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佐枝子乘坐阪神电车,在尼崎车站下了车,顶着六月下旬毒辣的艳阳走向海边尘土飞扬的工厂区。一个月前她去近畿劳灾医院时,在门口巧遇以前任职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病房的护士长龟山君子。今天,佐枝子就是要去造访她的家。

佐枝子向车站前的杂货店问了路,一走到河边的马路上,忍不住将原本放在额头上遮阳的手帕摀住鼻子。其实,那并不能称之为河,充其量不过是一条宽两米半左右的大水沟,附近工厂排放的工业废水都往里头倾倒,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水沟旁的路没有铺柏油,只要翻斗车和大货车一经过,就卷起滚滚尘埃。

佐枝子顺着河边的马路向南走了两个街口,在杂货店老板告诉她的脚踏车修理店前过桥,就看到狭窄的马路旁栉比鳞次地排列着被煤烟熏黑的铁皮屋顶和以水泥围墙围起的小型工厂,对面一排老旧的木造住宅,就是龟山君子居住的三光机械宿舍。佐枝子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向第一户正在收衣服的家庭主妇。

“请问,龟山小姐住在哪一户?”

“什么?龟山?这里没有姓龟山的。”

“啊,不,是冢口家。”佐枝子慌忙报上龟山君子丈夫的姓。

“哦,原来是冢口家,就在这一排的第五间。”双手抱着衣服的家庭主妇翻着白眼瞥着佐枝子和工厂区格格不入的装扮,毫不客气地说道。佐枝子向她道了谢,走到第五户的门口。

“有人在家吗?”佐枝子叫了门,却无人应答。

“冢口太太!你在家吗?”她大声叫了起来,里面传来脚步声。

“啊!小姐……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太出乎意料了,龟山君子惊讶地愣在门口。

“不好意思,没有事先打声招呼就突然上门。上次在近畿劳灾医院曾经问了你的住址……会不会打扰到你?”

“不,不会。家里很寒酸,让你见笑了。进来坐吧。”

她让佐枝子坐在玄关旁四迭半大的房间里。她刚才正在缝补衣服,一进房,就慌忙地把散在针线盒旁的灰色工作服和洗得发白的长裤、内衣等塞进壁橱。

“我先生是做车床的车工,每天都有一大堆衣服要洗、要缝补的,比照顾医院的病人还麻烦。”

她拿了一个坐垫给佐枝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并不是在抱怨,话里充满着夫妻和乐的甜蜜。

“你先生贵庚?”

“和我同龄。我们是在四十岁前相亲结婚的,虽然结婚还不到一年半,但完全没有那种新婚的感觉。”

她一边泡着茶,一边不经意地耸了耸肩。

“这代表你们的生活很安定,而且你又有喜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吃这个。”

佐枝子递上一盒点心。她上次在医院时听龟山君子说自己怀孕了。

“谢谢。因为我是晚婚,所以觉得有点不安。我先生听了也很高兴,说这下子工作更有干劲了。”她羞涩地红着脸说道。

“小姐,你来我家,到底有什么事?”君子似乎已经猜到了佐枝子的目的,她的微笑中带着几分警戒。

“就是为了上次谈到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医疗纠纷官司的事,请你作为上诉人方的证人,在法庭上作证,说财前教授在总会诊时,否决了柳原医生提出要做断层摄影检查的意见。”君子立刻绷住脸,默不作声。

佐枝子试图缓和尴尬的气氛,用十分平静的口吻说:“佐佐木庸平的家属现在真的很悲惨。前几天,关口律师刚好来我家,听他说,佐佐木先生去世之后,一直协助佐佐木太太的专务董事去外地客户那里收了一大笔帐款,却卷款潜逃了。这笔钱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以至于他们都快要破产了。佐佐木太太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也病倒了,大学三年级的儿子和十九岁的女儿,还有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是惨不忍睹。”

身怀六甲的君子听到佐佐木良江的三个孩子,似乎有点动心了。

“那病倒的佐佐木太太怎么样了?该不会找不到医生来看吧?”

“不,里见医生马上赶了过去。他在近畿癌症中心下班后,也常常去帮她看诊。”

“里见医生,没想到里见医生为那位病人家属付出那么多……”君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里见医生说,佐佐木先生这一个案子的判决结果,对往后的医疗纠纷官司具有指针性的意义,因此无论这场官司打多久,他都愿意在法庭上作证。不管公开场合还是私底下,他都竭尽心力协助佐佐木先生的家属和关口律师。这场官司的第一个争论点,也就是关于手术前检查的问题已经找到了鉴定人,这个人选当初也是里见医生想到的。财前教授否决柳原医生提出做断层摄影的要求正是这场官司的关键,但打官司讲究证据,如果没有人愿意作证,就无法证明。请你在法庭上说出你上次告诉我的事。只要你肯作证,就能够让许许多多因为不幸的误诊而失去丈夫、妻子和孩子,却对医疗纠纷官司失去信心的病人家属得到救助。龟山小姐,为了病人的家属,请你在法庭上作证。”佐枝子倾身靠向君子。

“我也希望可以为那位病人的家属和孩子……”君子痛苦地说到一半,却又摇了摇头,“但这场官司受到社会上这么大的瞩目,如果我以证人身份出庭,新闻媒体就会知道我是之前浪速大学医院的护士长,会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我先生做车工,很容易受伤,而且,不知道哪一天我还得出去找一份护士的工作。更何况我现在怀孕,经常需要跑医院。到了这个年纪,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人生的幸福,请不要来打扰我。”

“我能够了解你的心情。但在你生孩子时,或是万一你想要继续当护士时,我会拜托我父亲,我会负责帮你找到工作。龟山小姐……”

君子突然打断了佐枝子的话:“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官司?”

“看到里见医生这么为病人家属着想,我无法无动于衷。看到他为了追究一位病人的真正死因,不惜主动离开大学,我也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佐枝子说不下去了。

君子恍然大悟地看着佐枝子:“身为女人,我可以理解小姐的心情。”她似乎感受到了佐枝子的情绪,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但请你见谅,我还是无法在法庭上作证。”君子的态度十分坚决。

“那,今天我就不多打扰了。我改天还会再来,希望你能改变心意。”

佐枝子暗示着,她会一直坚持到说服君子愿意做证人。

在北方料亭内,鹈饲医学部长、洛北大学神纳教授、近畿大学增富教授围坐在和式包厢中。他们刚结束平和药厂针对一般开业医生举办的循环系统疾病的演讲。

平和制药厂负责学术的董事武井坐在末座,学术部长、课长指使着服务生,尽责地招待三位教授。

“今天有幸请到三位循环系统学会的重量级人物来担任主讲人,听众比平时多出一倍,大大提升了本公司的形象,令敝公司备感光荣。”

一年前还在浪速大学和洛北大学药学系担任兼任讲师,并藉此机会与各大学实力派教授保持良好关系的武井,戴着一副白金框眼镜,满脸堆着笑,依次为坐在最上座的鹈饲,以及神纳教授、增富教授斟酒。

鹈饲心情愉快地干了杯中的酒:“最近,你们这些大型药厂经常举办像今天这种演讲活动、发行一些医学方面的专业杂志,积极地为开业医生提供学习的机会,不但大大缩短了大学研究人员和开业医生之间的距离,也普遍提升医疗水平,这是我们乐见的。神纳,你说对不对?”

鹈饲被酒气醺红的脸望向身旁洛北大学神纳教授。一位是内科学会的元老级人物,一位是学会进步派的中心人物,虽然彼此在学术上和学会营运上意见迥然不同,但神纳很清楚在酒席间不必太认真。

“没错。这一类型的演讲会也是我们自我提升的大好机会,开业医生经常会询问我们一些意想不到的病例。鹈饲教授、增富教授和我在为平和药厂发行的《循环系统疾病》杂志审稿时也发现,这本杂志和以前的医学杂志大不相同。以前的医学杂志虽然大部分读者都是临床医生,却只讨论基础领域的问题,过于偏重那些为了研究而撰写的研究论文。这本杂志在编辑时确实针对开业医生的需求,有系统地以各种临床上实际发生的问题为主要论述对象,是一本十分独特的专业杂志。”神纳教授爽快而热情地说道。

近畿医科大学的增富教授也点着头说:“我身边也有很多医生读《循环系统疾病》这本杂志,武井先生,现在的发行量是多少?”

“托各位的福,目前的发行量是三万本。”

“哇,三万本!日本的医生总人数为十一万,其中开业医生约五万多人,三万本的发行量真的很惊人喔!”

“这得感谢各位教授的大力协助。对了,今年夏天到明年春天之间,我们将在日本各地举办巡回演讲,但敝公司不敢劳驾各位教授光为了演讲而长途跋涉,届时,在行程安排上会搭配德岛的阿波舞庆典和札幌的雪祭等观光活动,到时候再麻烦各位了。”

武井面面俱到地说完,学术部长和课长也低头拜托。这两、三年来,随着民众用药知识逐渐提升,已不再轻易相信药品广告的宣传,使得药厂的大众药品业绩大幅滑落,以致药厂必须更努力地向开业医生推销药品,因此非常热衷于针对开业医生举办各种演讲会,并邀请著名学者主讲,或是发行医学专业杂志,以吸引开业医生。也因此,著名学者愈来愈受重视,往往被药厂捧在掌心,享受优厚的待遇。

鹈饲将福态的身体倚在靠肘上,说:“开业医生的医学启蒙和教育,其实和国民的医学启蒙息息相关,我们当然也乐于鼎力相助。但这几年,大家都只注意到癌症的问题,说什么每五分钟就有一个人因为罹患癌症死亡,一下子又是什么利用健诊车早期发现癌症,甚至还喊出‘征服癌症月’的口号,在报纸上搞宣传活动,完全是只见癌症不见其他疾病。要知道日本国民的死亡原因中,心脏疾病引起的死亡率一点也不比癌症低,更应该让社会大众了解这一点。”

洛北大学的神纳也说:“没错。上次我在某本医学杂志上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日本国民的各种疾病的死亡率中,第一名是脑溢血,第二名是癌症,第三名是心脏疾病。我们循环系统方面的专家认为,在第一名的脑溢血中其实也包含了因为心脏疾病而死亡的病人,只是有些开业医生并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因此,因心脏疾病而死亡的实际人数可能已经超过癌症死亡人数。以前在死亡诊断书上诊断为脑溢血的病例,其实很可能是心脏疾病所致。我还认为,厚生省的厚生白皮书中也应该提醒大家这一点。我的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神纳额头上的发际已经明显后退,一双眼睛显得十分锐利。原本拿着小碟正在享用小菜的鹈饲放下了筷子。

“你的意见很有趣,着眼点很好,不仅诉诸开业医生,也诉诸厚生省,非常具启发性,也很有你的风格,会引起很大的反响是意料中的事,来,先干一杯吧!”

鹈饲举杯向神纳敬了酒。

“对了,神纳教授,听说你已经决定在学术会议选举中出马角逐会员。”

鹈饲虽然轻松得像在闲聊,但他在难得地称赞神纳的论文获得开业医生热烈好评之后,立刻提到了学术选举的事,言下之意似乎在讽刺神纳其实只是在为学术会议选举造势。神纳马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教授会指名要我参选,我也很头痛。我已经极力推辞了,因为我还有一大堆研究想做,根本无暇参加学术会议选举。”他巧妙地避谈这个话题。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本我还不太相信学究性格的神纳教授会参选,但听到本校的财前说,对手是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一定会陷入苦战时,我还吓了一跳。当然,这件事也让我伤透了脑筋。毕竟,我的立场很微妙嘛。”

鹈饲说完,平和药厂的武井立刻插嘴。

“对啊,鹈饲教授还真的很为难,帮这边也不是,帮那里也不好,想必真的很头痛了。”

“就是嘛。当然,如果站在内科学会的立场,神纳教授当然是不二人选,但想到本校的财前教授是本校和各兄弟学校强力推荐的人选,我身为浪速大学的医学部长也不能撒手不管。这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鹈饲虽然表面上表现得很无助,但事实却完全相反。当他一得知和自己争夺下一届内科学会理事长宝座的神纳,将成为学术会议选举近畿地区的候选人时,立刻找来财前打对台战,以期财前能一举打败神纳,让神纳颜面无光,助自己顺利当上理事长。

“我们彼此的立场都很尴尬,但既然要参选,就公平竞争嘛。还有,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也加入了战局。”神纳回答得很干脆。

近畿医科大学增富教授也开口了:“本校的重藤教授最近终于着手选举的准备工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学术会议选举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似乎格外感慨。

“对了,重藤教授的选举参谋是谁?”鹈饲问道。

“刚好是我。所以,所谓无巧不成书,今天的饭局简直就像是鸿门宴……”他故意装傻地说道,根本不理会被他吓到的鹈饲和神纳,接着又自顾自地说:“咦,已经九点多了,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武井随即恭恭敬敬地递上各装着五万元的礼金袋给三位教授。

回京都的神纳、往宝冢方向的鹈饲和回滨寺方向的增富分坐三辆车,车子来的时候,鹈饲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武井,你不是住在阪急沿线的石桥吗?你可以和我坐同一辆车回去。”

“不用了,等一下我自己坐车回去。教授,您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回家吧。”

“没关系,反正顺路嘛,我一个人坐也很无聊。”

鹈饲邀武井坐同一辆车,当车子行驶在阪神国道上时,他说:“武井,你曾经任多家大学的药学系担任过兼任讲师,和各大学的实力派教授关系良好,想必对学术会议选举的内幕也一清二楚。可能洛北大学的神纳教授已经拜托过你了,但我也代表本校的财前君拜托你啰。”

在车顶灯熄灭的车内,武井愣了一下,但立即以轻松的口吻说:“浪速大学本来就对我特别照顾,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当然义不容辞,请尽管吩咐。幸好敝公司的学术部、研究所也有不少实力派人士,我会去向他们拉票,同时也会让经常拜访大学、医院和开业医生的业务员发挥一些作用。”

“我就知道你会欣然接受,这就让今天的会晤更具意义了。”

鹈饲说完,用力地拍了拍武井的肩膀。

近畿癌症中心的六人病房内,山田梅蹲坐在病床上吃着晚餐。

两个月以来,在连续做了X光精密检查、胃镜、细胞诊和切片检查后,终于诊断为恶性息肉,她在一个星期前住进了医院,明天将要动手术。

“好了,我不吃了。”山田梅只吃了一口,就对饭菜不屑一顾,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放下了筷子。

“你根本没吃啊。好不容易从家里的田里摘了南瓜,煮好了带过来,你就再吃一点嘛。”一旁照顾她的媳妇怕吵到隔壁床的病人,小声说道。

刚从奈良十津川村赶来的跛脚长子也说:“就是啊。妈,手术前要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增加体力,况且,又不是一般的手术……”

他说到一半,立刻住了口。原来,里见只偷偷地告诉长子一个人,山田梅要接受的是胃癌手术。

“什么叫不是一般的手术?”山田梅夹杂着眼屎的小眼睛中充满狐疑。

“不,我的意思是,不像是一般年轻人动手术,你年纪这么大了,原本体力就不如年轻人,如果不多吃一点,怎么会有体力呢?”他极力掩饰着。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说不吃就不吃,不要再说了,赶快收起来。”

梅婆婆似乎要将手术前的不安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个性怯懦的媳妇战战兢兢地怕吵到其他病人,将饭菜端到床头柜上。这时山田梅的主治医师和护士刚好走了进来。

“婆婆,今天感觉怎么样?”

“托你们的福,很好……”山田梅的语气温柔,和刚才对媳妇发脾气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她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而长子夫妇则向医生鞠了一躬。

主治医师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饭菜:“你的食欲好像不太好。会不会恶心或疼痛?”

他拉开山田梅身上洗得泛白的睡衣,将听诊器放在她瘦骨嶙峋的胸前听诊,心跳和脉搏都没有异常。

“那就再打一瓶干燥血浆吧。”他拉起了梅婆婆的右手。

“又要打针?今天早上已经打过了,你不是说那是最后一次了吗?”害怕打针的山田梅用力甩开主治医师的手说道。

“我听护士说,你早餐和午餐几乎没有吃东西,晚餐又剩下这么多,再打一瓶比较好,这是里见医生特地关照的。”

他抓着山田梅的手,在护士的协助下,注射了干燥血浆。像山田梅这种住在奈良县深山十津川村的贫穷农家,早餐吃茶粥,午餐在田里吃梅子白饭,晚餐虽然吃得到鱼,但几乎都是吃鱼干。里见担心山田梅长期过着这种生活,会导致营养不良,所以便自掏腰包为她买了每瓶二千元的干燥血浆,这五天来每天都注射一瓶。

主治医师小心翼翼地将一百毫升的干燥血浆溶解液注进山田梅瘦巴巴的手臂后,里见刚好走了进来。

“婆婆的身体情况怎么样?”里见询问主治医师。

“我按照医生的指示,帮婆婆注射了干燥血浆,病人的全身状态大为改善了,完全可以应付手术。这是住院第七天的检查报告。”主治医师把检查报告递给里见。

里见翻阅着检查报告,与之前的数值进行着比较。住院第七天的各项检查报告中显示,血清蛋白量为每分升六点四克,血色素量为百分之七十三,红血球为三百六十五万,显然足以应付胃的部分切除手术。

“婆婆,你不喜欢打针让我很伤脑筋。不过,太好了,现在你气色好多了,你不用担心手术。”里见像家人一样关心地说道。

山田梅惶惶不安地抬头看着里见:“医生,请你对我说实话。明天是不是动癌症的手术?我会死,我会死,对不对?”

她紧紧抓住里见白袍的胸口,像小孩子一样左右扯动着。虽然这个问题她已经不止问过一次,但今天的话语中充满了强烈的求生意志。一旁的长子夫妇闻言吓坏了,但里见面带微笑地说:“婆婆,我上次已经说了,你的胃里长了一颗像疣一样的小东西,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变成癌症,所以要趁现在进行手术切除。”

“如果真的是这样,干吗非要动手术不可?”

两个星期前,她也对里见说过相同的话。当里见隐瞒切片检查的结果是胃癌,只告诉她只要现在动手术,就不会有问题时,山田梅却坚决拒绝动手术。她说,长子是家里唯一的劳力,自从他在山上被材木压断了腿,右腿跛了之后,全家过着勉强可以餬口的生活,即使国民保险会负担一半的医药费,但他们也付不出十四万元的手术住院费。为了让山田梅能够住院接受手术,里见向近畿癌症中心的医疗福利员询问,有无方法可以减免山田梅的手术费,对方说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有专门提供贫困癌症病患的手术费补助,只要在申请书上写明病人目前的症状、必须接受手术的理由和生活状态,向协会提出申请,协会在审议通过后,就会补助所有的手术住院费用。里见当下便为山田梅提出申请,并亲自为此事奔波。他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山田梅也得以住院接受手术。但山田梅却不知道里见为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还在排斥手术。

“婆婆,今天晚上早一点睡。明天的手术由外科主任槙医生亲自主刀,主治医师会担任第一助手,我也会参加,所以你不用担心。”

里见努力消除山田梅对手术的恐惧,之后就交给主治医师处理,在询问同病房的另一位肝癌病人的情况后,便离开了病房。

“医生,里见医生……”

有人在背后叫他,他一转身,看到山田梅的长子瘸着腿,一跛一跛地追了上来。

“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每次来这里检查的检查费和路费对我们已经是很大的负担,医生你还自掏腰包买很贵的药给我妈补充营养,连住院费也……我们根本付不出那么多的钱,多亏你帮我们办了手续又四处奔波,才得以让我妈免费住院,真的太感谢你了。”他语带哽咽地深深鞠了一躬。

“不,如果要谢的话,也不是谢我,要感谢癌症预防协会的人,多亏了他们提倡为贫困癌症病患提供手术费用。”里见亲切地安抚他。

光是大阪府,每年就有七千人因为癌症死亡,其中,更有三百名病人是因为无力支付手术费而眼睁睁地等死。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号召关西的财界人士和一般市民,发起了抗癌互助运动。但由于捐款有限,因此,只能补助有治愈希望的病人。

里见走在病房外昏暗的走廊上,脑海里的思绪却不停地翻腾着——由于目前还无法了解癌症的本质,许多癌症病人虽然承受着病痛的煎熬,却因为恰好处于不知道手术能不能治愈的评定标准边缘,而无法获得适当的医疗补助。而且,像山田梅这种贫穷的癌症病人只能靠民间机构的补助,里见不禁为国家医疗行政资源的匮乏感到痛心。

医师会馆二楼的会议室,正召开大阪府医师公会的例行理事会,目前进行至“关于指定急救医院”的议题。为了因应近年来交通事故急速增加,十九位理事正根据大阪府管辖公立医院以外的急救医院审查标准,对到底要指定哪些急救医院展开讨论。理事会希望指定设备齐全、经验丰富、病床数超过一百张的大型私人医院,但这些私人医院却因不愿意卷入交通意外的赔偿以及其他烦琐的枝节而表示反对;相反的,一些中型医院却因为伤害保险的点数是一般健康保险点数的一倍,所以,即使必须面对一些烦琐的事宜,也希望被指定为急救医院。因此,审议工作无法顺利进行。

十九位理事将主动提出希望成为急救医院的名单放在桌前,每个人就各自的立场发表意见。然而北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和锅岛外科医院院长锅岛贯治却打算在理事会结束后,让财前五郎巧妙地利用这个场合,为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向大家打声招呼。

他们已事先知会坐在正面的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大原民藏,大原也同意了,他们希望在不损及财前面子的情况下,尽可能自然地达到最有效的拉票效果。

有关指定急救医院的事终于讨论完了,在报告完会员的变动后,理事们为了赶下一个行程,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会长大原以再自然不过的方式说:“有一件事要向大家传达一下。虽然目前还没有公告,但在今年十一月底举行的下一届学术会议选举,浪速大学财前教授将成为近畿地区的候选人。财前教授平时常照顾我们,今天,希望借理事会的场合,向各位理事打声招呼。”

他一说完,锅岛立刻接口:“我们之前曾经向财前教授要求,请他派一些优秀的医生来我们医师公会的检查中心,即使兼职打工也没有关系。今天他恰好为这件事来这里,刚才已经在楼下的接待室了,我马上请他过来。”说完,便亲自去迎接财前。

财前面带微笑地走进会议室,一名理事请他坐在正面的座位上。他却说:“不,今天我是来拜托各位的,若坐在上座就太失礼。抱歉占用各位宝贵的时间,我想,各位可能已经听说了,我虽不才,但将成为下届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性候选人。地方性的会员已连续两届被洛北大学蝉联,因此,许多人希望浪速大学的人马来担任地方性的学术会议会员。日前的教授会中,承鹈饲医学部长的提议,医学部的全体教授一致推举我为候选人。我十分了解,如果没有大阪府医师公会的协助,很难掌握近畿地区医师公会方面的票,因此,今天特地来拜托各位理事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他利用“教授会”、“医学部长”和“医学部一致推举”等字眼,适度地展现出自己身为现任教授的权威,却也同时表现出难得的低姿态向大家拜票。医师公会的理事都是开业医生,看到浪速大学的现任教授亲自上门请托,自尊心大为提高,因此也表现出善意。

一位曾经和财前同窗的理事说:“既然财前教授亲自来医师公会拜票,我们当然要大力支持。”他率先迎合。

但一位私立大学出身的理事却颇有疑义:“但是,学术会议选举和我们开业医生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会长大原民藏闻言立刻表示:“关系可大着呢。目前,医疗事故的问题最让我们头痛。低廉的保险诊疗,再加上物价上涨,使得我们的行医生活愈来愈艰苦,而近来,病人却整天为了误诊、误疗告上法庭,想藉此获得高额的损害赔偿。这种情形使得许多医生都不愿意继续行医了,大阪平均每个月有二十位开业医生关门大吉,京都每个月有五、六十人,东京也有四、五十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挺身支持为医疗纠纷官司而战的财前教授,让他当选学术会议的会员,就能够在今后的学术会议中检讨医疗事故和医疗纠纷的问题。因此,支持财前教授对我们有极其深远的意义!”

他一说完,会场内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

“那么,大阪府医师公会的理事会就决定在学术会议地方性选举中支持财前教授,除了在下个月的会报中向会员报告以外,我还会和京都、神户、奈良等近畿一带的医师公会协调。本医师公会将推派和财前教授有同校学长之谊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这两位理事,作为财前教授的辅选人员。”

会长大原民藏一说完与岩田、锅岛事先商量好的任务安排,这些每天忙得分身乏术的开业医师们随即表示同意,理事会顺利结束了。

在理事们都离开之后,会长大原、岩田和锅岛带领财前来到二楼会客室,喝职员端来的红茶润喉,彼此松了一口气。

岩田瞇着一双锐利的小眼睛看着财前:“刚才的理事会上,比想象中更顺利地做出了支持财前教授的决定。但医师公会和兄弟大学、兄弟医院或校友会可不一样,每个医生都来自不同的学校,而且,其中有很多人都是靠自己打天下的老江湖,如果以为他们答应支持就可以高枕无忧,铁定会吃不完兜着走。刚才充其量只能算是双方交换名片,日后还要更进一步开展辅选的工作。”

“我就是想和岩田、锅岛两位前辈讨论该如何深入?”

财前一说完,锅岛便献上了他的计谋。五十多岁的他成天穿着帅气的双排扣西装,蓄着胡子,看起来不像医生,反而像是脑满肠肥的企业家。他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

“向医师公会的大老,或者说是实力派人物拉票的确不容易。这些人轻轻松松就能赚到大学教授级的十二、三万的薪水,所以,用钱绝对行不通,想要打动医师公会的实力派,一定要用名誉。”

“名誉?开业医生的名誉是什么?”财前脑海里浮现出岳丈又一的样子,向锅岛反问道。

“当然是政府公立大学的讲师头衔。”岩田一针见血地回答道。

“但如果没有学术方面的成就,或是以前有过教学经验,恐怕很难一下子就当上讲师吧。”

“不尽然,还有一些方法,例如,让医师公会中的某些实力派人物去浪速大学和其他兄弟学校当兼任讲师。当然,要当兼任讲师必须经过教授会的同意,但对大学教授会来说,安插一个兼任讲师的职位根本不算什么,可以说兼任讲师几乎都是靠关系来的。而且,如果这个人在大阪府政府的卫生部很吃得开,或是和报社很熟,有足够的实力经常在报上披露有关该大学相关的医疗新闻,教授会绝对不可能否决这样的人选。医师公会的干部都是开业医生,对他们来说,浪速大学及兄弟学校的讲师头衔自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能够为他们光宗耀祖。许多公立医院的主任级医生名片上也都会印着某某大学讲师的头衔。所以,用这种安插兼任讲师职位的方法来向医师公会的干部拉票最有效。”

“原来如此,但如果突然安插到浪速大学的兄弟学校当兼任讲师,一定很快就被人发现这是为了学术会议选举而买票的交易,到时候会很麻烦。”财前面有难色。

锅岛立即接口道:“又不一定要大阪的兄弟学校,也可以安排到奈良或和歌山这些邻近城市的大学。而且,可以先和对方约定好,等过一阵子后,再巧妙地安排让三、四位医师公会的实力派当上兼任讲师。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只要用这种方法,绝对可以掌握到大量医师公会的票。”

他拍胸脯保证着,岩田也频频点头。

“对医师公会的实力派要发动名誉攻势,一般的开业医生则要用实利主义,解决他们最伤脑筋的‘护士荒’问题。我听说浪速大学附属高等看护学院每天四点下课,宿舍十一点关门,如果可以让这些护士去开业医生那里打工,这些医生一定对你感恩不尽。还有一件事,最近流行做检查,但一般的开业医生花不起大钱买那些机器设备,我刚才也提到过,我们医师会馆设置了临床检查中心,唯独缺乏优秀的检查技师,如果大学方面能够派优秀的检查技师过来,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大家绝对会投你财前教授一票。”

岩田毕竟阅历丰富,或者说老谋深算,他的计划相当缜密。

“真不愧是岩田先生,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我想,医师公会方面的票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接下来,我想请教一下身为校友会总干事的锅岛前辈,不知道校友会方面有没有什么对策?”

财前一改在大学教授室和医局时的傲慢,姿态极低地询问锅岛。

锅岛的双排扣西装胸口口袋处,隐约露出一截手帕的花纹。

“校友会方面就有点微妙了。像我这样经常把疑难杂症的病人送到第一外科,或是经常麻烦你安排病房的人,当然会拥护你;但也有些人嫉妒你四十四岁就当上教授,而且还在第二年就出马竞选学术会议会员,只要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反感。如果我们做得太过火,反而会被检举违反选罢法。所以,你只能摆出低姿态向校友会的干事级人物拜票,由医局员勤跑分散在近畿地区各地的浪速大学校友,当然包括在医院工作的医生和开业医生两方面。刚好今年秋天将举行一年一度的校友会总会,那时你再捐一大笔钱,搞一场比往年更热闹的盛大宴会。校友会中,有些人拥有超过一百张病床的大医院,口袋赚得满满的;也有些人每个月只能看十二、三万的保险诊疗,扣除药品材料费、器具设备的折旧以及护士的人事费用等等,只能赚个三万元。在大阪府医师公会中,有百分之十二至百分之十三的低收入医生,连每年一万多元的日本医师公会、大阪府医师协会和区医师公会的会费都付不出来。如果搞一次盛大的宴会,没有人会不高兴的。事后再告诉他们是财前教授赞助的,这一招绝对有效。”

“开业医生怎么可能连医师公会的会费都付不出来?虽然话是您锅岛前辈说的,但会不会夸张了一点?”财前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真的是这样。医生也有富人和穷人之分,毕竟保险诊疗必须靠病人人数来赚钱,六十多岁的老医生当然不可能像神风医生那么拚命,有些人甚至雇不起护士,只好由年迈的老婆充当护士。看到那种几乎需要别人照顾生活起居的老医生,在为年轻力壮的年轻人治疗感冒时,你真的会笑不出来。相较之下,财前教授你简直就是成功发射的人造卫星,这次又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了……一旦你当选了,也可以扩大我们的势力范围。”

此刻财前才明白,岩田和锅岛的最终目的是想要在自己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后分享更多的利益,他觉得双方其实是对等的立场,换句话说,彼此只是在做交易罢了。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地说:“医师公会和校友会方面基本上就按照二位所说的方法,改天我会和岳丈一起向你们请教如何进一步拉票,以及如何招待医师公会的实力派。我还有其他的事,今天就先告辞了。”

说完,财前便起身离去。

虽然财前推托还有其他的工作,但当他走出医师会馆时,并没有立刻拦车,而是慢慢走向上本町二丁目车站,一边散步,一边考虑到底要去庆子的阿拉丁酒吧,还是去加奈子的丽多酒店。

自从和加奈子有了一夜之欢后,他几乎每次在去丽多喝酒后,都会和加奈子到大阪近郊的饭店温存。搂着像香鱼般活蹦乱跳的加奈子,让财前抛开了一切烦恼,充分享受一段快乐的时光。自从教授选举后,和庆子在一起总有一种心理负担,或者说是亏欠感,无法像和加奈子在一起时得到充分的放松。但财前坐上车后,仍然请司机开往庆子的阿拉丁酒吧。

道顿堀河畔的阿拉丁酒吧内,柔和的间接照明和米色的皮沙发,将店内衬托得品味高雅。店内像往常一样,有好几位大阪财界大老板光顾,生意兴隆。老板娘的靠山是钢铁公司的老板,也是大阪财界中的大人物,所以来这里消费的客人水平也相当高。其中不乏曾经由财前切除胃和食道的财界人士,但财前今天不想和他们打照面,刻意坐在吧台的角落。一个侍者眼尖地发现了财前,问他要不要请庆子过来,但财前看了看正在里面包厢座位陪客人的庆子的背影,说:“没关系,等一下再说吧。我想一个人喝点酒,先不要叫她。”

财前点了杯冰镇威士忌苏打。突然,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包厢座位的一角,原来是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坐在那里。重藤教授的年纪和自己相仿,专门研究交通伤害,最近在媒体上很出风头。他的上衣看起来像是新订做的,十分合身,正和一位像是企业家的男人谈笑风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一旁作陪的小姐们也显得很兴奋。他一手拿着白兰地杯,手舞足蹈地侃侃而谈。虽然财前觉得他太矫揉造作,一点都没有医生的格调,但想到他是凭着私立大学的联合推举成为自己的对手,就觉得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不同于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威胁。想到自己连想散个心都偏遇到这种场面,财前不禁咋舌,随即就闻到了庆子的香水味。

“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财前没有回答庆子的问题,默默地以眼神示意重藤的方向问:“他不是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吗?他常来这里吗?”

“对啊。不过,他是两、三个月前才开始来这儿的,和他在一起的是新日本电视台的专务董事。说上次是重藤教授请客,今天换他做东。”

“原来对方是电视公司的专务董事,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想必他想学美国人那一套,走电视宣传的路子。相形之下,我去医师公会拜票,简直就像个土包子。”

财前表情苦涩地拿着装有冰镇威士忌苏打的酒杯把玩着。

庆子探着头看着财前:“你真的准备去医师公会拉票吗?”

“不是准备,而是我刚才已经去过了。像议员竞选一样,利用医师公会开理事会的时候,拜托他们惠赐一票。”财前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

“你真是够笨的。好不容易当上大学教授,不好好利用教授的地位和权力,投入伟大的研究,反而去取悦医学公会和校友会那些人……而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关系,听说你还常常去泡其他酒店。最近,你真有点不太对劲。”

她的一双凤眼闪着光芒,不知道她是不知道加奈子的事,还是虽然知道,却故意不提。

在近畿癌症中心的中央手术室内,山田梅正在动胃癌手术。她瘦骨嶙峋的腹部已经剖开,围在手术台周围、身穿蓝色手术衣的五名医生分别是负责操刀的外科主任槙、担任第一助手的主治医师、第二助手,以及为了在手术中进行组织诊的临床病理科主任都留和里见。

剖开的部位用腹膜钳和开腹钩固定后,立刻看到手术区。槙将手伸进下腹腔,确定癌细胞并没有扩散到腹膜后,马上触诊肝脏和其他内脏器官。

“其他内脏器官都没有发现转移的硬块,现在开始检查胃部。”

槙说完,一直站在后方怕影响手术进行的里见和都留靠近了手术台,探出身子注视着手术区。槙将大拇指放在胃的前壁,用其余的四根手指绕到胃的后壁,小心地从胃的上部朝胃体和幽门的方向触诊,在前庭部大弯侧,他停了手,眼镜后方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外科医生在捕捉到病灶的瞬间所出现的独特反应。

“前庭部大弯侧有轻度隆起病变产生的抵触感,和胃镜的观察一致,但在触诊中没有发现原本认为已经扩散到幽门方向的癌症。现在切开胃部。”

槙对都留和里见说完后,吩咐道:“电动手术刀。”

槙握着连着电线的电动手术刀,顺着小弯的方向切开胃前壁。手术室内随即弥漫着一股肉被烤焦的味道。当胃黏膜出现时,槙、里见、都留和第一助手都探着头察看胃的内部,只有在切口右下方的阴影中,看到照胃镜时所发现的半球状病变,而且,该病变很小,如果没有做切片检查,很难判断出是癌症。里见瞪大眼睛寻找着出现印环细胞的表面平坦型癌症的扩散位置,终于发现在隆起病变的阴影处,靠近幽门的附近有些许的红色变化。

“这个部位虽然还没有糜烂,但好像有充血的状态。”

里见指着那个地方,征求执刀者槙和临床病理科都留的意见。都留的头几乎和里见靠在一起,仔细观察胃内的情况后,他有点担心地说:“虽然界限不是很明显,但的确有点红。”

槙也点了点头。“那现在要做组织诊确定切除范围。都留医生,你对组织片的采样位置有什么意见?”

“在以隆起病变为中心二厘米的同心圆上,靠贲门侧、幽门侧各一个,然后,在靠近幽门方向、距离病变四厘米的位置,还要再采样一个。”

都留回答后,槙用前端尖锐的锥形手术刀小心翼翼地贴在胃壁上,采取了三毫米至五毫米的组织片,每当胃壁出血,鲜红色的血渗出胃壁时,第二助手就用止血纱布轻轻按住。

当三个组织片采样完毕后,都留便迫不及待地接过来,走向隔壁的检查室。准备藉由冷冻切片做病理组织学的检查。当槙完成周围淋巴结的廓清时,都留刚好走进来回报检查结果。

“冷冻切片的检查结果显示,贲门侧没有发现癌细胞,幽门侧二厘米的组织中有印环细胞癌,但四厘米的位置没有癌细胞。”

隆起病变幽门侧的情况,果然如同在两周前的病例讨论会上都留所说的那样,蔓延的表面平坦型癌症已经扩散了两、三厘米。手术室内充塞着紧张的气氛,里见有一种遭到当头棒喝的感觉,他把检查结果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

“切除范围的上方从胃体开始,为了慎重起见,下方要超过幽门环,涵盖十二指肠两厘米。手术方式为毕罗氏第二法,病人的全身状态有没有问题?”

槙看着站在山田梅头部位置的麻醉医师问道。麻醉医师对手术中高龄病人的脉搏、血压和麻醉状态等循环呼吸机能,慎重进行控制,并随时记录。听到槙的问话,立刻回答说:“目前脉搏七十八,血压一百二十/八十二毫米汞柱,情况良好。”

槙立刻开始切除胃部。在剥离大网膜、横行结肠间膜和小网膜后,将十二指肠在靠近幽门两厘米处割开。当他在动手术时,助手们不停地用柯赫尔钳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止血。外科主任槙经常要求助手“不能让病人白流一毫升的血”,山田梅不仅高龄,而且有贫血现象,所以,在手术前更应该严加提醒助手。

“贝氏钳!”

槙用像订书针一样的贝氏钳夹住胃部,调整到切除线附近,旋紧螺丝后,淡粉红色的胃壁上就夹着两列像订书针一样的银色固定扣,为切除胃做准备。然后,将电动手术刀放在两列固定扣之间,迅速切除胃体。槙将切除的胃放在不锈钢托盘上后,都留便用剪刀剪开切除的胃部,定睛审视,但仍然无法用肉眼看到隆起病变靠幽门侧扩散的表面平坦型癌症。

“切除胃的病理检查会在手术后进行,但我会立刻检查两端切口处是否有癌组织,就可以正确把握肉眼无法鉴别的表面平坦型癌症到底扩散到哪个部位了。”

都留分别将十二指肠和胃上部切口剪了五毫米左右,再度进入隔壁的检查室。

只要确认两端切口没有癌细胞,手术就可以结束了。

对讲机的铃声响了,都留的声音传遍整个手术室。

“两端的切口都没有癌细胞。”

“好!那就缝合胃和空肠。”

槙比之前更谨慎地进行双层缝合,以免日后发生缝合不全的后遗症。他将内脏器官放回腹腔,再度确认没有出血后,缝合了腹部的皮肤。

“病人的全身状态怎么样?”槙问麻醉医师。

“麻醉状态、血压和脉搏没有异常。”

“手术时间呢?”

“刚好两个小时。”

“送进恢复室,充分进行术后管理。”槙对麻醉医师和主治医师说道。

五位癌症专科医生齐心协力消除了侵蚀山田梅身体的癌症。操刀者槙目送着山田梅被送入恢复室后,汗涔涔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谢谢你们的参与。”

“不,谢谢你让我有这个学习的机会。”里见行了一礼,谦虚地说道。

“切除胃部的病理检查报告什么时候可以出来?”里见问都留,他很急切地想要了解表面平坦型癌症的扩散情况。

“你看,手术才刚做完,你马上就派工作给我了。和里见一起工作,寿命会缩短。”

都留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他回答说一星期以内可以完成后,便朝消毒器走去。里见也和槙、都留一起将手浸泡在消毒水中,终于为山田梅的病情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财前动手术,这样的手术或许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完成,但在进行癌症手术时,要随时考虑到有可能复发的情况,至少必须在手术后一年期间持续进行观察,否则根本无法了解手术是不是真正成功。像财前那样在短时间内完成手术,或许会让人觉得可以减少对病人的外科侵袭,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很可能因为勉强缩短手术时间而缩短了病人的寿命。因此,癌症手术成功与否,并不能立刻判别,必须视日后的远隔成绩才能做出结论。里见不禁想起了佐佐木庸平,真希望他当初可以接受像槙那样慎重的操刀者施行手术。

琵琶湖靠近阪本那一带不像滨大津附近那么喧嚣,附近有家古意盎然的日本旅馆。洛北大学神纳教授一行人聚集在旅馆二楼的和式包厢内,眺望着比良山脉的峰峦,初夏的风拂过湖面吹来,异常凉爽。

“我不知道京都附近还有这么幽静的地方,在这种地方讨论学术会议选举的策略,效率一定会大大提升。”两个月前,关口律师曾经为官司的事造访过的第二外科村山教授,这次以校内竞选对策委员长的身份出席了本次研商。

“这里是我以前写论文时常住的旅馆,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里会成为商量学术会议选举对策的地方。很抱歉,为了我的事,破坏了你们的假日。”

神纳说着,恭敬地向村山教授、目前担任学术会议会员的神经科丸山教授、基础组生化学栗本教授以及作为洛北大学兄弟学校的滋贺大学石桥医学部长四人致意。

担任选举对策委员长的村山教授首先开了口:“这次,浪速大学的行径实在太恶劣了。以前我们就约定,地方性由洛北大学推举候选人,全国性由浪速大学推举候选人。但这次他们突然破坏了这个协议,而且,他们知道我们会推举神纳教授作为候选人,就故意派财前教授出来对抗。”

神纳教授也铁青着脸看着所有人:“我也这么认为。上次,我在平和药厂主办的演讲会上,刚好遇到浪速大学鹈饲医学部长,他还说什么‘神纳教授,我听本校的财前说,对手是你神纳教授,一定会陷入苦战时,我还吓了一跳’,明明是他一手策划的,还故意装胡涂,演得还那么逼真。和有这种老奸巨猾的人在背后操控的人竞争,心里真不舒服。况且,我一开始就不想参加什么学术会议选举,都是大家……”

他还没说完,现任学术会议会员丸山教授便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别说这些了。既然你受到校内的一致推举,已经成为候选人了,就一定要当选。为此,可以参考我的经验,建立相应的作战计划,一切以胜选为考虑。不仅在校内,广大的年轻研究人员都知道你是‘学界进步派’,所以,这场选战应该很好打。”他极力地想振奋神纳的士气。

基础组生化学教授栗本也表示同意:“没错。大家一致认为,神纳教授一定会向同为政府咨询机关的学术会议反映,要求增加年轻研究人员的研究经费和研究设备。最近,除了物理和数学领域,医学领域的研究者也大量外流。为了预防医学人材进一步外流,我们可以提出‘创造适合年轻研究人员进行研究工作的环境’的竞选口号,绝对可以掌握各个学会的选票。”

这位基础组少壮派教授提出了正面进攻的方法,洛北大学兄弟学校滋贺大学的医学部长,同时也是内科学会理事的石桥,探出结实的身体说:“不,绝对不能对学会方面的选票太乐观。以我担任理事、神纳教授也为其会员的内科学会为例,目前正面临继任理事长的问题,内部的动向十分微妙。由于持续了七、八年元老式的独裁管理,内部希望推举神纳教授担任下届理事长,促进学会年轻化的声浪十分强烈。但在传统上,日本内科学会会长或理事长同时也是天皇的御医。因此,保守派认为不能交给神纳教授这种年轻人,还是要选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那样有一定年纪和交际手腕的人。”

他接着又提到了鹈饲利用这种动向,在内科学会的元老级人物之间奔走游说,说什么为了抑制进步派在学会内部抬头,就要阻止进步派的核心人物神纳教授当选学术会议会员。

选举对策委员长村山表示赞同:“石桥教授不愧是内科学会理事,对情势的观察也很深刻中肯,提供了十分宝贵的意见。照这么看来,这次的选举,不能太仰赖神纳教授的‘学界进步派’的形象。”

现任学术会议会员,同时也是神经科教授的丸山盘腿坐着。他穿着短袖衬衫和宽松的长裤,一身轻松的打扮。

“那我就来谈谈我参选时的经验吧。浪速大学中,有许多是从东都大学或金泽大学来的外来教授,比较容易在全国性选举中获胜,所以以前都由他们推派全国性的候选人;洛北大学的教授几乎都是本校的人,基本上不欢迎外来教授,比较适合地方性的选举。当初和浪速大学之间有这样的协议,也是为了避免彼此产生不必要的竞争。三年前我当候选人那一次,总投票数好像是一万一千票,我得到了七千七百票,近畿的私立大学联合推荐的大和医科大学的候选人得到了三千三百票,可以说我是大获全胜。但这次国立大学有两位候选人,问题就在于我获得的七千七百张洛北大学的选票中,有多少会被浪速大学瓜分走。因此,首先要思考如何预防选票流向浪速大学。其次,要如何说服那些对学术会议选举漠不关心,每次都弃权的人去投票。第三,要如何掌握在这一次学术会议选举中第一次具有选举权的新成员。”

听丸山教授这么一说,滋贺大学的石桥医学部长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第一点,预防选票流向浪速大学恐怕最困难。我和浪速大学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刚好是同乡,上次参加同乡会的时候,我不露痕迹地刺探了敌情。我了解到,财前教授的重点放在兄弟大学和兄弟医院,还有医师公会方面。他毕竟是食道外科的高手,兄弟医院方面经常需要找他帮忙,所以可以掌握相当程度的票。在医师公会方面,他岳丈的人脉很广,几乎囊括了医师公会相关的选票。但校友会方面,大家似乎在酝酿不把票投给财前的行动。”

“真的吗?会不会是毫无顾忌地坦言讨厌财前的野坂自说自话而已?”同样属于外科领域的村山难以置信地问道。

石桥医学部长笑着说:“那家伙的确很有可能虚张声势,但野坂就是有本事把原本只是谣传的事弄假成真。两年前财前参选的那场教授选举时的气氛,在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中似乎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只要野坂有心推波助澜,绝对有可能成功。”

上次浪速大学教授选举时出现的激烈斗争也传到了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等人也略知一二。

“原来是这样。既然这样,就请石桥医学部长好好掌握野坂这条线,把财前的票抢过来。关于第二部分,也就是漠不关心派的弃权票,通常都发生在基础组,这就拜托基础组的栗本教授出面解决了。”村山运用了选举对策委员长的权威,分配着工作。基本上,洛北大学基础组的教授们往往认为学术会议选举俗不可耐,根本不屑一顾。

身为学术会议会员的丸山教授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基础组那些人可不是一般的漠不关心,我上次参选时曾经去向他们拜票,那些人竟然说:‘那种票,如果你想要的话随时都可以给你。’然后把选票折成纸飞机丢给我,刚好砸在我的额头上,这是我这辈子受到的最大屈辱……还有,我去京都医学科学研究院拜票时,情况更糟糕……”

他去拜托所长协助整合医学科学研究所的选票时,即将退休的所长直言不讳地要丸山帮他找一个药厂学术顾问的职位作为条件交换。当丸山为他张罗到一个虽然称不上是一流,但也有五百万签约金外加每个月三十万顾问费的药厂顾问职位时,所长竟然大发雷霆:“这种二流药厂也配找我当顾问!一定要找一流的药厂,即使没有签约金,每个月的顾问费只有十万元也没有关系!”这件事让丸山差点流失医学科学研究所的选票。

“当时,我真的吓坏了。基础组和研究所那些人对我们这些临床组的很不以为然。”即使是回忆起那段往事,丸山教授仍然难掩心中的不悦。

基础组栗本教授苦笑着说:“这点还请你们多见谅。同样是基础组的,我们会认为学术会议本身是十分优秀的机构,只是目前的营运方式有问题,这次由神纳教授这种清廉的学界进步派人物参选,不仅本校会动起来,我还会积极向基础组相关的各个学会和研究所拉票。很幸运的是,浪速大学的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也很讨厌财前,我会深入敌后,把触角伸向浪速大学的基础组和附属研究所以及近畿癌症中心。那些单位的人不会光说不练,也不会临阵倒戈,一旦拉到了,他们的票就是铁票。”他似乎极力想弥补以前基础组的不合作。

“接下来就只剩在这次选举中有投票权的新成员了,丸山教授,根据你的经验,你认为怎么做比较好?”村山问道。

丸山回答,首先要向学术会议的选举管理委员会拿到有投票权的选举人名册,检查哪些是新进成员,比以前更缜密、积极地争取这些选票。同时,还要决定本校和各兄弟学校整合选票的责任票数。

“接下来是针对私立近畿医科大学重藤候选人的对策。如果他只是近畿医科大学推举的候选人,根本不需要太重视,但他打着私立大学联盟推荐的旗号,就不能太小看了。在关东地区,东都大学每次输给私立大学的原因,就在于私立大学联盟的向心力很强,所以,我们也要好好研拟对策来对付他……”村山说完陷入了沉思。

“依我看,近畿医科大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医专升格为医科大学的,而医专毕业的人和医科大学毕业的人之间彼此水火不容,随时在明争暗斗,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让年轻的医局员去离间他们。但浪速大学应该也会想到这一点,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好方法。”滋贺大学石桥医学部长提议说。

石桥双臂交抱陷入苦思,神纳和丸山也侧头默想着,村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们不可以让浪速大学插手,我握有一张王牌,可以对付浪速大学的财前。”

“什么王牌?”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村山身上。

“就是他的医疗官司。上次,上诉人的律师来找我,询问我对于财前教授没有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的意见,并请我做他们的鉴定人。我虽然拒绝了,但如果财前候选人有什么奇怪的动作,我就接受鉴定人的委托,在法庭上教训他。”村山巨细无遗地告诉大家关口律师上次去拜访他的事。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虽然彼此都是医生,这张王牌不能轻易使用,但至少可以让我们有比较多的活动空间。”神纳低声说道。在座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相互敬着酒,继续绵密地讨论选战策略。

飞机穿越津轻海峡的上空,北海道广阔的绿色原野展现在眼前,不久,便抵达千岁机场。

机舱内挤满了在初夏造访北海道的观光客,但关口律师的膝盖上却摊着北海道大学长谷部教授的论文。从大阪出发后,他就一直在看长谷部教授关于使用化学疗法治疗胃癌的论文。关口将视线移向窗外,让疲劳的双眼获得片刻休憩,脑海里回想起这两个月来,自己持续研究使用抗癌剂治疗癌症的化学疗法一事。

关于上诉审第一个争议点,也就是手术前为佐佐木庸平做断层摄影的必要性,虽然之前花了很长的时间都一直无法找到医学上的证据,但在和东京K大学正木副教授见面后,了解到已经发生转移的癌症和没有转移的癌症在治疗方法上有很大的不同。当肺部有无法鉴别的不明阴影时,大学医院必须做断层摄影加以确定,这是大学医院的基本项目。这些理论就成为证明第一个争议点的医学理论根据,也成为上诉审的突破口。于是,“当肺部有转移灶时,该采取怎样的治疗方法”的问题就浮出台面,手术中和手术后的化学疗法问题成为第二个争议点。

在里见的协助下,关口立刻着手搜集有关化学疗法的文献和数据,同时,也去拜访几位实际进行化学疗法的专家。由于目前在临床方面,还没有出现因使用化学疗法而使癌症病人生存超过五年的统计资料,因此在具体讨论佐佐木庸平的病例时,要证明没有实施化学治疗和病人的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比证明第一个争议点,也就是没有在手术前针对肺部阴影做检查的问题更加复杂,也缺乏决定性的医学理论。愈是深入了解化学疗法,关口愈觉得自己有种深陷泥沼的不安。

正当他走投无路之际,里见向他介绍了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并推荐他定要去拜访一趟。关口写了两封信给长谷部,详细注明委托事项,并提出会面的要求,但至今仍然没有收到片言只字的答复。因此,今天一大早他就从大阪出发,搭机前来北海道,但也做好了可能白跑一趟的心理准备。

机身在一阵轻微的震动后,终于停在跑道上。关口提起黑色公文包,快步走下舷梯,搭上前往札幌火车站的巴士。

札幌的街道像棋盘一样划分得井然有序,洋槐、丁香树等行道树枝叶茂盛,充满了五月特有的清新感。他在札幌火车站前拦了辆出租车,于北海道大学前下车。

走进正门,触目所及是一片由高大的榆树包围的绿色校园。关口走在铺满草皮的校园内,朝附属医院走去,突然忆起学生时代曾经读过有岛武郎的文章——“榆树伫立着,孤独地、安静地、充满寂寞地伫立着……”他忽然觉得这简直就是自己目前处境的写照,不免有点感伤。

他在附属医院的柜台询问了第二外科长谷部教授的办公室后,便来到二楼西侧的教授室,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关口推门而入,隔壁的动物实验室里动物的异味扑鼻而来。长谷部教授坐在桌前,诧异地看着这位陌生的访客。

“很抱歉突然冒昧造访,我是大阪的律师关口,之前曾经写过两次信给您。”

关口为自己没有事先和对方约时间就贸然造访致歉,但内心也为能够幸运地见到长谷部教授本人感到窃喜。他立刻递上名片,长谷部满脸惊讶:“哦,原来就是你。我一直想要回信给你,但最近因为学会的事有点忙不过来。你特地从大阪过来吗?”

“对。我知道这样突然造访很不礼貌,但关于我在信上谈到的事,我想请教一下教授的意见,所以特地登门拜访。”关口一边恳托着,一边低头行着礼。

“我上午刚做完手术,刚好有一点时间。但关于那件事,我原本想要写信拒绝你。”长谷部毫不客气地说。

“教授!我拜读了您对胃癌病人使用化学疗法,尤其是将手术和化学疗法结合的论文,虽然我对医学是外行,对教授的论文无法了解得十分透彻,但我已经看了好几遍,希望可以请教一下您的意见。”关口觉得自己飞来北海道的信心一下子崩溃了。

他从皮包里拿出长谷部的论文影印本,上面用红色和蓝色铅笔标记了密密麻麻的重点符号,并写满注记。长谷部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些论文。

“原来你在看这些。目前,医学专家对化学疗法有着正反两极的评价,所以,我原本认为,和一个外行人谈这个困难的话题,很容易招致误解。”

他似乎在试探关口对化学疗法的理解程度。关口听说这位五十岁不到的少壮派教授是癌症化学疗法的开路先锋,原以为他也像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一样,属于开朗豁达的人,但见面后才发现长谷部很难接触,是个难以取悦的慎重派。

“我非常了解您会有这种想法。就像您刚才所说的,目前专家也有正反两极化的评价,但长谷部教授,您身为外科医生,却仍然将化学疗法和手术相结合,不知道是否可以向您请教其中的理由?”关口巧妙地切入问题点,长谷部却一言不发地将开水壶放在房间角落的电炉上。

“嗯……请您不必客气……”关口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道。

长谷部沉默了半晌,一直等到壶水烧开后,才终于开了口:“的确,有些外科医生认为,只有对手术缺乏自信的外科医生才会使用化学疗法。但在手术切除胃癌时,无论根治手术再完美,五年存活率也不超过百分之四十。换句话说,五年以内,有百分之六十的人会因为复发导致死亡,因此而不得不让人思考手术治疗胃癌的局限。在现阶段,只能结合化学疗法进行治疗。事实上,将只使用外科手术的治疗成效和手术配合化学疗法的治疗成效相比较,就可以十分清楚地发现化学疗法的效果。”长谷部明确地回答。

“这就是您的论文《关于手术中大量使用排多癌注射剂》的内容。”关口翻着长谷部的论文说道。

“没错。施行化学疗法会使用许多不同的抗癌剂,排多癌注射剂是日本研发的抗癌性抗生素,也是目前最常使用的药物之一。这种药物的药性很强,足以杀死癌细胞,长期使用,容易产生明显的副作用。因此,我在动物实验中,研究了各种使用方法,最后研发出在手术中,也就是在切除主病灶之际,一次注射不超过人体可承受范围的大剂量,利用药物的高浓度将残留的癌细胞杀死。但这种方法在当初却遭到批评和攻击,说这是‘原子弹疗法’和‘神风疗法’。”

长谷部终于露出了笑脸。他将茶包放在已出现裂缝的茶杯中,亲自为关口泡茶,并请他使用放在药瓶中的砂糖。关口诚惶诚恐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教授,您对所有的胃癌病人都使用这种在手术中注射大剂量排多癌注射剂的方法吗?”

“除非是局部性的早期癌,否则对有转移灶的胃癌,或是已经进入后期的胃癌,我几乎都会用这种方法。”

“那么,本案的病例是不是也应该在手术中使用化学疗法?”关口进一步问道。

“如果是我的话,当然会使用。但不使用这种方法的人也会有他的理由,我无法置评。”

“假设您遇到本案的病例,采取手术中的化学疗法后,会有怎样的结果?”

关口的追问让长谷部显得有点退缩:“至少,不会出现像你信上所写的转移灶迅速恶化的情况。”

“是吗?但在本案中,当病人陷入极度的呼吸困难时,财前教授只诊断为术后肺炎,只指示主治医师使用氯霉素,完全没有指示使用抗癌剂进行化学治疗,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这也是我搞不懂的地方。财前教授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说的?”

“他说在实际剖腹观察后,认为这么小的局部型早期癌不可能远隔转移到肺部,所以,他相信手术后的呼吸困难是术后肺炎引起的。况且,使用抗癌剂进行化学治疗还处于实验的阶段,他更担心会产生副作用。”关口露出热切的眼神。

“的确会有副作用。但抗癌剂不仅在我刚才提到的与手术并用时发挥了确实的效果,在转移情况极为严重,无法进行手术的病例中,我们也积极使用化学疗法,在某种程度上延长了病人的生命。我们曾经尝试过这样一个很戏剧化的病例,病人除了胃部有像拳头般大的胃癌以外,大腿和身体的躯干也有从小拇指到鹌鹑蛋大小不等的十处皮肤癌,我们为这个陷入绝望的病人使用排多癌注射剂进行化学治疗。一个月后,皮肤癌完全消失了,动手术时发现,拳头般大的胃癌也缩小到鹌鹑蛋大小的样子。手术切除至今已经过了三年,病人仍然精力旺盛地坚守着工作岗位。既然这样的病例已经在学会上做过报告,就代表化学疗法的确有可能拯救病人。身为临床医生,就应该相信这种可能性,并加以尝试。”长谷部娓娓道来。在他的话语中,可以感受到他对病人的仁慈与关怀。

“教授,是否可以请您在法庭上陈述您刚才所说的意见,作为您的鉴定意见?”

“什么?法庭?”

“是,我希望您可以担任上诉人的鉴定人,在法庭上作证。”关口向长谷部恳求着。

“但我只是基于我的个人经验才说了刚才那番话。而且,由于每位病人接受化学疗法时所使用的药剂、使用方法和使用量都不相同,不同专家也抱持着不同的意见,所以,在严格讨论你那个病人的情况时,也会变得非常微妙。”长谷部的语气十分谨慎。

“只要您谈论至今为止的经验就可以了。为了那些彻底否定化学疗法效果的医生,为了那些白白早死的癌症病人,我恳求您出庭作证。”关口再度请托着。

长谷部想了一下:“那你先把佐佐木庸平先生从住院到死亡期间的详细记录和第一审的记录给我,我充分研究后再回复你。因为,如果这位病人确实适合采用化学疗法,就表示和我一样的国立大学医学部教授,将被追究身为医生的重大法律责任……”他突然眼神锐利地看着关口,之后便沉默不语。

“如果这位病人确实适合采用化学疗法,医师将被追究重大的法律责任”,这句话重重地敲击在关口的耳膜上。

东佐枝子穿着深蓝色洋装,戴着白手套,右手提着一篮水果,在阪神尼崎车站下车后,走在沿河的路上。

附近工厂倾倒的工业废水将两米半宽的河水染成黑色,不断冒着泡沫,并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和热气。

佐枝子向南走了两个街口,小路两旁都是被煤熏黑的铁皮屋顶和筑着水泥围墙的小型工厂,彼此挤成一团。她想起上个月底造访龟山君子时,君子曾表示自己延误了婚期,好不容易才拥有平凡的幸福,希望能继续过平静的生活,因而婉拒了佐枝子恳求她担任证人的要求,不禁有点却步。但她又想到此刻正前往北海道大学拜访长谷部教授,搜集对上诉人有利的医学证据的关口律师,以及不遗余力地出谋划策的里见,便坚定了自己的脚步。

连栋老旧宿舍的第五间,就是龟山君子的家。

“冢口太太,你在家吗?”

她叫着龟山的夫姓,前面的落地门打开了,一个颧骨很高的男人探出头来。

“请问是冢口家吗?”

“对。我就是冢口。”

原以为君子的先生在工厂上班,没想到他大白天竟然在家。

“敝姓东,请问君子小姐在家吗?”

她才报上姓名,男人立刻露出凶残的眼神:“原来你就是东佐枝子。你上次不是来过了吗?今天又来干什么?”

他裸露着车工工作练就的结实上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让佐枝子不敢抬眼正视,她嗫嚅着说:“我想直接和君子小姐谈……”她说到一半,里面有人走了出来。

“啊,原来是小姐,外面很热,先进来坐吧。”

君子可能在洗衣服,她在围裙上擦干双手,略显惊讶地将佐枝子带进里面比较凉快的六迭大房间,并端来冷饮。君子已经怀孕五个月,肚子不甚明显,因为夏天吃睡不好的关系,脸上略显憔悴。

“我先生昨天刚好上完晚班,今天公休。但白天热得睡不着,搞得他心烦气躁,所以对你那么失礼,请见谅。”她为丈夫的无礼致歉。

“请问……你是为上次的事来的吗?”君子猜到了佐枝子的来意,很客气地问道。

“对……龟山小姐,请你担任佐佐木庸平先生一案的上诉人证人,出庭作证。拜托了。”

说完,她轻轻地将水果篮放在房间的一角,君子面有难色地低着头,她丈夫冢口则盘着腿坐在一旁。

“如果是这件事,我代替君子拒绝。我们好不容易在快四十岁的时候才结婚也很高兴第一次顺利怀孕了。你身为医生的女儿,应该比一般人更清楚,高龄产妇需要特别小心,但为什么还整天纠缠着我家君子,要她去做证人?浪速大学的护士又不是只有君子一个人,不是还有其他护士吗?”他板着脸插嘴道。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但其他护士当时并不在场,无法担任证人。只有君子当时亲眼目睹事情的经过,我们会体谅她有孕在身,尽量避免对她的身体造成负担。”

君子仍然低着头,佐枝子再度向君子的丈夫拜托。冢口顿时满脸怒色,粗暴地说:“死掉的人和我们又没有关系,你为什么非得把我们扯进这场官司里?而且,还不顾我老婆怀孕了,硬逼着她当证人。我告诉你,我们工厂的医务室也聊到这个官司了,大家都觉得原告头脑有问题,和医生作对绝对会吃亏。你要我们也吃这种亏吗?”他大声吼着。

君子慌忙制止他:“你怎么对东教授的女儿说这种话?小姐的意思是,我担任病房的护士长,财前教授误诊的时候,我刚好在现场。死者家属在诉讼的第一审中败诉了,虽然失去了一家之主后,一家人的生活很凄惨,仍然坚持提出上诉,如果第二审也败诉的话,他们家真的会陷入家破人亡的绝境,所以,希望我可以救救死者家属,为他们作证……”

君子正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冢口却打断了她:“我是不知道他们有多悲惨,但如果你挺着个大肚子,还要上法院出庭作证,万一流产了,怎么办?或者就算顺利生下了孩子,却因为和医生作对,以后孩子生病了医生也不愿意帮我们看病,又该怎么办?那才悲惨呢。”

冢口断然回绝的话语中,透露出他对有着身孕的妻子的体恤,以及坚决捍卫小市民平静生活的决心。

“关于君子小姐的身体,我父亲医院的妇产科会大力协助,避免你所担心的情况发生。能不能请你为死者家属作证呢?”

佐枝子再度拜托着,当她低头行礼时,冢口气势汹汹地说:“即使你这么说,可是万一我老婆发生什么意外,你又该怎么办?那可就轮到你身为院长的父亲当被告了。不过,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再怎么告也无法挽回了,所以,我绝对不会让我老婆上法庭作证。我们和你们这种有钱人不一样,我们需要自力更生才能活下去,别再为这种事来烦我们了!”

冢口毫不客气地想把穿着打扮和他们格格不入的佐枝子赶出去。

“小姐,不好意思,他上了一整晚的班,心情不太好,所以……”君子抱歉地赔着礼。

“这和上不上晚班没有关系,我是说真的。还有,你不可以接受这礼物!”

说着,他将佐枝子放在房间一角的水果篮朝玄关奋力一丢。

周日的早晨,布料批发街静得出奇,完全不见平常的喧嚣嘈杂,每家店都大门深锁,八点过后仍然静悄悄的。

佐佐木商店仅剩的四名包吃包住的店员在二楼正睡得香甜。楼下内侧的房间内,佐佐木良江在承受不了专务董事卷走一大笔帐款的打击而卧床不起一段时间后,也终于在前几天下床了。此时,她正清理着丈夫的牌位,点上灯。想到杉田竟然卷款而逃,自己因报警、做笔录累倒而卧病不起,不禁为遭受如此无情的打击感到一阵晕眩。但她又想到,当自己病倒之际,在近畿癌症中心下了班,顺便绕来家里为自己看诊的里见亲切的身影,以及即使面临破产危机,三个孩子仍然不屈不挠的样子,才好不容易使心情平静下来。

长子庸一前天向大学请了假,去外地收帐款了。辞去女佣之后一直帮忙做家务的长女芳子再过半个小时就会起床,为去练习棒球的弟弟和要开始工作的店员准备早餐,但良江觉得既然是星期天早晨,就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于是撑起大病初愈的身体,进厨房准备味噌汤。

她用柴鱼熬了高汤,正要打开味噌桶盖时,听到有车子停在店门口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敲门声。难道是客人星期天一大早来批货吗?良江没有叫醒店员,自己走出去开了门,只见丸高纤维的箱型车停在店门口,业务部长野村侧身钻了进来。

“野村先生,又来催帐吗?我想你也知道,我突然病倒了。前几天已经拜托你再等一个月。而且,今天是星期天,就让店员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请明天再说吧。”大病初愈的良江请求着。

“太太,我知道你生病的事,所以,一直都没有上门,都等了两个月了。五月底的时候,我说你们店的本票不好用,所以就改为二十日结账、月底付款。结果,你要我等到月初五日,等到五日,你又要我等到十日,十日又拖到十五日!我就是念在你是老客户的份上,才让你们一直拖欠着。但如果继续等下去,哪一天你们跳票,一下就关门大吉了,那我该怎么办?所以,我得趁现在把我们的货带回去。”

他的话音未落,箱型车上便下来了四、五个年轻人,冲进店里。

良江撑着虚弱的身体挡在野村面前:“野村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简直就像强盗一样!”

“强盗?你说得太难听了吧。我们出了货,却收不到钱,当然要来把货收回去。”

“你把货收回去的话,我们明天要怎么开门做生意?你明明知道没有商品就不能做生意,非得做得这么绝吗?”

“太太,我的工作是把商品卖出去后收钱,我也是靠这个领薪水的。如果你们关门大吉,我收不到钱,公司就会找我算账,我的饭碗就不保了。所以,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把我们公司的商品带回去。”

“但也不需要在星期天一大清早……”

良江的话还没说完,野村马上嗤之以鼻:“我们就是特地选星期天早晨来搬货的。非假日的时候,大型的大盘商虎视眈眈的,怎么可能轮得到我们搬货。遇到像你们这种拖欠账款的店,中小企业的大盘商只能趁星期天来收货,就像袭击珍珠港一样。”

“袭击珍珠港……”良江一脸苍白。这句是业界的行话,指债权人和当年日本军队突袭珍珠港一样,在星期天一大早,趁对方不备的时候,开着卡车或箱型车,把货品搬得一乾二净。

听到吵闹声起床的店员们也闻之色变。

“野村先生,搞什么‘袭击珍珠港’,太过份了!又不是男人和男人做生意,我一个妇道人家,而且,你也知道我们店里的专务董事又卷款跑了,我一直卧病在床,你这么做未免太无情了吧。”

良江快要哭出来了,女儿芳子担心母亲的身体,赶了过来,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事到如今,用女人擅长的哭招可不管用。换成是大企业的大盘商,就会带着精通法律的律师来你们店里扣押存货,那才叫毫不留情呢。相较之下,我一辆箱型车来,简直就是小儿科。”野村说完,便对自己公司的店员说:“好了,赶快搬货!”

佐佐木商店的店员们也怒目相向:“你们敢动一下,我们就报警,告你们擅闯民宅!”店员们大声喝斥着,用身体挡住他们。

“哈,这就好玩了。如果你们要报警,就赶快打电话吧。即使警察来了也不管用,我可是带了出货单来取货的,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几月几日卖给你们什么东西。买了东西却不付钱,我们只是来拿回自己的货。不管警车来,还是警察来,都没什么好怕的。走开,闪一边去!”

他们涌向货架开始搬东西。佐佐木商店的店员也不服输:“喂!这又不是你们的。是京都市村织品厂的商品。如果你们敢拿其他的商品,就是小偷!”他们抓着丸高纤维店员的胸口说道。

野村立刻痛骂拿错商品的店员:“混账!怎么可以错拿其他的商品。万一搬错了,就会闯大祸。要对照我们的出货单上的商品号码,千万不能搬错了。”

于是,四、五名店员中较年长的负责核对出货单和商品号码,一一挑出丸高纤维的货品,年轻的则开始将货搬上箱型车。在他们根据出货单上的商品号码搬货时,佐佐木商店的所有人毫无反抗的余地,只能恨得牙痒痒的,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搬走存货。当他们搬完化纤材质的和服布料,准备搬羊毛织的布匹时,野村大声叫了起来。

“咦,这卷布匹好像变少了,先拿下来看一下,要是码数不足的话,可就亏大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卷尺,把刚搬下的布匹打开,从头开始量了起来。

“果然少了十码。差一点就亏了十码,别忘了也要检查一下布匹的码数。”

然后,他紧盯着店员搬出来的每一捆布。搬完后,野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退货单,写上搬走的布匹数和不足的尺数,连零头都写得一清二楚。

“你看,我们连退货单也准备好了,请你盖个章,我们就可以走了。”

野村考虑得如此周到,让人找不出一点碴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附近商家的店员都聚集了过来,探头张望着被人搬走货品的店内,一大堆人窃窃私语着。不用等到明天,今天之内,附近一带就会都知道大盘商对佐佐木商店展开了“珍珠港袭击”。这么一来,一直很有气度的大型大盘商也会整天来催帐。上诉审即将开战,佐佐木良江觉得前途渺茫,她紧紧盯着野村递到眼前的丸高纤维退货单。

“野村先生,我先生在世的时候,你可是低声下气地走进这家店。谁都想不到你竟然会用这一行最低劣的手段来对付我们,而且,就在我老公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审即将要开庭调查证人的时候……你做得也太过份了,还要我在退货单上盖章吗?”

“对啊,没错。如果不请你盖章,改天你说我是来偷、来抢的,麻烦可就大了。”

野村若无其事地说完,便从口袋里掏出印泥,放在良江面前。良江怒目圆睁地看着退货单良久,终于拿出佐佐木商店的印章,咬紧嘴唇,含着恨意盖了下去。

在扇屋内侧的包厢内,河野律师、国平律师,以及财前五郎、财前又一正在商讨着不久后即将开始的上诉审证人讯问的事。福态的河野律师背对着壁龛坐着。

“经过书面审理,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主张都在昨天提出来了。接下来,就要进入整理双方的争议点,商量要向法院申请哪些证人和鉴定人的阶段。财前教授,你对于至今为止的发展有什么看法?”

河野干了杯中的酒,信心十足地看着财前五郎和财前又一。

又一低下海怪般的光头行了礼:“河野律师和国平律师真不愧是大阪律师公会会长和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由你们两位连手,漂亮地出击,在书面审理阶段就比第一审更加顺利,我们很满意。”

财前又一心情愉快地为河野斟酒,财前五郎也说:“多亏了两位,我得以全权托付官司之事,专心投入学术会议选举,你们真是帮了大忙。”他对河野和国平表达了感谢,然后又问道:“这次佐佐木一方会不会提出什么意外的争议点?”

他似乎在暗示,如果佐佐木一方提出了某些新的争议点,就不能这么高枕无忧了。

“和我之前向你说明的内容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他们新增加了化学疗法的论点,似乎想要追究手术中和手术后没有实施化学疗法的责任。这方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国平律师脸上的胡子剃得一乾二净,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的人。

“什么?化学疗法?看来对方也很会动脑筋嘛。”财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他想了片刻后,说道,“但是化学疗法至今仍然没有五年存活率的统计资料,只能算是实验阶段的办法。目前,几乎都是病人的病情到了已经无法接受手术的地步了,才会采用化学疗法。以佐佐木庸平的案例而言,即使谈论到化学疗法,也不会有问题。”他的态度十分平静。

国平喝了口酒,说:“既然争议点方面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佐佐木一方的证人和鉴定人的问题。有时候,会出现第一审好不容易胜诉了,但第二审时却出现意想不到的证人,莫名其妙就输了的情形。所以,我们最担心的是这一点。除了从佐佐木庸平住院至死亡期间参与诊疗的医局员和护士以外,还要掌握其他也知道这件事的人。目前还在医院任职的人应该没有问题,但那些去了外地医院,或是自行开业的医师,以及调往其他医院或辞职的护士,都要尽可能调查清楚,把名单列出来,采取万全的措施,避免成为佐佐木他们的证人。”

“这件事,我已经请医局长安西去调查了,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采取因应措施。”

财前要求安西将当时的医局员和护士名单编列成名册,对离开医局的人,尤其是因身为前任教授东派一员而遭到封杀的人马,展开了绵密的调查。

“财前教授设想得真周到,采取相应措施的速度比起动手术来毫不逊色。但毕竟你正忙于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很可能忙中出错,漏失了某些人。因此,我也会亲自严密调查,希望你明天可以把名册给我。还有,你在出发前往国际外科学会之前,曾经参加在万力料亭举行过饯行会吧?当时主治医师柳原曾为了病人手术后的病情变化打电话给你,你也对他做出了指示。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是在哪里接的电话,周围还有谁吗?”

国平这位少壮派律师问话的语气极为尖锐,就像精明干练的检察官。财前感到有点不太高兴,但转念一想,如果他不能干,自己也不会委托他打官司,于是开始回忆当时的情况。

“当时,好像是艺妓偷偷咬耳朵告诉我的,我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离席的。电话……对了,是在包厢外走廊的尽头,旁边好像没有人。”

“但料亭的服务生很可能刚好从你背后经过,听到了你接的电话的内容。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这我倒记不清楚了……”

财前五郎侧着头说道,他的岳丈又一立刻说:“我明天就去万力消费,不着痕迹地向他们打听一下那天的事。如果有对我们而言不利的服务生,我会封住他们的口。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河野点点头:“那,万力的事就交给你了。接下来是鉴定人的问题,佐佐木一方提出了三个争议点:一、是因为没有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所以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二、因为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就对主病灶进行手术切除,所以造成病人死亡;三、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使病人那么快就死了。关口律师请医学部的实习生帮他搜集了不少相关的医学论文和资料,而且还四处走访各大学赫赫有名的专家,委托他们鉴定,目前已经请到了东京K大学的……”

河野还没说完,财前就抢着说:“胸腔外科的专家正木副教授,他最近发表了关于胃癌转移至肺部的转移率的论文,他们希望他可以在法庭上谈论这个转移率的问题,以作为佐佐木一方有力的鉴定意见,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事先查到了对方鉴定人的情况。”河野纳闷地问道。

“我们研究室的金井副教授也是胸腔外科的,他上次去参加在名古屋举行的肺癌研究会时,听到了正木副教授研究室的人很热心地在搜集胃癌转移到肺部病例的X光片的消息,于是,就不着痕迹地向东京K大学的事务局打听了一下,果然发现关口律师曾经去拜访过正木副教授。”

“绝对不能让正木副教授在法庭上作证。”在医师公会担任律师,精通医界之事的国平立刻说道。

“当然,所以我们正在考虑要如何从正木副教授的师生关系、交往关系和学会关系等方面下手,极力阻止他出庭。”

财前说完,又一在一旁插嘴道:“何必这么费事。既然他只是副教授,就让教授一声令下不就好了么?”

“不。他们那个研究室是副教授正木撑大局,他是那个研究室的王牌,所以不能轻举妄动。我和鹈饲医学部长商量后,准备通过他的夫人阻止他出庭。因为他的夫人是K大学附属医院院长兼理事重光先生的次女,正木能够趁参加学会的机会,轻松地在美国多住一阵子,应该和这种背景有很大的关系。幸好,鹈饲医学部长和重光院长在内科学会熟识,所以我就请他帮我张罗了。”

“太好了,夫人路线真是个好点子。我常听说有些学术成就斐然、自信满满的学者,偏偏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或者说是妻管严,所以,走夫人路线绝对是个好方法。对了,我方在第一争议点上的鉴定人选就委请奈良大学的竹谷医学部长。你认为怎么样?他应该是胸腔外科的。”国平提出了人选。

“竹谷医学部长,嗯,他的学术成绩很优秀,但他这次好像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全国性选举。”财前似乎有点担心。

“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财前教授参加的是地方性的选举,竹谷医学部长参加全国性的选举,刚好有明确的区隔。在全国性的投票中,靠财前教授的力量整合浪速大学及兄弟学校的选票投给他,然后,他也拿地方性的选票来做为交换,彼此缔结‘双边关系’,并利用这份情谊,请他担任鉴定人,不就可以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吗?”国平语带玄机地说道。只要和竹谷在学术会议选举中采取私下缔结双边关系的战术,对方绝对会不遗余力地做出对财前有利的证词。

“好啊,我就把我整合的选票送给竹谷医学部长,委请他做鉴定人吧。”

财前不禁露出了笑容,他也认为这个方法可以为学术会议选举和上诉审创造双赢的局面。

结束内科病房会诊后,里见来到山田梅所在的外科病房。他听主治医师说,山田梅预后情况良好,腹部的十针缝线已经有一半拆线了。

走进三楼的六人病房,刚好是吃晚饭的时间,病人们彼此交换着家属探病时送来的食物和水果,热闹地聊着天。但山田梅却独自吃着饭菜,住在奈良十津川村的媳妇今天没有过来陪她,显得特别孤单。

“婆婆,胃口有没有好一点?”

“哦,医生……托您的福,前天开始,可以吃得下这么多粥和菜了。”山田梅指着放着粥、比目鱼、炖南瓜和味噌汤的晚餐。

“太好了。饭后会不会感到疼痛或想呕吐?”里见看着山田梅泛着红晕的脸说道。

“一开始吃粥时,很快就觉得饱了、想吐,但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看,根本不需要再住一星期了……”山田梅不知道自己接受的是癌症手术,觉得一直住院很奢侈。

“不行。现在正是手术后的关键时期,稍不留神,就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并发症,一定要遵守主治医师和护士的指示。”

里见叮咛着,随后探望了同房的另一位病人便离开了。

走出病房,里见下楼前往二楼的临床病理检验室。山田梅切除胃的病理检验报告明天就会出来,但或许现在已经完成了。在看到检验报告之前,他还是无法完全放心。

走进病理检验室,四、五位年轻医生和检验技师还在埋头工作,却不见都留主任的身影。检验技师坐在组织薄切器前,熟练地将包在石蜡中像蜡烛芯一样的组织切成一至二微米厚度的薄片。里见走过去问道:“主任已经下班了吗?”

“不,他刚才好像去标本固定室了。”

检验技师被石蜡染黄的手指了指走廊正对面的房间,里见便走进虚掩着门的固定室。

沿着水泥墙壁,排着一整列用来固定手术摘除器官的福尔马林槽,都留正站在最里面的福尔马林槽前。

“我是里见,可以进来吗?”里见很有礼貌地问道。

“没关系,进来吧。”都留好像正在观察着什么,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里见走近一看,发现都留正在定睛观察一只固定在软木板上的女性单侧乳房,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乳房已经变成混浊的浅棕色,发黑凹陷的乳头很不正常。

都留瞥了里见一眼:“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结束了。”

他用内脏手术刀将像发黑肉块般的乳房切开,立刻看到灰白色的癌组织已经侵蚀了厚厚的脂肪。

“里见,你看,这个乳腺癌已经像鸡蛋那么大了,上方已经侵蚀到皮肤,下方也已经侵蚀到肌肉了。虽然一些没有做组织诊断就无法判断是否为癌症的早期癌不断被发现,算是一个可喜的现象,但像这样只要摸一下就能立刻发现的乳腺癌,竟然会拖到这个地步,可见癌症的启蒙教育还有待加强。”

都留神情严肃地说道。里见昨天也痛失一位末期的直肠癌病人,对都留的话深有同感。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关于一星期前接受手术的病人山田梅的事。如果她切除胃的病理检验报告已经出来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结果?”

“哦,是那个老太太,已经完成所有的报告了,我刚才打电话去找你,刚好你去会诊了。我这里也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去检镜室吧。”

说完,都留推开福尔马林槽的不锈钢盖,把手上的乳腺癌组织标本放进浸泡着子宫和胃等器官的液体中,取下橡胶手套,走向对面的检镜室。

都留从检镜室资料架的抽屉中拿出一大迭报告,摊在里见面前。

“这就是山田梅女士的病理检验报告,你自己看这些报告就知道了。在胃前庭部大弯侧隆起病变的组织诊断中发现腺癌,已经轻度扩散到黏膜下方,还好只是早期癌的阶段。”他指着病变部分的组织剖面图说道。

“然后是幽门侧的疑似病变部分,在观察用福尔马林固化的标本时发现,只出现三厘米左右呈半月状的凹陷,组织诊断的结果,认为的确是印环细胞癌,但只局限在黏膜的部分。”

里见凝视着福尔马林液固化标本的彩色照片,倾听着都留的说明后,问道:“在最终的病理组织检验中也认为这位病人的癌是早期癌,根治手术成功了,对不对?”他再三确认。

“没错。所以,手术后除了化学疗法以外,并不需要考虑其他的治疗方法。出院后,也应该不会复发,那个老太太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里见终于松了一口气,将都留指给他看的每一张检查报告又重新看了一遍,并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都留所说的最终组织诊断,是先要对手术中切除的胃部进行肉眼观察,然后,像刚才的乳癌标本一样,浸泡在福尔马林槽内加以固化,再观察整体的黏膜变化,同时,将病变部分切成三毫米大小的部分,从剖面观察癌细胞的扩散和侵蚀程度。

之后,再将包在石蜡中的组织片切成薄片、染色,做成五十多片组织标本,在显微镜下检查。因此,对一位癌症病人做出最终诊断,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作业和时间。这一系列的作业得出的科学数据数据,不仅可发现某些肉眼诊断为局部性的早期癌其实是深度侵蚀的后期癌,进而推翻原本的诊断,而且也可以发现某些高度转移性的癌症,适时提出警告。因此,这种病理学检查结果在决定手术后的治疗方法上,可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

“对了,我以前就想问你一件事。你作证的那件医疗纠纷官司中,那位病人的病理检查结果情况怎么样?”都留点了一支烟问道。

里见虽然和都留的交情很好,但从来不曾谈论过官司的事:“当时没有做这么详细的病理检查……”

“没有做?既然在手术前就认为癌细胞可能已经转移到肺部了,怎么可能不对切除胃进行病理检查,这未免太奇怪了吧?”都留大感惊讶。

“我也这么认为。但当时的大学医院还没有普遍地做这种将切除胃的病变部分切成三毫米大小的彻底病理检查。所以,我也没有把握说,因为没有做这种病理检查,就是医生怠慢了注意义务。”

“即使没有普及,但当时已经开始针对切除胃进行病理检查了,癌症专家应该十分了解做这种病理检查的意义。况且,国立大学的设备齐全,即使单从研究的角度来看,没有针对切除胃做详细而彻底的病理检查,不是很奇怪吗?”

都留的话让里见顿时豁然开朗。他意识到,在佐佐木庸平的上诉审中,追究财前没有对切除胃进行病理检查,可以成为新的争议点,他也对此充满信心。

财前又一从刚才起,就一个人高谈阔论著。看到为女婿财前五郎的下属医局员柳原安排的这场相亲如此成功,他显得兴高采烈。

一个月前,又一在财前五郎家里巧遇送学术会议选举用论文集校稿的柳原,他对柳原说差不多该安定下来,并承诺会帮他找个好对象。今天,又一如约地安排他和心斋桥野田药局老板的次女相亲。虽然柳原坚决推辞,表示要在获得学位后才考虑婚姻大事,但又一说学位的事交给五郎,娶媳妇的事就包在他身上,几乎是用赶鸭子上架的方式安排了这场相亲。

因此,他们避开了料亭或饭店这种太正式的场合,选择了在媒人财前又一医院旁住家的和式房内相亲。在桌子的左侧,依次坐着柳原、财前又一和杏子,右侧坐着野田药局老板的次女华子、她的父亲即老板文藏和母亲安子。坐在上座的柳原身穿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白衬衫,但因为不习惯这种场合,显得忐忑不安。野田华子或许因为和服的腰带系得太紧了,一口也没吃从料理店外送来的美食。只有又一一个人喝着酒,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我女婿五郎说,柳原医生研究成绩优秀、为人老实,今年年底博士论文就会有着落了,将来会是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最有前途的人材,一定要帮他找个好太太。我女婿实在太忙了,就由我代劳。我刚才向你们介绍过柳原家的情况了,他父亲在九州岛的宫崎县做邮局局长,家里有四个兄弟姊妹,柳原医生是老大。他家里有田地,所以就送身为长子的他来大阪读大学,毕业后,也让他留在医局里继续学习。”

“不,我家的田已经……”

柳原急着想澄清,在他读大学以及升为有薪助理的期间,家里为了资助他,已经把仅有的田地变卖了。但又一打断了他:“这些事我已经告诉野田先生了。野田药局在大阪市内也算是大型的药局,所以希望找个有医生头衔的女婿,钱的事并不重要。”

野田药局的老板文藏也说:“没错。都怪我家长子不争气,好不容易才考进私立药科大学,现在帮忙看药局,长女恋爱结婚,嫁给了在东京贸易公司工作的职员,现在只剩这个女儿了。我正想帮她找个好人家,刚好遇到这个机会。我媳妇和长女生产时,都是财前医生帮的忙,他对我们家相当了解。现在,小女相亲的对象又是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弟子,我们就更放心了。”他也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但我只是个乡下出身的穷医生,根本配不上府上的千金,而且,我是家里的长子……”

老实的柳原还没说完,野田文藏就抢过话头:“这些情况我们都听财前医生说了。恕我失礼,经济方面的事你不用担心。相反,我们希望你把心力投注在成为大学的大医生这样的事业上。我们没有招赘的意思,我家已经有长子了。我是希望野田药局也能出一位国立大学的大医生,我们走起路来也威风,药局就显得更有水平了!”

他瘦小的身体似乎对一切了如指掌,母亲安子也起劲地接口道:“就是啊。我们不在意钱的事,国立大学毕业这块金字招牌更具吸引力,我儿子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华子,对不对?”

华子比柳原小七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二十六岁更年轻的脸上泛起红晕,轻轻地点着头。母亲安子看着女儿,又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财前杏子。

“我们虽然比不上财前医院,但只要这桩婚事能够成功,该做的我们都会做。我们家华子也希望能够像小姐……对不起,恕我失礼,我老是改不过来,看到你总是这么年轻又漂亮,我每次都称呼您小姐。对,我们家华子虽然无法像太太一样当上教授夫人,但也希望能够嫁给大学医院的医生。药局开得再大,也只是多赚点而已。”她似乎很羡慕财富和名誉两得意的财前杏子。

“我去参加同学会时,大家也都这么说。托大家的福,我真的很幸福。”杏子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杏子,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可以在别人面前自夸。”又一训诫道。

“哈,爸,如果要说到‘老王卖瓜’的功力,你比起我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杏子不甘示弱,又一“啪”的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这可是我最大的弱点。我真是丈人看女婿,愈看愈欢喜。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着,野田华子和她父母也跟着笑了起来,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轻松。前一刻柳原还为自己为了争取学位听任财前教授的摆布,又接受教授岳丈安排的相亲感到愧疚,但此时心情也放松了下来,他吃着料理,偷偷瞄着坐在正对面的野田华子。对方虽称不上美女,但白净圆润的脸庞上,微微翘起的丰唇显得特别性感,不禁令柳原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冲动,想早一点把她娶回家。

“财前医生,上次那件官司怎么样了?”华子的父亲略有醉意地问道。

“啊,那个官司,那个脑筋不清楚的病人虽然又提出上诉,但他们怎么可能赢得了。”上次和河野、国平律师见面的情形让又一十分放心。此时,他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果然是这样。其实,从我们药局沿着心斋桥,一直往本町的方向,就是那家佐佐木商店,我倒是常常听到他们的消息。听说,那家店自从主人死了以后,生意就一落千丈了,现在还要搞什么上诉,店都快给搞倒了。”

野田言者无心,柳原却觉得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被告是财前教授,但他怕野田华子的父亲知道,自己就是负责那位病人的主治医师。柳原看了看又一,又一不慌不忙地说:“当初就是我家的五郎吩咐柳原医生照顾那位病人的,但他还是认为柳原医生前途不可限量,还帮忙张罗相亲的事,你就知道我们对这场官司有多大的把握了。”

狡猾的又一话中有话。他其实是在暗示柳原,安排这次相亲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在上诉审中,也一样要把财前根本没有在手术前注意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一事说成是已经发现了。

“原来是这样。听你这么说,我更了解柳原医生多么受财前教授的赏识了,果然是大有前途,我也就放心了。柳原医生,来,喝一杯吧!”

野田给身为晚辈的柳原倒着酒,但柳原已失去了相亲的兴致,“佐佐木庸平的家属正面临破产”这句话,就像一颗大钉子,深深刺进了他的心。

相亲结束后,柳原走出又一住家所在的堂大楼,沿着御堂筋,不知不觉地朝本町的方向走去。

他凭着对佐佐木庸平病历上所写地址仅存的模糊记忆,来到丼池筋附近,抬头一看,刚好看到佐佐木商店的招牌就在斜前方。佐佐木商店的大门紧闭,只有旁边开了一扇供家人出入的小门,门虚掩着,他从门外朝店里张望,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店里一片寂静。于是,他躲到电线杆后面继续窥探,看到两、三个看起来像是附近商店店员的人,好奇地向佐佐木商店探头探脑。

“真可怜,这家店前几天突然遭到‘珍珠港袭击’。星期天一大早,人家还睡得香甜的时候,没想到就这么被厂商冲进来把店里的货搬走了,这教他们往后还要怎么做生意啊!”

“刚生完一场大病的寡妇虽然哭着苦苦哀求,但那些人还是那么过份。一旦遭一家厂商‘珍珠港袭击’,其他公司也会跟着找上门来。”

“真的。还不是因为那家的老板突然撒手归西,让家人措手不及。唉,那家店可能撑不下去了。”

柳原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当自己为了今天的相亲去理发、张罗衣服的时候,佐佐木商店竟然遭到致命的“珍珠港袭击”,而且,这一击似乎决定了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佐佐木商店的命运。柳原愣愣地注视着店内,忽然一旁的门打开了,曾经在法庭上见过面的长子庸一走了出来,两人的视线刚好碰在一起。

“啊,你是,柳原……”庸一叫了起来,在同一时间,柳原转过身,拔腿就跑。

“喂!别跑!”

背后传来庸一一路追来的声音,柳原拚命地跑,跑到本町二丁目路口,看见绿灯快要变红灯了,他硬是冲了过去,挤进了人群。庸一可能没赶上绿灯,没有继续追上来。柳原一路走着,想到自己像个小偷一样躲进人群的糗样,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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