来喝一杯好了。我知道梅田新道附近有一家店,料理做得很不错喔。”

“呀,这怎么好意思?是我主动来找您商量的,今晚理应由我……”佃连忙这么说道。

“这怎么行?让晚辈破费,我可过意不去。行了,就交给我吧!”不愧是金井,说得真够义气。

酒局一开始金井就一直讲个不停,佃恭敬地听着他大讲特讲以前为滝村名誉教授获颁文化勋章举办什么授勋纪念会的事,而满脑子却在想,该如何才能把话题自然转移到医局内部的人事上来。

随着啤酒一杯杯下肚,金井从场地的布置、会费的收取、募款的辛苦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唉,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从我承办的时候算起,也已经过了五年了,光物价就涨了不少,办起来想必会更加吃力吧?不过,这种事一旦接下了就要负责到底,你再紧张也于事无补。如果还有不了解的,没关系,尽管来问我。”金井鼓励着佃。

“听您一席话,真让我受益良多。之前我也想过要找财前副教授商量,不过,他只说:‘一切交由你们决定,你们决定好了再告诉我,我再向东教授报告。’”佃不露痕迹地提到财前的名字。

“这是当然的,虽说财前副教授在校内是教授的内务总管,但他本身在校外也是众所推崇的食道外科专家,哪有时间为了这种事情伤脑筋呢?”

“说到这个众所推崇的财前副教授,最近他跟东教授处得非常不好,不是还有人在传吗?说东教授退休后,可能会找别人来接教授的位子。”

“佃君,你说的是真的吗?”金井忍不住放下酒杯,惊讶地反问道。

“是真是假我不清楚啦。不管怎么样,目前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也是事实。”

“你说事实,到底这种谣言是从哪边流出来的?”

“这个嘛,既然是谣言,当然就没办法去查证。对了,第一外科里面,金井医生跟东教授最亲近,甚至被称为‘东派人马’,这方面的事您应该很清楚吧?”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问道,欲探对方的虚实。

“你说这种话教我很困扰呢,我只是在课业上接受东教授的指导,才不是你说的什么东派呢!不说别的,你也知道东教授的个性,就算我的研究是他指导的,他也不会特别把心里的话说给我听,根本就不可能结成党派。”

金井似乎生气了,看来东教授真的没有找他商量什么。

“可是,医生,这种谣言会流出来,想必是有什么迹象吧?当然,像我们这种职位低的助手跟下届的教授没有直接的关联,可是,万一从其他大学找人来当教授,指导方针和研究题目都会临时更换,那我们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到时难免会手忙脚乱的,我最担心的是这一点。”他露出夸张的不安表情。

金井讲师马上就上钩了:“听你这么说,确实是有点怪怪的……”

“您说怪怪的,指的是?”

“呀,我想应该不是你在担心的那件事吧?最近,东教授和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书信往来十分频繁,两人还约了要在京都举办日本癌症学会的时候碰面。”

“哼,果然……”佃的语气显得很激动。

“哎呀,就像我刚刚说的,不能因为这样就断定和人事有关。我只是觉得如果东教授考虑要用外来教授的话,应该会找东都大学出身的。”

“那么,如果他真找东都大学的人来当教授,医生您能够接受吗?”

“我们根本连东教授的想法是什么都不知道,没必要去考虑或是回答这种问题吧?”面对佃的性急,金井出言警告。

“可是,呼声最高的副教授也未必一定就能直接升等为教授呀,就说最近那个第三内科好了,不就是这样吗?自己学校出身的副教授被摆到一旁,却从京都洛北大学找了其他人来……”佃将已经发生的事实摆在金井眼前。

“也对,最近浪速大学确实有这种倾向,喜欢从其他大学找名教授过来。而且,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外来的和尚并不是比较会念经,这种例子屡见不鲜。越是身边的人,所看到的缺点就越是明显,所以反而在这上面吃亏了。我不认为我们本校出身的会比其他大学的差,特别是财前副教授在各方面的风评都甚佳,就算是以日本外科学界的水平来衡量,他也算是顶尖级的人物。所以,外来教授的事,根本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不是吗?”

不愧是金井讲师,分析得头头是道。

“您真的也是这样认为吗?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医局员都一致认为,为了第一外科好,财前副教授当教授、金井讲师当副教授才是最完美的组合。”佃说得眉飞色舞。

“哎呀,要做副教授,我还不够格呢!再怎么说,按照顺序也应该是首席讲师南医生比较适合吧?”

金井嘴上虽然这么讲,眼里却已迸出“此言深得我心”的笑意。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佃的法眼,照他的解读,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金井不会反对财前成为教授,同时金井本身也打着财前若当上教授,自己也可以直升为副教授的如意算盘。

“不管您怎么说,大家还是认为财前教授和金井副教授的组合,才是未来第一外科最合理、最理想的形态。因此,请您也帮忙让财前医生当上教授,有了您的协助,我们就更有信心了。”

金井脸上的笑容突然敛去:“佃君,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目的吧?”

佃一脸狼狈:“才不是呢!我哪有什么目的?只因谈到谣言的事,我一不小心就兴奋过了头,才会讲出请您帮忙的话。”他做出恳求的样子,深低下头。

“不是你要请我帮忙,是财前副教授要请我帮忙吧?”

金井的质问让佃哑口无言。他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佃,最后是他自己把视线移开了。

“唉,算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不管是你拜托我还是谁拜托我都一样,我唯一能说的就是,财前副教授很适合当下届的教授,不过你可别在这上面做文章。”

刚正不阿的讲话方式果然很有金井的本色。同时,他也慎重地为自己留了退路:万一有一天东教授和财前副教授的争斗浮上台面,他也不至于被卷入其中。

“啊,我们也该走了,接下来就去你熟识的酒吧吧?”说完后金井踩着踉跄的步伐站了起来。

两人继续往下一家喝去,等来到阪急车站前互道再见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不过,佃还是马上跑到车站内的公共电话亭,打了通电话到财前副教授家。

“喂?请问是财前医生公馆吗?我是佃,想要找财前医生……”

电话那头的甜美声音应该是夫人,不过,财前副教授马上把电话接了过去。

“啊,是财前医生吗?我要跟您报告,今晚我跟金井讲师一边喝酒一边聊了很多心事……”

“什么?你跟金井?没问题吧?”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太高兴,不过,一等佃把和金井谈话的内容重点描述完后,“原来如此,确实很像是金井会讲的话,他就是那副德行,你要是没本事,他打死都不会服你。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代表事情已经成功了,你做得很好。”财前特地褒奖佃。

“可是,有一件事不太寻常,我是从金井讲师那边听来的,他说东教授最近经常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通信,他们还约好过几天要在京都举办日本癌症学会的时候碰面。”

“什么?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和东教授……”

原本还很客气地应答着的财前副教授,突然间没了声音。

大概是星期天晚上的关系,六甲山饭店的餐厅里挤满了用餐的客人。窗下变成剪影的山峦连绵着,神户市的街灯就好像沿着山麓缠绕的细长丝带,闪着宝石般的美丽光芒;漆黑的海面上,即将入港的外国轮船成了光彩夺目的亮点。

一张紧邻窗边、视野甚佳的桌子边,东教授夫妇和日东化纤的池泽社长夫妇面对而坐。身穿夏塩泽和服、腰系絽缀束带的东政子一等菜送上来,随即请池泽夫妇先用。

“今晚真是太难得了,要不是有这样的机会,池泽先生和东恐怕没办法认识吧?前天我们来到饭店,听柜台的人员说,在别墅附近看到池泽先生,于是我们赶紧打电话过来,才能顺利跟您见上一面……”政子满怀感激地说道。

池泽夫人也说:“能够趁此机会结识东先生,我们也觉得很荣幸,再加上池泽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偶尔放松休假的时候能有朋友相伴,也是乐事一件啊。”

事实上,这顿晚餐是东政子和池泽夫人事先就设计好的。东政子去拜托池泽夫人,希望她能引荐自己的老公和池泽社长见面。池泽夫人好像正闲得发慌的样子,她一脸兴奋地说:“我老公虽然不喜欢交际应酬,但八月的时候,他会到六甲的别墅度假,到时你们夫妻先住进六甲山的饭店,我再想办法安排他们共进晚餐,这样是最自然的。”因此,池泽夫人和东夫妇都知道这顿晚餐的意义和目的,只有池泽社长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不过,因为对方是太太的朋友,再加上又是浪速大学的教授,他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过来了。或许是避暑胜地给人的轻松感觉吧,连不喜欢应酬的池泽都和蔼可亲了起来,只穿件帷子的他拿起啤酒:“怎么样,东医生,再来一杯吧?”

“不,我已经喝太多了,平常我就不太能喝……”喜欢烟更甚于酒的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雪茄,叼在嘴里。

“哦,没想到东医生还是个瘾君子啊?人家不是说抽烟和肺癌有关,比酒还可怕吗?”

“是啊,是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说老实话,肺癌和抽烟的问题恐怕要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有确实的结论吧。此外,也有人说雪茄——也就是干的烟草,比纸卷的香烟要好得多了,而我一直就只抽雪茄。”

“是这样啊,真不愧是专家,深谙养生之道。对了,说到刚刚那个肺癌,我公司的化学研究室就有一个很有前途的研究员得病了,枉我之前还特地送他去美国留学呢!无巧不成书,前阵子也有人因为肺癌病倒了,我在想这会不会跟从事化学纤维的研究有关呢?花了大钱才培养出来的人材,竟然因为这样就病倒了,对我们这种追求日新月异的化纤制造厂而言,真是个很大的损失啊!”池泽年轻紧绷的皮肤,看不出已经有六十岁了,讲到的话题倒是很符合老板的身份。

东想了一下,抽了一口雪茄:“将化纤工业和肺癌放在一起讨论的资料和报告,我还没有看过。不过,随着产业的发展,我想有很多关于职业癌的问题,确实很值得深入研究。”

“职业癌?哦,这个名词很有意思呢!职业病我倒是常听到……”池泽对东的话表示有兴趣。

“啊,这在医学上并不是什么创新的名词。比方说,制铁和石化工业排放的废气会导致肺癌,化学药品会导致皮肤癌,放射线则会导致血癌,这些都是从职业衍生出来的癌症,碰巧我又是专门研究致癌理论的,所以,历来我就对职业癌这个题目很有兴趣。”

一边解说的同时,东一边在想要怎样才能把话题导向自己退休后的事。

“原来如此。对我们来说,所有职业病里就属职业癌最为可怕,今天我总算是弄明白了。我们都快让职业病这种东西给弄得神经兮兮的了,一旦有员工长期请假,我们也必须支付部分的薪水,还要花一笔慰问金!兼之工会的势力又一年比一年大,当老板的也不轻松啊。”池泽苦笑着说道。

“像池泽先生这么有心的企业家都对职业病这么关心,我想,即便是在我退休之后,为了日本的产业发展,也必须竭尽余生之力从事职业癌的研究。”讲到“退休之后”时,东特地加重了语气。

“是啊,这对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关于这方面的研究经费,我们关西企业联盟一定会尽量给予方便的。话说回来,东医生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了吗?”

池泽颇感意外地注视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的东。

“嗯,我明年春天就任满退休了……”

“不过,像东医生这样的人,肯定有很多地方要邀您去吧?您已经决定好要上哪高就了吗?”

“这个嘛,我所在的医界其实也有很多复杂、难以厘清的事;再者,又不是每个教授退休时都有新的医院盖好,所以我才拜托令弟池泽正宪议员帮我张罗一下这件事。”

“哦?我那不成才的弟弟帮东医生张罗……这倒是巧了!”池泽甚感惊讶地说道。

完全清楚事情原委的池泽夫人连忙说:“哎哟,这缘分还真是不可思议呢!对了,你已经跟在东京的池泽好好谈过了吗?”她开了个话头,让东可以比较容易讲下去。

“没有,我找不到机会跟池泽议员直接沟通。不过,说老实话,关于退休后的事,我很久以前就属意明年四月即将开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一职,而和我同校的文部原次官也帮我奔走。前几天他来到大阪,跟我说事已定了九成了,不过,他希望我能加把劲,去向对铁路医院和劳灾医院的人事甚有影响力的池泽议员拜托一下,而且最好也跟他的哥哥池泽社长打一声招呼。我知道在这种场合,这样做很失礼,不过,如果您能替我向令弟美言几句,我将感激不尽。”东将雪茄捻熄,近乎卑屈地猛垂下头。

“哎呀,这么郑重的招呼……老公,你明天就赶快打电话去东京嘛!像东医生这样的人材,退休后如果能留在关西担任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对我们来讲,也是件很让人安心的事啊!”

池泽夫人催促着丈夫,一向有钱有闲的她好像终于发现人生意义似的,对此事显得非常热衷。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高兴得无以复加。您也知道,东这个人一辈子只懂得搞研究,退休后的事都由着别人安排,自己什么办法也没有,如果您能打电话给令弟的话,相信事情就更有把握了。你说是吧?老公……”政子在一旁帮腔。

“是啊,如果能这么做是最好不过的了……”一向都只和医局员或病患等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相处的东,不习惯地低着头。

“我也不知道我去说有没有用,总之,明天我会打电话去东京的。”池泽不愧是做生意的大老板,似乎很习惯受人请托了,公事化地应付道。

“真是太感激您了,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东生硬地再三致谢。

“您别放在心上,这种帮忙说几句话的工作,池泽经常在做。这么一点小事,真的不算什么。”

池泽夫人露出宛若孔雀开屏般的骄傲和灿烂的笑,状甚愉快地说着。

东撑着昨晚餐会后的疲惫身躯看完门诊,回到教授室,行政人员马上送来冰凉的麦茶。他喝口茶润润喉咙,稍喘口气,接着打了个电话给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

“喂,我是东,你现在有空吗?”

“嗯,我有空啊,请问……”电话线那头传来今津教授的声音。

“是有关新馆中央手术室的事,我想尽早敲定最后的设备方案。总务处那边已经过来催了,之前我不是请你斟酌有关机械设备的事吗?这样好了,我过去找你商量……”

他这么一讲,对方连忙说:“这怎么可以?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去。”

“是吗?那好,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放下听筒,东摆出一副今津过来见自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样子。他悠闲地跷起二郎腿,抽着雪茄。今津虽说是第二外科的教授,可六年前要不是有东这么个强力后盾,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外校的人进来,他也没办法从副教授升格为教授。因此,今津至今依旧十分感念东的恩德。一般来说,大学医院的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都会互相拚斗、暗中较劲,处得不会好。可东领导的第一外科和今津领导的第二外科却打破这种惯例,互相支持,合作亲密无间。

敲门声响起,今津教授走了进来,才五十四岁便已头发稀疏的他露出温厚的笑容:“听说您请了两、三天假,怎么样,六甲还好玩吗?”

东想起昨晚的事,一股屈辱的难堪涌上心头,然而他却强颜欢笑说:“呵,疲劳全都消失了。”

两人一同走向一旁的会客桌椅,相对而坐,今津马上从数据袋里拿出计划书和设计蓝图。

“关于中央手术室的设备,现在还没决定的就只剩最新的麻醉机和人工心肺机。之前,我把这家公司的技术负责主任找了过来,请他从头到尾再解说了一遍,也问了价格。”他一边说,一边出示器材说明书和估价单。

东将数据浏览过后说:“说起麻醉机,还是这个AVⅡ型的最好,它和之前用过的都不一样,可以得到稳定的麻醉效果,就决定买这个好了!”

“可是,光凭我们外科分到的预算,要买这些好像有点勉强,怎么说呢?仅这个最新的麻醉机就要二百万,而人工心肺机要七百三十万呢……”

东沉思了片刻:“应该没有关系吧?外科可是浪速大学医院的招牌,就算得请其他科稍微委屈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能这样,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只要有了这些设备,浪速大学医院将成为全日本拥有最新外科设备的教学医院,这全是拜您所赐。”今津的脸上写满感谢。

“正因为我花了好多心血,才希望新馆能赶快完工。话说回来,如果我能够再年轻个几岁,就可以好好利用这些设备,尽情施展自己的本领了!这点是最遗憾的,我真是羡慕你啊。”

“不会吧?像东医生这样的人,怎会说出那么落寞的话……”

“不,我是认真的,岁月如梭啊,你成为教授也已经过六年了吧?”东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麻质手帕细细擦拭。

今津连忙正襟危坐道:“那时候全亏有东医生的照顾,我能有今日,这都是拜您所赐。”他惶恐至极地说。

东是故意引他这么说的,却还惺惺作态:“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这样跟我道谢,让我怎么承受得起?话说回来,到现在我仍很高兴能助你当上第二外科的教授。事实上,自从你当了教授后,对我们科惠助良多,这可是在其他大学看不到的美行哪!关于这点,我都还没跟你道谢呢。”他以不同于以往的诚恳语气说道。

“那是因为东医生您领导得好啊!”

回答的同时,今津同时在揣想,什么时候话题偏离了重要的中央手术室设备方案?看来,东今天找他来,其实另有目的。

东只顾盯着桌上的设备计划书说道。“我一直都在找像你一样永远都这么谦虚的人,我实在是为了第一外科的将来忧心哪。”

“您所谓的将来指的是?”

“我的接班人啊。”

“东医生的接班人?您不是已经有了像财前副教授那样的完美人选了吗?”今津惊讶地问道。

“看来你是真的认为我们那个财前适合当我的接班人哪!你以为财前接管第一外科后,还会尊敬你这个前辈,维持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一向的和谐与融洽吗?如果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顺利,那我第一个就对不起你,我是在考虑这方面的事呀。”

“可是,就算您没考虑那么多,也没有人会……”

今津话才讲到一半,东就好像要堵他的嘴似的:“这是我职责所在,怎么可以不担心呢?在我底下的这些人里,财前确实是最有潜力的,只要把手术刀交给他,他的技术比谁都好。可惜,就品行而言,他的功利心太强了!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他就是所谓的有才无德吧?眼看退休就迫在眉睫了,这真是我毕生最大的遗憾呀。”他以十分沉痛的语气说道。

“没想到您竟然把那种事当做是自己的责任,不愧是东医生啊。不过,现实的问题是,除了财前以外,还有人适合继承您的衣钵吗?”

“唉,问题就出在这里啊。就我个人情感而言,我当然是希望能让在我底下长期卖力的副教授当上教授,不过,考虑到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将来和使命,我的良心就不允许我为了这小小的私情随便行事。我还是应该为大局着想,找个各方面都堪称一流的人材才是。你觉得怎样?如果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不妨说出来。”

东出言询问他的意见。然而,从这番话里,今津已经读出东不打算让财前当教授的心意。只是,他剔除财前,又打算推举谁呢?这自己就猜不出来了。

“您如此深思熟虑,真是让我钦佩不已,只是像我这样的晚辈,哪能有什么好的建议?不过,这次就换我来助您一臂之力,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您不要隐瞒,尽管告诉我。”

听他这么一说,东的表情现出前所未有的柔和:“谢谢你这么说。老实说,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最近财前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惹得全医局的人都批评他自我本位、独断专行!碰巧,东都大学第二外科的船尾教授跟我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他可以帮我推荐人选。”东很有技巧地道出重点。

“哦?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跟您说……”今津好像吓了一跳。

“我不会因为自己是东都大学出身的,就执意从那边找人,我的想法没有那么肤浅。只因船尾教授是日本外科学界的实力派人士,站在他的立场,一定可以广招各界人材,再加上他和我又是以前就认识的朋友,所以,我想船尾推荐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么,他找的到底是谁呢?”

“金泽大学的菊川升教授。”

为了女儿佐枝子,东已经决定选择菊川升,至于船尾推荐来的另一名候选人——新泻大学的龟井庆,他就干脆不提了。

“喔,金泽大学的菊川先生啊,那个人我也认识,我们曾在学会上见过面。他不但学术成绩很好,人品也很不错呢!”

今津在脑海里想起菊川升的样子,那个人和财前正好相反,沉默寡言得近乎忧郁,作风保守谨慎。如果是菊川来当教授的话,那么以后就轮到自己来压制第一外科了!此外,今天他支持船尾推荐的人选,日后就可藉此名义,接近日本外科学界的要人船尾,替自己将来在外科学界的卡位战先打开一条生路。

“您的心情我非常了解,既然您有这样的打算,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让菊川先生获得提名!”

看他这口气,好像是为了报答东的恩情才这么做似的。

翌日,第二外科今津教授刻意准时结束门诊,向站在身后的护士长问道:“疑似罹患乳腺癌的夏川喜久子的病理检查报告,大概什么时候会出来?”

今津根据视诊和触诊,已经判断那应该是乳腺癌了,可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做了组织切片检查。

“因为是您亲自交代的特别检查,所以到三点应该就会有结果出来了。要我请宫田医生去问一下吗?”护士长提到助手的名字。

“不,我自己去。我正好有事要过去病理那边……”

说完后,今津看了看表,才刚过两点半。不过,他还是走出门诊部,穿越医院和医学院之间的广阔中庭,往医学院的病理学教室走去。

医学院的基础教室和一天有几百名病患出入、医生和护士忙得团团转的医院不同,各间教室呈一字排开的建筑物里一片寂静,连在走廊上行走都得刻意放轻脚步。

他来到研究病理的大河内教授办公室前,门上挂着“现在可以入内”的牌子。

那牌子反面写的是“正在研究中,禁止入内”,当这面向外的时候,除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否则是见不到大河内教授的。这位基础医学的名教授有多么难伺候,从挂在门口的牌子就可以知道。

今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听到“请进”后,才悄声地推开门。虽说同是医学院的同事,但当上教授才刚满六年的今津,和早在鹈饲医学部长之前就已经当过医学部长的大河内教授,地位是截然不同的,绝对不可能平起平坐。

大河内教授认出来人是今津,马上摘下老花眼镜:“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今津君。来,坐吧!”

又瘦又高如鹤一般的体型,加上高高耸起的鹰钩鼻,大河内教授的样子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再加上他还有学士院恩赐赏的黄袍加身,越发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

今津听从他的指示,弓着背坐在椅子上。

“我研究室里的那些小伙子不管是在病理检查还是论文审查方面,经常受到您的照顾。今天我又为了乳腺癌疑诊的组织检查来拜托您,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我想直接请教一下大河内医生的意见。”

“啊,就为了那件事吗?那你不用亲自跑一趟,派个人来,我们都会详加解释的……”大河内按下分机号码,接到研究室。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托我们做的组织检查,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吧?如果已经好了,你马上把它送过来。”

他刚说完,隔壁研究室的门就开了,穿着白袍的助手拿着检查报告往教授室走来。他保持直立的姿势将报告放在桌上,大河内戴上老花眼镜,确认报告无误后,跟他点了个头,他这才退出房间。

“这个病患不是乳腺癌哟。”

“咦?不是乳腺癌……”今津不由得反问道。

“唔,不是乳腺癌,是一种叫做形质细胞乳腺炎的特殊疾病。”

“可是,根据临床观察,所有的症状都和乳腺癌一样啊!乳房内摸到鸡蛋大小的硬块,肿块的形状不明、界限不清,并且和皮肤粘在一起,虽然没有固定在胸肌上,但肿块附近的皮肤呈现轻微浮肿,也有泛红的现象。乳头凹陷,但没有分泌出血水或其他异物,我的临床经验判断它是乳腺癌,为了慎重起见,才来做组织检查的……”他偏着头思索着。

“是啊,要鉴别这种形质细胞乳腺炎和乳腺癌,本来就要靠病理组织学才比较容易,由于它的症状跟乳腺癌酷似,所以临床上要判断十分困难。不过,形质细胞乳腺炎和癌是截然不同的,它是由于化学刺激,也就是乳腺分泌物的淤塞以及分解物吸收不良所引发的发炎症状,不像乳腺癌那样是恶性的东西。”

“这么说来,只要把肿块摘除就好了?”今津求证地问道。

“不过,也有学者说这种肿块会有癌化的可能,因此透过病理组织学的检查,如果确定有癌,就必须施以乳房切除术和腋下淋巴结廓清术!幸好在这名病患的身上并没有发现癌变反应,所以,应该不用那么做吧。”

大河内颇为自信地回答,并将详细记载检查结果的报告交给今津。

“谢谢您的详细指导,多亏有您,才能避免因为误诊而导致一名女性失去乳房。病患本身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他郑重地低下头。

“哪里,那是因为你的谨慎才不致招来误诊,临床医师如果做不到这点的话就糟了,必须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只要对病理检查不厌其烦,误诊就不会来,虽说这是我的口头禅,但医学本来就是始于病理、终于病理的嘛。可是有些人一旦成为老手后,就习惯只凭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忽略了基础的病理检查,才会铸下无法弥补的大错。就这一点来看,今津君和传言所说的不同,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啊。说起外科医生,有些人总是太相信自己的技术,动不动就要割要剐的。不简单哪,像东君还有你都已经当到教授了,还能这么谨慎、踏实,让人看了就觉得很安心。”

“像我这样的晚辈,还不够资格得到您的称赞呢!东教授倒是做任何事都很慎重,第一外科有这么一号人物,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很大的激励。想到东教授就要退休了,我就会觉得若有所失啊。”

今津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东身上。对于只要打通电话和看报告就可以知道的病理检查结果,今津亲自跑一趟来问,就是为了制造机会好提起东的事。

不过,大河内并不知道今津心中的盘算:“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东君再过半年也终于要任满退休了。对了,退休后他打算要去哪里?”他的语气透着些许的关心。

“详细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好像请了东都大学的学弟文部原次官帮忙,应该可以找到不错的出路、就此安定下来吧?”这些话都是今津从东那里听来的,不过,他只挑了无关痛痒的部分讲。

“哦,没想到东君也有这方面的本事啊。话说回来,东君退休后,你就要兼着领导第一外科了,看来你不好好加油可不行了。”

说完后,大河内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今津马上眼捷手快地帮他点火。

“这是哪儿的话?我倒希望能有个杰出的人来接东教授的位子,由他来领导我们大家。”

大河内吸了一口今津为他点着的香烟,状甚美味地吐出烟雾:“东君打算推举财前副教授吧?”

“嗯,这方面的事,我倒没听他提起。不过,东医生实在教人佩服,他跟我说,比起退休后的发展,他更担心接班人的事,他打算抛弃私情,选一个学问、人品都一流的人来接任。”

“喔?抛弃私情,选一流的人物……这么说来,他是不打算推举财前副教授啰?”

“好像是这样。以东教授的为人,他当然很希望能把长期卖力辅佐自己的副教授推上教授的位子,不过,财前君好像一直无法服众的样子,让他十分困扰。不知大河内医生您有什么看法呢?”他试探着大河内的心意。

“唔,这个嘛,财前君和里见君都是从这个研究室出去的,财前一取得学位,就马上改攻临床,而里见则是十年都留在病理这边,一直到后来,好像为了什么事才转到临床。从那时候起,财前看上去就比一般人聪明,是个能说会道又能干的人,很有做外科医生的天分哪。”

“不过,就因为凭恃着这天分,最近他越发显得骄傲了起来。这件事是我从某家报社的医学记者那里听来的,他跟我说,最近他们打算开辟一个医学咨询的专栏,并找财前君担任消化器外科的负责人,于是财前就问对方说其他的负责人是谁。这个记者就说了,在关西还有同是浪速大学出身的第三内科的筑冈教授,结果您猜财前怎么说?他说筑冈教授的名气和能力都不够水平,要人家找其他人替换。”

“哦?就连其他执笔人是谁,他都有意见?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狂妄了?”大河内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

“就是因为这样,东教授才会这么左右为难啊。说老实话,我身为第二外科的教授,将来必是教授选考委员之一,也很头痛呢!”

“原来如此。如果他这么桀骜不驯的话,也难怪你们要伤脑筋。好,既然是有关人事的正当性,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听您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多了。那么,关于这件事,我下次再找机会好好跟您请教。”

今津没有一下子就把东打算推举金泽大学菊川升的事讲出来。今天就到此为止,只需把要排除财前的消息放出去就可以了。

考虑到事前放风的效果,今津就此离开了大河内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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