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九月,新馆也即将落成,迁入新馆的准备工作让整个医学院上下忙碌不堪,里里外外弥漫着一股慌乱的气息。

不但第一外科入口处挂的牌子要全部更新,放置诊疗器具和病历的置物柜也得重新整理。此外,十月中旬即将举办的滝村名誉教授的七十七寿宴也必须规划妥当,特别是负责统筹这一切的财前副教授更显得忙碌不堪。

财前五郎从早上九点起便接连施行了两台手术,下午两点过后,才在副教授室匆匆吃完午餐。吃完饭后,他连忙把当天一早佃送过来的寿宴筹备草案摊在桌上,里面包含了募款宗旨书、发起人名册、会场布置、活动流程等所有数据。

这份草案是佃遵照财前的意思,甚至找金井讲师商量过后才拟定的,因此从名册的完成到经费的预算都经过严密的讨论,财前就算不过目也无妨。在这必须全力进行幕后竞选活动的重要时期,竟然还要扛这个责任,替名誉教授办什么七十七寿宴,真是够了!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把数据浏览一遍后,吃力地从座位上站起,往教授室走去。

东教授正坐在桌前,不知在写些什么,一看到财前,他连忙问:“有什么急事吗?”

“事实上,是有关滝村名誉教授七十七寿宴的事终于定案了,我想麻烦您帮忙看一下……”他将数据放到桌上。

东从募款宗旨书开始,逐一过目,看完后说:“财前君,这场寿宴的主办单位是医学部吗?”他的脸色阴沉,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不是,这份宗旨书上也写了,主办单位当然是滝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第一外科……”

“哦?主办的果然是我们研究室,这就怪了,为什么发起人名册上的总召集人不是我,而是鹈饲医学部长呢?”

“关于这件事,我原本也想请教您的,只因这次替滝村名誉教授办七七寿宴的事和学会无关,纯粹只是私人的聚会,而且我知道滝村医生很喜欢热闹,寿宴一定得办得风光才行。如此一来,关于募款的事,就必须到很多地方去请托,我知道您对这种事一向不耐烦,而碰巧鹈饲医学部长又好像很想承担此事,因此,我就干脆让鹈饲医学部长担任总召集人,做起事来也比较方便……”

财前态度恭谨,话里却暗示:这种活,不是像您这种只会做学问的教授做得来的。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的副手,这么为我着想。不仅如此,这次你不只是为我想,连其他地方也都想到了吧?你在这总召集人上面花的心思,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鹈饲医学部长,都非常地周到,真教我佩服哪!虽说鹈饲医学部长嘴里恐怕不会说些什么,但心里想必是非常高兴,说不定他还会把他们里见副教授叫来,跟他说要好好跟财前君学习呢!”东每句话听起来阴冷得让人不舒服。

“还有,财前君,这二百个发起人的数字是怎么来的?”

“这点,我也应该早点跟您商量的。事实上,我请医局长佃君针对经费做了番缜密的推算,结果发现这场寿宴办下来,会出现一百五十万的赤字。他说为了避免赤字,必须增加发起人的数量才行。发起人之外的出席者,每人的会费是两千元,而发起人不管参不参加,都必须交五十元的赞助费,五千元乘以二百人,就有一百万了。如此一来,经费的问题就解决了。所以,我才想让鹈饲医学部长当总召集人,这样不但可以募集到比较多的发起人,也可以避免为了私人聚会就用上第一外科的名义去向药厂或是医疗器材公司募款的事发生。”

“可是,这二百人的名字一字排开,任谁看了都会知道他们就是出钱的大爷,这未免太露骨了吧?不够的款项再另外想办法,顶多只能加到一百人,你赶快把它改过来!”东命令式地说道。

“事实上,我想既然要拜托人家当发起人,应该愈早通知愈好,所以我已经让佃把二百份委托书送出去了……”

“你看,财前君,不管是总召集人的事,还是其他事,你嘴上说要找我商量,却都是已经做了才来找我!如果今天我坚持要做这总召集人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东的话重重地往财前的胸口踏了下去。

财前一时词穷了:“幸好只有发起人的委托书送出去而已,除了发起人以外,还有三百封的邀请函要寄,到时再让鹈饲医学部长和您并列为总召集人……”他话还没讲完——“别再说了!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做主张、独断专行呢?连商量都不商量一声,就擅自决定由谁来挂名总召集人,等到我有意见了,才说什么让您也怎样之类的话!说老实话,你就是这点最让我不高兴,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提醒你几次了,要你改进,可是你改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要在我退休之后接教授位子的人吗?可凭你这样的人品,就算我再怎么举荐你,别人也一定会出来说话的!所谓的教授,不是只会拿手术刀而已,见识和人品也都要顶尖才行。”东的话咄咄逼人,句句带刺。

财前硬压下即将爆发的火气:“您对我的指正,我一直都铭记在心……”

“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吧?”东马上把他的话驳回去。

“随着我退休的日子愈来愈近,大家对谁要来接任教授的事也愈来愈好奇,这是人之常情,本来新来的人就比快走的人更引人注目。因此,你现在所处的位子就好像是台风眼一样,背地里搞小动作、出怪招,只会招来误会和反感,造成反效果,所以请你务必自重。话说回来,最近医局内的气氛好像很浮躁,该不会连我接班人选的事,都有无聊的流言传出吧?”

财前觉得好像让人揪住小辫子般的狼狈,然而他依然不动声色:“您也有那样的感觉吗?我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已经跟佃君告诫过了,要他管一管。不过,再怎么说都是五十人以上的大医局,喜欢兴风作浪的肯定不乏其人,确实有奇怪的谣言在传呢!”

“奇怪的谣言?”

“事实上,是有人在传,或许会有外校的教授进来。”

“哦?外校的教授……”东的眼睛闪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恢复平静的表情,“是谁呢?说出这种口无遮拦、没凭没据的话……你该不会认为我是那种连通知都没通知一声,就把长年辅佐我的副手踢掉的人吧?”他以令人害怕的沉着语气问道。

“听您这么说,我总算是比较放心了。说老实话,当我刚听到这个谣言的时候,还在想我绝对不能就此退缩呢!”

“不能就此退缩,这意思是?”

“做个一辈子等着升格的副教授。”

“那么,万一临时出现了阻碍,让我想推举你也推举不成,你要怎么办?”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不过,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会想办法让自己不用忍气吞声的。”

这样的言语就好像冰冷的刀刃,双方正面交锋,你来我往,眼看就要痛下杀手。虽说这柄残酷的刀刃无形无声,却都已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走出大学医院的正门,财前五郎坐上门口排班的出租车,令司机往上本町六丁目的锅岛外科医院驶去。

一想起刚刚和东教授那番几乎擦枪走火的言语对决,财前就好想奔到庆子的公寓或酒吧,尽情地喝个痛快,无奈锅岛外科医院还有一场直肠癌手术等着他。

锅岛外科医院的院长锅岛贯治是早财前十届的学长,也是第一外科出身的医生,同时还拥有市议员的头衔,而市政的工作也让他忙得团团转,因此,只要有高难度的刀要开,他都会来拜托财前。对财前而言,只要不和学会或医院的手术冲突,锅岛请他支持,他都会义不容辞地答应。他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丰厚的外快,倒不如说是看在锅岛对浪大医学院校友会很有影响力的份上,这也是为了角逐教授宝座所做的政治考虑。

车子从上本町六丁目的十字路口往北转,沿着电车道约行一百米,就看到楼高三层、钢筋水泥结构的锅岛外科医院。那是一所拥有一百二十个床位的大型私人医院。

财前在医院的正门前下车,没请前台通报,就径自往院长室走去。

锅岛一看到财前,就笑容满面地迎接他:“啊,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

他一副好像正打算出门的样子,没穿诊查的白袍。一身条纹双排扣西装,让锅岛显得衣冠楚楚。蓄着胡子的锅岛贯治怎么看都像是年过五十的商务人士,脑满肠肥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医生。

锅岛把即将接受手术的病患病历表和X光片摆在财前面前,以急躁的语气说明了病患的身体状况和各项检查结果。财前把五天前刚拍好的片子放在X光片观测器上,再度详细地审视一遍。

“很明显地,在直肠部位有癌细胞,不过,光切除这个部分,采用姑息疗法是不行的,必须从离肿瘤很远的位置切下去,彻底清除周围的淋巴结,安装人工肛门。就像我之前提过的,请安排三名助手给我。”他敏捷地做出指示。

“我们医院托财前君的福,被大家封为‘专治癌症的外科医院’,生意好得不得了!不过,眼看你也终于要坐上教授宝座了,到时,功名利禄自然滚滚而来!”锅岛一边说,一边拍着财前宽阔的肩膀。

“别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一不小心,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就把教授的位子给抢去了!”

“什么?你有危险?不可能有这种事,是不是你想得太多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最近不知为什么,东教授和我处得不太愉快。”

财前把刚才在教授室发生的事讲了出来。锅岛一边晃动凸出的小腹,一边“嗯嗯”地不断点头,等到财前讲完了——“是吗……这样看来,不是你有被迫害妄想症,既然你都已经用眼睛和感觉亲自确认过了,那么从他校找外来教授的可能性很大。”锅岛以粗哑的嗓音肯定地说道。

“就是这样啊,起初我还半信半疑,可今天亲眼看到东教授的神色,才确定真有这么一回事。没想到我这么惹东教授讨厌,真是晴天霹雳啊!看来我到这里帮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一旦从外面找人进来,我就要到和歌山或奈良大学那种地方去当教授了。”财前自嘲地露出苦笑。

“别说那么丧气的话。如果是快要倒台的科别,从校外找能力强、名气大的人来提振还有道理,可是你都已经做到让人家把‘东外科’叫做‘财前外科’的份上了……东到底打算找谁来,你已经知道了吗?”

“这点我完全不清楚,只知道他好像打算找东都大学毕业的,不过,目标是谁,似乎还没确定。”

“什么?东都大学毕业的……那不是连着两届都给东都大学包办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不只是我,只要是第一外科出身的人,不管是到其他大学任教,还是自己开业的,都不能坐视东都大学毕业的人继续霸着浪大教授的位置。什么东都大学,说穿了就是国立大学中的威权怪物,跟浪速大学这种充满在野精神的学校根本就合不来。”锅岛愈讲愈激动,一不小心,演讲的语气就带出来了。

对锅岛而言,东都大学就像执政的社会党一样令人讨厌。不仅如此,一旦从其他大学调来教授,那么自己医院临时有困难手术要做,就找不到人帮忙了,而要在随时都有近一百三十名病患排队在等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保留床位,也将更加困难。这对既身为私人医院院长又受选民托付的市议员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挫败与损失。此外,对财前而言,锅岛的这层顾虑也是很好的可趁之机。

“财前君,现在可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你先不要管教授是否会从东都大学调来,反正能跟他竞争的,除了你以外也没有别人。话说回来,这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对我们这些浪大医学院的毕业生而言,也是个重大的问题。这么重要的事,你应该早点跟我商量的!说到教授选举,就像市议员选举一样,等到选举开始再来想办法,就太迟了。虽说走后门和拉票都很重要,但医局内部的事,你整理得怎么样了?”

“关于这一点,上个月我已经交由首席助手佃医局长全权负责,根据他的说法,连原先以为最难摆平的金井讲师都已经被拉拢了,他说医局内部的工作就交给他来办,他会努力完成的。”

“原来如此,真有你的!嘴上说不行,心里却早就计划好了。好,既然这样,我也要赶紧召集校友会的大老们,从校外全力护航!同时,我们也会去游说那些握有关键选票的现任教授,想办法拉票。”

锅岛越发滔滔不绝,他一边讲,一边抓起红茶杯“咕噜咕噜”地猛灌,接着掏出胸前口袋内的花哨手帕,把沾湿的胡子擦干。

冷不防地,他压低声音说道:“可是,财前君,这些都需要钱。虽说你有财前妇产科诊所这么棵摇钱树当靠山,不至于囊中羞涩,不过,搞不好这次要花的钱会比我竞选市议员的时候还要多喔。”

他露骨地提到钱的事,倒让财前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你若是还故作清高的话,绝对赢不了。不管是教授选举,还是任何别的选举,凡是带有‘选举’两字的事儿,到最后都会跟钱扯在一块儿。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不就是这样吗?候选人的人品和学问都是次要的,胜利的肯定是在各道府县的医师公会有后台、能够任意砸钱、有控制力的家伙!”

“可是,照理说,国立大学的教授选举应该……”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想成为学士院的会员或是学术会议的委员也一样,不砸钱就没希望,这就是现实。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倒是请问你,如果就钱方面的事来讲,你和东两个人谁比较占上风?”

面对锅岛的积极游说,财前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东教授他原本就出身名门望族,此外,他夫人的娘家好像也蛮富有的。”他担心地说道。

“算了,这方面的事就交给我来办,我这个医生兼市议员呀,最近觉得竞选比拿手术刀更像我的天职呢!至于医局内部的事则由你负责,还有,你岳丈跟北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好像蛮好的,你就搭上这条线,想办法拉拢鹈饲医学部长吧!不过,就算鹈饲完全支持你也没用,因为最后的结果是由临床、基础组等三十一位教授手上的选票来决定的。所以,就像我刚刚跟你说的,你要想办法去打探这些教授的动向,感觉好像不保险的时候,就把钱砸下去!这跟市议员的选举不一样,不用担心有人会去检举,还不错吧?哈哈哈!”

锅岛开怀大笑,好像今天要参选的人是他似的。

财前已经听不下去了:“那么,那方面的事就拜托锅岛院长,我这就乖乖开刀去了。”

说完后,他请护士长拿来手术衣,瞬间,财前五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脱下外衣,他将手术衣穿上。

手术结束,财前五郎离开了锅岛外科医院。突然间,他觉得疲倦感从身体深处窜了出来,他将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一早他就在大学医院做了胆结石和十二指肠溃疡的手术——一天三台手术,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刚刚又从锅岛贯治嘴里听到教授选举是多么残酷,这些让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

财前君,要花钱喔!搞不好会比市议员选举还要多,不过,这种选举没人在抓贿选,算你赚到了!哈哈……财前回想起锅岛贯治那发出粗哑笑声的泛着油光的脸孔。迄今为止,一直在财前心中推演的教授选举的情境,透过锅岛贯治的话,变得愈来愈真实,几乎要逼到眼前!这和组织医局长佃那些人策划医局内部工作的事截然不同,是更可怕的尔虞我诈、更现实的政治角力!是他自己找锅岛贯治商量教授选举的事,人家也答应帮忙了——如今这份残酷已然成形,他只能继续走下去。财前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的风景,车子经过上本町一丁目,来到法円阪国民公寓附近。

他忽然想起,里见修二就住在这附近。每次从锅岛外科医院做完手术回来,都会经过这一带,不过,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去拜访里见住的国民公寓。虽然他不知道确实的住址,但只要问一下警卫,应该就没问题了。

“抱歉,请你绕到法円阪国民公寓。”他向司机这么指示,车子马上往钢筋水泥结构的国民公寓开去。

八点才刚过,这一带却已经没有什么人影,幽深和寂静徘徊着,道路两旁四层楼的高建筑互相遮蔽着,在地面落下漆黑的影子。财前在最前面那栋建筑前下车,找到挂有警卫室牌子的小房子,询问里见的住所。

“里见?里见先生嘛……”中年男子翻开厚厚的住户名册。

“就是在浪速大学医院当医生的那位。”

听他这么一说,警卫好像终于想起来了:“若是那位医生的话,他就住在东栋四楼的三十二号。”他指着同一排建筑的后面。

依照指示,财前爬上那栋公寓的阴暗楼梯,找到里见的住所按下门铃。屋里传来女子的应答声,门被拉开一条细缝。

“里见已经回来了吗?我是第一外科的财前……”

对方好像吓了一跳:“他已经回来了,请您稍等一下。”

不久,穿着和服的里见出来了:“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来我家……算了,进来吧!”他直率无礼地说道,并把财前请了进去。

一进门就是个六迭大的房间,一个看上去像小学一、二年级的男孩睁着如里见一般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里见的妻子手忙脚乱地收拾杂物。

“我知道您一向很照顾里见。对不起,家里很简陋,请您不要客气……”她简短却得体地招呼财前。

她跟自己那喜欢卖弄娇憨的妻子杏子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全身散发着学者夫人应有的端庄和聪慧。

“哪里,是我突然来打扰,您忙您的,不用管我。”财前圆滑地应对,正打算坐下之时——“那边是小孩子做功课的地方,我们还是到隔壁的小房间吧!”里见把财前带到充做书房的房间。

财前拥有的朝南书房有十迭那么大,在他眼里看来,这里小得简直就像是堆满书籍的洞穴。不过,这正是每月只领五万六千至五万七千元的副教授薪水、不做特诊也没兼职的学者甘于清贫的生活现况。环顾着这样的房间,财前的脑海突然浮现自己以前的租屋处破旧不堪的榻榻米和赖以填饱肚子的站前食堂。过去的艰苦岁月和在故乡独自生活的母亲的影子重迭在一起,不过,这样的幻觉只是瞬间出现,当他面向里见坐好时,又回复到现今这个财前的心神中来。

“上本町六丁目的锅岛外科医院院长是我们研究所的学长,我去帮他做手术,回程途中正好经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没有打扰到你吧?”

“嗯,我正在查资料。不过,没有关系,对了,是怎样的手术?”

“直肠癌手术,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直肠癌手术随着肿瘤发生的部位和是否有转移症状在方法上就会有很大的差别,你是用何种方式的?”果然是里见,劈头就问手术的方式。

“没什么好讲的,我不光只是把直肠切掉而已。我先切开腹部,然后再切开会阴,从腹部和会阴两头把中间的肿瘤全部切除,用的是腹部会阴合并术。”财前意兴阑珊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说到直肠癌的根治手术,这个腹部会阴合并术要比单纯的直肠切除术来得理想多了。现在,只要施行直肠癌手术,大多是采用这个方式吧?”

“嗯,是吧。”

“那么,根据你的临床经验,采用这种方式的话,隔绝效果好不好?”

“嗯,还不错。”财前回答得很敷衍。

“这一点都不像是手术高手的你,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里见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财前而言,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聊什么手术的方式,而是想找个人倾吐心中的苦闷,看可不可以转换一下心情。如果对方是里见的话,就不用担心他会跟第三个人讲,而且他也能以最平和的态度来倾听。

财前点燃香烟,以无比沉重的声音说道:“我好累,累坏了……因为继任教授的问题,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让我身心都不得安宁。”

“为了继任教授的问题?为什么你非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这种事交给东教授和教授会去操心不就行了。”

“交给他们?那我恐怕一辈子都是副教授,永远当不成教授。因为是你,我才老实说,一直到半年前,我都还是下届教授的唯一人选,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可是,就在两、三个月前,东教授的心境突然起了变化,他对我的态度暧昧不明,突然间,我期望得到的教授宝座变得岌岌可危。如果无法得到关键人物东教授的推举的话,情势对我将非常不利,为了应付这种状况,校内的工作是不用说的,就连与校友会相关的校外工作,也得费心做下去。就是这样,我才会这么累……”

“这种话听来真让人不舒服。每次只要有教授确定要退休,随着改选日期的逼近,那个研究室的人就会为了人事的问题闹得风风雨雨,甚至无心工作。其他人也就算了,像你这么有实力的人,为什么也去蹚这浑水呢?”

“实力?如果教授选举光靠实力就可以解决的话,那我也不用花这么多精力在做准备工作了!选举这种东西,无论怎样的选举,都得靠关系和银子哪。”财前无奈地说道。

里见的脸色霎时凝重了起来:“你别再说这种话了!所谓的选举,难道不是最符合民主精神的理想模式吗?所以,不是选举本身的问题,而是从事选举者的良心问题,何以见得教授会办的选举就不公正呢?我真是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事正在现实世界上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就算你再怎么超然中立,也应该听过,所谓的教授选举,在教授会进行投票之前,选考委员会就已经把大致的人选决定了,让教授会票选只不过是一个形式。”

“可是,其他的科系……”

财前打断他的话:“你是想说其他科系不也光明正大地进行教授选举是吧?别开玩笑了,大家都半斤八两,只不过医学院的选举特别是临床教授的选举会讲到钱,所以比较醒目罢了!”他毫不在乎地说道。

“就算其他科系这么做,但毕竟医学院的教授选举选的是医学家,他的任务是培育拯救人命的医生!所以,不管是参与评选的人或是接受评选的人,都应高标准自我要求、符合严格的道德准则。”里见以抨击的语气严厉地说道。

财前将烟屁股“啵”地丢到烟灰缸里:“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不过,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的关系。看着好了,等三年后鹈饲教授退休,忽然从校外杀出个程咬金要来跟你抢教授宝座,说不定你的想法就会改变了。”

“不,我不会强求,也不会耍心机,更不可能为了教授宝座丧失自己的良心。顺其自然,能够当上自然很好,就算当不上也没有关系。”

说完这番话后,里见觉得自己和财前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此陷入沉默。

隔壁的房间里,里见的妻子正在指导小孩的功课,她已经因为财前和里见的谈话而刻意压低了音量,对面公寓的窗户透着明亮的灯光,彷佛正映出平凡家庭的幸福。

“突然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跟你真是鸡同鸭讲啊。”财前留下这句话后,露出苦笑地站起身来。

曾根崎餐馆的二楼,第一外科的六名资深助手正在里面聚会,他们是为了商讨下届教授的事而来。一开始,首席助手佃医局长就向大家透露,很可能会有外校的教授进来。

“这些日子以来,我曾跟各位个别谈过,也在两、三个人的场合说过,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会找东都大学毕业生来担任的可能性愈来愈大,今天我把医局内的重要成员找来,就是希望能针对下届教授的问题,紧急统整出我们的意见。”

他一讲完,第二助手、实际掌控第一外科病房的安西马上说:“可是,下届教授怎么可能不是财前副教授呢?这种事我怎样都无法相信,会不会是佃君你的情报有误?如果我们自己吓自己、没事找事做的话,恐怕会比财前副教授更危险喔。”

他试图向佃求证。

佃转动精明灵活的双眼看着安西:“你又讲这种话?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既然你打死都不相信,我就老实告诉你,东教授已经跟财前副教授挑明了,他说:‘如果我不推荐你做教授的话,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哟。”

他接着把昨天从财前副教授那儿听来的事实摊在众人眼前。瞬间,大家都紧张起来了。

“此外,金井讲师也说:‘如果要从校外找人的话,肯定会找东大毕业的。’这也是我亲耳听到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佃搬出研究室里跟东教授最亲近、被视为东派人马的金井讲师。

“哦,金井讲师吗?这么说来,真要像佃君讲的,得赶紧凝聚医局内部的力量,阻止他校教授的入侵才行。再慢吞吞的,说不定东教授都已经布局好,我们只有挨打的份。”一向慎重的安西这么说道。

接着资深助手山田也发言了:“堂堂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竟然要从其他大学找教授,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这次,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帮财前医生登上教授宝座!”他肩膀怒耸,高声咆哮。

“没错!说得对!若说我们学校没有人材也就算了,可财前副教授明明那么优秀,干吗还从其他学校找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其他助手也义愤填膺地一起说道。佃看到在座各位已然同仇敌忾,忙说:“哎呀,大家别这么激动,既然我们已经决定要团结起来支持财前副教授,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冷静下来,想出最有效的行动方针。”不愧是医局长,将会议情势与议题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安西连忙附和:“没错,必须赶快确立具体的行动方针才行,而且得特别留意,这些事都必须瞒着东教授,极机密地进行。因此,我们必须先把医局内的敌我分清楚。我想,就算是,也不是百分百都支持财前副教授,这里面有那种谁来都好、凡事与我无关的冷漠派,也有现在正吃冷饭、明着支持财前副教授而背地里却去讨好东教授、打小报告的家伙。所以,我们要是看不清他们的话,恐怕就有苦头吃了。”

这么慎重小心,真不愧是安西。

“对于那些辈分比我们低的医局员,或许还好控制,但南讲师和金井讲师要怎么办?刚刚佃医局长说了,金井讲师是拥护财前派的,真的没有问题吗?”一位助手担心地问佃。

“啊,金井讲师呀,前阵子我跟他边喝边聊,我一说财前‘教授’与金井‘副教授’的组合是我们医局员的理想,他马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跟我说你们自己看着办。所以,他已经没有问题了,而首席讲师南年纪也大了,一向都没有野心,我想应该没什么影响吧。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请和南讲师最亲近的山田君去试探一下。”

“好,包在我身上。这样一来,讲师和助手都已经团结一致,我们就秘密召开医局总会,把大家的意思挑明了,如何?”在南讲师面前讲话很有份量的助手山田兴奋地说道。

佃说:“别开玩笑了,决定教授由谁接任的是握有选票的三十一名基础、临床组教授!像我们这种连过问都没有资格的人,就算联合起来起哄,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徒劳无功而已,因此,我们应该先将医局内部统一起来。至于对付那些握有选票的教授,则需采取迂回战术,中间放个减压器。”

“你所说的减压器,到底该如何下手呢?”大家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首先,我们要善于利用第一外科出身、有影响力的开业医师以及校友会。对第一外科出身的开业医师而言,一旦他校毕业生成为教授,就没有人代替施行高难度的手术、分担诊疗负担,在床位的取得上也将难以通融。我们就把这方面的利害关系分析给他们听,对校友会的大老们倾诉爱护母校之心,从这边下手,请他们去向握有选票的教授们游说。”

“原来如此,不愧是医局长。”大家都很佩服地点头称是,包厢里涨满诡异的热情。

“不过,重点是,真的有可以帮我们执行这个妙策的对象吗?”安西担心地问诺。

“打手已经找到了。哎,就是我们研究室出身的锅岛外科医院院长、同时也是市议员的锅岛贯治先生。事实上,我老爸也在开外科医院,所以我就透过我老爸去跟他稍微提一下,没想到锅岛先生一口就答应了,他说:‘好,分化教授阵营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这个说法跟事实有点出入,不过,一听到佃这么说,安西马上说:“喔,既然如此,统一医局内部的工作就交给我、野本君还有石川君三人负责,至于向校友会及第一外科出身、有影响力的开业医生展开攻势,则由佃君带头,山田君和小林君从旁协助。”瞬间,分工已经完毕。

“赞成!”

佃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下来:“那么,暂时就商量到这里吧。接下来,我们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今晚,由财前副教授买单!”

他一讲出财前要请客,其他人马上响应:“赞成!好久没有痛快畅饮了。”

“喂,赶快把好酒好菜端上来!”

众人阔气十足地点了一大堆菜,场面突然热闹起来。

“不光只是账单,希望财前医生当上教授的那天,也是我们名分确定的时候!”

不知是谁说出这样的话,引起众人一片哄笑。

在京都召开的日本癌症学会总会进入了第二天的议程,来自全国各地的近千名会员将第一会场国立洛北大学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

讲台正面挂着大型屏幕,屏幕左侧是主席的位子,右侧则是演讲者的位子。研究发表者就演讲席,每人以七分钟为限,一边将幻灯片、图表打在正面的屏幕上,一边发表演说。演讲的题目遍及各个领域,从致癌理论、癌细胞研究,到癌症根治手术、抗癌药物、放射线治疗等临床方面的课题,都一一提出来发表。

七分钟的限制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警铃会响起,提醒演讲者把握时间,遇到这种情况,有人会立即终止演讲,但也有人硬撑着一直讲到最后。每当一个演讲发表结束,主席就会问听众:“针对刚刚发表的演讲,在座各位有没有问题?”这时,如果有人提问的话,也必须在两分钟的限制时间内将它说完;如果没人提问,主席就会请下一个演讲者上台,就这样,以这般行云流水的畅快速度,一天将近五十个研究专题才能发表完。

听讲席的最前排坐着癌症学会会长、副会长、理事等著名一级学者,在他们之后,则是各大学教授和副教授级的人物。愈往后面的座位走,就愈容易看到西装背后皱巴巴、手里抱着大包包的人,这些一看就知道是坐夜车赶来参加今天的会议的。这些人都是些等到会议结束后又得马上赶回地方大学的穷讲师或助手级的会员。

东和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并排坐在理事席里,东的眼光落在当天的日程表上。

还剩七个题目,日程表上记载的研究发表就将全部结束,在这之后,船尾计划让金泽大学的菊川升以特别演讲的形式发表演说。这次癌症会议有绝大部分比例的议题与胃癌的根治手术有关。因此,表面上看来,菊川的演讲是从心脏外科的角度来评述心脏病病患接受胃癌根治手术的可能性,不过,船尾其实是想让来参加此次会议的浪速大学的教授们对菊川升产生好印象,为他竞选的第一外科下届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笔,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当东从船尾那里听到他的这番盘算,并且知道他已经跟今天的主席讲好,要让菊川上台发表特别演讲的时候,他一方面惊叹船尾的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一方面也认为在这种学术会议场合,让菊川在主席的提名下发表特别演说,对自己推举他角逐下届教授而言,真的是非常有效且高明的事前热身运动。

坐在邻座的船尾附在东的耳畔说道:“这个人讲完,就换菊川君上场了。”

这时讲台旁标示演讲题目的小屏幕打出“胃癌根治手术所面对的问题,尤其是对重症合并的应付处理”的字样。演讲者马上就以连珠炮似的幻灯片开始解说。辅助说明的幻灯片“啪啪”地一直换,听讲者都还没读完两、三行,片子就已经跳到下一张了,资料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提醒七分钟快到的警铃一响,演讲者更是一鼓作气,想把剩下的部分一骨碌念完。催促下台的警铃响了两、三次,但演讲者还是紧紧占据着讲台,拚命地讲着。会场中窃笑声四起,连船尾也吃吃笑道:“现在的人心脏可真强哪!想我们年轻的时候,只要时间快到的警铃一响,就会立即停止,就算还有一半没有发表,也会赶紧下台。”他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

到最后,主席终于忍不住请演讲者下台,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下来。

接着,主席形式化地问道:“对于刚刚的演讲,有没有人要问问题的?”

没有人有疑问。

“那么,今天日程表上排定的研究发表到此全部结束。正如刚刚群马大学外科的田泽讲师所讲的,对于同时患有心脏疾病的重症病患,如何才能让他们安全地接受胃癌根治手术,已经成了我们今日的重大课题。碰巧,从两天前就在京都会馆参加日本胸外科学会的金泽大学菊川教授,今天也来到了现场。我想请他从心脏外科的立场,以《心脏外科的进步促使胃癌手术的适用范围扩大》为题,发表特别演说。我想,这肯定意义非凡,不知诸位的意见如何?”

会场一致涌起赞成的掌声,在主席的介绍下,菊川升来到演讲席的麦克风前。

他一鞠躬,将没抹油的头发一拨,生硬地讲了起来。

“一直到十几年前,患有心内膜炎、心脏瓣膜症、心囊炎等病症而导致心力衰竭的病人,要接受胃癌手术,可说是完全不可能。然而,就在昭和二十六年,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致使我国现代的心脏外科也迈入新的纪元。之后,随着麻醉技术的进步,此项技术已发展成熟,现在就算是心脏瓣膜症病患也能接受胃癌手术了。不可讳言,患有心脏疾病的病患,在接受外科手术时容易发生休克的现象。不过,随着心脏外科的进步,术中、术后的心肺功能管理也进步了。万一心脏真的停止跳动了,也可以施以开胸手术,在第一时间内进行急救。此外,如果手术中发生休克,致使心脏无法正常运作时,也可以铂针刺入心室,或是利用心律调整器给予刺激,让心脏恢复一定的律动。像这样,由于心脏外科的长足进步,迄今为止,原本是只要有心脏病就不可能施作的胃癌手术,其适用限制已大大放宽,而本来患有心脏瓣膜症等心力衰竭毛病的病患,也可以接受胃癌手术了……”

菊川说话的方式既不流畅也无抑扬顿挫,不过,却透着一股对学问执着的热情和诚恳态度。看到这样毫不矫饰、洋溢着学者气质的菊川,东对为了女儿佐枝子而选择丧妻的菊川一事,已经不再愧疚了。在东的心里,想要推举菊川成为教授的心意更加坚定。

东怀着豁然开朗的心情,偷偷瞄向斜后方的座位,在那里坐着浪速大学的教授们,更后面的五、六排则是挨坐在一起的副教授和讲师们,不过,里面并没有财前副教授的身影。

菊川的特别演讲结束了,主席站了起来,宣布第二天的议程已经全部结束,并做最后的致词。他话都还没讲完,会员已经陆续往出口走去。会议从上午八点开到下午五点,在这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这正是从各地来的会员可以轻松游览京都的时刻。在会场大门口,各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公务车排成一列,名教授们各自坐上不同的车子,接受豪华招待去了。至于无名的穷学者,则呼朋引伴,合搭一部出租车,往新京极一带的关东煮店去了。

船尾和东来到走廊,穿过混乱的人群,朝抱着雨衣和公文包的菊川走去。

船尾将脸转向东:“这就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君,我应该在会议之前介绍给你认识的。不过,菊川君也有胸外科的学会要开,为了刚才的特别演讲,他才特地从会场赶来……”

这件事东已经知道了,不过,船尾还是正式介绍两人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升,请多多指教。”菊川绷着一张脸,三句话就把招呼打完了。

“啊,我是东,你的事船尾教授已经都告诉我了。”东有心替菊川的不善交际找台阶下。

“怎么样?我们找一个有京都情调的地方,一起吃晚餐吧?”他向船尾和菊川提出邀请。

正当他们打算朝大门走去的时候,金井突然从背后叫住东。

“医生,洛北大学的木村教授询问明天的理事会要几点、在哪儿开比较好?”

由于这次学会在关西举办,所以东得分担一些杂务。这些,他全交给金井讲师处理了。东顾虑到菊川就在旁边,装出慎重思索的样子说道:“这个嘛,你就跟他说,明天就是学会的最后一天,晚上又有联谊会,就利用中午用餐的时间,十二点半在总部召开,这应该是最适当的安排。还有,接下来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说完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菊川先生,这位是我们科的金井讲师,和我一样都是专攻肺脏外科。”他把金井介绍给菊川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第一外科的金井。刚刚您的特别演讲实在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金井好像在观察菊川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哪里,我才是……”菊川小声、冷淡地应道。

在东的带领下,三人来到鸭川旁的“京美野”。沿着河畔尽是一整排架高的日式房屋,鸭川的浅溪淙淙流淌。正前方的大文字山,描出一条蓝色的流畅棱线,逐渐与昏蒙的薄暮融为一体,和大文字山相连的东山各峰也仅存稀微的幽影,山麓已经完全变黑了。

“真不愧是京都,可以一边听着这么安静的流水声,一边吃饭哪……”船尾享受着睽违已久的京都风情,这么说道。

菊川则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低垂的暮色。

“医生,欢迎光临,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老板娘进来打招呼,将菜端了上来。东立刻取过酒瓶,先帮船尾斟满,接着替菊川倒。

“不行,我不能喝,一口都不行。”菊川用手盖住酒杯。

船尾见状马上说:“菊川君,今天就算勉强也要跟东医生敬一杯。对方可是来自赫赫有名的浪速大学,何况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还主动找你当他的接班人呢,不是吗?”他责备菊川的不懂礼数。

“那么,我就意思意思地喝一点。”菊川以生硬的手势举起酒杯,东真的就“意思意思地”帮他倒了一点。

“刚刚你的特别演讲,内容真的非常有趣!我是知道心脏外科在整体的治疗上都进步了,不过,你讲的内容还是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昭和二十六年对心脏外科而言,真的是那么有意义的一年吗?”

“是的,那一年对日本的心脏外科而言,确实是值得纪念的一年。为什么呢?就像我刚刚所说的,那一年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同一时间,母校东都大学的木野教授在面对法洛氏四重症这种先天性的心脏重症时,也首度以布陶式手术法在日本创下成功救治的案例,可以说日本现代的心脏外科史就此展开新的一页。”菊川感慨良深地说道。

“菊川君当时是我们教研室的讲师,专攻心脏外科,因此他也参与了那次手术的规划。后来,即三年后的昭和二十九年,文部省首次开办心脏外科的综合研究班,菊川君也参加了。现在,他不只是在心脏外科的领域,对血管外科也非常有雄心,真是很了不起!”船尾再次强调自己所举荐的菊川在学术成绩上有多卓越。

东感觉船尾的这番话似乎在跟他邀功,不过……

“我越听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壮志,更让我觉得你无论如何都能胜任我的位子。”

菊川语带迟疑地说道:“感谢您的提议。不过,浪速大学和金泽不同,是具有优良传统的都会大学,而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竟然找我当接班人,对我来说,实在是……话说回来,在东教授的研究室里,不是有位在食道外科扬名的财前副教授了吗?既然已有这么优秀的人选,为什么还特地找上我呢?关于这一点,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他似乎觉得很讶异。

“啊,关于这一点,船尾教授也非常了解,我们科的财前君的确是位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过,要把整个研究室交给他,让他来培育年轻的医者,就会出现很多问题。事实上,今天早上的学会他也参加了,不过,因为下午有特诊病患的手术就先赶回去了。你也知道,想当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必须同时符合教育、研究、医疗等三方面的要求,非得是个优秀的学者才行,可惜在这方面,财前君就差了一点。如今,我们学校第一和第二外科加起来都没有半个心脏外科的专家!然而,心脏外科是时下最受世人瞩目、最走在时代尖端的学科,所以我们一定需要这方面的专家!因此,如果能由你来接任我的位子,相信浪速大学的外科阵容将更加坚实完整,我不会因为财前当了我多年的左右手,就选他当接班人,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未来,我应该将眼光放远,征求像你这样的人材才对。”

东知道此刻说财前五郎的坏话只会自曝其短,反而降低了自己的格调,所以他假托放眼全国、广征人材的名义来游说菊川。

“菊川君,东医生都这么说了,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船尾从旁催促着菊川。

“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像我这么消极、又什么都不懂的人,真的有办法领导像浪速大学第一外科那么大的家庭吗?关于这一点,我……”菊川升依然犹豫不决。

“关于这一点,我事先也都考虑了,刚刚介绍给你认识的金井讲师,就是我最器重的手下。十六年前我也是单枪匹马,忽地就从东都大学调到浪速大学,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与其担心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倒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你来浪速大学后,要如何争取比现在更完善的研究设备、更充裕的研究经费,让自己拿出更优异的学术成绩才是。”东忙着化解菊川的疑虑。

菊川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了,他抬起头,深深点头致意:“一切就拜托东医生您了。”

“哎呀,你这么说,倒让我高兴地想要跟你道谢了,我可是把劝你接受的事当做是自己的重大责任喔!”东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松了口气,因为对象是菊川君,所以我知道就算我跟他说这个职位有多棒,他也未必会接受,害我担心了好一阵子。这下,肩头的重担总算卸下了。”

船尾的脸上释出欣慰之色,好像说定的是他自己的事。东没有错过船尾这表情,对船尾而言,将菊川送进浪速大学,代表着自己能够支配的权限扩大了;而对东而言,他之所以力挺菊川当教授,是为了退休后还能遥控第一外科。说难听一点,船尾和东两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促成菊川的人事案。

东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以同样的模式,为了特定人士的利益和目的,被送入浪速大学当教授的。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六年,医学本身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可在医学院幕后的人事斗争却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愧疚和不安,为了拂去这小小的伤感,他向菊川问道:“菊川先生,接下来你可有什么安排?”

“我参加的胸外科学会已经在今天结束了,接下来我要到洛北大学的医学院办点事,打算多留两天,后天再坐夜车回去。”

“是吗?正好后天是星期天,你要不要顺道来我家,大家一起吃顿便饭,吃完饭后再从大阪搭车回去怎么样?”东临时起意地提议道。

菊川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船尾却硬逼着他:“菊川君,人家好意要招待你,你怎么可以拒绝?如果我有空的话,也想跟你一起去呢!只可惜明天有事非得回去处理不可,所以,你就一个人去吧。”

“那么,我就打扰了。”

“好,为了菊川教授,我们痛快地干一杯!”

东对于菊川要到自己家里来的事,抱着很大的期待。他陶醉在这样的兴奋里,一仰脖干了杯。

东家的饭厅里,靠墙摆着充满英国风格的摆设柜和餐具柜,正中央的餐桌饰以盛开的洋兰,绒布的刺绣餐巾、一整套的精致餐具整齐排放着。

面对这么大张旗鼓的正式晚餐,菊川升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正打算挑靠近门的位子坐下,眼尖的政子马上用唱歌般的甜美声音说道:“哎呀,怎么好意思让您坐在这样的角落?请您坐到前面来……”她身上飘散着香水的味道。

“喂,老公,你的位子在这边。”

东正打算在菊川对面坐下,可政子安排他坐到菊川旁边。菊川对面的位子是特地为女儿佐枝子留的,而政子自己则坐在那个位子的隔壁。

“佐枝子到底在做什么?客人都已经就座了。我这个女儿真是失礼!啊,你赶快去请佐枝子下来。”政子向端菜过来的女佣吩咐道。

“菊川先生,真对不起!小女不知是因为怕生,还是生性喜欢独处,平常很少跟人接触,真是伤脑筋呢!”

“哪里,我只是来跟东医生打声招呼,没想到夫人和小姐也在……”菊川的应对生硬笨拙,跟前天在癌症学会上,以少壮派教授的身份发表特别演说时的沉稳大方大相径庭。

“哪里,我们家呀,就算没有人来,平常也习惯全家一起吃饭,每次拖拖拉拉的都是佐枝子一个,真伤脑筋。不过,她也有过人之处,或许我做母亲的这样讲有点奇怪,可是,佐枝子看人的眼光很准,就连东研究室里的那些人,她也是一眼就能分出好坏,最近的女孩子家是不是都这样啊?”

“大概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正当菊川这样回答的时候,门打开了,身穿青磁色上代紬和服的佐枝子出现了。

“哎呀,你怎么那么慢?这位是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赶快跟人家打招呼!”

佐枝子将视线转向菊川:“我是佐枝子,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深深地一鞠躬。

菊川也从椅子边站起:“敝姓菊川,打扰了。”两人就这样简短地打完招呼。

“佐枝子,帮菊川先生倒餐前酒,也请人家多吃点菜……”政子忙着叫佐枝子招呼菊川。

佐枝子面无表情地遵照母亲的话做,做完后,她转身挺直身体,以极端正的姿势拿起汤匙,菊川也默默地夹着菜。餐桌上一片安静,政子又开始聒噪地讲起话来。

“我最近从东那边听了很多菊川先生的事,他说您是拥有大好前程的少壮派教授,还说您是罕见的心脏外科权威。对了,之前不是有美国心脏外科学者在做一种颇为复杂的血管再通术吗?我听说当时日本能针对这手术提出解决方案的就只有菊川先生一人。”她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佐枝子听的,还做出大为惊叹的样子。

随即连东也跟着附和:“那可真是了不起!从那之后,菊川先生在我们外科学会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哪里,那没有什么,碰巧当时我正在摸索冠动脉内膜切除术的新方法,总而言之,就是我运气好,做对了研究。”菊川难为情地解释道。

“不,这跟运气好不好没有关系,这全是靠你有卓越的构思,加上日积月累的努力得来的。之前船尾教授也跟我说了,他说你从东都大学调往金泽大学后,交出来的学术成绩跟你在东京时的一样多——就算被调往地方,也没有稍微松懈自己的研究,这点我深感佩服。”

“那是因为心脏外科这门功课的属性使然,医学的发展可说是日新月异,而心脏外科的进步又更为神速,一年前还不可能的事,今年就有可能了,所以根本不能打马虎眼。对研究者而言,这可说是一天都不能松懈的严苛学问……”

没想到佐枝子突然开口说:“要这么严苛才称得上是学问吧。”

菊川第一次正眼瞧佐枝子。佐枝子和母亲政子正好相反,脸庞带着一种落寞的阴郁,只有眼睛散发出冰雪聪明的光芒。

“哎呀,汤都快凉掉了,来,赶快趁热喝。”

餐桌再度陷入沉默,政子好像串场人似的,催着大家喝汤。

“怎么样?还合您的胃口吗?这个汤可是我陪东去德国留学时,跟当地的主妇学的,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可以教您的夫人做。”政子当然知道菊川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不过为了要把话题引到居家生活上面,她故意如此说道。

“菊川的夫人已经在四个月前去世了。”东似乎在提醒政子别乱讲话。

“啊,有这么一回事?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抱歉!对了,她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结核,在床上躺了四年,最后还是走了。我们没有孩子,所以还好……”菊川简略地回答道。

“呀,卧病就卧了四年,想必您一定很辛苦吧?不过……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像菊川先生这样每天都有一大堆研究要做的人,没有孩子对您来说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往后,您可有什么打算?”

“往后的事?我根本……还没去想。”菊川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嗯,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您太太卧病卧了四年,突然之间去世了,您没有心思想以后的事也是应该的。不过,埋头研究的人对自己的生活起居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而最近,像是国际医学会所举办的联谊会等等,也都是夫妻一起参加的场合比较多,如果您一直单身下去的话,会有很多不方便呢!”

政子露骨的话语,让佐枝子觉得全身的血液好像被抽干了。今天晚上邀请菊川教授到家里吃饭的事,事先父亲或母亲都没有跟她提起,可是,从刚刚母亲讲的一番话里,佐枝子已经了解到他们的用意,一股无可言喻的羞愧涌上心头。

“对了,佐枝子,菊川先生答应要做你父亲的接班人,是不是很值得庆幸啊?”

政子逼着佐枝子表示赞同。

佐枝子猛然抬起头:“那,很好……”只有一句话。

东有点担心地瞄向菊川:“能够有你这样的接班人,我真是松了口气。如果研究室里有合适的人选当然最好,不过,就因为没有,我才厚着脸皮跟你拜托的。这下,我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地退休了。”他试着打圆场。

佐枝子想起去拜访里见三知代回来的那天晚上,自己曾亲耳听到父母亲的争执——“老公,请你务必在明年退休以前,帮佐枝子找个好归宿。”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老实人。”

母亲激动的声音和父亲的回答,在脑海里苏醒。她看向菊川,这个最近刚丧妻的少壮派学者似乎不知道东的意图,他真的以为人家找他当接班人,只图他能认真做学问。佐枝子的心里,忽然浮现里见修二的形影,她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拿菊川和里见修二比较了。

新大阪饭店的三楼宴会厅,为祝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滝村恭辅七十七大寿的各界嘉宾,正陆续赶来。这里面当然不乏大阪邻近县市的国立大学校长和医学部长,而在知事、市长、工商协会代表的带领下,著名的财经界人士、大阪市的众、参议员们,也几乎都到齐了。

身穿黑色礼服、颈系黑领结的财前五郎,因为是滝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的副教授,必须统筹会场的杂务,确定活动的进行,指派负责签到和带位的人,不过,只要医界大老或财界名人一现身,他就会屏退年轻医局员,亲自带贵客到最前面的桌子。

坐在主桌的滝村名誉教授虽然头发全白,却仍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硬朗得根本不像是七十七岁的老人,全场他都谈笑风生,忙着跟主桌的其他名人寒暄。来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总共有鹈饲医学部长、前医学部长大河内教授、则内院长以及东教授四个人坐在主桌,鹈饲医学部长和东教授因为有总召集人的身份,所以必须去向各桌的来宾致意。人面广、善交际的鹈饲一秉豪爽的作风,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相较之下,东则近乎呆板,只会恭敬行礼这招。

三点一到,偌大的会场已经烟雾弥漫、酒气冲天,虽然都已经十月了,气温却高得让人快要流汗。确定三百名左右的出席者大致到齐后,财前连忙跑去主桌,在东的前面摆好麦克风。如果寿星是像滝村名誉教授这样的大人物,负责司仪的就不会是副教授,而是寿星出身的研究室的现任教授,此乃医学界的惯例。

东以一贯的严谨表情面对麦克风。

“今日感谢大家百忙中抽空参加此一盛会,我谨代表主办单位,致上最诚挚的谢意!现在,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滝村恭辅医师庆祝七十七大寿的宴会正式开始,我们恭请来自各界的嘉宾为寿星献祝词,也请伟大的滝村医师为我们讲几句话。”

他讲完开场白后,大家公认很会讲话的知事率先站到麦克风前。

“首先由我开头来献祝词,不过,大家尽管放心,我不会跟在鸡尾酒会一样,不识趣地讲一大堆。特别今天这个是为了庆祝健康长寿的聚会,而且桌上又摆了这么多豪华菜色、美酒佳酿,还说那种又臭又长的祝词就太惹人嫌了。不过有一句话我是一定要说的,我祝生于大阪、堪称‘大阪之光’的著名文化勋章得主、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滝村医生能够健康长寿,也希望我们能够跟他学习。在此,我谨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方式来表达我的祝贺之意,为伟大的滝村医生干杯!”

他操着发表政见时锻炼出来的大嗓门,高喊着干杯,瞬间,宴会厅里“干杯”声四起,大家都把杯子举得高高的。滝村名誉教授也堆起满面的笑容,将杯子高高举起。接下来,就由工商协会代表、日本医学会会长献祝词,等轮到滝村名誉教授致谢词时,会场的掌声更是热烈。

滝村名誉教授满头白发下的泛红脸颊闪着光芒,他站到麦克风前,用力地清清喉咙后说道:“刚才大家就一直在献祝词,一些礼数周到的先生们连酒都没喝,只专注地听着演讲,所以,我简单说几句就好。今天,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共襄盛举,我衷心感到感谢。有这么多人为我祝贺,相信我一定能活得更久。说句惹人讨厌的话,我甚至厚脸皮地希望八十八岁过‘米寿’的时候,还有人帮我办庆生会,大家可千万不要以为与滝村有关的聚会就此结束,从此把老头子忘了。相对地,我也会自求老当益壮,凡是医学界的事或是跟大家健康相关的事,只要能做的,我一定效犬马之劳,请大家不要客气,尽量利用我这把老骨头!”

他简短洒脱地说完,会场再度涌起如雷的掌声,接下来,由代表医学院的鹈饲医学部长致辞。

鹈饲一步步挪动肥胖的身躯,往麦克风靠去。他首先面对与会者,对今天宴会的出席率之高表达郑重的感谢,接着他转向滝村名誉教授说道:“滝村医生,恭祝您生日快乐!从这么近的距离拜见您的容颜,让我一点都不觉得您已经七十七岁了,连我这个专门研究老人医学的晚辈,都忍不住要跟您讨教养生之道了。您的丰功伟业,相信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您不但是日本学士院的会员,还是曾获颁光荣文化勋章的日本医界泰斗!不过,另一方面,也没有人像您一样有这么多有趣的轶事。我现在就来透露一、两个给大家知道。医生在昭和十六年的时候,身为医学部长,有一天在学生面前宣读教育敕书,却一不小心把最后日期中的明治二十三年,读成昭和二十三年,使得在场的学生一片哗然,面对这样的失误,如果换作是别人,绝不可能像滝村医生一样,可以一笑置之;还有,某年某次临床学会的最后一天,医生原本应该带头高喊‘日本外科学会万岁!’的,没想到却喊成‘浪速大学医学院万岁!’相信这一点,也绝对没有人学得来。”

鹈饲一讲完,主桌马上扬起一阵不避讳的笑声,不过,围坐在入口处附近的副教授们,却强忍住想要喷饭的冲动,直到主桌的客人笑了,教授们坐着的桌子也传出笑声了,他们才敢含蓄地低声窃笑,连财前也拚命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笑声。

紧跟在鹈饲医学部长之后,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每朝报》社社长、大阪府市议会的会长也都上台讲了话,接下来就是轻松的欢乐时光了。不过,财前并没有把工作都交给年轻研究生去做,他自己也离开座位,穿梭在各桌之间,巡视宴会的进行是否顺利。

突然,靠窗那边的桌子传来“财前副教授!”的叫唤声。

声音是从锅岛贯治和岩田重吉坐的那桌传来的。他马上朝那边走去,十四、五名强权在握的开业医生摆出乡野武士的架势,全凑在一起。他们个个都是年满五十岁的知名私人诊所或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校友会的干部。

“感谢大家百忙中还抽空过来,因为有诸位医生的幕后协助,让我们办起活动来也格外有面子。”财前无比慎重地打着招呼。

已经有点醉意的锅岛捻着胡子:“正好,趁此机会,把你介绍给我们校友会的头头认识。岩田先生,你跟财前副教授的岳丈一向亲密无间,就由你来担任介绍人吧?”这话里的默契,只有他自己和岩田才知道。

“也对,就顺便介绍一下。对我们这些开业医生来说,比起天高皇帝远的滝村大医生,真要抱佛脚的时候,还是求手术高明的食道外科权威财前副教授会比较有用吧?”

说完后,岩田先将财前介绍给众人认识,然后再一一把各位院长介绍给财前。

在宴会上,这种介绍可说是稀松平常,不过,很明显地,锅岛和岩田的目的是在推销财前,希望校友会的大老们能扶他当上教授。

财前知道,这种时候更应表现谦卑,好讨对方的欢心,所以他一反常态,万分恭谨地低下头来。在大阪数一数二的大森外科医院院长,因酒醉泛红的脸猛然一震:“啊,你的事我常听锅岛君提起,有你这么一位晚辈,我们真觉得安心!总之,以后大家就互相扶持、互相帮忙吧?”说完后,他状甚愉快地哈哈大笑。

那笑声之大,甚至引来邻桌客人的侧目,而第二外科今津教授竟然也在其中!瞬间,财前在心中大喊不妙,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看准适当的时机才说:“那么,请大家慢用,我有事先离开一下……”

他转身正要离开,忽然看到鹈饲医学部长穿过闹哄哄、乱成一片的酒席,大踏步地往这边走来。他连忙避开,只用眼睛追随着鹈饲。鹈饲朝岩田所在的桌子使了个眼色,来到外面的走廊。然后,岩田表现出似乎要上厕所的样子,匆忙地也往走廊走去。

财前五郎的眼睛微微泛起笑意。庆生会结束后,岩田会找鹈饲医学部长到新町的料亭密谈,现在这两人正在商量时间吧?财前转向背后,看向东所在的主桌。知事和市长老早就退席,不见人影了,其他名人则围着滝村名誉教授高谈阔论。这里面既包含着对左襟别着淡紫文化勋章、功成名就的医学家的敬畏,也洋溢着一种能与崇高人物谈笑的满足。东也置身其中,他露出高傲的微笑,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财前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不久的将来,他也要坐上那张主桌,和东一样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谈笑风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将不择任何手段,在五个月后的教授选举中赢得胜利。

鹤之家的和室包厢里,鹈饲医学部长一边拿眼觑着庭院的灯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岩田说话,等到岩田终于说完了,他很直接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快。

“你说有紧急的事,原来就是这回事啊?”

滝村名誉教授的七七寿宴之后,他编了诸多借口,好不容易才从后续的聚会里溜出来,没想到岩田要讲的话,全是跟财前副教授有关。这种事又不是今天非讲不可,改天再讲不就好了?鹈饲心里老大不悦。

岩田拿起酒瓶帮鹈饲倒酒,同时说道:“唉,你别板着张臭脸嘛!我也不想在这种日子把你找来,只是,你也知道人事这种东西,差一天整个情势就会完全改观。你还记得吗?你在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不是也碰到过突发状况,吓得胆都没了?”他意在提醒对方当初自己是怎么替他奔走的。

瞬间,鹈饲的脸上出现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是,东君是否要推荐那个菊川,到现在都还没有定案,只不过是在推测的阶段,我总不好一开始就表示自己反对外校的人来当第一外科的教授吧?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等到东确定推举谁后再说。”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东教授打算提拔那个金泽大学的菊川啰?真让我惊讶。凭你和东平日的交情,就算他不跟别人讲,也应该要找你商量才对,结果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跟你说,把你这个医学部长晾在一旁,说不定人家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哪。”岩田语带嘲讽地说道。

鹈饲一听,脸色马上变了:“岩田君,请你别再说这么失礼的话,什么东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是我根本没把快退休的他放在心上!”

岩田仔细观察鹈饲的反应,确定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放低姿态,好言相劝:“呀,失敬,失敬。只怪我们太熟了,我一不小心就失了分寸。哎呀,请你别见怪。不过,话说回来,东到现在都没跟你提教授候选人的事,会不会是因为他怕让你知道后,会碍手碍脚的?我是苦口婆心,才跟你说这些。”

“我知道后,会碍手碍脚……怎么可能?根本没这回事吧?”鹈饲轻松地撇清。

金框眼镜下,岩田的细小眼睛闪着光芒:“是吗?不过,根据锅岛贯治的说法,东这人还蛮会演戏的喔。”他故弄玄虚地说道。

“哦?锅岛……那个身兼市议员、很能干的锅岛君吗?”鹈饲颇在意地问道。

“哎呀,我怎么说溜嘴了!事实上,刚刚同桌吃饭的时候,锅岛盯着主桌的东,偷偷地跟我说:‘你看那个东,乍看之下好像是个正派学者,没想到他背地里却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串通,想推举船尾的手下,金泽大学的菊川来当教授,计划把东都大学的势力扩展到浪速大学。’我笑着说:‘怎么可能!’结果,锅岛他说:‘没骗你,根据第一外科医局员打探回来的情报,也说东、船尾、菊川已经搭上线,跟我得到的消息一模一样,所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事实上,这些话全是财前五郎跟他说的,不过,为了增加事情的可信度,岩田没忘记要借第三方锅岛的名义讲出来。

鹈饲无比惊讶:“这么说,第一外科的医局已经展开拥护财前的事前运动,而锅岛君也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了?”

“你何必那么惊讶,你自己不是也有类似的经验吗?等到选考委员会开始运作再来想办法就太迟了,所以,拥护财前的派别马上就整合了医局,也跟锅岛联合了起来。”

“那么,既然工作都已经进行到那边了,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鹈饲谨慎地问道。

“为了确保从选考委员会召集一开始,财前就一直占上风,所以我希望你能让财前派的教授们担任选考委员,如果不这样做,缺乏现任教授支持的财前就会有危险了。”

“可是,我身为医学部长,不可能做得那么明显,如果是一般教授倒还可以。”

“这点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要你自己跳出来,就请你旗下鹈饲派的教授帮忙做这些工作。”岩田干脆把话挑明了。

瞬间,鹈饲的脸露出苦笑:“可是,医学院内部的派系十分复杂,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表面上看来,我说的话就是圣旨,其实不然。医学院里,除了以我为中心、所谓的主流派外,还有医学部长选举时输给我的则内院长所领导的则内派以及一手掌控基础医学指导权的大河内派。”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鹈饲主流派、则内派还有大河内派,彼此势力消长的情形怎么样?”岩田也非常谨慎地反问。

鹈饲想了一下:“这个嘛,最近我对则内派改采取的怀柔政策好像成功了,有些事是可以视情况合作的。不过,问题出在基础医学的大河内派,那边只要大河内一句话,大家就会团结起来。因此,这次最难摆平的应该是他们。更何况,之前财前君曾在那个研究室待过,他的缺点人家都知道,而依照大河内的个性,他是不可能喜欢财前那一类型的人的。所以,如果东教授从大河内那边下手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因为临床、基础组加起来总共是三十一门课,基础就占了十五门,握有十五张选票啊!”鹈饲以沉重的语气说道。他这么步步为营,与其说是为了财前着想,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岩田忙搓着手,像商人一样放低姿态:“呀,这实在是……我不知道有这么复杂的派系斗争,就没头没脑地硬要你帮忙,真是抱歉。”

他再三道歉,拿过酒瓶,帮鹈饲斟酒:“不过,真的不行吗?这也是展现手腕的好机会啊!你该不会只想做个医学部长就算了吧?如果想要竞选校长的话,现在就要努力打好基础,到时就算你不来拜托我,我也不会忘记要涌泉以报的。”岩田一步步探向鹈饲的内心。

“真是的,什么事都瞒不住你。”鹈饲算是承认了。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话,我怎么领导全是老狐狸的医师公会?又怎么当校友会的干部?总而言之一句话,到时请你尽量差遣我。怎么样?你就答应了吧?看在朋友的份上!哈哈哈!”岩田意味深长地笑了。

鹈饲也忽然发出响彻包厢的大笑声:“呀,真的,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哈哈哈!”

只是,不管是鹈饲还是岩田,两人的眼里都没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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