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开始缓缓降落,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缝隙,云端下,是德国南部层层迭迭的山野。

飞越一片一望无际的浓密森林,经过几个草原和村落之后,终于看到红色屋顶密集的都市。不久,飞机就飞到了法兰克福。

泛美航空的飞机从东京启程往南飞行了三十一个小时后,财前终于体会到一种脚踏实地的解脱感,但也同时对踏上德国这片土地产生了些许的紧张。他填写完空中小姐发给他的入境卡后,开始整理行装。随着一阵轻微的颠簸,飞机终于着陆。巨大的引擎声停熄后,舷梯放下了。财前提起黑色手提包,挺起胸膛,缓步走下舷梯。鹈饲医学部长帮他联络的、在慕尼黑大学研习循环系统疾病的第一内科助理芦川,以及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都会来接他,因而他故意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走过纯白色机场大厦的出入境检查站,财前来到行李提领站,托运的行李正从输送带上送出来,像铁臂般的机器手不断地自动将行李搬出来。虽然这种德国式的搬运行李方式很合理,但财前担心行李箱内将在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原稿和幻灯片会丢失,因此有些怏然。财前提起自己的行李,完成入境手续后,一走出大门,即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财前医生!我是第一内科的芦川,我来接您了。”

芦川先认出财前,迅速跑了过来。他年约三十二、三岁,脸色苍白,感觉有点神经质。

“芦川你好,辛苦了。”

财前正想把手上的行李交给芦川——“请问是财前教授吗?我是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市田,接到总公司的指示来机场接您。”

蓦地,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瘦长脸男人忽然不知从哪儿出现,鞠了一躬后一把接过财前的行李。走出机场大厦的大门,将行李放上车后,市田派驻员问道:“我想请教您今天的行程安排。从法兰克福开车到举行学会的海德堡大约需要一小时二十分钟的时间,您想先参观一下法兰克福再去海德堡,还是直接前往海德堡呢?”他像旅行社领队一样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想直接去举行学会的地点,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大致参观一下附近的环境。”

“那我们就直接前往海德堡。”

他请财前和芦川坐在后座,自己则坐上驾驶座。

穿过法兰克福市区,车子开上笔直延伸的高速公路,白色的道路令人感到眩目。

“这是希特勒时代留下的高速公路,平均时速可以开到一百公里,我们现在的时速有一百一十公里。”

驾驶座上的市田派驻员说明着。可能是因为道路很宽,而且其他车子的行进速度也很快,坐在车里并不会感受到飞快的速度。财前坐在迎风疾驰的车中,望向窗外。远处深绿色的丘陵重峦迭嶂,广阔的田野上,麦子已染上一层金黄,农舍的红褐屋顶和白墙,成了金黄色田野中的最佳点缀。财前欣赏着眼前这幅初次看到的国外农村风景。

“芦川,你在德国住得惯吗?”他转头问一旁的芦川。

“好得没话说。这里不像在日本那样得整天忙于应付杂务,可以专心学习。而且,德国人对医生的印象也和日本大相径庭。在啤酒屋喝酒时,如果有人问你从事哪一行,当你回答是医生时,他们会一改之前和你拍肩闲聊、像哥儿们一样的态度,立刻表现出莫大的尊敬。如果你是教授的话,那更是不得了了,对方无论在用字遣词或是态度上,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明显不同。一般人对医生的认知是既严肃又崇高,完全超乎日本人想象,而你也可以切身感受到医生在行医时具有的崇高使命感。”

“使命感……原来如此。但医生的使命感必须建立在经济、社会保障的基础上,在日本,即使是原本应该致力于研究的大学医院教授,在看诊时也不得不受制于医疗保险制度的规定,开业医生更是根据一点十元的保险点数在看诊,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有崇高的使命感?”

财前停顿了一下,又问道:“德国和日本的学术研讨会有什么不同?”

“在您面前真有些难以启齿……在日本,要在学术发表会上发表论文,可以说是根据大学研究室内的资历来决定的,而且只有和研究室教授研究内容相关的论文才有机会发表,认真说起来,这并不是从学问的角度考虑,而是一种论资排辈的分配。但在德国,学术研讨会的各科学会会长和干部都很用功,他们随时掌握着第一线的研究情况,努力培养年轻研究人员。所以,只要你做出优秀的研究,在专业杂志上加以发表,就可能突然接到学会大老的信,要求你把论文的详细数据寄给他看,也可能因此得到在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的机会,有人也因而获得了肯定。相反,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学者,如果沉溺于自己的名声,发表一些不负责任的研究内容,也很可能会受到严厉的质疑,以致在讲台上进退维谷。总之,日本的学术研讨会有点像是例行的年度大拜会,但德国的学术研讨会是检验个人研究成果的严肃场合,因此,在学术研讨会上的成果也会直接影响对研究者的整体评价。”芦川热切地说明着。

“是吗?那我明天将在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的研究成果,也将成为我的国际评价。”财前不禁提高了警觉。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驶离辽阔的田野,沿路出现了许多红色屋顶的房子,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工厂,或是竖着烟囱的红砖建筑,似乎已经来到海德堡近郊。驾驶座上的市田派驻员紧握方向盘,随时注意着前方和后镜,依然保持一百公里的时速前进着。

“你一直开这么快,没有关系吗?”财前在后座问道。

“我对开车小有自信,绝对没有问题,大约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到海德堡了。”

说完,下了交流道左转,车子进入了海德堡市区。

海德堡的街道十分安静,电车和汽车好像都消了音似的往来穿梭着。财前一行人乘坐的车子在进入闹区后,速度也慢了下来。

“教授,您是否要先去饭店稍微休息一下,再去学会的事务局?”市田派驻员问道。

财前表示要马上去学会事务局,于是车子就直接开过市中心,穿越一个像小公园般的绿色地带,驶上坡度缓和的高地。

“教授,这就是海德堡大学医学部大楼,学会事务局就在里面。明天开始的学术研讨会就在医学部的大礼堂举行。”

顺着芦川所指的方向,财前看到在一片绿丘背景的衬托下,海德堡大学那幢褐色屋顶、深灰色墙壁的雄伟建筑。随着车子渐渐驶近,那面饱受风雨摧残的灰暗墙壁也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流逝。想到这里曾经是世界各地许多学者学习、成长的殿堂,财前的内心不由得涌起一股虔敬之情。

车子停在正面玄关。财前穿过这座德国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大门,推开玄关旁写着学会事务局的房门,五、六位和财前一样前来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外国学者,正在和事务局的人交谈着。财前向先到的学者们点头致意,找到一位有空的事务局人员,表明自己的身份后,坐在最里面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立刻走了过来。

“我是事务局长,感谢您受邀来访。您的宿舍在弗里德里希·艾贝亚德街的欧罗巴宫饭店,我立刻请事务局的人带您过去。”

财前表示自己有向导,辞谢了对方的好意,并问对方从日本寄到学会事务局的论文单行本不知是否送达了,对方立刻打开身后的柜子。

“已经寄达了,并已经准备好在明天的学术研讨会上发给每位与会者。”

财前亲眼确认了自己的论文单行本放在柜子里,松了一口气。

走出大学,车子立刻开往下榻的饭店。这幢外观为白色建筑的饭店有着中世纪风格的装饰窗,室内的床铺和椅子都是洛可可式的奢华品。财前冲了个澡,换了件衬衫,来到大厅与芦川和市田派驻员会合,再度坐上车子。

车子穿过约为十五、六世纪时建造的石材房屋林立的“旧街”,驶到前往凯尼希修德的登山电车车站前。沿着车道开上山,海德堡的街道尽收眼底,来到海拔二百公尺的山丘上,看到一座仿若废墟般残破不堪的中世纪古城。他们下了车,走过城门进到里面,房子的屋顶和内部都已经腐朽了,只剩下外围的墙壁,雕刻华丽的窗框空洞地伸向天空。他们来到长满长春藤的瞭望台上,眺望海德堡的街道。只见整座城被深绿色的丘陵包围,内卡河蜿蜒流过城市正中央,远处伸展着桥梁的美丽曲线,岸边的房子白墙点缀着河流两岸。蔚蓝的天空、绿丘和彷佛绿宝石般的水面交相辉映,融为一幅美景。

“宁静又美丽,德国的城市都是这种感觉吗?”财前瞇着眼抬头望着万里晴空。

“不,这种宁静而清澈的美是海德堡的专利。这里四周环山,而且,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是大学城。”芦川回答道。

“教授,您看见对面丘陵的中央有一条白色的路吗?那就是著名的‘哲学之道。’自古以来,在海德堡求学的哲学家们都曾在那条路上徘徊、思考,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指着正前方内卡河那一头的山丘。

“好啊,‘哲学之道’,这名字很吸引人,我也去走走看,或许可以为明天的特别演讲想出什么好点子。”财前笑着转身,走向身后的市田派驻员。

车子沿着原路折返,来到内卡河畔,穿过古桥,就是通往哲学之道的羊肠坡道。坡道入口矗立着几幢覆满长春藤的山庄,再过去就是面临内卡河的山腰。山腰上,一条白色的道路笔直延伸,旁边的标识牌上写着“禁止车辆通行”。于是,他们就在这里下了车,财前率先缓步登上哲学之道。

走在哲学之道上,身上微微地渗汗,四周并没有其他游人。放眼望去尽是蔚蓝的天空和绿油油的山丘。在一望无际的视野中,这条细长、平坦的路伸向前方。每走一步,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四周一片静谧。

“教授,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从这条小路走下去?”

芦川在哲学之道下行的小路前停下了脚步。这条小路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蜿蜒曲折的路上尽是石块。财前望着继续向上延伸的哲学之道,决定从小路往下走。沿着陡斜的坡道走了十六、七分钟,来到内卡河畔。不知不觉中,暮色渐渐降临,仰望河的对岸,刚才参观的凯尼希修德山丘上的古城顶端映照在夕阳下,城墙的石砖在暮霭中变得模糊,展现出一种朦胧美。

“还有一家教堂可以看……”

市田派驻员说道,但财前对教堂毫无兴趣。

“找个地方吃晚餐吧。既然来到《阿尔特海德堡》中著名的城市,就请你带我们去可能遇见戏剧中的海里菲或凯蒂的学生咖啡店吧。”

“那,我带你们去知名的‘红公牛’吧。”

车子横越紧贴着民房的“旧街”电车大道,来到一条铺着石块的狭窄小路上。

在这条还保留着传统瓦斯灯的旧巷中,一幢建筑物前人声鼎沸。

“那家就是‘红公牛’,很有名,许多观光客都是来这里观光、吃饭,热闹得很。”

推开老旧的石造建筑物大门,一踏进店内,财前立刻瞪大了眼睛。室内简直像个昏暗的洞穴,墙壁的上半部装饰着中世纪击剑所使用的剑、盔甲和勋章,下方则挂着一幅来自没有照片的时代的铜版肖像画。一仰头,天花板像日本民房一样,被炭烟熏得乌黑,上面挂着曾经用来装酒的牛角和皮革袋,粗大的木柱上杂乱无章地贴满古老的各国邮票和纸币,坚固而粗糙的桌椅上布满了学生用刀子刻的涂鸦,至今似乎仍然可以感受到那些曾经在海德堡求学的学生在此喝着啤酒、讴歌青春热情。穿过一张张拥挤的餐桌,他们终于找到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要点什么?”女服务生过来点菜。

“市田,就交给你吧。”财前说道。

“在这种学生酒店,只能吃到平民化的德国料理,先点这里的名菜沙瓦·布朗提——就是先将小公牛肉浸在醋里腌制后再用油炒的料理,然后,再来份洋葱汤吧。饮料当然是大杯的慕尼黑啤酒。”

财前心情愉快地点了点头,并在啤酒端上桌时,敬了芦川和市田派驻员一杯,以慰劳他们担任一天向导的辛苦。在酒酣微醉之际,财前也忆起自己的年轻岁月。

一旁的大学生踏着脚,随着钢琴的节奏打着节拍,喝干了杯中的啤酒,财前他们也不遑多让,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料理端上桌时,一位显得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你是从日本来的医生吗?”她很有礼貌地问。

财前回答说:“是。”

“这是一本记录我们店悠久历史的相册,上面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年轻时代的签名,当然也有日本著名的学者,你要看看吗?”

她把夹在腋下的一本厚厚的相册放在桌上。翻开第一页,那时间已经上溯到十九世纪了,上面满是曾经在此地求学的人的签名,其中也有日本人的签名,上面用德文和日文写着——我在此地学习,我发誓要完成志向。一八七三年十月,长冲与一——在带着污点的泛黄纸上,记录着已故日本著名法医学家的名字,但钢笔字的墨水已经褪了色。

忽然,一阵熟悉的旋律传入财前的耳朵,是日本音乐的旋律。他朝钢琴的方向望去,刚才还在弹《菩提树》的钢琴师正望着财前等人,开始弹奏《樱花》。芦川站起身来,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到钢琴师身旁,他将大杯啤酒放在钢琴上,附在琴师耳畔说了一、两句话。钢琴师对财前亲切地笑着,向众人宣布“这是日本歌”,于是就开始弹起《荒城之月》。虽然弹得不甚流畅,但在异乡的第一晚能够听到故乡的歌曲,财前的内心顿时涌起了一股乡愁。

国际外科学会的第一天。消化道部会、胸腔外科部会和脑神经部会分占了海德堡大学的三个大礼堂,每座礼堂都挤满着来自世界各国的近三百位学者。

穿越正面大厅后,位于右侧的是外科小礼堂,消化道部会正在举行会议,来自美、英、法,以及包括捷克、南斯拉夫等社会主义国家,和南非共和国、阿联酋等新兴国家在内的三十一个国家,近百位学者齐聚一堂,前排贵宾席上则坐着一些身为诺贝尔奖得主的著名学者。

正面讲台上,右侧是发言者的座位,左侧则坐着消化道部会的分科会长和主席。各国的论文发表者需配合幻灯片,使用德语、法语或英语等国际通用语言,介绍消化道疾病的诊断、手术成绩和手术方式等各方面的研究,时间必须控制在十五分钟以内。

财前和同样来自日本的东北大学第一外科教授一起坐在招待席上,但彼此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财前戴着同步翻译的耳机,正在听捷克的诺波多尼教授发表《伴随黄疸症状的胆结石外科治疗》的演讲。诺波多尼教授是一位年约四十的少壮派学者,演讲时使用了丰富的幻灯片,但可能因为在意发表时间,他飞快地介绍着自己的研究内容。想到即将轮到自己站上讲台发言,财前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虽然他对自己的发表内容自信满满,但想到要用德文发表以及需要回答现场的提问,他不禁有点心慌意乱。当他轻声责备自己的失常时,讲台上,诺波多尼教授的发言已经进入了尾声。

“我的临床病例的远隔成绩如下,没有黄疸的胆结石手术死亡率为百分之二左右,但如果同时出现黄疸,死亡率就会上升至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造成死亡率上升的原因应该与发生肝脏功能障碍有关,因此,预后情况也较不理想。同时在手术时,也容易发生肝脏功能不全和出血。总之,在进行这类手术时,手术前和手术后的管理极其重要。”

他说完结论后,向主席轻轻地鞠了一躬。担任主席的哈佛大学斯坦利教授以英语问听众:“现场对诺波多尼教授的发表内容有没有什么问题?”

由于他发表的内容乏味,也缺乏吸引人之处,所以并没有带来踊跃的讨论。

“接下来,有请日本的财前教授为我们发表《食道贲门癌的手术成功例及其远隔成绩》的特别演讲。各位都十分了解,财前教授运用独创的手术方法,将食道贲门癌病患的死亡率控制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低的程度。”

当他介绍完毕,邀请财前上台时,台下响起一阵掌声。财前感觉一阵心跳加速,他做了个深呼吸,平复心情,然后缓缓走向讲台,站到发言者的位置。当掌声停止时,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由衷地感谢国际外科学会暨消化道部会,让我有机会在这么光荣的场合发表论文。”

财前对着听众,以不太流畅的德语夸张地表达了感谢之意后,便打开事前准备的德文论文,以图表的方式全面性地介绍日本各种癌症的死亡率。

“在日本癌症死亡者中,消化道癌症占压倒性多数。根据日本厚生省的调查发现,去年一年内,男性死亡人数为五万人,女性死亡人数为四万二千人,其中,男性的食道癌死亡率占全体的百分之六点三,女性为百分之二点五。在这十年期间,前来敝校外科门诊就诊的食道疾病病患中,早期发现的切除率为百分之三十九点四,如果病人能够在早期来就诊,食道癌切除的成绩将更为理想。但由于目前仍然很难做到早期发现,因此,仍然有许多病患错过切除的时机。目前除了X光检查和内视镜检查,以及最近受到瞩目的细胞诊等方法以外,尚缺乏早期发现癌症的决定性方法。因为,实际开刀的外科医师在对抗癌症时,必须具备高水平的X光片解读能力以及对各项检查的综合判断能力。”

他并以在出国前完成手术的佐佐木庸平为例,配合幻灯片,洋洋自得地介绍了自己仅靠两张X光片就确定癌症发生的经过。

“接下来要谈食道癌的手术成绩,包含食道贲门癌在内,目前,我运用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术的方式,死亡率只有百分之六点五,近年来,各国的学者每年都会针对死亡率加以统计,较理想的成绩为百分之十四点八左右,较差的甚至超过百分之五十。因此,我认为我的手术成绩十分理想,也对此引以为傲。在远隔成绩方面也相同,目前,我个人手术成功病例已经达到八百九十七例,其中,有四十三例已经存活过五年。报告显示,目前全世界接受此手术的人当中,存活五年的人数为一百二十九人,因此,其中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四十三例是由我动的手术,对此我也深感欣慰。”

他出示了以图表方式分类表示食道癌的手术成功例、手术方式、五年存活的远隔成绩的幻灯片。

“食道癌的早期诊断十分困难,而且通常需要动大手术,但目前它正逐渐屈服于我们努力不懈的研究和医学的进步之下了。今后,藉由众多专业研究消化道癌症的医学人员的努力,将可以研究出更完美的手术和治疗方法,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食道癌将无法再危害人类的生命。”

他以矫揉造作的措辞做了结语后,现场立刻报以如雷的掌声。主席斯坦利教授说:“财前教授刚才的特别演讲中所提到的手术成功例令人惊异,内容也十分具有启发性,不知道各位有没有什么问题?”

席上四、五个人迫不及待地同时举起了手,加拿大的马克斯威尔教授被点名后站了起来。

“财前教授针对上中部食道癌施行的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术名声远播加拿大。但当面临病患身体状态不好,或是局部的诊断不理想等某些较恶劣的条件,而无法一次性地施行这种手术时,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术方法?”

财前原本因为无法预计提问者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而显得十分紧张。此时,他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遇到这种情况时,手术可以分三次进行。第一次先剖开腹壁,做好胃造瘘手术,第二次手术剖开胸部,将胸部食道完全切除,并做好颈部食管瘘。然后,在第三次手术中进行胸壁前食道和胃的吻合手术。根据这种手术方式,每次手术对身体造成的负面影响比较小,即使是身患重症的高危病人,这种分次手术的方式也比一次性手术的适用性更大。”针对自己擅长的领域,财前侃侃而谈。

“谢谢你宝贵的建议。”

马克斯威尔教授十分满意地回到座位上,后方位置上的南非共和国医学人员举起了手。

“目前,欧美各国的消化道癌症正不断减少,我想请问教授,为什么日本的胃癌罹患率却不断增加?”发问者的眼睛发亮。

“这个问题或许应该由病理学者来回答。但恕我在此坦率地表达我的意见,各位都知道,胃癌的发生和食用水、食物和嗜好等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日本,经常摄取高盐分食物的地区以及钙质摄取不足的地区胃癌死亡率都偏高,牛奶饮用量高的地区,胃癌却有减少的倾向。由此来看,日本人摄取米食的饮食习惯,应该是导致胃癌的重大原因之一。”

发问者重重地点了点头,回到座位上。此时又有两、三个人举起了手,但主席斯坦利教授看了一下时间:“看来还有好几位想发问,但请私下交流吧。接下来,我们将进入下一个演讲课题。”

说完,他离开主席的座位,走到财前面前与他握手。这是对发言者表达的最高感谢,也是一种荣誉。

饭店面向内卡河的洛可可式豪华礼堂里,正隆重地举行国际外科学会的欢迎酒会。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粉红色的地毯和以白色、金色饰物布置的室内照得一片通明。穿着礼服的各国学者在身穿晚宴服的夫人陪同下,手持香槟或葡萄酒,热烈地庆祝学会的召开。

财前五郎不时和众多学者举杯而饮,他礼服袖口上偌大的珍珠袖扣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虽然他和与会者多半素不相识,但几乎人人都只手持杯,伸出另一手和财前握手。

“财前教授,你今天的特别演讲实在太精彩了,是我们消化道部会的一大收获!”

一位学者对他赞不绝口,另一位学者则急切地催促着:“请在这趟旅行期间务必造访敝校。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邀请你?”

几乎每位学者都对财前的演讲大表赞赏,纷纷递上印有本国大学和研究所住址的名片。交谈中穿插着德语、法语、英语,遇到对方是欧洲人时,虽然很难分辨长相和姓名,但财前还是微笑以对。

“当然,如果时间允许我一定会造访。有机会到日本时,也请你来参观我们学校。”

他亲切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努力在别人心中留下美好的印象。

礼堂中央响起了一阵掌声。身为国际外科学会会长并兼任消化道部会分科会长的海德堡大学比希纳教授站在麦克风前。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中,一双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环顾着室内近四百位与会者。

“感谢来自各国的教授和医生们共襄盛举,使第十届国际外科学会得以隆重召开。让我们预祝有更多优秀的研究成果在学会期间发表,干杯!”

他将杯子举到眼前,礼堂里立刻响起一阵干杯声。国外的欢迎会通常不像在日本那样有冗长的开幕致辞。比希纳教授致辞及干杯结束后,晚宴再度热闹起来。财前看到比希纳教授周围围着许多著名的学者和夫人,担任消化道部会主席的哈佛大学教授斯坦利也在其中,他立刻走上前。

“财前教授,请至这里来。”斯坦利教授看到财前时,举起了手。

“你今天的演讲内容让所有人士同感振奋,大家都在讨论。”

他朗声说道,展现了典型的美式风格。财前恭敬地和周围赫赫有名的学者和夫人们握手致意后,说:“能受邀参加本会,听到您如此的称赞,令我感到无比的喜悦和无上的荣幸。”

站在斯坦利教授旁的比希纳教授说:“对于你不受传统手术方式束缚,利用独特的创意和娴熟的技巧研发独到的手术方法并获得成功的优秀才华和能力,我感到很钦佩。”

世界级癌症学家比希纳教授的这番话,一时间让财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随即用德语恭敬地表示“对我而言,比希纳教授的鼓励也是无上的喜悦和光荣。”

“学会结束后,你会在德国久留吗?”比希纳教授啜了口酒问道。

“我也希望可以多待一段时间,但还有许多病人等着我早日回到日本,所以,很遗憾无法久留。我希望能够在回国之前的短期间内,有更多机会见识见识德国的先进医疗技术与设备。其中之一,就是比希纳教授领导的癌症研究所,非常希望有机会拜访。”他热切地提出要求。

“没有问题。但目前还没有建成,一旦建成后,这个单位将具备所有与癌症相关的综合研究部门,我想,它将是一所世界级的研究所。”

一向被认为不好打交道的比希纳教授如此欣然应允,周围的学者纷纷露出钦羡的眼神。财前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

“我离开日本时对此热切期待,没想到这么快就获得您的准许,太让我喜出望外了。”

他以日本式的礼仪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比希纳教授。

大厅内弥漫着浓醇的酒香、烟味和夫人们的香水味,宴会热闹非凡,但财前正在人群中穿梭,四处寻找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的身影。波尔夫教授身为德国外科学会会长,曾经在各部会开始前的开幕式上致辞,财前原以为应该很容易认出他来,但却一直找不到他。他不知所措地将身体倚靠在窗边,听到临近窗户的餐桌上传来热闹的笑声。顺着笑声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戴着宽边赛璐珞眼镜的波尔夫教授,财前急忙上前打招呼。

“请问您是波尔夫教授吗?”

波尔夫教授隔着眼镜看着财前。

“我是日本浪速大学的财前,也是东教授的学生。”他用德语自我介绍道。

“哦,原来是财前教授。我们正在称赞你今天的演讲呢,大家都很羡慕东教授有你这么一位优秀的继承人。”他热情地紧握着财前的手,并把财前介绍给一旁的夫人。

“东教授托我带给您一封信和礼物,看您什么时候有空,我送去您住的饭店?”

“真是太高兴了。随时都可以,我太太也很高兴看到你。”他停顿了一下,“财前教授,你今天谈到对体力衰弱的食道癌病患可以分三次手术的方法,我曾在学会杂志上拜读过,老实说,当时我还半信半疑,但听到你今天回答发问者的提问之后才终于信服了。如果你的行程允许,希望你能拨冗到敝校施行一台观摩手术。”

财前的眼中闪过一阵欣喜。他离开日本时,就野心勃勃地希望有机会在德国外科学者面前显露、夸示自己的手术技巧,没想到这么快就美梦成真了!

“这是我的荣幸。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施行观摩手术。”

波尔夫教授立刻举起杯子:“为财前教授优秀的手术,干杯!”

同桌的其他学者也一起举杯为财前喝彩。财前看着大家为自己干杯,想到自己的特别演讲出乎意料的成功以及将在慕尼黑大学举行观摩手术,接二连三的荣誉不禁令他感到满心的沉醉。他喝了好几杯酒,抬眼望向窗外。夜色中,内卡河闪着黝黑的波光,默默地流淌着,对岸的街灯为内卡河岸镶起璀璨的边框。他突然想起出发前,和庆子在舞子别墅看着淡路岛的美丽夜景时,她曾说,在灯火阑珊中,隐藏着一盏不吉利的灯光。财前的酒一下子醒了,似乎有一道阴影在这份荣耀前一闪而过,但他立刻甩了甩头——自己这么成功,怎么可能出什么差错?想到这里,他再度觉得对岸彷佛宝石般闪烁的每盏灯光都在为自己的成就而祝福。

当空中小姐宣布班机即将抵达柏林时,窗外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半圆形建筑物。

像是附有屋顶的大球场被分成两半一样,穹盖般的巨大屋顶在地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半球形。

“教授,已经可以看到坦贝尔霍夫机场了,这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机场,各国的班机都在这个可以直接降落大型客机的大屋顶下起降。”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在一旁说明道。

财前点了点头,觉得无论是眼下的坦贝尔霍夫机场,或是今早从波恩开往科隆的高速公路以及前天参观的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都不得不让人感叹德国人在建筑艺术上的创意和造诣。

飞机降落了。办完进城手续,走出机场大厦后,市田立刻拦了辆出租车。车子在公路上开了大约四公里左右,便进入市中心,两侧商店橱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行人脸上尽是开朗与满足。车子开到繁华的科尔菲斯坦大道时,车流量顿时大了起来:道路两旁的商店、咖啡店兼餐厅里人来人往,西柏林的繁华完全超乎想象。但来到大道中间部分时,却看到一座烧得一片焦黑、只留下空荡荡残骸的高塔。

“教授,这就是柏林大空袭时遭到摧毁的德皇威廉纪念教堂,为了纪念战败,他们一直让它维持当时的样子。”

市田似乎已经对眼前的风景司空见惯,但财前却不由得思考着,德国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才会在闹市中保留这个活生生地呈现当时轰炸情景的残骸,只要这座高塔继续像骸骨一样伫立在此,就表示德国人即使在繁荣的日常生活中,也无法忘怀战败时的悲惨岁月。

在凯宾斯基饭店用完午餐后,市田租了辆车,准备带财前去西柏林市内观光。

“教授,您想先去哪里?”

“既然来到柏林,当然要先去看‘柏林围墙’。”

市田沿着科尔菲斯坦大道向东行驶。大道将尽时,不时可见市区建筑在饱受战争摧残后留下的瓦砾,而那些免于被夷为平地的建筑物上,曾遭机关枪扫射的痕迹历历可见,此刻已被麻雀们在拳头般大小的墙洞里筑起了巢。

一进入动物园这个绿色大公园后,勃兰登堡门映入眼帘。走近一看,曾经是德国光辉象征的“凯旋门”——巨大的勃兰登堡门上红旗飘扬,门的另一端由东德和联合国的步兵守卫着。而西侧的门旁则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注意!西柏林到此为止。”

车子在勃兰登堡门前右转,开到寂静的河边。河岸上也竖着“西柏林到此为止”的牌子。财前走出车外,站在河畔眺望着。西柏林的岸边绿树成荫,树上开着鲜红的石南花。但隔了一条只有十几米宽的河流,东柏林的河岸上却布满有刺的铁丝网,河畔建筑物的窗户都用水泥封住了,瓦砾堆中长满杂草,完全不见任何人影,俨然成了一片苍茫的废墟。

“这里就是想要逃往西柏林的人无法游到对岸,被哨兵从背后射杀的地方。”市田指着河说道。

眼前的斯普雷河在昏暗的夕阳下泛着涟漪,静静地流着,这份宁静反而勾起人们心中的悲戚和恐惧。

沿着斯普雷河继续向贝尔南瓦大道驶去,眼前出现一道绵延不断的砖墙,前面竖着一块牌子写着“堵住道路,耻辱之墙”。

“原来这就是柏林围墙。”财前原以为柏林围墙会高入云端,眼前这道只有两米半左右高的围墙令他有点惊讶。

“对。再往前一点,有楼梯可以爬上去,那样就能看到东柏林,我们把车子停在那里。”

市田把车子停在专门用来瞭望的楼梯前。财前立刻走上楼梯眺望东柏林。围墙的另一端尽是遭到轰炸而倒塌的楼房和瓦砾堆,寂静得可怕的无人地带无止境地向前延伸。

“市田,只要稍微有一点勇气,就可以跳过这道围墙,连我也跳得过去。”他作势欲跃过围墙。

“教授!绝对不行,随时有人躲在那些倒塌的大楼窗户里监视着。如果稍有不慎,立刻会被射杀!”市田脸色都变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财前不以为然。

“我不是开玩笑,请你看那个花环。”

他指着五、六米前的墙角。那里放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前面摆着一个巨大的花环。

“那是一名从东柏林逃出来的逃亡者躲过监视的眼睛,在跨越这道围墙时被从那些房里射出的子弹击中后不幸丧生的地方。”

笑容从财前的脸上敛去。他走下楼梯,来到花环旁。靠在围墙上的十字架在风吹雨打下显得有些陈旧,但大花环似乎是两、三天前才放的,花朵还很有生气。原本应该竖在黑土与绿树包围的墓地上的十字架,竟然会出现在砖瓦墙旁。美丽的花环放在脏污地面上的景象,正控诉着战争和政治的残酷,也控诉着这幕死亡惨剧。财前不禁想起日前参观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时,比希纳教授所说的话——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连治病救人的医学也有国界,东柏林有一所聚集了社会主义国家优秀学者的癌症研究所——财前突然想要造访围墙彼端的东柏林癌症研究所。

“市田,明天请你帮我安排去东柏林的癌症研究所。”

“癌症研究所?怎么可能?除了一般的观光以外,任何参观都需要事先预约。而且,目前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无法自由联络,只能邮寄申请数据,往返至少需要一个月,根本无法为您安排。”

“即使不去见特定的教授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参观一下。你回去想想有什么通融的办法。”财前再度坚持。

“好吧,那我就想想看。”市田一脸为难地回答道。

第二天,财前沉着一张脸听市田向他报告:“我昨天晚上找了一些朋友,也想办法四处张罗。但目前只有公营的观光巴士和邮差可以自由往返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实在别无他法。所以,您是否愿意委屈一下,搭观光巴士去呢?如果是搭观光巴士,只要交代前台一声,应该立刻可以张罗到两张票。”市田满脸歉意。

“你真是搞不清楚情况,观光巴士只能照规定的路线走,我不是说了好几次,我想去的是东柏林的癌症研究所。既然已经到了柏林,没有参观就空手而回不是太遗憾了吗?”

财前丝毫没有轻言放弃,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对了,问问《每朝新闻》的山川特派员好了。他曾经来海德堡访问过我,也在波恩见过面,或许他有什么好办法。”财前马上拿起电话拨到波恩,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请问是《每朝新闻》的波恩分社吗?我是上次和你见过面的浪速大学的财前。由于我想参观东柏林的癌症研究所却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才突然打电话给你。什么?曾经有一位日本学者去参访过?那我更想去了,没有办法通融吗?什么?你要帮我联络合众国际社柏林分社?太感谢了,那就有劳你了!”财前兴奋地挂上电话。

“市田,《每朝新闻》的记者会帮我联络合众国际社的柏林分社,我们得立刻去合众国际社找一位名叫理查德·雷的记者,直接拜托他。即使雷不在,他也一定会交代某个人,出发吧。”财前马上拿起了上衣。

他们按照山川特派员所说的,从饭店往科尔菲斯坦车站的方向走了约两分钟,马上就到了合众国际社柏林分社。搭电梯上了四楼,正向接待人员说要找雷记者时,一位穿着衬衫、卷起袖子,看起来活力十足的记者走了过来。

“财前教授,《每朝新闻》的山川记者把你的事告诉我了,我正在联络观光出租车。搭观光出租车,可以很容易拿到通行证,只要不进入禁止区域,便能随意到任何地方参观。”

他说起话来毫不拖泥带水,正当他向财前详细说明癌症研究所的所在地时,电话铃响了。

“对,我就是合众国际社的雷,观光出租车在一星期前就预约满了?真伤脑筋,能不能想想办法,拜托你了。什么?只要有国际驾照,也可以自己租车去?我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呢,谢了!”

雷记者放下电话后,耸了耸肩:“柏林这个地方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在柏林住了三年,还不知道有这回事,今天第一次听说。你们有国际驾照吗?”

“有,我有。”市田回答道。

“那太好了,只要有国际驾照就可以租车前往东柏林的检查站办理通行证,那样便能去东柏林了。祝好运!”雷记者笑着拍了拍财前和市田的肩膀。

市田开着车,来到位于弗里德里希大道上的东柏林检查站。检查站前大排长龙,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在此申请通行证。

财前和市田下了车,排在队伍的最后方。等了约五十分钟,终于来到第一个窗口,出示护照后领取入境卡和号码牌。入境卡上需要填写姓名、国籍、职业、通行目的和携带金额等栏目,填完数据后还要等候叫号。所有人都得站在身着军服的检查人员面前,核对填写的事项是否无误,才能领到通行证。财前和市田在一幢昏暗而又粗陋的木制建筑物中等着叫号,财前心中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不安。检查官的态度蛮横而傲慢,等待叫号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阴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感觉提心吊胆,很不舒服。

终于轮到财前了,他站在检查官面前。检查官千篇一律地问着财前的姓名、国籍、职业、通行目的后,又特地问了一句:“你是教授吗?”

当财前回答“是”后,对方的态度马上变得十分客气:“好,请。”

他把通行证交给财前。接着轮到市田,检查官再度恢复原本傲慢的态度,对照比较着市田的护照和驾照,不断发问。市田表情僵硬地回答了两、三句后,检查官点了点头,也核准了通行证。

他们立刻坐上车子,正要开车之际,后面传来一声喝阻:“等一下!”

他们惊讶地转过头,看见两名身穿军服的检查官走了过来,压低的军帽檐下射出锐利的目光:“这辆车检查过了吗?”

不等市田回答,对方便不由分说地打开两侧车门。两人把车座移开看了一下,并仔细检查了驾驶座前的置物箱、后车厢,当发现并没有隐藏任何东西时,说了声“好”才终于放行。车子前方的红色栏杆升了起来。

通过栏杆,便是东柏林的土地了。市田紧张地握着方向盘,财前坐在司机座旁的副驾驶座上翻开地图。曾经是柏林最繁华的菩提树大街上的国会大厦等历史悠久的建筑物,都被战火摧毁得面目全非。来到大街尽头的广场上,当年雄伟壮丽的旧皇宫已颓然倒塌,如今只剩下希腊式巨大圆柱兀自耸立。惨遭炸毁的墙壁和塔屋变成了一堆瓦砾而高高堆起,在一片寂寥的废墟中,只有杂草绿油油地向天空伸去。

广场上不见人影,除了一辆观光巴士和财前他们的车以外,只有载着东德士兵的军用卡车往来行驶着。

离开废墟广场来到亚历山大广场,随即来到无轨电车和有轨电车穿梭的闹市区,广场旁的商店和咖啡店虽然有人出入,但行人的穿著打扮朴素,商店橱窗里的商品也很匮乏,闲暇时刻的情景完全无法和西柏林的繁荣相提并论。市田将车子停在广场的角落。

“这一带是东柏林最繁华的街道,从广场一直向东延伸的这条宽敞的道路是东柏林用来宣传的样板,也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斯大林街。斯大林被苏联人自己否定后,这条街才又改名为卡尔·马克思大街。”

只见这条宽约一百米的雄伟道路中间铺设了绿地,笔直地朝东延伸,两侧整齐地排列着十五层楼的公寓,虽然这片景象十分壮观,但街上却鲜有行人的影子。

车子从广场转入布雷斯勒大道,他们根据雷记者所画的地图一直向北行驶,却一直找不到前往癌症研究所所在地布甫的路。他们向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年轻男子问路时,一位警官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问他们有什么事。

“我们想要去位于布甫的林登堡·贝克癌症研究所,要怎么去?”

“癌症研究所?我不知道。但如果要去布甫的话,沿着这条街开十分钟左右,在下一个T字路口往右转。”

车子再度前进,在T字路口向右转后,四周的景色陡然一变,眼前尽是毫无人迹的荒郊。放眼望去,麦田和小山丘一望无际,偶尔有几间白墙、棕色柱子支撑的农舍,根本没有任何像研究所的建筑。

“市田,会不会走错了?”财前不安地问道。

“我完全按照警官的指示,应该不会错。我们再开到前面看看。”

市田加速前进,但开了好久,仍然只见麦田和小山丘。财前不禁焦急了起来。

天色渐暗,在渺无人烟的东德郊外这样乱闯,不免令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并且依规定必须赶在六点以前回检查站。此时,市田突然踩了剎车。

“教授!会不会是那里?”

他指着右侧一片树木茂密的小山丘上。绿树丛中,隐约可以看到一幢略带灰色的建筑物。虽然有点小,但参照地图,发现这里就是林登堡·贝克。

“不管是不是,先去看看。”

财前说完,市田便刻不容缓地踩了油门。车子沿着刚好可以容纳一辆车通行的乡间小路往上开,隐藏在郁郁苍苍的树林之中的灰色建筑物渐渐显现全貌。这是一幢藤蔓缠绕的老旧五层楼房,车子开过去一看,发现大门上挂着“德国科学院附属医学·生物研究所”。财前要求市田停车。在这幢建筑物中,有一座具有世界级研究设备的癌症研究室。财前克制住心中的激动,情不自禁地下车走近大门,守卫立刻放下像普通道路栅栏一样的横杆,上前盘问。市田回答道:“我们从日本来,要来参观这所研究所。”

对方拉起栅栏让他们通行。走进大门,前往玄关的路上,财前要市田别理会前台人员,直接走进去。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他担心前台的人会拒绝他们参观。然而,寂静的玄关不见人影,前台空无一人。财前和市田立刻搭乘一旁的电梯上楼。一出电梯,看到一道昏暗的长廊,每间房间都大门紧锁,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发出回音。

来到走廊尽头时,财前停下脚步,他们实在太幸运了:走廊尽头挂着“癌症研究室主任 E·海格教授”的牌子。他是一名世界级的癌症学者,财前也听过他的大名。

财前不顾自己没有事先预约,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带介绍信,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哪位?”一位看起来像是秘书的年轻女子开了门,“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女子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两位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我是来自日本的浪速大学的教授财前,日前在海德堡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参观过中央癌症研究院,所以,很想参观一下这座著名的德国科学院的癌症研究室。”

秘书拿起嵌在墙上的对讲机,联络不知道身在何方的海格教授。不久,对讲机的彼端传来了海格教授的声音。“我是海格教授,你们经过德国科学院的许可了吗?”

“没有。”

“如果没有德国科学院的许可,谁都不能进来参观。”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听到海格教授的声音,因为看不到对方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可怕的冷清。财前鼓起勇气说:“我听说曾经有位日本学者参观过这里,希望您也可以通融一下。我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找到这所伟大的研究所的。”

财前说完,对方沉默了片刻。

“他是科学院邀请的。”

“是否可以告诉我那位学者的名字?”财前立刻问道。他在心里暗自盘算,只要知道这个人的姓名,自己就一定可以通过某些渠道获得科学院的邀请。

海格教授再度沉默了片刻:“不行。没有科学院的允许,我什么都不能透露。希望你现在就立刻离开。”对讲机“喀嚓”一声挂断了。

“海格教授现在在哪里?”财前问秘书。

“我无法告诉你,请回吧,我送你。”

秘书面无表情地打开门,带着财前和市田走了出去。走在来时所通过的昏暗长廊上,财前的脑海里再度响起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比希纳教授说的一番话——“所谓‘学问无国界’是骗人的。在这里,东德和西德之间,连治病救人的医学也有国界。”在和这条走廊一门之隔的地方,聚集了社会主义国家最优秀的癌症学者,他们正在从事着先进的研究,却被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间的政治围墙阻隔,让财前不得其门而入。财前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和无法置信的情感,走出了研究所。

雷吉俱乐部的宽敞大厅内人声鼎沸,两、三百张座椅上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

正面双层的舞台上正举行着喷水秀,几千条水柱随着轻柔的音乐忽高忽低、悠游自在地翩翩起舞。水流时而被聚光灯照得一片明亮,时而闪耀着七彩光芒。随着一阵更加响亮的音乐,双层舞台的下层出现了许多彷佛是水中精灵的舞者,正以七彩水柱为背景,跳着排舞,音乐、水柱和舞者编织出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

财前被眼前的表演深深吸引,东德之行那种令人不快的紧张感和沉重的疲劳感一扫而空。他将盛着白兰地的杯子放在掌心加温,环顾四周,发现每张桌子上都有一部电话,酒酣耳热的观光客们拿着电话滔滔不绝地聊天、热闹地欢笑、吵闹着。

“教授,我们也来玩电话游戏吧。”

市田说完,拿起电话,看了看写着大厅内所有桌号的表格,拨通了电话。一阵电话铃声后,斜前方两张桌子上的电话亮起了灯,三个年轻女孩争先恐后地拿起电话。市田操着流利的德语说道:“我们是一二六号桌的两位日本人,被你们的美丽打动了。”

三个人一起看往财前他们的方向,笑着回答:“多谢了!”

但市田立刻挂了电话。“怎么样?教授,这次换你试试了。你可以看这张桌号表,打电话到你喜欢的女人所在的桌号,问她要不要到这里来,或是要不要一起跳舞。其实换个角度来看,电话也是一种传递爱的信息的方法。”

市田指着桌子旁一根管状的圆筒,说:“你可以用这里的便条纸,写上情书,再写上对方的桌号和这里的桌号,丢进圆筒。这个圆筒是装有压缩空气装置的通风管,会自动将纸条送到办公室,经过分类后,再从对方桌子旁的圆筒里跳出来。”

“这很有趣。不愧是德国式的实用科学,我们也来试试。”

财前拿起一旁的便条纸,用德文写上“我们是日本医生,要不要和我们跳舞?静候佳音——一二六号。”然后将纸条丢进圆筒。

两、三分钟后,坐在二八〇号桌的两位年轻女子看着财前他们的方向,两人的头凑在一起,好像也在纸条上写着什么。不一会儿,财前他们桌上的圆筒“噗”的飞出一张纸条。

“日本的医生,太好了,我们马上就过去——二八〇。”纸条上潦草的字并不怎么漂亮。

“市田,和这种女孩子一起跳舞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她们不是寡妇,就是老姑娘或妓女,只要看顺眼了,之后就看各自的缘份了。”

“太好玩了,还真来对地方了!”财前的眼中露出醺然陶醉的愉悦。

“你们好!日本的医生,欢迎光临!”刚才传纸条的女人走过来爽朗地打着招呼。两人不像远看时那么年轻,年约三十岁,一个金发,另一个棕发。穿着玫瑰色洋装的金发女子体态丰满,两片厚唇非常性感,和庆子有几分神似。

“市田,我们都好好放松一下吧。”说完,财前搂着金发女子的肩膀走向大厅。

大厅内以七彩水壁为背景,播放着轻快的华尔兹舞曲,几对男女沉醉地相拥而舞。财前拥着丰满的女体,想到明天要在慕尼黑大学施行观摩手术,酒突然醒了一大半,但他立刻驱走了那些念头,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女人。

“我希望一整晚都拥着你跳舞……”他的嘴唇紧贴着女人的耳边说道。

一到慕尼黑机场,之前在海德堡分手的芦川和波尔夫教授研究室的人员已经在机场迎接了。芦川一看到财前,立刻跑上前接过行李。

另外一位和芦川年龄相仿,但个子较高的研究员则说:“财前教授,欢迎您。慕尼黑大学医学部外科的所有成员,都十分感激能有机会观摩您的手术。”

他脸上泛着红晕,说完,立刻引领大家前往停在机场门口的汽车。

财前一坐上车,身体便重重地倒在座椅上。昨晚在柏林的一夜风流,在他身上留下了铅块般沉重的疲倦。芦川关心地问:“教授,您气色不太好,是不是旅途太劳累了?今天将施行的观摩手术已经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除了要求您施行手术的科系以外,许多内科、小儿科、皮肤科的学员也提出了希望观摩手术的申请,挤不进观摩室的学员只能集中在小礼堂内,从电视屏幕上观摩。身为内科研究员的我也感到无上光荣!不过,您好像不太舒服,身体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即使我的身体状况再差,一走进手术室,就会浑身精神抖擞。而且,我的手指和我身体状况无关,会自己正确地动作。”

财前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对自己在极度疲劳的状况下动手术也有些许不安,“万一……”的念头掠过了财前的心头。他重重地甩了甩头,似乎想要甩去这些杂念。望向窗外,车子已经进入慕尼黑市区。前后左右都是整齐的石块道路,车流量也逐渐增加,随处可见绿意盎然的广场,整个城市充满宁静的和谐,不愧是巴伐利亚州的首府。车子进入以一整排核桃树作为行道树的大路,两旁林立着许多三层楼的古典建筑,最后停在慕尼黑大学医学部的正面玄关。三位秘书出来迎接,带他们去二楼的教授室,波尔夫教授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财前教授,你终于来了。刚才,他们告诉我飞机晚点半个小时,我还在担心呢。手术将从下午一点半开始,你可能累了,先休息一下吧。”他指着铺着厚实地毯、宽敞房间一角的沙发说道。

“在日本时,我经常连续站着做两、三台手术,旅途的劳累根本算不上什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财前此刻根本不想休息,他情绪激昂,希望早一点动手术。

“是吗?那我们先看病患的病历和X光片。”波尔夫教授把桌上的病历和X光片放在财前的面前。

姓名 D·约瑟夫 书籍销售业 男(五十二岁)

主诉 吞咽困难,胃部有膨胀感

目前症状 无法摄取正常饮食,目前摄取流质食物

既往病史 胃炎

财前凝神细看病历,又看了各项检查结果,并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事项。他看了一眼读图机上的食道和胃部的X光片,发现食道下方的后壁上有一个拇指大的阴影。

“这很明显是食道癌,要立刻做食道·胃吻合手术。”

说完,波尔夫教授带财前往二楼的手术室。推开手术室的大门,一位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护士长的护士正拿着手术衣恭候财前。财前洗手消毒后,换上蓝色的手术衣,戴上手术帽、口罩和橡胶手套。波尔夫教授也换上了蓝色的手术衣。

“那我们去手术室。”

正当波尔夫教授要率先走进手术室时,护士长小声地对他说了句什么。

“太好了!财前教授,今天刚好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来我们心脏外科,听说你要施行观摩手术,便说要到观摩室观摩。”

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是著名的心脏外科专家。

“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光荣。”

财前随着波尔夫教授走进手术室。手术室有着挑高的天花板和洁白的墙壁,像玻璃密室般透明发光,其中的一面墙由整面玻璃构成,这面玻璃墙其实是电视远隔操作室观察手术的大屏幕,另一侧夹层楼面的玻璃屋就是观摩室。财前抬眼一看,马拉教授正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财前缓步走向中央的手术台,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病人已经送了进来,三位助手、两位麻醉医师和四位护士一起恭敬地迎接财前。波尔夫教授转过身来告诉财前:“这五位医生和护士是协助你这场手术的工作人员,第一助手是我研究室的副教授德克多·库兹。”

担任第一助手的德克多·库兹立刻代表所有工作人员致意:“衷心感谢!非常荣幸能担任财前教授手术的助手。”

今天首次见面的这位外科医生操着一口德语,蓝色手术帽下闪着一双蓝眼睛,他将担任自己手术的助手。财前惯有的自信不禁产生了些许动摇。

“手术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一名护士说道。

财前看了一眼躺在手术台上的病患,已经全身麻醉的病患白色的肌肤上闪着金色的汗毛,陷入深度昏睡状态。财前做了次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了两、三个有关病患的麻醉状态和全身状况的问题,抬头看着无影灯。

“请把灯调到可以从右下方照到病患上腹部的角度。”

无影灯的照射角度会影响到手术能否顺利进行,因此,财前慎重地提出要求,请助手移动无影灯。第三助手向隔着玻璃的操作室示意后,无影灯开始向右斜方移动。

“就停在这个角度,全面照射!”

病患的上腹部在灯下一清二楚。财前调整至操刀者的最佳位置,手术室内安静得彷佛一切都停止了,三位助手屏息等待财前的第一刀。在一旁观摩的波尔夫教授也注视着财前的手。装在无影灯内的摄影机开始转动,发出“吱”的声音。财前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精悍,刚才的疲劳感顿时烟消云散。

这是我在国外的第一场观摩手术,无论如何都要成功!财前伸了伸手指。

“手术刀!”

刀影在灯火通明的灯光下一闪,财前已经一口气剖开了病患的上腹部正中央。

如此利落的第一刀令周围发出一阵惊叹。这声惊叹彻底放松了财前的紧张感,立刻找回平时的自己。病患的脂肪层比日本人更厚,手术区域比原本预计得更深、更窄,他直接将双手伸进渗着鲜血的腹腔,仔细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腹部器官或腹膜上。如果癌细胞转移到相邻的器官或腹膜上,手术的难度就会增高,也需要耗费更多的体力。所幸并没有发现转移的现象,癌症只发生在食道下方。

财前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从胃部朝食道的方向详细触诊,当来到第三狭窄部后壁附近时,摸到了坚硬的肿瘤。他指尖一用力,将食道后壁转到前面,立刻看到一个灰色的如拇指大的肿瘤。

“癌肿瘤只发生在食道下方,所以,要进行食道·胃吻合手术。”

说着,财前瞄了一眼时钟。二点四十分……现在才正要施展自己的高超技术!财前在心中下了决定,务必要在三小时内完成手术。

“要先切除胃。尖头手术刀!”

他一把接过尖头手术刀,将胃从横膈膜割了下来,并将包住食道的厚厚一层横膈膜环状切开,伸入指尖,缓缓拉出食道。

“用食道钳子夹住下方。”

助手一个不留神,没有用钳子夹住黏滑的食道,笨拙的大手伸了进去。财前皱了皱眉。如果在日本,他早就一脚踹开助手,但眼下却不能这么做。他一言不发地抢过助手手上的钳子,亲自握住了钳子。他目测着肿瘤边缘上下四厘米的地方,毫不犹豫地挥刀一划,切除了癌症的部分。即使是手法相当熟练的医生,也需要用手指触诊肿瘤后,决定好切脱机,最后才敢动刀。财前大胆的手术方法让三位助手和波尔夫教授惊讶得瞠目结舌。

“准备剖开胸部,手术刀!”

财前切完病灶后,马不停蹄地又在胸部划了一刀,将食道上方拉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大动脉和心脏推向侧面,以免不小心割伤。然后再将手术刀放在纵膈膜上,仔细割下食道。割完食道后,只剩下这次手术中最困难的食道和残胃缝合的工作了。

财前又做了次深呼吸。护士站在背后,为他擦去额头和脖子上即将滴落的汗珠。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悬在腹腔内的胃的底部,必须将之拉至食道割断的地方再进行缝合,但如果拉的技巧不当,胃的小弯侧就会卡到,无法拉至食道的位置。

财前将胃底部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划了一道弧度拉到食道的位置,用钳子夹住两端,然后迅速缝合。他的手指彷佛自有生命一样,奔放而灵巧地缝合着食道和胃。

财前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眼睑上也沾满了汗水。再加把劲,只要缝合完毕,就只剩下将排压状态下的内脏放回原位,并将剖开的胸部和腹部缝合。

“手术结束!”

时钟指向四点二十六分,手术花了二小时五十六分钟。结束的那一瞬间,彷佛水珠忽然“啪”的一声滴落般,掌声打破了手术室的宁静。

“太精彩了!这种速度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围在财前周围的助手和波尔夫教授的感叹声不绝于耳,彷佛决堤的洪水。夹层观摩室内的观摩者也为财前的手术鼓掌喝彩。坐在第一排的汉堡大学马拉教授也站了起来,为财前鼓掌。财前满脸汗水地向马拉教授行注目礼,并感谢助手和波尔夫教授在手术上的大力协助,内心感到满足无比。他不禁想为自己初次在外国举行观摩手术,就获得如此圆满成功而欢呼。

波尔夫教授和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为财前高高举起大杯装的慕尼黑啤酒:“向财前教授高超的手术技巧表示敬意,干杯!”

醇厚的啤酒冒出白色的气泡,财前的眼中闪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彼此彼此,教授提供我做观摩手术的最佳场所,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的感谢。而且,你们还特地邀我共进晚餐,不胜感激!”

在慕尼黑这家著名的特格尔斯多贝餐厅内,财前环顾着洋溢古典风情的豪华装潢回应着。

波尔夫教授说道:“在我们看来,今天的手术,再熟练的医生也需要四个小时才能完成,但你身在国外,而且这些助手都是你不熟悉的,在这些不利条件下还能够在二小时五十六分钟完成,实在太了不起了!”

头发花白的马拉教授注视着财前的脸:“如果只是比速度,或许还有人可以和你一较高下,但像如此动作迅速而刀法准确的手术,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全拜波尔夫教授安排了优秀的工作人员所赐,况且接受观摩手术的病人的病症也刚好适合我的手术方法。”财前以典型的社交辞令谦虚地回答道。

“不,你太谦虚了,是你的手术太高明了。不过,我在挑选接受观摩手术的人选时的确费了一番工夫。在我的科里,病人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经济比较困难的病人或是患有罕见疾病的病人,这些人的住院费、治疗费完全免费;其次是健保的病人;再次则是自费病人。以前,做观摩手术的病人通常都是从免费或是健保病人中挑选,但因为这次是财前教授的观摩手术,所以也将自费病人纳入考虑了。在我们挑出适合的病人、与对方交涉的过程中,那位自费病人表示,既然是这么优秀的日本教授,就愿意接受观摩手术。”波尔夫教授一边用叉子叉着熏猪肉,一边说道。

“如果在日本施行一台像今天这样的手术,你可以得到多少医疗报酬?”马拉教授问道,西方人向来直话直说。

“我一马克也拿不到。”

“为什么?”他满脸愕然。

“我是国立大学的教授,算是国家公务员,不管施行怎样的手术或是多少台手术,都只领取国家规定的薪水。尤其在日本,国立大学医学部教授的职务是以教育和研究为重,从事诊疗的工作也是以此为目的,所以个别的诊疗并无法得到额外的报酬。”

“哦……我们这里可以将在职医院百分之十五的病床用于自己另外收费的病人,诊疗费用由教授自行决定。日本的教授有这样的权限吗?”

“没有。我们国立大学的教授是国家公务员,没有像您所说的特别权限。而且,也禁止自行开设诊所或私下看诊。”

“那么,那些一定想要让你诊治的特别病人该怎么办?”

“他们必须到大学附属医院的门诊部挂号,付规定的一马克十芬尼,只要我当时在门诊,就可以为他诊治,这就是日本的保险医疗制度。”

波尔夫教授和马拉教授面面相觑,一脸的难以置信。

“日本美其名曰‘教育’和‘研究’,根本就是把医学人员当做廉价劳工!”马拉教授突然愤愤不平地说。

“对不起,我的话太失礼了。今天见识了你优秀的技术后,我想推举你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

“什么?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财前反问道。

“对。所以麻烦你把以前发表过的论文摘录译成德文后,寄到德国外科学会。”

财前的眼中满溢感动:“这么高的荣誉,我实在太高兴、太感激了!真不知该如何表示……”

说完,财前深深地低头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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