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前杏子将丈夫的衣物和随身用品堆满了整间和室,还有九天,丈夫就要出发了,她正忙着张罗各种行头。

杏子平时从不做家务事,但为丈夫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做准备,让她的内心充塞着蠢蠢欲动的快感。杏子不曾体会过准备嫁妆时的快乐,但她觉得这次为丈夫做出国准备,应该和准备嫁妆的感受十分相似。虽然她对自己无法同行感到不满,但丈夫向她保证,明年出席在美国举行的国际消化道学会时,可以将两个孩子托给父亲又一,夫妻俩结伴同行。因此,她就像在预演一般开心地忙东忙西。财前结束上午的门诊后,目前正在书房内准备学会报告的论文——这也让杏子忙得不亦乐乎。

欢迎会时穿的礼服、平时穿的深蓝色西装和作替换用的长裤、特别订制的双层袖口衬衫,每一样都是为这次出国而新订做的。杏子享受着每一件衣服的高级触感,逐一把它们放进皮箱,此时房门被打开了。

“怎么样?东西放得下吗?”

身穿和服的丈夫探头张望着,一身和服的他散发出好男人特有的温柔体贴,不像穿西装时那么干练。杏子抬头看着丈夫:“可以。用来送礼的西阵织桌心布和珍珠领带夹都已经放进去了,只剩下参加学会要用的东西了,那些你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的东西已经都弄好了,只剩下在学会做特别演讲时要用的德文论文翻译稿以及一百五十张幻灯片,明天我会在学校做最后的整理,到时候再放进去就可以了。”财前“呼”的松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打电话告诉冈山的妈妈?”

在冈山老家独居的婆婆写信来说,想要来大阪为当上教授后又要出国开会的儿子送行,希望知道财前出发的日期,所以,杏子才问丈夫是否已经回复消息。杏子虽然嘴上说是担心七十六岁的婆婆体力支撑不了,但其实是觉得婆婆来大阪会造成她的麻烦。财前十分清楚杏子的想法。

“我告诉我妈,其实只是去国外一个半月,不必大费周章地跑来大阪送行,而且,我回来时也会买一些礼物,到时候我会回冈山一趟。”

财前的眼前浮现出母亲接到回信时落寞的身影,对于将母亲一个人抛在乡下,只有自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顿时感到一丝愧疚。

玄关的门铃响了,传来管家应门的声音,不久,管家就走了进来。

“有一位平和制药厂的武井先生找您……”

原来是平和制药厂的总经理武井,他也在浪速大学医学部药事系担任兼职讲师。

“原来是武井先生,我去见他。杏子,就拜托你帮我准备一下。”

财前走出了房间。一打开客厅的门,戴着白金镜框眼镜的武井露出谄媚的笑容。“我去大学找您,他们说您今天在家,所以我才突然登门造访。您家里真漂亮!”

武井环顾着那对国立大学少壮派教授而言显得过度奢华的客厅,财前笑了笑,默默地抽着烟。

“出国要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吗?”

财前还是副教授时就已经认识武井,但自从财前升为教授后,武井就开始用这种几近奴性的恭敬态度对待财前。

“哪有这么简单,原本想早一点结束门诊,但总有一些推不掉的诊治或手术,逼得我临出发前还得在家里赶学会报告的论文。”

“有没有什么敝公司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武井身为平和制药厂的总经理,又比财前年长十几岁,他把财前当做推销自己公司药品的重要客户,所以才会在财前面前表现出如此谄媚的做派。

“不必了,内人会帮我整理行李,学会报告的论文也请研究室的人帮我分担处理了,不需要麻烦你。”

“去了德国后,请务必让我们有机会为您服务!其实,我这次来找您,是希望在您这次出国期间能让敝公司有为您打理一切杂事的权力,但不知道您是否已经和其他公司约好了……”武井试探着财前的口风。

“对,是有两、三家。”财前装腔作势地说。

“财前教授要出国,各家公司当然会积极争取这个机会,但我们公司的派驻员在德国已经住了七年。不管怎么说,您在国外时,应该需要一个十分了解当地情况的人为您服务。此外,您在德国停留的时间及行程安排应该就如上面所写的这样吧?”

他拿出了一张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财前在欧洲的行程表。

“哇,真是服了你,我们研究室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么详细的行程安排……”

财前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担任药学系的兼职讲师只是个幌子而已,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平时和大学的各位大教授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如果连财前教授的行程都无法搞到,那我岂不是太疏于职守了?而且,我认识财前教授您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财前还在当副教授时,就经常受武井之托,向校内的诊疗委员会建议试用及购买平和制药厂的新药,也曾经指导过平和制药厂附属研究所的研究生的学位论文;同时,只要财前向武井开口要求赞助学会和研究经费,武井基本上都会一口答应,双方一直保持着相互利用的关系。

“财前教授,您这次出国可不是随便去看看国外医疗环境的视察旅行,而是应国际外科学会之邀出访。这种时候,如果敝公司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的面子怎么挂得住?所以,是否可以卖我个人情,让敝公司有机会在德国为您张罗一下行程?”

武井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封系着礼签的大礼金袋放在桌上。

“这是敝公司为您饯行所准备的一点小意思,请您笑纳。”

“这怎么行?怎么可以让你这么破费……”一旦接受了,对方日后一定会巧妙地提出某些附带条件,这是药厂惯用的手法。

“您快别这么说,不然,我可要伤透脑筋了。这纯粹只是对您这次出访聊表心意,就请您收下吧。”

“平时你就礼数周全,这次还这么慎重,我怎么敢当?”财前显得有些犹豫。

“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去了德国,就让敝公司的派驻员为您服务,他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只要您吩咐一声,绝对一一照办!其实,敝公司研发的抗癌剂被长年宿敌关西制药厂抢先获得上市许可,也被纳入健保给付药品的行列了。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在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可以打听一下抗癌剂在各国外科领域的重要性和实际使用情况,回国后,贵院或许会愿意试用敝公司的抗癌剂了。”

武井刚才还说纯粹只是饯行,此刻却厚颜无耻地提出了要求。

“真不愧是武井先生,拜托事情还是那么有技巧!但学会的行程很紧凑,所有时间都被参加自己专业部会的活动给占满了,我可能没有时间去听抗癌剂的相关报告,但我会把此事放在心上。”

武井立刻笑逐颜开:“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我就马上联络敝公司代表,做好万全的准备。在您出发前的百忙之中突然登门造访,实在很抱歉。”该谈的事谈完了,武井立刻站了起来。

“彼此彼此,都没有好好招待你,请代我问候董事长。”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送武井到玄关。回到客厅时,他拿起桌上的礼金袋,撕开信封数了数,共十张一百美金的纸钞,总计一千美金,相当于三十六万日元。

佐佐木信平来到三楼外科病房三六零号房,站在挂着“谢绝探视”牌子的门前稍稍窥视一下房内的情况后,轻轻推开了门。

“昨天的手术情况怎么样?”

他压低嗓门问道,生怕吵醒病人,嫂嫂良江因为彻夜照顾病人,一脸瞧悴的样子。

“刚刚才从恢复室回来,麻醉药效已经退了,常常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情况还算顺利。”

“那太好了,本来想要早一点过来,但今天刚好是店里盘点的日子。”

说完,信平走到兄长的枕边。可能是因为手术和全身麻醉所导致的疲劳还未完全消退,庸平面色苍白地躺着,双眼紧闭。信平一听到兄长住院的消息,第二天就立刻赶来探病,结果被主治医师找去,告诉他庸平得的其实并不是慢性胃炎而是要接受贲门癌手术。信平心想,由于是极早期的贲门癌,因此并不是性命攸关的大手术,为了避免引起病人的怀疑,他故意没有在手术当天出现。今天早上,嫂嫂打电话告诉他,庸平在说梦话时,说了两次“信平、金库账簿,信平、金库账簿”,所以希望他到医院来一下。因此,信平才会选在今天过来。

信平抬眼望见枕边的架子上,封面已经磨损的金库账簿和算盘藏在报纸里。即使住院时,金库账簿和算盘也不离手,这很符合兄长一贯的作风,但连说梦话都会提到金库账簿,又是怎么回事?而且,这次只不过是住院三、四个星期,需要这么放不下心吗?信平着实觉得纳闷。

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庸平微微睁开眼。他的视线没有焦点,神情恍惚。

“哥,我是信平,情况怎么样?”他立刻上前问候。

“水,水……”

庸平一直嚷着口渴。良江立刻将纱布蘸水后放在他的嘴唇上。庸平像婴儿吸奶般拚命吸着纱布上的水,但随即又立刻饥渴地叫着:“水,水……”

良江又一次送上蘸水的纱布,但当庸平第三次要求时她却摇了摇头。

“等一下,不可以一下子喝那么多。对了,你不是找信平吗?他来了。”

庸平可能不记得自己曾经嚷着要找信平,一脸茫然。然后,才盯着信平的脸问:“生……生意怎么样?”他问的是信平从事的针织品生意,信平愣了一下。

“今天刚好盘点,营业额有增长。”他安慰着兄长。

“我的店明天……也要盘点。”庸平喃喃地说道。

“哥,你生病的时候就不要再惦记生意的事了。带着算盘和账簿住院,连说梦话都会讲到账簿,你到底在做什么?如果有什么不放心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了。”

庸平沉默了片刻:“账簿吗?账簿已经……没问题了……”

然后,庸平又突然不说了,似乎心里在挂念什么,却拚命克制着不说出来。想到兄长前一天才动手术,身体还很虚弱,信平也就不再追问了。

“无论如何,手术后要多休息,不要杞人忧天,好好养病最要紧。我等一下就回去了,有什么事的话,只要说一声,我随时都会过来。”

庸平闭着眼点了点头。

弟弟信平才走出病房,主治医师柳原便抱着病历走了进来。

“医生,水,我还想喝水。”庸平向医生抱怨着。

“不,现在还不能喝大量的水,只能濡湿嘴唇,请你再忍耐一下。”

“但我喉咙就像有一把火在烧一样……”他仍然不肯放弃。

“我帮你增加点滴的量,应该可以改善口渴的情况。”

说着,柳原将体温计放在病患的腋下,又提起手腕测量脉搏。脉搏七十八次,体温三十七度七。然后又量了血压,最高血压一百四十,最低八十五,无任何异常。

“我检查一下腹部的情况。”

他压了压庸平包着腹带的下腹部,仔细进行触诊,腹部并没有胀气的现象。

“体温、脉搏、血压和腹部都没有异常,术后情况良好。麻醉慢慢消退后会觉得伤口很痛,尽量别活动,忍耐一下。如果疼痛十分严重时,我们会帮你打止痛针,但尽可能不打比较好。”说完,他就在病历上写诊察记录。

房门再次被推开了,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走了进来。

“啊,是里见医生,谢谢你来看我们。”

手术后已经过了整整一昼夜,操刀的财前教授从来不曾现身过,而年轻的主治医师总让良江心里备感不安。所以,一看到里见,良江马上露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表情。

“情况怎么样?”里见走到病床旁问道。

庸平张开干涸的嘴唇,露出手术后的第一个笑容:“看来很顺利,现在只等伤口赶快愈合了。”

然后,里见又转过头来问主治医师柳原:“手术后的诊察情况怎么样?”

“手术时间很短,而且非常成功,术后情况十分理想。昨晚担心术后疼痛会影响睡眠,所以在点滴里加了吗啡。目前没有术后休克和出血现象,只有偶尔想吐的症状,脉搏、血压和体温都没有任何异常现象。”

“太好了,腹部呢?”

“腹部也没有鼓胀现象,让我松了一口气。”

说完,他把病历递给里见,里见逐一仔细地检查了体温、脉搏、血压等记录事项,最后,看起了手术摘要。

病名 胃贲门癌

发生部位 贲门后壁

形状 鲍尔曼Ⅲ型 二厘米X一点五厘米

转移 无其他内脏转移、无淋巴腺转移、无腹水

处置 胃全切除术(食道·空肠吻合)

手术时间 二小时十分

里见拨了拨垂落额头的头发,视线离开了手术数据:“从手术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我之前担心的转移到肺部的情况,手术前做的断层摄影诊断结果如何?”

里见想要了解财前在做断层摄影时,对自己所担心的肺部阴影的诊断。

“那个……后来没有做断层摄影。”

“什么?没做?”里见神色顿时一变。

“对,那天上午财前教授有两个手术,根本没时间做断层摄影,所以就直接动手术了。癌症发生的部位及形状和财前教授在胃部X光片上看到的部位、形状完全相同,属于局部性的,并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身为主治医师的我担任第一助手,亲眼证实了财前教授惊人的解读能力了,即使没有做断层摄影,也可以断定是局部性的贲门癌,至今我仍然感到钦佩不已。”

柳原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和里见一样质疑财前的诊断。

“而且,教授在手术时的精彩表现,比我之前所见识过的任何一场手术更加漂亮利落,这种手术竟然可以在二小时十分钟内完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财前操刀的情形又浮现在柳原的眼前,即使在他说话时,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异常激动。里见看着柳原说话时的怪异态度,心中为财前两次和他约定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却都满不在乎地毁约感到气愤不已。但既然手术已经成功了,手术后的恢复情况也很理想,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后天就要出发了。财前把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三人找来教授室,三个人一起走了进来。

“来,请坐。”他请他们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靠坐在主管椅上。

“今天终于把我出差的杂务都整理好了,但参加学会的准备工作却还没有完成,所以才找你们过来。首先,我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准备发表的论文的德文译文,是由金井副教授指导研究生完成的。昨天我看了一下,总觉得不太满意,虽然没有译错的地方,但感觉太平淡,也太古板了。如果是在日本的学术研讨会上发表还没有问题,但换成是在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场合发表,就显得过于逊色了。金井,希望你赶快去改一下。”

副教授金井似乎大感意外:“东医生前年参加维也纳的学术研讨会时的译文,也是由这位研究生译的,在准确度上无懈可击。这是医学的论文,只要准确就够了。况且,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财前上下打量着金井:“即使前任教授满意,也不代表我就会满意。我这次是受邀作为日本食道·胃吻合术的代表,要在这样的国际场合发表论文的,当然需要某些文学性的表达方式。有些著名德国的学者在写论文时,还会运用高格调的德国浪漫派表现手法呢!总之,火速进行修改!”

他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命令金井。

“佃,我请你帮忙选的一百五十张幻灯片不够切题,你再好好看一下我的论文,重新选一些能够强调论文观点的幻灯片。”

佃不像金井那么倔强,他战战兢兢地回答:“对不起,我立刻重选。”

财前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叼在嘴上:“我找你们来不是听我数落的。我出国时,想请你们帮我好好照管医局。教授会诊和授课由金井副教授全权代理,研究室正在进行的研究由佃讲师指导后写成报告,医局内的杂务和管理当然由医局长安西负责。刚才,我路过医局门口,瞧见还不到午休时间就有些人围着桌子喝茶、聊天,这让我怎么能放心出门?”

安西狼狈地倒吸了一口气:“不,可能是因为今天的门诊刚好比较早就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才会如此。我一定会严格要求他们!”

“请你务必要做到。如果被其他研究室的人看到了,会认为都是因为刚上任的教授去国外出差、丢下研究室不管,才会变成这种样子。这不是会让人说闲话吗?可想而知,后果当然要由我来负责任。除了研究室以外,诊疗上的怠慢和意外也都得由我负责,所以,请你们各自管理好我刚才分配的工作,万一出了什么事,就由你们来承担责任,明白吗?”

虽然这些话是交代工作时的陈词滥调,但从财前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绝对要负起责任的冷酷。金井抿紧双唇回答道:“了解。您出国时,我一定会尽到我的责任。”

佃和安西十分了解财前的个性,并没有像金井一样信誓旦旦,只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我要拜托你们的事就只有这些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事……”

金井和安西回答说“没有”,佃却问道:“报社来电询问您准备发表的论文内容,该怎么回答对方?”佃表现出一贯的谦卑态度。

“是吗?这件事很重要,绝对不能事先告诉他们。我的报告论文《日本的食道贲门癌术后远隔成绩》一定会在德国引起巨大的反响,当地的媒体肯定会大肆报导,这么一来,效果会更理想。”

财前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金井和安西,你们可以先离开了,佃留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佃和财前两人。

“你真的很细心,即使我不在,也能放心地把这里托付给你。虽然形式上是请副教授、讲师和医局长三个人帮我看家,但你也知道,金井原本是东的直系弟子,我是因为他在教授选举时没有为东派奔波,才把他从讲师提到副教授的。而安西还不够稳重,所以,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能够以你为统筹,做好管理工作!”

财前此刻说话的态度和刚才在金井和安西面前截然不同。

“教授,您这么器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将尽我最大的努力管理好研究室,其他的请您尽管吩咐。”

财前用力呼出一口烟。

“上次,以我为发起人,我们打算在鹈饲医学部长的银婚纪念式上致赠书库,关于这个,向相关者筹措祝贺金的事你张罗得如何了?”

“是。我按您的指示,大致分为三组:分别是由经鹈饲医学部长主审或副审得到学位的开业医生组、曾在鹈饲部长安排下成为兄弟学校教授的教授组以及与鹈饲部长的老年病学专业相关的公司、药厂组。由这三大组筹措贺礼,基本上都能按预期筹到祝贺金。”

佃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各项数据。

“开业医生组每人三万元到五万元,兄弟大学教授每人一万元左右,药厂组则是每户十万元,目前已经集资二百万元了。”

“好,只有一个月就已经筹到这么多资金,你一定很卖力。我还有两天才出发,请你再加把劲。但向药厂开口时,毕竟和捐赠给学会或资助研究经费不同,只能找和鹈饲教授特别有渊源的地方。至于平和制药厂那里,我会去和他们说。”

财前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还有,我出差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是,已经都安排妥当了。刚才我和东京联系好了,已经在伊丹机场安排好贵宾室,将在那里为您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

“是吗?你帮我安排得这么好,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财前肉麻地称赞着佃。

佐佐木良江看到丈夫从刚才就一直咳个不停,喉咙好像被痰卡住了,内心浮现隐约的不安。手术之后,丈夫的恢复情况一直都很顺利,她很担心是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让他感冒了,身体状况才会突然变差。想到护士和主治医师一定会因此责骂自己,她感到坐立难安。

突然,庸平的喉咙“嘘”地发出像笛子般的声音:“喉、喉咙里有痰……”

良江急忙扶起丈夫的身体,调整到比较容易把痰咳出来的姿势,并轻轻抚着他的背,只见庸平用力地咳着,似乎想要把痰咳出来。

“医生、去找医生……”庸平脸上渗着汗水,痛苦地要求着。良江立刻按下枕头旁的对讲机。护理站的护士闻讯立刻跑到病房来。

“佐佐木先生,你怎么了?”

“痰卡住了,好难受,请你帮我找柳原医生!”

“我马上就去,请平躺下来休息。”

护士慌忙跑回护理站。主治医师走进病房后,看了看庸平的情况,立刻把体温计塞在他的腋下,又测量了脉搏。

“脉搏一百二十,体温三十八度二……”他把听诊器放在庸平的胸口,“什么时候开始呼吸困难的?”

“就在四、五十分钟前,一开始只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半小时前突然有痰卡在喉咙里,才变得很不舒服,有没有关系啊?”良江惊慌失措地描述着。

柳原仔细倾听着良江的话,同时在脑海里思考着,手术那么成功,如今也已过了一星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一方面,他也在回顾着这一星期内,自己的处置方法是不是有不当之处——无论是注射、服药还是换纱布都按照操刀者财前教授的指示执行了,应该不会有错。眼前到底是发生什么状况了?里见所说的肺部阴影突然闪进柳原的脑海里。

“医生,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我不太清楚,手术后的情况一直都很顺利。我去开一些处方,好让病人舒服一点,也会立刻联络财前教授,请教他的意见。”说完,柳原转身吩咐护士,“立刻注射二毫升维他康复和止咳剂,我要和财前教授联络,决定随后的处置方法,在我回来之前,你要留在病人身边。”

柳原离开病房,一口气冲到教授室,看见门上面挂着“外出”的牌子,又急忙赶往医局,六点已经过了,医局里还有十五、六位医局员。

“有谁知道财前教授去哪里了?”

一位资深助理转过头来:“什么事?你怎么可以随便打听教授的去向?”

“因为教授主刀的病人情况恶化了,我要请教他该怎么处置。”

“他三十分钟前就离开了,可能要先去什么地方吧。不过七点他会去参加在北方料亭‘万力’举行的饯行会,你可以和那里联络。”

在北方料亭“万力”内侧的宽敞包厢内,财前教授欧洲之行的饯行会正热闹举行着。

鹈饲医学部长和财前五郎坐在U字形座位的正面,担任主持人的岩田重吉坐在财前旁边,以这三个人为中心的两旁,左侧是以妇产科叶山教授为首、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教授们,右侧则是以锅岛贯治为首的浪速大学校友会的重要成员,十位艺妓陪坐在一旁斟着酒。财前又一敬陪末座,忙不迭地张罗着不时端上来的料理和艺妓的出入。

岩田重吉看到所有人都到齐了,起身宣布:“现在,有请浪速大学医学部鹈饲部长代表出席者为大家致辞!”

鹈饲肥胖的身体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今天我不会说让大家扫兴的话,为了各位出席的嘉宾和庆祝财前教授的欧洲之行,请大家尽情地喝,尽情地玩,不过,要请各位照顾好自己的血压!这次财前教授是国际外科学会指名邀请的日本食道贲门癌权威,将在欧洲举行特别演讲。相信我们财前教授即使在全世界的学者面前也不会怯场,更不会怯懦,一定可以运用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实力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财前教授的成功就是本校的荣誉,所以,身为医学部长,我衷心祝福财前教授此行成功,干杯!”

随着鹈饲举起杯子,席上马上响起此起彼落的干杯声和鼓掌声。掌声平息后,财前站了起来:“刚才,医学部长的饯别赠言我实在不敢当,也令我深感惭愧。晚辈很担心会辜负各位前辈的期望。但是,在特别演讲中,我不会怯场,一定会尽力发挥好!”

他在谦虚的同时,却也不忘适时展现自信,一阵掌声后,热闹的宴会拉开了序幕。末座的财前又一拿起酒盅,不引人注目地挤向上座,来到鹈饲的面前坐了下来。

“这次多亏了您的照顾,真的万分感谢,来,我敬您!”

他用如艺妓般熟练的手法为鹈饲斟满了酒,鹈饲一边端着杯子让他倒酒,一边说道:“这位仁兄的确很需要照顾,不过,我也很乐意为这种值得庆祝的事照顾他!”

鹈饲满心欢喜地回答着,一旁的岩田插话了:“您说的没错,不过是三、四个月的时间,又是教授就任祝贺会,又是旅欧饯行,都是值得庆祝的事!”

又一闻言立刻抓住了机会:“这当然得多谢鹈饲教授和岩田兄的大力协助,还希望两位不忘多多提携五郎啊。”

“还要再提携啊?又一兄可真贪心啊!”鹈饲无奈地苦笑着,又一也好像事不关己地哈哈大笑起来。

鹈饲那厢笑声不断的同时,左侧的教授席上却完全没有哄堂大笑,只是相互举杯饮酒,不时闲聊着。妇产科叶山教授周围虽然不时传出笑声,但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皮肤科干教授、小儿科河合教授这些在决选投票时才投靠财前的几个人,愈喝愈觉得心里不痛快。几杯黄汤下肚后,野坂盯着手上的杯子,说:“鹈饲医学部长怎么可以破了以往的规矩,竟然让刚上任的财前出国一个半月,简直是前所未有,这根本是让他尽情地去玩嘛!”

皮肤科的干也义愤填膺地说:“就是嘛!以前即使我们提出申请,他总是要求我们在学术研讨会结束后立刻回国。这次竟然那么大方,同意让他去国外出差一个半月,简直是岂有此理。再说财前也真不是个东西,教授选举时已经搞得那么沸沸扬扬了,现在又这么厚颜无耻地出国旅行了。”

小儿科的河合也不甘示弱:“我也这么认为。今天的宴会中,基础组的教授除了大河内教授那一干人等以外,连上次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那些人也没来参加,可见大家都对医学部长这次的决定很不满。”

河合说完,又倾身询问靠近鹈饲身边的叶山:“叶山兄,你觉得呢?”

叶山等人似乎也对财前这次的长期出差很不满:“原来如此,你们说得没错,医学部长这次的处理的确很不寻常,但我认为问题应该不在医学部长身上,而是财前的手腕太高明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着,挤出一丝冷笑,叶山周围的教授们也露出挖苦般的冷笑。

坐在教授对面的校友会会员则比鹈饲他们还热闹,他们不时地找艺妓干杯,锅岛贯治周遭的狂笑声更是不绝于耳。

锅岛身旁坐着的是开内科医院的樋口,同时也是他的同学,锅岛把嘴凑到樋口的耳边:“听说鹈饲教授银婚纪念式时要新造一间书库,有没有来找你赞助?”

长相十分敦厚老实的樋口说:“有,来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开内科医院的,很多事都要靠鹈饲教授帮忙。而且,他上次让我儿子的学位论文通过了,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呢,这次当然二话不说就捐了,但没想到发起人是财前五郎,真让我吓了一跳。一位外科教授去帮内科的鹈饲医学部长筹款,也难怪这次可以出国那么长时间,正像外面传的那样,这个财前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呢。”

听不出他的话到底是称赞还是不以为然。这时,在心斋桥开了一家大型外科医院的大森插话了:“虽然关于他的流言很多,但他可是帮了我们这些开业医生的大忙。在东教授时代,想要插一个病床门儿都没有,现在可不一样了,只要懂得打点,他都可以搞定。他的医术没话说,又能干,而且长得也帅,我家有六个女儿,早知道让其中一个女儿钓这种金龟婿就好了,我现在可是追悔莫及!他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啊!”他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遗憾。

“大森,你虽然号称医院经营专家和专到大学医局挖好医生的挖墙角高手,却独独漏失了这株摇钱树!”

正当锅岛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之际,一名年轻艺妓悄悄地绕到财前身后:“财前医生,医院打电话来,说想立刻和您联络。”

艺妓压低嗓门说着,以免影响其他人的酒兴。这时财前已经满脸酒气,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是谁打来的?”

“对方只说是医院打来的……”

财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来到走廊上的电话间,拿起了电话:“我是财前,你是哪位?”声音中充满不悦。

“教授,对不起,我是医局的柳原。”

“原来是你,到底有什么事,需要在宴会时特地打电话过来?”

“实在对不起!一周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病人佐佐木庸平,突然从两小时前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体温有三十八度二,脉搏一百二十,咳嗽得厉害,也有很多痰,我想可能是手术后的并发症,所以打电话来请教您的指示。”

“你胡说些什么?那么成功的手术怎么可能引发术后并发症!”财前断然否定。

“但病患现在呼吸困难,体温也超过了三十八度……”

柳原还没说完,财前就抢先说:“一定是出现了术后肺炎!你用抗生素看看,我已经有点醉了。”挂上电话后,一股醉意立刻朝他袭来。

柳原观察着佐佐木庸平的情况,从昨天晚上开始,每隔六个小时就为佐佐木注射氯霉素。今天早晨八点左右,病患的体温曾经降至三十七度三,脉搏也降到七十六次,但从中午之后,体温再度超过三十八度,咳嗽频繁,痰也很多。

“医生,有没有问题,情况是不是更糟了?”

妻子良江焦急万分,一旁的柳原则一言不发地思考着。如果照财前教授所说的,只是单纯的术后肺炎,在早期注射大量氯霉素后,效果应该会更加显著。

“医生,可不可以请财前医生再来看一下?”妻子抚摸着口渴难耐、痛苦地发出鼻音呼吸声的丈夫问道。

“当然,我也想这么做。但财前教授明天就要出国了,有很多事要忙。他从三天前就已经不再看诊了。”

“什么?明天要出国?你的意思是,帮我们动手术的医生在手术后连一次都不会来看吗?”良江的眼里尽是责难,“医生,请恕我自私,如果财前医生今天来学校的话,可不可以请他过来看一下?我们并不是不相信你这位主治医师,但还是觉得给实际动手术的医生看一下比较放心,万一要是……”

“太太,我都是按照财前教授的指示在做处理的,即使教授不亲自来这里,也不代表他不关心病人,但既然你这么说,我现在马上就试着联络财前教授。”说完,柳原匆匆忙忙地走出病房。

他快步沿着走廊走向教授室,耳边却响起昨天晚上财前教授在电话里不悦的声音。想到很可能再度惹恼教授,不禁心生畏惧,脚步也缓了下来。他诚惶诚恐地轻敲教授室的门,里面传来应答的声音。柳原悄声地推开了门。

“我是柳原,抱歉打扰您了。”

财前好像刚进来,把一个大皮包丢在一旁的桌子上。“噢。”他只应了一声,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昨天在饯行会时打电话打扰您,万分抱歉,其实……”

他话还没说完,财前就倏地转过脸:“简直太失礼了!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校友会的干部和鹈饲医学部长特地为我饯行,连我跑出去接个电话都觉得不好意思,我怎么可能走得开?而且只不过是这么点小事,算什么紧急状况!”

他“刷”的一声用力拉开抽屉,怒声斥责柳原。

“都怪我太疏忽了,对不起。其实,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您的。昨天晚上,我按您的指示立刻为病人佐佐木庸平注射了氯霉素。在上午八点左右,曾经降到低热的状态,但中午时,又再度有发烧和呼吸困难的症状出现,咳嗽和痰的频发度也增加了。”

他报告到这里,财前便停住手,直狠狠地瞪着柳原的脸。

“你注射的方法有问题吧,你是怎么打的?”

“第一次注射一千毫克,之后,每隔六小时注射五百毫克,共注射了两次。但就像我刚才向您报告的,刚才又开始发烧了,我想要向您请教新的指示,是否要继续之前的处置方法?”他不敢质疑教授诊断的术后肺炎,只能如此委婉地表示。

“你自己刚才也说,注射氯霉素后,曾经退烧到低热状态,这就代表氯霉素奏效了。退烧到低热状态,然后再度发高烧是肺炎常见的症状,所以,可以继续使用目前的治疗方法。但关键是要更具冲击性、更大量地使用氯霉素,你再试一下,先注射一千毫克,之后,每隔四小时注射五百毫克,情况一定可以改善。”财前已经极度不耐烦。

“是,我立刻按您的指示去做,但不知教授可否亲自去诊察一下?病人家属一直希望您能够去看一下,而且,光凭我自己,也会觉得很不安,也很没有信心……”

他推了推快掉下来的塑料框眼镜,结结巴巴地说。

“你来医院几年了?病人稍微有一点状况,就要找教授去看,你也太没常识了吧!你这也算是负责一个病人的主治医师吗?还是说你对我的指示有什么质疑吗?”

柳原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我怎么可能质疑教授的指示?但因为注射抗生素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体温又再度上升,咳嗽、痰多和食欲萎靡不振等一般症状也没有获得改善,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发生了其他的肺部并发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帮他照一张肺部的X光,然后再请您鉴定一下。”他语气里充满恳求。

“你这个人还真健忘,我在看X光底片时,就已经指出那位病人的癌症发生部位和形状,而且,那次手术你也担任了第一助理,曾亲眼见识到我的判断有多正确。我即使不亲自诊察或再照什么X光,只要听你的报告,就可以了解自己操刀的病人的术后症状。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那次手术十分成功,现在只是发生了术后肺炎,所以,要具冲击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就可以治好,不需要担心。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下了逐客令。

柳原走出教授室,踏上楼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病人。财前教授不肯亲自诊察,想照X光的要求也被否定了,只说要具冲击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但从病人的现状来看,这只是一种得过且过的敷衍。

虽然他也曾想过要不顾财前教授的指示,擅自去照一下X光,但这样的冒险攸关自己的将来!出身农村的他在高中时就开始刻苦用功,好不容易从国立大学医学部毕业,没有去高薪的私人医院就职,而是选择留在大学当无薪助理,靠在私人诊所当值班医生打工养活自己,直到进医院后第六年,好不容易才得到目前这个有薪助理的职位,他没有足够的正义感和勇气为了一位病人放弃这一切,却也对继续相同的治疗方法感到极度不安。他心情低落地推开佐佐木庸平的病房,看到里见副教授也在。

“柳原,我刚好绕过来,看到情况变成这样,吓了一跳。财前教授怎么了?”

“他明天就要出发,现在很忙,分身乏术,他只给我下达了一些指示。”

“什么?出发前太忙了,分身乏术?”里见的声音充满愤慨。

“那他是怎么指示的?”

“教授指示说,这只是术后肺炎的暂时性症状,要继续更冲击性地、更大量地注射氯霉素。”

里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身为主治医师,有什么看法?”

柳原低着头,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回答?你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观察病人的情况,你应该有你自己的诊断!”

里见紧追不放。柳原犹豫了一下,眼镜后方一双充满胆怯的眼睛看着里见。

“其实,我质疑注射氯霉素的功效,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用了两千毫克的氯霉素,但只退烧了一会儿,便又再度发烧,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咳嗽也变得很严重,痰液增多,这些症状都很令人担心。”

“那要在紧急照X光后再做出判断。”

“不,刚才教授说没这个必要,被他否决了。”

“什么?否决?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为什么没有强烈要求?”

“我已经详细说明了病人的情况,也向教授提出照X光的建议,但教授断定没这个必要,如果我再坚持,就等于我在质疑教授的诊断。”

“柳原,在我看来,病人的症状并不是术后肺炎,应该和我在手术前主张必须做断层摄影的肺部阴影有关。”

里见的语气十分严肃,柳原吓得倒退了一步:“里见医生,您的意思是……”

“先不和你说了,我直接去找财前,把我的诊断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我会要求他立刻给病人做肺部X光检查。”

说完,里见匆匆离开了病房。

里见敲了敲财前的房门,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传来学务主任的声音:“行政方面的事我都已经打理好了,希望您出国一切顺利,当然,明天我也会去伊丹机场为您送行。”

财前神情愉悦地响应后,学务主任抱着资料袋走了出来,和里见擦身而过。

“好不容易才批完这些公文,终于松了一口气,明天就要出发了。”财前状甚愉快地微笑着。

“看样子我来对时间了,那就直话直说。刚才我去那位贲门癌病人——佐佐木庸平的病房,他的状况很差。”里见陈述着佐佐木庸平的情况。

“原来你也是为了那位病人来找我的,刚才主治医师柳原已经向我报告了,我也已经下达指示了。”

财前似乎不太想谈这件事。

“不要光下达指示,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诊察一下呢?手术后出现异常症状时,主刀的医生当然要去诊察,光听主治医师的报告就做出诊断是很危险的。”

他似乎在指责财前的玩忽职守。

“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凭什么对外科的事说三道四?我们医局随时都有一百二、三十个住院病人,五十几名医局员都有各自负责的病患,如果只要主治医师一联络教授就得亲自出马,即使有几个分身也不够用,我这样也是为了训练主治医师,让他们负起应有的责任。还是说,你里见君转诊来的病人不能交给主治医师处理,凡事都得教授亲自出马?”

财前语带挖苦,但里见并没有理会。

“我听主治医师说,从昨天傍晚开始,就已经出现了呼吸困难的轻度第一期症状,今天早晨则发展成了重度的第二期症状,虽然听说你诊断为术后肺炎,但为什么你如此断定?”

“你问得真奇怪,好像在质疑我的诊断!那你就说清楚点,我洗耳恭听你的诊断。”财前将转椅转了过来,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里见正视着财前:“术后肺炎通常会在手术后两、三天内发生,很少在手术后一周才发生,这种情况很不寻常,况且,使用治疗肺炎的特效药氯霉素效果不显著,这也让人无法认同你所诊断的术后肺炎是确诊。”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肺炎的基本原则,但肺炎也可能发生内攻,在十天后才出现症状,尤其是术后肺炎,会因病人在手术后的身体状况的差异而产生很大的变化,无法一概而论。你认为不是术后肺炎的理由只有这些了吗?”

“并不是只有这些,因为没有照X光,我还无法肯定。我认为那位病人可能患了肺虚脱,虽然症状不是很典型,但我在手术前担心的肺部阴影可能是癌细胞转移的阴影,在原发病灶动手术后,转移的癌细胞急速增殖,同时引起支气管内分泌物增多,造成一部分支气管阻塞,所以才会造成呼吸困难,出现肺虚脱的症状。”

里见曾经长期在病理学研究室从事病理研究,他的意见也具备了内科医生特有的缜密。

“里见,真不愧是内科医生,逻辑推理真是细腻严密,但你这些推论都是以贲门部位的癌细胞转移到肺部这个假设作为前提的。身为外科医生的我切开实际患部观察过,除了贲门以外,周围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等所有内脏器官上都没有转移的症状,更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我已经重申过好几次了,你说的肺部阴影是以前的肺结核旧病灶,所以,绝对是术后肺炎。”财前十分笃定。

“财前,在这个时候,你这种断定的方式才是最危险的。总之,现在要马上照X光,如果照出来的结果是你所主张的一次性真性肺炎,也就是术后肺炎的话,就万事大吉。但如果是我说的癌性肺虚脱,用氯霉素不仅根本没用,反而会使癌细胞不断增殖,因此,必须立刻采取相应的措施。”里见语气坚定地逼迫财前。

财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但随即回答:“里见,我在决定自己病人的治疗方针时,不需要受他人的指使,我会靠我自己的判断去决定的。”

“财前,但病人……”里见的话还没说完。

“你以为那个病人是哪个楼层的?三楼的三六零号房是外科病房,想要会诊时,需要获得目前正在治疗病人的医生的允许,但你却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擅自采取了会诊行为,我拒绝你的会诊。所以,如果你再干涉我的诊疗方针,就是越权行为。而且,我明天下午一点二十分就要从伊丹机场出发了,明天晚上,就要在羽田机场转机,我不希望再和你谈此事了。”

“财前,你这个人……”里见满腔怒火。

“我还有其他事,如果你不走,那我走好了。”

财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走出房间,丢下里见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财前到底还是没来……”

东吃完早餐,一边等待近畿劳灾医院派来的院长专车来迎接自己,一边喃喃自语着。妻子政子端着红茶,看着院子里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皮,突然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再怎么说,至少也要到门前打一声招呼,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礼数?还有上次的饯行会,不管你会不会出席,他至少也该寄一份邀请函!不管怎么说,他也曾经是东外科的副教授,礼节上也应该这么做,没想到他竟然……”

政子怒气冲冲地说到一半,就被坐在饭厅靠窗位置的佐枝子打断。

“别想那么多了。父亲,您要带给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的礼物该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五天前特地和父亲一起去京都选购的龙村织的桌心布。

“虽然遗憾,但也只能算了……”

“但您前年去德国时,不是曾和他约定,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托人带礼物问候他吗?而且,我们也特地去买了……”

听说财前是今天下午出发,东一直以为财前会在临出发的前天晚上或是今早登门打声招呼,此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不懂礼节也该有个分寸,就连金泽大学菊川先生上次来大阪参加心脏外科学会时,都还特地去医院问候你了……”

政子对菊川和佐枝子的姻缘仍然无法彻底死心,语气里毫不隐藏对菊川的好感,佐枝子并没有理会母亲。

“父亲,我去把东西送交给财前先生吧。”

“但是,你……”东摇着头。

“父亲,财前先生虽然有他自己的行事作风,但您对波尔夫教授的心意不会因为财前的行为而改变的。”佐枝子委婉地说道,尽可能不伤害父亲的自尊心。

“你要怎么拿给财前?他甚至没有上门来打招呼。你总不可能去他家吧?”

“时间还早,我先去大学看一下。如果财前先生不在的话,我会托研究室的人带给他,这样就不会显得奇怪了。”

“佐枝子,你怎么可以去找财前,太丢人现眼了……”政子试图阻止。

“我认为父亲和母亲都太在意财前先生了。即使他没有上门打招呼,我们有事相托时,当然要自己去找他,事情就这么简单。”说完,佐枝子即起身准备。

佐枝子搭父亲的便车在淀屋桥下车后,便快步沿着堂岛川走向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在进入六月后突然变得刺眼的初夏阳光中,佐枝子怀抱装着礼物的包裹,压抑在心头的那份对财前的愤怒和对父亲的不舍几乎快爆发了。父亲在任时,财前五郎造访得比任何人都勤快。新年时,每次都抢先带着太太上门拜年,还殷勤地筹办新年宴会。尽管和父亲在教授选举时曾经闹得不愉快,但他在出国访问前竟然不向父亲打一声招呼……这种无礼简直就像穿着洁白的袜子,突然被别人的脏鞋子踩了一脚般让人厌恶。虽然在父亲面前,她故意表现得若无其事,以免伤害父亲的自尊,但其实她打算在见到财前时,除了拜托他带礼物给波尔夫教授,还想数落一下他的无礼。想到这里,佐枝子晶莹剔透的额头染上一抹红色的激动,一阵晕眩袭来。她慌忙停下脚步,等待情绪平静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再度快步走在河畔的路上。

她从医院正面玄关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曾经是父亲办公室的二楼第一外科教授室门前,看见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子,上面写着“海外出差中”。佐枝子立刻前往医局。可能是所有人都去进行门诊的关系,十一点过后的医局内空无一人,宽敞的桌子和椅子凌乱地摆放着,正面的黑板上几行用粉笔写的大字映入佐枝子的眼帘——

财前教授出国启程时间

大阪 六月七日下午一点二十分从伊丹机场启程(金井副教授带领除有门诊任务以外的所有医局员,护士长率领五位护士前往送行,佃讲师、安西医局长负责主持)

东京 六月七日晚上九点十五分从羽田机场出发。泛美航空(佃讲师率领六位医局员送行)

财前教授回国抵达时间

七月二十三日晚上八点抵达羽田机场(佃讲师率领六位医局员接机)

预定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八点三十分抵达伊丹机场(金井副教授率全员前往接机)

上面详细记录着财前出发和回国的时间,简直像天皇出访一样隆重。距离财前离开伊丹机场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佐枝子显得有点犹豫,终于举步走向第一内科副教授室。

来到里见副教授的办公室前,佐枝子轻轻敲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低沉的应答声,佐枝子静静地推开门,看到里见正在用桌上的显微镜观察着什么。

“突然上门打扰……”

佐枝子谦恭地打着招呼,里见则一脸惊讶地转过头来。

“啊,原来是你,失礼了,我还以为是哪个研究生呢。”他拨了拨散在额头前的头发,“有什么急事吗?”

今天不是里见门诊的日子,所以他讶异地询问着佐枝子。

“我父亲本来希望在财前先生去欧洲时,托他带一件礼物给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刚才我去找了财前先生,看到门上挂着‘海外出差中’的牌子,门也锁着,所以,我想要请某位去机场为财前先生送行的医生代为转交……”

“财前没向东教授请安吗?”里见的语气中尽是责难,但随即又说,“财前在出发前一直很忙,上次我和你提过,我转给财前的那位贲门癌病人术后情况很不理想,他临走时还忙着为病人诊治。财前无法向东教授请安的原因可能有一半是因为那个病人的关系。”

“但无论再怎么忙,他住得离我家很近,只要有心的话,今天早晨也可以绕过来一下。”

里见沉默不语。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佐枝子第一次造访里见的办公室,她悄悄打量着内部:靠墙壁处有一整排装数据的数据架,另一侧的棚架上放了一大堆试剂瓶,虽然看似十分无趣,但整间房间有一种适度的紧张感,可以让人感受到致力研究的主人的严谨。

“我和你一起去机场吧。”里见突然说道。

“什么?你要去送财前先生吗?”

“今天刚好没有门诊,也没有会诊。既然有空,去机场为参加国际学会的财前送行,也是应该的。如果你没来的话,我倒还疏忽了这件事。”

说罢,他立刻站了起来。

在伊丹机场特别接待室的入口,为财前教授欧洲之行送行的欢送者络绎不绝。

虽然只是六月初,但五位负责接待的医局员和担任主持人的佃讲师、安西医局长已经大汗淋漓。

他们接过来自各大学、校友会、药厂、医疗器械公司、医师公会等单位的每一位出席者的名片,著名的教授和各界名人则由佃和安西亲自带路。室内已经挤满了欢送者,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女服务生侧着身,在热得令人冒汗的人群中穿梭,不时为客人斟上啤酒。

财前身穿深蓝色双排扣西装,领子上插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手里拿着啤酒杯,站在正面的桌子前。妻子杏子穿着新订做的访问着,带着两个读小学的孩子陪在一旁,岳丈财前又一穿着印有家族纹章的日式礼服在门口的屏风前忙进忙出。

“谢谢您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送行,托您的福,场面这么热闹。”

又一谦恭地四处向财前五郎来不及招呼的每一位客人鞠躬、道谢,一看到有人杯子空了,马上找来女服务生为客人斟酒,兴奋得好像是他要出国一样。他晃着像海怪般的滑溜光头在会场内四处穿梭,散播亲切的笑容,并不时对主持欢送会的佃和安西发号施令。

“财前教授,平和制药厂的川上董事长和阪和纺织的野村董事长到了。”

佃一脸善解人意的表情,趋步走了过来。财前之前就听平和制药的武井总经理提过,川上董事长会来送行,但阪和纺织野村董事长的来访却让他感到有点意外。

“野村兄,你还特地来机场送行,我真是不敢当,前几天您还那么客气……”

财前指的是野村送来的贵重饯别礼。

“不,不,你太客气了,先前一直承蒙照顾!希望你此行一路顺风,不管怎么说,没有你财前教授,我的胃早就不保了。”

多亏财前帮他动了胃癌手术,野村才能维持目前的健康状态。他笑着打完招呼后,随即让位给下一个前来送行的贵宾,平和制药厂的川上接着上前恭敬地弯腰向财前行礼。

“恭喜恭喜,衷心祝福您在学术研讨会上获得成功!您到达德国时,敝公司的派驻员会去接您,有什么事请您尽管吩咐。”

此前武井总经理已经向财前交代了细节,于是,财前郑重地向川上表示感谢。

“谢谢您想得这么周到,我真是受宠若惊。”

“财前教授,你的人脉真广,除了大学、我们药厂、医疗器械公司的人以外,还有医师公会、校友会的人,甚至连那些财界的大老病人也来了!”

他对财前的人脉之广十分钦佩。场内,浪速大学的教授们以叶山教授为中心,站在靠窗的那一区;医师公会以岩田重吉为中心,校友会的人则以锅岛贯治为中心,分别在房间内各据一方。药厂、医疗器械公司的相关人员则低调地站在门口附近,作为财前特诊病人的财界人士则各随己愿地高谈阔论著,人满为患的室内烟雾弥漫。财前看着出乎意料的盛大欢送场面,朝着一身素雅打扮、不引人注目地挤在人群中前来送行的庆子展露笑颜。庆子假装用手帕擦拭着嘴角,抛出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昨晚温存的记忆还在双方的体内散发着余温。

突然,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医学部的鹈饲部长偕夫人出现了。财前立刻换了一副表情上前迎接:“我做梦都不敢奢望鹈饲教授亲临,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之意!”

“呀,恭喜了!今天天气不错,是出发的好日子,祝你一路顺风!”鹈饲说完,又低声地说,“还有,昨天就谢谢了……”

昨天,财前作为发起人,将以为了纪念鹈饲医学部长银婚而增建书库的名义筹措到的祝贺金亲自送到鹈饲府上,鹈饲就是为此专程来向他道谢的。

“不,您太客气了。我出国期间,还请您多照顾。”财前客套地拜托着。

“财前医生,你就放心出国吧,这里的事就不用担心了。”鹈饲夫人鼓着鱼鳃般的下巴说道。

财前杏子立刻挤到鹈饲夫人面前:“夫人您不仅亲自光临,刚才这番话更让我们感激不尽。”她恭敬地鞠了一躬。

“今天可是财前教授出国访问的大日子,外子身为教授会的代表,我身为教授夫人会的代表来送行是理所当然的,老公,你说对不对?”

她似乎想让鹈饲表态,自己则发出像男人一样低沉的声音呵呵笑着,鹈饲脸上也泛起暧昧的笑容。但医学部部长夫妇一起为新任教授长达一个半月的出国赴会而前来送行,简直称得上是空前绝后之举。究其主要原因,当然是为了答谢昨天财前把祝贺金送至鹈饲府上的举动。外围的教授们看着鹈饲和财前热络地你来我往,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厅传来前往东京的班机即将登机的广播后,负责主持的佃立刻宣布。“现在,有请鹈饲医学部长带领大家祝福财前教授的启程,请大家一起呼应。”

鹈饲挺起了肥胖的身躯:“祝贺浪速大学医学部财前教授的启程,万岁!”他高高举起双手,一直挤到大厅门口的众多欢送者也呼应着。

“万岁!”

“万岁!”

高声欢呼了三声后,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财前低着头答谢着。杏子与又一也和财前一样低着头,但两个孩子却和欢送者一样高举双手,大叫着“爸爸,万岁!”

掌声平息后,财前的脸泛着红潮。

“今天,万分感谢各位的热情欢送,我走了。”他接过佃手上的手提包,走向一号登机门。

“财前!”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他转身一看,里见正拨开人群赶了过来。

“原来是里见,没想到你会来送我……”他满脸诧异地说道。

“东教授的千金有事要找你。”里见说着把东佐枝子推到前面。

“不好意思,原本想在今天早晨去拜访的,结果时间来不及了……”财前尴尬地说到一半,佐枝子直视他:“我父亲也以为你早晨会来,一直在等你,但你最终还是没有现身。所以,我代表父亲过来,希望你把礼物代为转交给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里面有我父亲的一封信,希望你工作顺利……”简短的话语中,佐枝子义正辞严地责备了财前的无礼。

“请代我问候老师,我会负责把礼物交给波尔夫教授。”财前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接过东佐枝子递出的包裹。

“财前,期待你会有出色的表现。”里见发自内心地祝福财前成功,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位病人……”

还没等他说完,财前立刻说:“好,那我就走了。谢谢你来送我!”

说完,他掉头就走进了登机门。

当他走过登机门时,人群中再度响起“万岁”的欢呼声,财前笑着挥挥手。等待已久的媒体摄影记者纷纷按下快门,财前露出了格外灿烂的笑容。他终于走上舷梯,站在飞机的登机口前,又再度应摄影记者的要求,摆出高举右手的动作。欢送的人群纷纷为他鼓掌,财前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将壮硕结实的身体向后仰,用力挥着右手,在空中小姐的迎接下走进机舱。

当财前搭乘的日本航空班机消失在云端时,里见转身看着佐枝子。

“已经看不到了。”

“对。”佐枝子放下举在额前遮太阳的手。

“咦,怎么大家都不见了?”

刚才还在这里夸张地挥着手、高呼万岁的欢送者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别说欢送台这里,就连候机楼里也显得空荡荡的,有一种大潮退去的凄凉。隔着玻璃,只看到财前家的人和医局的五、六位资深助理还留在贵宾候机楼。

“走吧,刚才那么多人,你一定累了。”

“不,没关系,您要马上回大学吗?”

“对。时间还早,我会先回研究室,还可以再做一点事。”

说着他跨出脚步走向玄关,佐枝子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您方便的话,加茂的桃树林就在距离这里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您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里见犹豫了一下:“好。我整天不是待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里,就是窝在不见阳光、阴暗的研究室,偶尔也要出去晒晒太阳。好吧,一起去吧。”

他们走出机场大门,搭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从机场沿着阪急宝琢线向北行驶。穿过池田市的市区后,车流量骤减,斜前方出现一片被绿树包围的高地。

“那里就是花屋敷的高地,加茂的桃树林就在高地对面。”

佐枝子指着窗外的绿色高地。不久,车子向西转了一个大弯,行驶在国铁福知山线的左侧,穿过川西池田站后,路变成一条坡度缓和的坡道。

顺着蜿蜒的坡道开上去,是一片平原状的高地,四周几乎没有人烟,道路两侧都是杂木林,车子里不时飘来植木园里杉树树苗散发出的新鲜幼芽味道。穿过杂木林,眼前突然变得开阔起来,杂木林已经消失,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天鹅绒般浓郁鲜艳、枝叶茂密的桃树林。

里见和佐枝子走下车,在桃树林前伫足欣赏了好一阵子,似乎忘了彼此的存在。然后,才缓缓走进桃树林中。踩在林中带着湿气的柔软泥土上,阳光像五线谱一样穿透错落有致的桃树枝叶洒落地面。两人随意漫步着,没有遇到其他游人,四周一片寂静,里见倾听着自己发出的脚步声。

“想不到,在距离机场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有这么一个远离尘嚣的桃树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佐枝子低着头,停下了脚步。

“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这里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桃花的世界,恬静而华丽,正是所谓的桃花乡。不过,那个时候的桃树林太华丽了,总觉得和自己格格不入,我还是无法适应。”佐枝子站在树阴下微笑着。

“或许吧。桃花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很华丽,总觉得和你不太搭调。你经常来这里吗?”

“对,偶尔一个人漫步在尚未开花的桃树林中,感觉好像在探究只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佐枝子的声音在桃树林中静静地回响着,树叶轻轻地随风摆动。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出了桃树林,来到高地的顶端。遥远的右侧彼端,五月的山坡和缓的轮廓依稀可见,正前方的花屋敷丘陵起起伏伏,近在眼前,或许是因为山高风大的关系,四周的树木猛烈摇摆着。

“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下?”

里见望着正前方的丘陵,在高地顶端的草丛上坐了下来。佐枝子也在里见身旁坐下。彼此虽然默不作声,却丝毫没有凝重的气氛,内心反而有一种宁静的祥和。

“啊!”

佐枝子突然轻呼出声,侧着头竖起耳朵听着。原来,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了教堂的钟声。里见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啊,是那里。从花屋敷丘陵右端中央,树木特别浓密的地方传来的。”

佐枝子朝着那个方向凝神看着。

“咦,那是圣和女子学院。刚才的钟声是女子学院的钟楼传来的,真没想到可以在这里看到女子学院。”

从来没有来过高地顶端的佐枝子惊讶地指着那个方向,丘陵中央的树林里,隐约看见一幢红瓦白墙、很漂亮的建筑物。

“那就是你和三知代读的圣和女子学院吗?”里见似乎被眼前这幢欧式学院风格的美丽建筑和四周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了。

“但我不太喜欢那所学校,把门阀、家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上次我去参加校友会时,大家的话题也都集中在丈夫的家世和社会地位上。”

“那,三知代希望我能够当上教授,应该也和这种校风有关吧。”

“咦?三知代也会在意你能不能当上教授吗?”佐枝子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三知代希望我当上教授与虚荣心或对名誉的渴望无关,她父亲是名古屋大学的医学部长,她的亲戚中也有许多大学教授,所以,她认为留在大学里深造,自然就会当上教授。她的想法很单纯。”里见的语气有点沉重。

“我能够了解。我们家也有这种想法。虽然我哥想走文学的路,但还是在父亲的强迫下勉强进了医学系。他读得很不快乐,还罹患了肺炎,最后几乎是用自戕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医生,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孙子也要当医生,只要留在大学深造,就必须要当上教授,这是许多医生家庭的普遍想法,完全漠视了人的个性。但我认为像里见医生这么优秀的人,能不能当上教授根本不重要。”

说完,佐枝子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发现心中对里见的思慕之情已超乎想象,而且自己还试图暗地珍惜、培养这份情感。里见似乎并没有体会到佐枝子话中的含意,用清澈得有点冷漠的视线注视着遥远的前方。

“财前应该差不多到羽田机场了吧?”他看了一下腕表说道。

“他今天晚上就要去德国了。我很羡慕财前有机会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和各国的医学家直接交流。”里见仰望着天空说道。

“里见医生,很难想象你会羡慕财前。今天的欢送场面根本不像是医学家出席学术研讨会,倒像是政治家或财界大老为了夸耀自己的权势的出国欢送会。当然,这不能完全怪财前,送行的人或许也有责任,但真正有志于医学之道的学者的欢送仪式应该有更高的格调才是。”

说到这里,佐枝子停顿了一下:“如果今天不是您陪我一起过来,我一定也会把送给波尔夫教授的礼物托给第一外科医局的人带过来。我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到机场把东西交给财前。”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礼物,不管财前有没有去府上请安,都是你的心意,对方也一定会感受到的。”里见似乎在笑佐枝子稚气未脱。

“其实我不是很介意,我父亲和母亲都强烈反对我去大学找财前。因为,无论在教授选举时财前和父亲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在教授选举后,他不仅从来没有来过我家里,还漠视十六年来的师生情谊,完全无视我父亲的存在。我并不是因为我父亲才说这种话,而是我无法原谅这种人的所做所为。”

她极有主见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让人怀疑如此激烈的情绪竟是隐藏在她那看上去纤细娇弱的身躯里的。

“财前这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野心将他人完全置之度外,无论对方是师长、朋友还是病人,他也会毫不在乎地踩着别人的肩膀以爬上医学界的权势顶点。”

虽然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一双单眼皮的凤眼露出坚毅的眼神。里见第一次感受到佐枝子的坚强个性,他似乎被她的激烈情绪震慑住了,盯着她的脸注视良久。

“刚才,在机场登机门那里,你在对财前说‘期待你有出色的表现’之后,不是还不放心地提到‘那位病人’吗?我想,你指的应该是上次提到过的贲门癌病人吧。我觉得,那位病人的事你最好别再插手了。我感觉怪怪的……”

“怪怪的?”里见一脸诧异与不解。

“财前这个人一旦遇到不利于己的事,很可能会将责任推到你身上,所以请别再插手了……”佐枝子再度要求。

“怎么可能?你想的太多了。”

“不,你一提到病人的事,他立刻冷漠地充耳不闻,看到他走进登机门的时候,我不禁浑身发毛,觉得背脊上涌出一股寒意,所以……”

“但那样的话,病人就太可怜了。”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已经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尽了内科医生的职责,而且也已经将病患转到外科了,这样不就好了吗?我总觉得你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我不希望你因为财前的事受到伤害。”佐枝子十分坚持。

“怎么可能?这……”

里见才说到一半,佐枝子倏地伸出白皙的手堵住里见的嘴。

“不,在上次教授选举中,我就预感结局不会圆满,这次我也有相同的预感。”

她用祈求的语气说,“请不要让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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