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良江和信平推开“关口法律事务所”的大门。事务所内排满了书架和资料架,四、五名工作人员正在桌前整理着整料,不停地接着电话。

佐佐木信平对着在门口附近复印文件的女职员说:“我们来找关口律师。麻烦你告诉他,是佐佐木良江和佐佐木信平来拜访他,我们有大阪棉布工会八木顾问律师的介绍信。”

女职员走进以玻璃隔开的隔壁房间后,旋即出来转告:“他现在有客人,请你们稍等一下。”

然后,她请良江和信平坐了下来。在两人等候的时候,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复印机也不停地运转着。良江和信平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棉布公会的八木顾问律师说过的话——“关口律师是个大忙人,不知道他肯不肯接这个案子”,不免担心起来。

会客室的门打开了,一位上了年纪、看起来像是委托人的男人一边走出来,一边忙不迭地鞠着躬,随后,走出来一个年约四十二、三岁,脸颊瘦削、目光锐利的男人。

“请进。请问有什么事吗?”关口很公事化地问道。

信平和良江挺直身体坐在关口面前,呈上八木律师写的介绍信。

“我想,八木律师应该已经和您联络过了。佐佐木庸平之前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接受贲门癌手术,结果在手术后三星期过世。这位是他的妻子良江,我是他的弟弟信平。我们无法接受佐佐木庸平的死,也质疑医生的治疗方法,为了安慰我大哥在天之灵,我们认为不能忍气吞声。我大哥之前在大阪棉布工会担任理事,所以我们去请教了工会的八木顾问律师。他说,这是判例很少的特殊状况,要我们来请教您,因此今天才特地登门拜访。”

信平低头表示拜托,良江也哽咽地低着头:“律师,请帮帮我们。”

关口律师说:“我得先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否则,我无法表达任何意见。”

信平探出身体:“律师,对方实在太可恶了!他把我大哥当成实验室的白老鼠给治死了。”他怒不可遏地说道。

“你先不要这么情绪化,请你冷静地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否则,我无法把握正确的情况……”

关口律师的面前放着便条纸,信平努力地克制住激动的心情。

“我大哥在今年四月二十八日到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初诊,一开始是去内科检查。内科是一位叫里见的医生,那位医生真是个好人,一般的医生只说是胃炎就草草了事,他却十分谨慎地帮我大哥做了好几次检查,并安排了外科检查。结果查出了早期贲门癌,还请一位听说是这方面的专家财前教授帮我大哥动了手术,但手术后,问题就来了……”

信平将财前教授手术后的态度、主治医师根据财前教授的指示所做的处置、这些处置方法导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的过程以及遗体解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关口律师。关口律师默默地听着,不时地记录着什么。

“也就是说,原本认定是贲门癌而进行了手术,但在死后解剖时,发现已经转移到肺部了。”

关口律师的眼神锐利有神。

“没错。这个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医生如果能认真地帮我们诊治,就不会发生这种误诊了,但他动完手术后,根本没来看一下,就像我刚才说的,正是因为他不负责任地出国去了,我大哥才被他这样不负责任的做法给害死的。如果医生认真治疗却还是救不活的话,我们也就认了,但这么敷衍了事,而且我大哥死于和最初诊断完全不同的病因,我们家属怎么能接受?我一定要告这个傲慢又不负责任的医生,不搞清楚是非黑白,我们绝不罢休!”

“你的意思我了解了,但这种事很麻烦……”关口律师抱着双手陷入了沉思。

“律师,这有什么难的?医生草菅人命、误诊的事实已经十分明显了。我听说您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律师,一般律师望而却步的案件,只要对社会有贡献,您就会大力协助,请您一定要帮忙。”信平恳求着。

“你说得没错,只要是对社会有意义的案子,即使不计报酬我也会接,但我从来没有打过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不知道能够帮上多少忙……而且,虽然你刚才说是误诊,但误诊的定义很广泛。一般我们所说的误诊在医学上称为‘医疗疏忽’,也就是错误诊断、错误治疗的意思。医疗疏忽还细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医疗疏忽,例如,使用麻醉剂时,甲可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在乙的身上却引起了激烈的反应,进而造成死亡,这是病人的体质差异造成的,目前的医学还很难检查出这种体质的差异,因此,这种情况就称为不可抗力造成的医疗疏忽;第二类是准不可抗力造成的,例如,医院购买的药物卷标贴错了,导致用药错误,或是治疗当时使用的是学会也公认有效的方法,但之后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伤害,也就是在医学进步的空白期发生的案例;第三类则是因医生没有尽力医治而造成的医疗疏忽,例如,因为医生疏于检查,给病人输了变质的血液,或是在检查设备不完善,或未经充分检查的情况下没有检查出癌症。每一种医疗疏忽都有其微妙之处,有些案例刚好在第一类和第二类的边缘,也有些案例无法判断到底属于第二类还是第三类。当然,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的案例应该属于第三类,也就是因医师没有尽力治疗而导致的死亡,但问题是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你我,要如何才能明确地证明这一点。”

“我大嫂一直在医院陪着我大哥,很清楚症状的变化和医生采取的处置方法,那位年轻的主治医师也向我们道了歉,而且,已经做了尸体解剖,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是误诊。”信平十分激动。

“不,即使已经解剖,我们认为某些地方是医疗疏忽,但对方会用专业知识来狡辩、反驳,说什么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这是实际诊疗过程中不可抗力造成的。对方是专家中的专家,我们是对医学一无所知的门外汉。而且,法官也对医学一窍不通,根本无法反驳。加上站在证人席上的医生也会有强烈的同侪意识,总考虑这种事不知道哪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不可能做出对同行医生不利的证词。更何况这次要告的是国立大学医院的著名教授,为了大学的名誉,他们不可能会承认财前教授的医疗疏忽。所以,除非具备特别有利的证据,否则,病人很难打赢医疗疏忽的官司。”关口律师直截了当地说。

信平和良江的脸色渐渐苍白。

“律师!请您一定要帮忙,不然的话,我老公死不瞑目。请您一定要协助我们制裁这种害死我老公的人!”良江仍苦苦相求。

关口律师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能体会你们咽不下这口气的心情,但身为律师,不能只听你们的片面之词,必须针对这个问题做客观的调查,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才能决定是否要接这个案子。所以,请给我几天的时间,我会在调查清楚后,决定要不要接,并和你们联络。两位也可以回去冷静思考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再决定是否要提出起诉,要打医疗纠纷的官司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他再三叮嘱道,接着又问,“那位财前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听主治医生说,好像要到七月二十日以后才回来。”

听到信平的回答,关口律师看着桌上的日历,好像在计算日期。

凯旋门上灯火辉煌,在夜空中映照出清晰的倩影,也为巴黎的夜晚拉开序幕。

对财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白天更值得期待。

他倚靠在车子的座椅上,欣赏着华灯初上的香榭丽舍大道。街道两旁是女性服饰、香水、内衣和皮具的高级精品店以及一些露天咖啡座,已经打烊的商店橱窗内灯火通明,吸引了逛街的女士驻足欣赏;露天咖啡座内,穿着性感的巴黎女郎和依旧一副白天观光装扮的观光客尽情地高谈阔论,搂肩搭背,享受着夜晚的巴黎。

来到隆普安时,眼前不再是商店和咖啡店林立的商业大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色地带。看了一下腕表,距离和《每朝新闻》巴黎支局长相约的七点半还有二十分钟。财前请司机把车停在协和广场。戴着贝雷帽的司机在广场的角落停了车。

广场四周的街灯散发出瓦斯灯般柔和的昏黄光线,中央有一座指向天际的巨大方尖石碑,女神像支撑的喷泉在照明之下,水柱高高地喷向夜空,四周笼罩在一片光、水与影所交织映像出来的梦幻之中。财前漫步在石板广场上,欣赏着喷泉编织的美景,听着鞋底发出“咚、咚”的脚步声。继德国、英国的紧凑旅程来到巴黎后,到昨天为止,财前一直忙于参观巴黎大学、巴斯特研究所、居里研究所,今天才得以好好休息一下。白天参观了罗浮宫,观赏了塞纳-马恩省河和巴黎市街景。对财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塞纳-马恩省河和罗浮宫的名画更让他感到身心放松。他从协和广场走向可以望见马德雷诺教堂的洛瓦伊亚大道,走了大约十米左右,看到左侧有一扇写着“箴言”的旧式大门,门旁站着一名穿着制服的门僮。

他将帽子寄放在衣帽寄存处,询问辻先生的座位后,立刻有人带他到餐厅里面。雕梁画栋的中国式天花板和天鹅绒墙面将室内装点得典雅又华丽,穿着晚礼服的绅士们和一身晚宴服的淑女们围坐在桌旁。侍者带着财前来到一派潇洒装扮的辻支局长的桌子旁,他的夫人也一同出席了。

“前几天多谢了。今天感谢你拨冗前来,这是我太太……”

他介绍了身穿晚宴服的夫人。财前以国际社交礼仪礼貌地和夫人打了招呼,然后在他们对面坐下,蓄着胡子的侍者立刻递上了菜单。辻支局长娴熟地点了菜后,侍者恭敬地送来了波尔多葡萄酒和鹅肝酱,两名侍者在一旁伺候着。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辻支局长尽地主之谊客气地问道,财前放下了叉子。

“真不愧是巴黎一流的餐厅,不仅料理一流,连侍者的服务质量都是一流的。这种服务方式让人觉得自己是皇帝。”

辻支局长温和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听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昨天学会的情况怎么样?”

他问的是在巴黎大学举行的国际生物化学学会,财前喝了口酒。

“大礼堂里聚集了二千五百位出席者,在管弦乐团的伴奏下拉开了序幕,下午分成三十个部门,分组举行研讨会。大礼堂举行的是特别演讲,小会议室内则举行论文发表,让人头都快昏了。那么多地方一起举行研讨会,简直就像奥运会一样嘈杂,幸好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也乐得当一名轻松的旁听者,不过,我很快就溜出来了。”

“去过巴斯特研究所了吗?”

“从巴黎大学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一下。真是个无趣的地方,仅以建筑物取胜,却缺乏优秀的研究人员,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巴斯特研究所,而是在里面的研究人员。如果要看建筑物的话,还不如去美术馆。”

财前发表着自己的感想,夫人立刻问道:“你去参观罗浮宫后的感想如何?”

财前露出一丝茫然的表情。

“我没有资格对美术说东道西的,但在罗浮宫里走了一圈后,了解到拿破仑对罗浮宫的伟大贡献。如果拿破仑当时没有大肆掠夺,就不可能搜集到那么多古希腊、古巴比伦、亚述和古埃及的宝物。可能我感叹的地方和大家不太一样吧。”

“高傲的法国人听到你这种感叹,一定会怒目相向。”

辻支局长苦笑着,品尝着刚端上来的羊脊肉。

“不好意思,不知道今天晚上的歌剧会不会太平凡了,是《卡门》。而且,我们现在还在吃晚餐,恐怕只能从第二幕开始看了……”

“不,幸好是《卡门》,否则,听一出连剧情都搞不清楚的外语歌剧就太无趣了。我不是歌剧迷,我们慢慢享用晚餐后,从第二幕开始看也无妨。”

财前沉醉地感受着眼前奢华的气氛——精致的法国美食接二连三地端了上来,里面的房间传来悠扬的音乐声,璀璨的珠宝点缀着贵妇们袒露的胸口。

用完餐,走出餐厅,车程只约两、三分钟,就来到了歌剧院。

虽然白天的歌剧院正面的建筑显得黯淡沉重,但到了夜晚,在绚丽的灯光照射下,剧院像皇宫一样发出美丽的光芒。进入正门,便是铺满大理石的大厅,第二幕刚好要开始。财前和辻支局长夫妇一起坐在第八排中央的座位。剧院内的洛可可式浮雕和金色的圆顶天花板,搭配着粉红色的天鹅绒墙面,散发出一种皇宫式的华丽,同样是粉红色的座椅上,坐满了身穿华服的观众。

帷幕缓缓拉起,舞台上出现了小酒馆的场景。女人和兵士们嬉笑怒骂着,喧哗着,吉普赛女郎热闹地跳着舞。舞蹈结束后,卡门站了起来,唱着《吉普赛之歌》翩翩起舞。扮演卡门的西班牙歌手罗丝安海斯抬起五官鲜明的脸庞,挺着丰满的身躯,披着一头波浪长发,奔放地唱着。饱满而优美的女中音响彻剧场,吸引了所有观众的目光。

突然,从舞台后方传来歌声,斗牛士艾斯卡米罗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舞台上,以浑厚的男中音唱出了《斗牛士之歌》。这是财前喜欢的歌。在副教授时代,每次做完满意的手术,在洗澡间,当内心充满征服感时,都会哼唱这首歌。这首充满强烈斗志和征服感的歌令财前思潮澎湃,也使他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立刻拿起久违的手术刀,站在手术台旁,一刀切开病人的患部,割下病灶。

舞台上,艾斯卡米罗已经离去,走私的头子正在和卡门五重唱。舞台上唱着轻快的和谐曲,五重唱结束后,唐·何塞随着《阿尔卡拉骑兵队》的旋律出现了。卡门一看到何塞,立刻打着响板热情狂舞,何塞也毫不掩饰对卡门的思念之情,热情奔放地唱了一首《花之歌》。响彻屋顶的女中音和男高音唱出了这两人的命运——引诱何塞的卡门和试图抗拒却又为卡门的妖魅痴狂的何塞,舞台上剧情的发展及表演都进入了高潮。

帷幕落下时,先前安静得甚至连水滴声也清晰可闻的剧场内掌声如雷,观众们赞叹着舞台上的激情,纷纷走出去进行中场休息。

“财前教授?你觉得怎么样?”辻夫人面泛桃红地问道。

“太有震撼力了!罗丝安海斯的卡门和盖达的何塞搭配得天衣无缝!”

辻支局长也说:“这两人的组合是欧洲最棒的《卡门》。”

他满意地称许着,正当他要起身之时,“请问您是F四十九的辻先生吗?有您的留言。”

服务人员把装在信封里的留言交给了他,辻支局长急忙打开信封,迅速看了一眼里面的便条纸。

“有一份电报从日本发来支局,要求转交给财前教授,支局员已经送达。”

他将信封内的电报交给了财前。财前立刻拆开信封。

请速回国

里见

这是里见寄来的第二封罗马拼音的电报。财前用力地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佐佐木良江和信平面对关口律师坐着。

“自从上次接受你们的委托后,这段时间,我调阅了以往的判例,也去找了医学方面的专家,从医学的角度进行了讨论,但至今还没有明确的结果。”

关口的语气十分沉重。良江急忙问道:“您的意思是,这场官司很难打吗?”

“没错。有关医疗疏忽的判例很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有十二件,战后只有九件。以欠钱不还的官司而言,被告和原告在审理前就是一种对抗关系,但是医生和病人原本是靠信赖和奉献精神结合的关系,要打破这种关系,进而控告医生需要有相当大的决心。只有极少数遇到医疗疏忽的病人能够下定这种决心,做好充分心理准备,提出诉讼。”

关口说完,信平立刻探出身子。

“没错。我们即使打到一贫如洗,也一定要告他。万一打输了,也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律师,就请您接下这个案子,帮帮我们吧。”

“当然,我找你们过来,就代表我已经决定要接这个案子。但既然要打官司,你们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和基本知识。”

说完,关口请职员端来了茶。

“在法律上,诊疗行为是指医生受病人或家属的委托进行诊疗的行为,属于民法中规定的一种契约形式。因此,当病人委任医生看诊,医生也加以接受,从开始看诊的那一刻开始,双方就产生了权利和义务的关系,适用于民法第六百四十四条的‘受任人处理委任事务,应依委任人之指示,应以善意管理人之注意为之’的规定。也就是说,接受委任的医生必须以治疗疾病为目的,抱着善意管理人之注意处理受托事宜,这是他的义务。这句‘善意管理人之注意’在诊疗行为中,就代表一般具有常识的医生从医学角度必须注意的问题。如果这位医生在看诊过程中没有尽到医生应有的谨慎,就是义务的怠慢,必须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听了关口的说明,信平点了点头:“原来法律是这么解释看诊这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接下来再谈具体的问题吧。首先,要决定被告是谁。是财前教授的雇用者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还是财前教授本人,或是这两者,总共有三种方式。如果告的是国立医院,被告就是国家。”

“国家?我们不要这么含糊不清。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惩罚那个不负责任的财前医生,所以,被告是财前五郎。”信平咬牙切齿地说。

“好,那接下来是赔偿金额。不知道你们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我大哥的店资本额九百万,有四十三位员工,虽说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就是一般的家族商店,什么事都由我死去的大哥一个人张罗。我大哥突然撒手人寰,其他人连赊账的账簿和金库账簿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店里简直是一片混乱,连我大哥突然死去会对经营造成多大的损失也搞不清楚。”

“嗯,这倒是有点伤脑筋。他在过世前,是不是曾经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

他的语气平缓,似乎想要唤起信平和良江的回忆。

“没有。他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很快就意识不清了,虽然我大嫂和我都在旁边,但没有听到他说过什么。虽然我大哥生前把所谓的金库账簿,也就是记录银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账簿带去医院了,但可能是太痛苦的关系,连银行存款的余额都没有记录清楚,现在已经对店里的资金周转造成了影响。剩下的三个孩子中,长子读大学一年级,还有读高中二年级的长女和初二的次子,虽然我们打官司的目的不是为了钱,但想到孩子的将来,既然要赔偿,真想好好敲他一笔!”

信平气涌如山地说道,关口却摇了摇头。

“赔偿金额要根据霍夫曼公式计算,不能狮子大开口。如果当事人活着的话,用工作的年数乘以扣除当事人衣食住行相关的生活费后的年度总收入,就可以计算出如果当事人生存时可以赚取的总金额。如果一次付清,扣除法定利息后,就是赔偿金的基准额度,但这只是大致的基准额度,在实际计算时,当然必须视实际情况而定,所以会变得很复杂。”

“那我老公的要怎么算?”良江不安地问道。

“佐佐木庸平是公司老板,公司的收益并不直接等于自己的收入,而是以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立场领取分红。因此,即使佐佐木庸平先生过世了,在形式上并没有造成公司未来收益的任何损失,他所持有的股份也可以由继承人继承,因此,只能针对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月薪、奖金的部分请求赔偿。包括这些在内时,佐佐木庸平先生一年的总收入大约多少?”

“过世之前,我先生每个月领取的董事长月薪是二十一万元,每年两次奖金,共有二百一十万元,一年的总收入大概四百六十二万元左右。”

关口立刻将数字记录在便条纸上。“我们先大致计算一下,每年的总收入为四百六十二万,再扣除他每年衣食住行的费用大约一百二十万,乘以能够以经营者身份工作的年数十年,再乘以霍夫曼系数十点九八一,约为三亿七千五百五十五万,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赔偿金的基准额。除此之外,还可以同时请求精神赔偿,弥补家属受到的精神痛苦。”

信平抬起头看着关口:“那,我们要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总计三千九百五十五万。”

“虽然计算结果是这样,但实际上,如果要求三千九百五十五万,对方可能无法支付。与其要求高额赔偿,让对方支付几分之一,还不如要求对方有能力支付的金额。让对方全额接受,不就等于让对方全面承认自己的过失吗?”

“那到底应该要求多少?”

关口律师思考了片刻:“八百万怎么样?如果你们打这场官司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要对方承认自己的过失,这应该是个合理的金额。”

信平和良江互看一眼,说:“律师,那就交给你处理好了。”

“好,那就决定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总共八百万,我会马上写书状。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些数据有没有带来?”

良江打开放在膝盖上的包裹,拿出户籍誊本、死亡诊断书和委托书。关口律师立刻确认了数据。

“我要向你们请教的事大概就这些了。”

听到他的结语,信平立刻提出律师费的问题,他已经事先向大阪棉布工会的八木顾问律师打听好了。

“律师,我想要和您谈一下费用的问题。律师费通常是要求赔偿金额的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十五,所以,就决定为百分之八,八百万的百分之八是六十四万,印花税是四万一千三百元,诉讼用纸等费用以及车马费等杂支五万元我们今天就会支付。另外,我们会支付要求赔偿额的百分之十左右作为谢礼,您看怎么样?”

不愧是商人,他算得清清楚楚。

“没问题,我当初是被你们的诚意和坚定的决心所打动的。”

“律师,谢谢您!您这么说,是对我先生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

良江泪流满面,信平也说:“律师,谢谢您!您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既然是为了社会正义打这场官司,赚不赚钱并不重要。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接下这个案子,你们放心吧。”

关口凭着一股少壮派律师特有的正义感接下了这个案子。

财前眺望着飞机窗户下方辽阔的密林地带以及点缀其间的圆顶清真寺尖塔,从曼谷起飞后,还有七个小时就能回到日本,想到届时将受到媒体、医界和药厂相关者的盛大欢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欢欣的微笑。

无论是海德堡国际外科学会上特别演讲的成功,或是慕尼黑大学举行观摩手术的精彩表现,以及参观正在兴建中的德国中央癌症研究所,乃至造访瑞典、英国、法国、意大利各大学的医学部、附属研究所,无论哪一件,都能够引起极大的话题、值得大肆报导。想到各报社医药版记者一定会安排一场记者会,并为自己预留版面时,他有一种得意的兴奋,但突然想到里见打到巴黎的那份电报,又忧心忡忡起来。

为什么里见为了一个病人过世特地通知人还在慕尼黑的他,还打了一份电报到巴黎,要求他“请速回国”?当然这可以解释为那名病患原先是里见的病人,后来才转给自己动手术的,这名病人死了,以里见那一板一眼的性格,或许会觉得有必要通知他。但如果只是这样,里见怎么会催促自己赶快回国呢?里见再怎么认真,再怎么一板一眼,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在欧洲旅行期间,虽然收到了电报,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但随着距离日本愈来愈近,财前竟然开始担心起来。

难道,是主治医师柳原的处置发生了问题?想到这里,财前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柳原是根据自己的指示作处置的,如果柳原的处置发生了问题,就会连累到自己。

财前心中泛起些许不安,但立刻摇了摇头。癌症没有转移到贲门以外的地方,手术那么成功,自己不可能在医疗上有什么疏忽。想到这里,他才稍为松一口气,舒服地躺在座椅上。

透过飞机的窗户看见羽田机场的灯火,漫长的旅行终于即将在几分钟后画上句号,机舱内也开始骚动起来。漆黑的跑道上,航空标志一闪一闪,引导灯像眨眼般发出亮光,飞机上的降落聚光灯一打出强光,泛美航空的班机急速降低高度,奔向跑道。

进入跑道后,当飞机的引擎一熄灭,财前立刻提着安全气囊和公文包走下舷梯。日本夏天的闷热迎面而来,顿时令他冒出了热汗,但顾及那些在接送客站台上迎接他的人的目光,他刻意缓步走下舷梯。这时,一位年轻的摄影记者迎了上来:“财前教授,我是《东日新闻》记者,请让我拍一张照片!”

财前展露出笑容,在舷梯上做出挥手的动作。两、三家报社的摄影记者也随即赶来对着财前猛闪闪光灯。走下舷梯,财前来到了接送客站台。

“财前教授,欢迎回国!”

许多人都叫着财前的名字,用力挥手。财前抬头一看,佃讲师和安西医局局长也出现在站台上,还有一些认识的报社、杂志记者以及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都聚在一起。

“谢谢,我回来了!”

财前挥着手响应着,神采奕奕地跨着大步走进机场大厅。办理完入境检查和通关手续,来到正面大厅时,迎接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纷纷称赞他在德国的活跃表现,并欢迎他回国。财前心满意足地沉醉在出乎意料的盛大欢迎场面中,一一致谢。

“财前教授,我是记者协会的人,打扰您一下,我们已经在贵宾室为您安排了共同记者会,麻烦您了。”在记者协会担任干事的记者说道。

财前穿过大厅,一走进贵宾室,便看到正面是为自己准备的座位,各家报社的记者围成一圈坐着,大学的人和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识趣地站在后面靠墙的地方,却唯独没有看到应该来羽田接机的财前又一和杏子。他原以为庆子会夹在迎接的人群中出现,但他不经意地搜寻了一番后,也没看到她的身影。财前虽然有点失落,但仍然面带微笑地坐在正面的座位上,准备举行记者会。

首先,由担任干事的记者发问:“听说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上,教授的特别演讲受到很大的瞩目,请问是哪些方面引起了回响?”

“应该是我的手术成功病例数和崭新的手术方式吧。首先谈一下我的手术成功病例,目前我已经有八百九十七例食道癌的成功病例,其中,五年生存者有四十三例,这一点也受到了很大的瞩目。因为,根据目前全世界发表的数据显示,五年生存者总数为一百二十九例,我的就占了三分之一。在手术方式上,我独创的三阶段食道·胃吻合手术是前所未有的新方法,因而也受到了极大的注意。”

财前毫无赘肉的精悍脸庞洋溢着昂然的自信。

“原来如此。教授的手术方法在国外也没有人使用吗?”

“我的手术方法需要高度的技巧,目前还没有人使用相同的手术方法,尤其外国人的手不够灵巧,他们可能也做不来吧。但今后,一定会有外国医生模仿我的技术。”

“听说在慕尼黑大学施行的观摩手术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德国报纸也有报导。”

一位记者向前探出身子问道。

“对,因为当时我和初次见面的外国工作人员配合,在这种陌生的环境和条件下,仅花了短短的两小时五十六分钟,就完成了外国医生普遍认为需要四小时的手术,所以才会这么成功,并受到了各方的称赞。最令我高兴的是,德国心脏外科权威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也亲自来观摩,并和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一起称赞我的手术既快速又精准。外国医生动手术虽然很精准,但速度太慢,会耗损病人的体力,所以,他们对我既精确又快速的手术技巧感到十分惊讶。”

记者们快速记录着财前的发言。

“您在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后,造访了欧洲各国的大学和研究所,您认为日本的外科水平怎么样?”

“日本的医学水平很高,绝对不会让美国、德国、英国和法国的医学专美于前,尤其在肿瘤外科和心脏外科方面更具有相当高的水平,走在世界的最前沿。有一件事似乎可以证明这一点,也请大家为我感到高兴。”

说了这句开场白后,财前改用比较正式的语气。

“我刚才提到的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和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准备推举我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我已经接受了。当然,还必须等我将研究论文的摘录寄到德国,在总会审核后,才会正式决定。但我第一次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就获得如此殊荣,是身为日本医学人员无上的光荣。”

记者席里响起一阵骚动,担任干事的记者说:“被推举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样一来,我们的报导就更有价值了!那么,记者会就到此结束。感谢您在旅途归来的劳累中拨冗参加,谢谢!”

他代表列席的各家报社记者致谢后,二十几名记者一起站了起来,为了赶上截稿时间,纷纷作鸟兽散地冲出了房间。

媒体记者离开后,在一旁聆听记者会的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和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迫不及待地涌向财前。财前正要向他们走去,一名陌生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我是《每朝新闻》社会版的记者,想要请教您一件事。”

这位年约三十岁、外表干练的记者恭敬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魄力。

“什么事?该说的都已经在回国记者会上说了,我可没有什么更多的新闻了。”

财前的态度十分冷淡。

“不,我不是来请教您回国感想的,请您先看一下这篇文章,这是明天早报的内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刚印好不久,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预印报纸,交给了财前。财前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

浪速大学财前教授惹官司

追究医疗疏忽致死的责任

刺目的大标题立刻跳进财前的眼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社会版头条新闻?财前顿时感到头皮发麻,目光顺着报纸游移下去——

大阪市东区唐物町九十一号的布料批发商,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妻子佐佐木良江女士(四十八岁),认为丈夫的死亡是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第一外科财前五郎教授的医疗疏忽所致。她已于七月二十一日委任关口仁律师向大阪地方法院提出起诉,并请求八百万日元的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起诉状中提到,佐佐木良江的丈夫庸平先生因罹患贲门癌,于五月二十一日住进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外科病房,五月二十九日,接受了由财前教授执刀的手术。但在手术后第一周出现了呼吸困难,被诊断为术后肺炎,持续接受抗生素的治疗。之后,症状却持续恶化,虽然曾要求财前教授亲自诊察,但财前教授以即将出席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的准备工作忙碌为由,在手术后不曾亲自诊察,只向主治医师柳原医生指示了术后肺炎的处置,便前往德国。之后,佐佐木庸平多次发生呼吸困难,于六月二十一日下午病情急剧恶化,陷入病危状态,院方才首度发现并非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虽然立刻采取了相应的处置,但病患仍然于当天晚间八点左右死亡。这很明显是财前教授造成的医疗疏忽,因此,当事人请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

佐佐木先生的家属认为:如果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无法挽回生命,家属也无话可说,但无法接受像这样明显是因为医生怠慢造成的医疗疏忽,导致家人遽逝。虽然佐佐木家人十分了解医疗纠纷的官司并不好打,但并不想从此以泪洗面,一定要彻底追究财前教授身为医师该负的责任。遭到控告的财前教授在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后,视察了欧洲各大学和研究所,将于二十三日晚间搭乘泛美航空的班机返抵日本。

浪速大学医学部鹈饲医学部长表示,目前财前教授正在国外出差,必须等当事人回国,询问相关的情况后才能发言。但无论如何,他对家属没有等财前教授回国沟通,就单方面提出误诊之起诉深表遗憾。

财前看完报导后脸色一变,但他仍然保持镇定直视记者,将预印的报纸还给了他。

“教授,请问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记者语气尖锐,手上握着铅笔。

“对这件事的看法?完全没有看法。我刚从国外回来,根本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倒是无法接受像《每朝新闻》这种大报,竟然会报导这种连我这个当事人本人还搞不清楚的内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不,我们报社跑大阪地方法院的司法记者,已经看到了递交给地方法院的起诉状,这是我们根据明确的证据采访的独家报导,绝对错不了。法院是在前天受理书状的,书状的副本应该在今天早晨送达您府上了。”

听他这么一说,财前才终于了解为什么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没有来接机。前一刻还围拥着自己的成功,一下子就“哗啦哗啦”地从脚底崩溃了。这样的冲击不禁令他眼前发黑,但他仍然力持镇定。

“我根本没有什么错好让人告的。我想应该是刚好在我去欧洲期间发生了什么状况,双方缺乏沟通,才会使家属单方面地产生误解。不过,在我人不在国内的情况下,没有和我做任何沟通就断定是误诊,想要侮辱医生也该知道分寸,这是对我名誉的损害!”

“恕我失礼,但从书状上来看,姑且不谈对疾病的误诊,似乎您怠慢了医生的注意义务,对此您有没有什么意见?”记者穷追不舍。

“不管你问我多少次,我的答案都一样,根本就没这回事。”

财前的态度强硬,一把推开记者,若无其事地走向讶异地在远处注视着他和记者的迎接人群。财前在这一阵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突然打击中思索着——总之,先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向大家发表完回国致辞后,立即搭晚上的日航班机回大阪,再着手善后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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