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高等法院民事三十四号法庭内挤满了旁听者,除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相关人员和开业医生之外,一般民众也不少,可见本案上诉审引起了社会极广泛的关注。媒体方面,除报社司法记者到场进行实地采访,还可以看到许多医药记者的身影穿梭其中。

面向正面的审判长席,左侧是上诉人律师席,右侧是被上诉人律师席。上诉人佐佐木良江和被上诉人财前五郎分别坐在旁听席的前方,两侧分别是双方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和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

佐佐木良江在三个孩子的陪同下,显得比第一审时平静了许多,但仍然被法庭的气氛所震慑,神情紧张。当她和财前四目相接时,立刻怒目相向。财前五郎知道旁听者和报社记者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所以,气定神闲地坐着。但坐在他身后的岳丈又一和坐在斜后方两、三排的庆子、更后排的里见和佐枝子,以及在第一审时从未露面的东教授,都让他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十点一到,正面的门打开了。

“起立!”

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法官入庭。身穿法官服的审判长坐在正面中央的座位上,两位陪审法官也入座后,法庭内所有的人纷纷坐下。法庭内一片肃静。

审判长看起来温文尔雅,嘴角紧抿着。他徐徐开口宣布:“现在开始对上诉人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上诉人财前五郎之间的损害赔偿上诉案件进行审理。今天进行证人讯问,上诉人和被上诉人双方的证人有没有到庭?”

佐佐木信平、金井达夫走上前去。审判长向两人进行姓名、年龄、地址、职业等人别讯问后,请他们宣誓。

“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

两人宣誓、签名盖章后,审判长说:“如果做伪证,将被追究伪证罪,并受到处罚,必须如实作答。”然后,他面对上诉人和被上诉人律师席问道:“谁先开始讯问?”

代表上诉人的关口律师立刻站了起来:“请允许我先讯问我方证人佐佐木信平。”

“那就先讯问上诉人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先生。讯问和证词都要尽可能避免和第一审的内容重复。金井证人请到外面等候。”

金井走到外面后,佐佐木信平站在证人席上,由上诉人律师对上诉人证人进行主讯问。虽然昨天晚上关口律师说,只要充分说明佐佐木庸平之死使佐佐木商店陷入了极其悲惨的状况就好,然而,一旦站上证人席,佐佐木信平仍然感受到了上诉审的压力,脸部肌肉也不由得僵硬起来。关口律师面带笑容地看着他,努力消除信平的紧张,使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已经死亡的佐佐木庸平先生是佐佐木商店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对不对?”

“对,没错。”

“佐佐木商店的资本额是多少,大股东是谁?”

“资本额是九百万元,大股东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股份金额为七百五十万元,其次是我大嫂八十万,我有三十万,还有三位老客户,各有十万左右。”

“看来,佐佐木商店虽然名义上是股份有限公司,其实根本就是佐佐木庸平的私人商店。”关口特别强调了“根本就是”这几个字。

“没错。都是靠我大哥庸平的信用和能力在经营。”

“那么,庸平先生在昭和三十九年六月二十日的猝死,无疑对佐佐木商店是很大的打击。请你谈一下佐佐木商店的现状。”关口巧妙地引出话题。

“简直就是惨不忍睹。虽然我们曾经向多年往来的银行申请增加信用额度,但都被婉拒了;我大哥生前曾经上门拜托进货的大盘商,也瞬间翻脸不认人,不愿意继续供货,交易时,也不愿意让店里签本票。所以,店里的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另一方面,我大哥死后,外地的应收帐款收款情况也不顺利,有的要求延长支付日期,或是原本应该付的钱,到月底只收到一半或三分之一。”

“听说大盘商丸高纤维对店里展开一次‘珍珠港袭击’,搬走了他们的商品。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我当时不在现场,但那天上午十点半左右,我大嫂良江打电话给我,说大事不妙,要我马上过去。我虽然尽快赶了过去,但店里已经空空荡荡,陈列架都东倒西歪的,原本堆货的地方也踩满了脚印。我是个大男人,但对这种业界流传的、无情的‘珍珠港袭击’也感到不寒而栗。当我走进店后的内屋时,我大嫂精疲力竭地哭着说,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小孩子们也和母亲抱头哭成一团。”

“孩子们现在在做什么?”

“长子庸一说要退学,但后年他大学就要毕业了,所以我们劝他继续读下去,但现在每逢寒暑假,他就得帮忙去外地收帐款;长女芳子原本准备考大学,读书也很用功,但自从她父亲死了,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后,她也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打算,毫无怨言地在家里帮忙打扫,做饭给店员吃。”

“现在还帮庸平先生做月忌日吗?”

“是。但只有我大嫂、三个孩子和我参加而已。每个月都会请住持来家里做。虽然次子很贪玩,但每个月的这一天,只要学校一放学他就会马上回家,看到他坐在住持身后乖巧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很心酸。我大哥根本不应该死,是那个不负责任的财前医生忙着出国,完全不把病患放在眼里,才把我大哥害死了,也害得佐佐木商店一蹶不振,逼得他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我们追究这种医生的责任,并用法律制裁他,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许许多多被医生误诊而整天以泪洗面的病人家属。正因为这样,即使我们面临破产的困境,仍然咬紧牙关,筹措打官司的费用,决定提出上诉。”信平怒不可遏地一口气说完。

“我的讯问结束了。”

关口结束讯问,审判长看着被上诉人律师席问:“被上诉人律师需不需要讯问这位证人?”

坐在国平身旁的河野律师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

“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在世的时候,店里是由懂会计的人负责记账的吗?”

“没有,是由掌柜升上来的专务董事杉田写传票。”

“那就是说,只是记所谓的底帐而已。这么粗枝大叶的管理方式,就可以经营拥有四十多位员工的佐佐木商店股份有限公司吗?”河野语带嘲讽。

“哪里粗枝大叶了?他们会把每天的传票整理好,然后再请会计师做好帐交给税捐处。我们这样的中小企业都是这么经营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丼池筋打听一下。”

信平怒气冲冲地回答,但河野并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问道:“被佐佐木商店当成自己人看待的杉田专务董事,带着去外地收来的帐款逃跑了,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正因为平时的会计工作粗枝大叶,所以,直到‘当自己人看待的掌柜’卷款而逃了,才知道有这些帐款,不是吗?”

“什么‘当自己人看待的掌柜’?这种话很奇怪。遇到这种事,大家也只能认了。即使认真记账,会卷款逃跑的还是会逃,店家无论怎么做都防不胜防。何况,这都是因为我大哥死得那么突然,店里经营出现了问题,他才会这么做的。”

“那你呢?在庸平先生过世后,你为什么没有帮忙照顾佐佐木商店?”

“我当然想帮忙。但我自己店里的营运状况也不是很理想,好不容易才维持下来。而且,我家里有四个孩子,根本无力照顾我大哥的店。但我已经竭尽所能地随时帮他们出主意,或是在一旁加以协助。你们这些人根本搞不懂中小企业的买卖有多辛苦。”

“那么,既然中小企业独当一面的董事长死了,会对经营造成那么大的影响,为什么不请专人负责经营,或是干脆把店卖掉?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做妥善的处理呢?如果在庸平先生死之后立刻把店卖掉的话,大概可以卖多少价钱?”

“那家店横向是六间,纵向是七间,店面的占地面积总计四十二坪,但那里是租来的地,地上权每坪五十万,约二千万,房子很旧了,所以差不多值三百万吧。”

“如果把店卖了,就可以在郊外造一间公寓,只要光靠租金,母子四人就可以轻松过日子,为什么不卖掉呢?”

“我大嫂和孩子们希望能够在我大哥创办的招牌下打赢这场官司,以慰我大哥在天之灵,我也同意他们的做法。”

“良江女士懂不懂记账和进货这些生意上的知识?”

“虽然不懂,但当时杉田还在,所以就依样画葫芦,或者说是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了。我大嫂也一直在很努力地经营着这家店。”

“但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船场,几乎是个连生意老手也容易受骗上当的地方,一个连记账和进货都搞不懂的佐佐木太太却要逞强当女董事长,才会使佐佐木商店陷入今日这般田地。所以,佐佐木庸平的死和佐佐木商店的经营不善根本毫不相关。”

河野断言道。

“没这回事!原因就在于中小企业独挑大梁的董事长死得太突然了!”信平声嘶力竭地吼着。

关口立刻站了起来:“审判长,请允许我再问证人一个问题。”

关口提出了再讯问的要求。获得许可后,关口看着信平问道:“你刚才说,是因为庸平先生突然死了,才会导致佐佐木商店经营不善。如果庸平先生没有死得那么突然,假设可以多活一年或半年的话,你认为情况会怎么样?”

“如果不是死得那么突然的话,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被大盘商搬走七成的商品,剩下的三成几乎没什么象样的商品,顾客也不愿意上门了。如果他可以多活六个月,至少可以利用这段期间和合作厂商事先做好沟通,即使在他死后,也不可能像今天这么悲惨。”

河野的反对讯问差一点破坏佐佐木庸平之死和佐佐木商店经营不善之间的必然关系,多亏关口及时挽回,使两者之间又建立了明确的因果关系。

“本庭没有问题要讯问佐佐木证人,现在开始讯问下一位证人。”

审判长宣布后,金井副教授走进法庭,站上证人席。

“由被上诉人的律师开始讯问。”

河野和国平小声地商量后,决定由国平负责讯问医学的相关问题。于是,国平站了起来。

“根据第一审的记录,昭和三十九年六月七日至同年七月二十四日为止,在财前教授出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一个半月期间内,是由你代理外科主任的职务,并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对不对?”

“对。我的确以代理外科主任的身份诊察了佐佐木先生。”

“请问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帮他看诊的?”

“财前教授是在六月七日出国的,翌周星期一刚好是总会诊,所以我是六月十日第一次看他。”

“当时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高瘦的金井身穿深蓝色的西装,努力回忆着两年前的事。

“嗯……我记得,他的体温和脉搏都很正常,拆线的伤口也没有渗水,预后情况十分良好。”

“有没有呼吸困难的症状?”

“虽然主治医师柳原向我报告,在手术后一星期时曾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形,但在我会诊时,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你第二次为病人看诊是什么时候?”

“是下一次的代理外科主任会诊,也就是六月十七日。”

“病人当时的情况和上一次会诊时相比,有没有什么异常?”

“虽然佐佐木先生的身体比较衰弱,但由于他接受的是全胃摘除手术,也就是切除整个胃部,即使发生消化道功能不全的状况也是很正常的事。柳原医生也认为经口摄取的营养极不充足,所以,我指示他要为病人补充热量。”

“原来是这样。那么,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是在六月二十日下午六点左右,你是接到柳原医生报告说病人的病情急速恶化后,才前往病房为病人看诊的。病人从当时到死亡为止的两小时内的情况,第一审中已经详细说明,在这里就省略了。但你认为病人直接的死因是什么?”

国平翻着第一审的审判记录,虽然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但这是极其重要的问题。三位法官和旁听者的视线都集中在金井副教授的身上。

“从柳原医生做肋膜穿刺的结果发现,胸腔积聚了胸水,发生急性肺虚脱及心脏功能不全。”金井表情僵硬地回答道。

“在临床上,哪些疾病会引起胸水积聚?”

“通常,可能会先怀疑是结核性肋膜炎,其次是全身性水肿的部分症状,或是化脓性肋膜炎、癌性肋膜炎、过敏性或是风湿性肋膜炎等。”

“以本案的病例,虽然在解剖结果中发现是癌性肋膜炎,但从临床的角度,你当时对病人的死因有没有产生什么质疑?”国平感受到法庭内的紧张气氛在急速升温,以更镇定的语气问道。

“老实说,我对病人突然死亡感到十分惊讶。”

“哦,突然死亡……一般来说,癌性肋膜炎的发展过程是怎么样的?”

“在初期的阶段通常没有症状,但不久就会出现咳嗽和血痰等症状,以及胸水积聚,并发癌性肋膜炎。像佐佐木先生那样,只积聚了四百九十毫升的胸水,就立刻发生肺虚脱、急速死亡的病例极为罕见。”

金井的证词比第一审时更加偏袒财前,旁听席上的东和里见不禁面色凝重起来。

“照这么看来,病人在心脏功能不全导致死亡之前,除了癌性肋膜炎以外,也可以认为是其他疾病吗?”

国平探出身子问道,审判长也仔细聆听着金井的回答。

“也可能是术后肺炎。病人在手术后一星期至十天左右,曾经有术后肺炎常见的发烧和呼吸困难现象,这和病人的急速死亡应该不无关系。”

财前将手术后第一周出现的发烧和呼吸困难症状诊断为术后肺炎,于是金井巧妙地将之和病患急速死亡相结合。

“我没有问题了。”

国平瞥了一眼一旁的河野律师,满意地坐了下来。

“现在由上诉人一方进行反对讯问。”

关口律师站了起来:“金井副教授,在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手术的两天前,财前教授总会诊时,你有没有参加?”

“是,我当时随行了。”

“随行……原来如此。听说教授总会诊时就像诸侯出巡的仪仗队一样,你也随行了。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房里,各位随行医生的位置排列?”

“嗯,你突然这么问,我也……”

金井不经意地说出“随行”这两个字,立刻被关口抓到了语病,他显得有点慌张。

“靠病床的右侧,柳原医生站在床头柜的位置,中央是财前教授,然后是我。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站在病床左侧,其他医局员的位置我就不记得了……”

“不,只要知道你站在财前教授旁边就够了。当时,财前教授曾经接过主治医师柳原拿出来的X光片,对着窗口的光线看,你站在教授旁边时,看到的情况怎么样?”

“和财前教授的意见完全相同……”

“请你谈一下你自己的意见。”关口坚持要金井表达自己的意见。

金井沉默了片刻,说:“左肺下叶有一个像小指头般大的阴影,由于病患过去曾经罹患过肺结核,所以,理所当然认为是肺结核的疤痕。”

“你既然强调理所当然,就代表除了肺结核的疤痕以外,不可能是其他的问题。刚才,你说你的意见和财前教授的看法完全相同,也就是说,财前教授也认为除了肺结核的疤痕以外,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法庭内响起了一阵骚动,金井教授像掉进陷阱的猎物一样,显得局促不安。

“不,不是这样的。教授是说,虽然他认为是结核的疤痕,但也不排除是癌细胞的转移灶。”

“对谁说的?”

“对谁……对包括柳原在内的所有人。”

金井乱了方寸,态度和主讯问时截然不同。审判长一直盯着金井。

“金井副教授,你在财前教授出国后,曾经会诊过两次,看到病人的体力持续衰退,难道你没有想过,那个阴影可能是癌细胞的转移灶?”

“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但我在刚才已经说过了,在我会诊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而且,柳原医生也向我报告,在手术一周后,也曾经有过发烧三十八、九度的情形,癌性肋膜炎虽然会有呼吸困难的症状,但不会有高烧的初发症状,所以,我判断为术后肺炎。”他否定了关口的追究。

“但你能够断定癌性肋膜炎没有发烧症状吗?在内科学的权威著作《内科学大系》中记载,胃癌也会引起相当程度的高烧。”

关口指着一本厚厚的书,继续追问。关口对医学知识掌握的丰富程度和充满自信的态度,和第一审时判若两人,坐在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诧异地注视着关口。

金井张口结舌,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我知道。但我不是癌症方面的医生,我没有资格发表超出我专业的意见。”

金井好不容易才让自己脱身。他刚才还一直强调是术后肺炎,但这一番说辞显然削弱了自己证词的说服力。

“我没有问题了。”

关口回到座位时,神态比国平更加自若。

“财前教授总会诊开始了!”

病房护士长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走廊,刚才还嘈杂不休的病房一下子寂静无声。护士们在敞开的病房大门口排成一列。总会诊原本应该是昨天上午进行,但由于大阪高等法院开庭的关系,所以延到今天下午。

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长廊上,出现了总会诊的大队人马。在病房护士长的引导下,财前一只手插在白袍口袋里,刻意挺起厚实的肩膀走在队伍之前。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安西医局长各退一步尾随在后,除了门诊的医局员外全员到齐了。三十几位医局员按照年资的先后顺序,排成两列跟在安西医局长身后。昨天的法庭上,关口律师在讯问财前一方的证人金井副教授时,曾经提到教授总会诊时这种像诸侯出巡一样的仪仗队伍,但领在队伍最前方的财前教授丝毫不以为意。昨天开庭时,金井副教授无意中使用了“随行”的字眼,被关口律师抓到了语病,曾经显得狼狈不堪。此时的他,似乎也已完全忘却昨天的尴尬,只有位于队伍中间位置的柳原有点不太自在,快滑落的眼镜后面,一双眼睛一直低垂着。

总会诊从南侧的个人病房开始,正当财前举足迈向第五间病房时,佃讲师上前一步,站在金井副教授身旁,朝财前说了一句:“教授,下一位是您执刀的安田太一先生的病房。”

对佃来说,这原本是自己初诊的病人,却因带着商工会专务理事的介绍名片而成为财前教授的特诊病人,所以,他特地上前提醒财前。财前听到后,脸部肌肉不由得抽动了一下。第一次证人讯问才结束,自己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第二天就必须为长相酷似佐佐木庸平的安田太一看诊,令他内心百般不悦。

财前一踏进病房,主治医师立刻恭敬地迎接财前教授。财前教授站在病床右侧的中央,医局员前后左右地将他团团围住。照顾病人的家属似乎被眼前的阵势吓着了,下意识地缩到墙角。

“情况怎么样?”财前既没看着病人,也没有看着主治医师。

“是,这是病历。”

主治医师毕恭毕敬地递上病历。这名病人的主治医师是在医局抄读会时担任记录,手术时担任第一助手的江川。幸好,他因贲门癌而接受全胃摘除手术后没有发生任何并发症,一切情况良好。财前瞥了一眼病历,拿起纱布,检查病人腹部的伤口。刚拆线的手术伤口只留下些许的结痂,预后情况十分良好。

“饮食方面正常吗?”

因为是财前的特诊病人,主治医师江川显得特别紧张:“很正常。没有消化障碍,两天前就已经开始吃稀粥了。”

“是吗?那很好。”

财前说完,正转过身准备尽早离开安田太一的病房时——“医生,财前医生……”

安田太一在病床上叫着,一伸手抓住财前身上白袍的袖子。财前不假思索地甩开病人的手。他产生错觉,以为是佐佐木庸平抓住自己,但他的动作太粗暴了,安田太一和所有的医局员全都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财前急忙挤出一个笑容:“你这么突然抓住我的手,吓了我一大跳。怎么了?”

他努力以温和的声音问道。

“医生,刚才吃完午饭后,我的肚子很痛。”安田太一夸张地扭曲着脸。

“为什么没有立刻告诉主治医师?”

“我本来想告诉他的,但主治医师上午只来过病房一次。护士们说,他在准备总会诊,正在忙。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他。”

“是这样吗?”财前转过头,瞪着站在床头柜旁的江川。

“对不起。其实我是在帮忙学术会议选举的事……”

他才说到一半,财前就劈头斥责他:“我不想听你狡辩!我平时不是经常告诉你们,诊治病人是医生的头等大事,身为主治医师,要随时把握病患病情的些微变化,不容许有丝毫的大意!”

然后,他从护士长手上接过听诊器:“哪里痛?”

“肚脐上面。”安田太一摸着肚脐上方说道。

财前突然担心,会不会是癌细胞转移,导致了癌性腹膜炎?他握着听诊器的手渗出了汗水。

“医生,要不要紧?”

财前没有回答他,将所有听觉都集中在听诊器上。

“医生,你说手术成功了,真的没有关系吗?”

“病人别说话,保持安静!”

财前喝斥道,然后,继续侧耳倾听,只隐隐约约地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是肠胃蠕动过烈的征兆。到底是单纯的蠕动过烈,还是手术后肠阻塞,或者是癌性腹膜炎?但在手术切除贲门癌时,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器官的现象。以目前的症状,不可能是在手术后第八天发生癌性腹膜炎,最可能的就是肠阻塞。

“有咕噜的声音,很可能是手术后的肠阻塞,要充分注意病患的状态,知道了没有?”

他话中混杂着德语,严厉地叮咛着江川,然后,转头对安田太一说:“手术的情况很好。手术后,有些人会因为体质的关系产生胀气。如果感到不舒服,请随时告诉主治医师。”

当财前取下听诊器时,看到在病床斜对面,站在安西医局长身后的柳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两个人的视线相遇了。柳原的视线似乎透露着从头到尾看透了此时财前的内心动摇的情绪——财前想要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赶快离开这里。财前厌恶地转过头,快步走向下一间病房。

第一外科两个楼层的病房总计有一百二十张病床,即使平均每个病人看两、三分钟,一整个下午的总会诊最多也只能看一个楼层,看完最后一间病房时,已经快六点了。

“今天的总会诊就到这里,剩下的东侧病房明天上午十点开始会诊。”

财前对所有医局员说完后,又命令道:“佃和安西到教授室来一下。”然后在医局员的鞠躬目送下,走进了教授室。

一走进教授室,财前立刻倒向窗边的贵妃椅。

“教授,您今天好像很累。”

“对,最近一直在处理委请官司的鉴定人和商量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实在太忙了。”

财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体。

“你们怎么让选举专属人员以外的医局员帮忙做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他指的是刚才知道的安田太一的主治医师江川的事。

“真的很抱歉。由于目前正把教授为学术会议选举紧急出版的《消化道疾病诊断治疗集》寄给各个有投票权的人,包装和写地址的工作量庞大,光靠我们这十个人实在不够,所以……”安西战战兢兢地说道。

“那就要好好教育医局员,别在病人面前提什么学术会议选举这些扯我后腿的话。这不管对我研究室负责人的身份,还是候选人的身份,都会造成很大的困扰。”

“对不起,都怪我督导不周,我会马上提醒全体医局员注意。”佃满脸歉意地说道。

“那就去做吧。我现在要去讨论学术会议选举的事,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财前站了起来,准备出门。

佃和安西回到医局,医局内冷冷清清的。除了学术会议选举的专属人员以外。

只剩下七、八位医局员正在整理研究资料,或是翻阅着专业杂志。

“搞什么,那些家伙都走了。”安西难以置信地说道。

一位正在抄写各有投票权的人地址的医局员,抬起头说:“大家都赶着去兼差,那几个一直在说,原本四点就该结束的会诊拖到那么晚,让他们很为难,也有些人为了连续两天都要会诊而抱怨不已,一回到医局就作鸟兽散了。”

“最近这批新进医局员真是太不长进了,不好好尽义务,只想享受权利。明天总会诊之前召集全员在医局内集合,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佃愤慨地说完,便要求值夜班的医局员也帮忙包书,自己则开始仔细核对寄发名单。

走廊上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医局的门被推开了。

“财前医生在哪里?”安田太一的主治医师江川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怎么了?那位病人有问题吗?”佃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

“是。十五分钟前发生腹部胀气,连续呕吐了两次胆汁。我立刻前往教授室,但教授不在。而打电话去教授家里,家里也说他还没回家……”主治医师显得手足无措。

“教授刚才说要商量学术会议选举的事,我打电话去扇屋或他岳丈的财前妇产科诊所看看。”

佃用选举专线电话打到扇屋,但财前没去那里。他又拨通财前妇产科医院的电话,财前教授也不在那里。

“对了,可能和辅选参谋叶山教授在一起,我打电话去妇产科医局问问看。”

安西打电话到妇产科医局:“什么?叶山教授去东京出差了?没搞错吧?是吗?对不起……”

佃和安西互看了一眼,其他医局员也发现事态严重了。昨天才完成第一次的证人讯问,万一找不到财前教授,就大事不妙了。佃和安西显得十分紧张。

在帝冢山庆子的高级公寓中,财前仰躺在床上,充血的双眼望着天花板。

“最近你怎么变得那么脆弱?既然这么担心官司的事,干脆和解算了。”

庆子躺在沙发上,一双大眼睛闪着母豹般的光芒。

“你别胡说八道,官司一定会赢。我只是太累了,而且,学术会议选举情况进展得不如预期那样好。”财前的声音中充满疲惫。

“学术会议选举原本是你新的野心,现在反而变成了你的枷锁。我看昨天开庭的情形,尽管对方的关口律师不是省油的灯,但国平律师不愧是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在对金井副教授进行主讯问时太漂亮了。如果你还在担心官司的事,反正现在学术会议选举候选人公告还没出来,我看你干脆辞退好了。”庆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事到如今怎么可以辞退?而且,我打一开始就想要好好利用学术会议选举和官司并进的机会,争取双赢。你别说这种无聊的话。”

财前很不耐烦地说完,电话铃声忽然响了。

“讨厌,会不会是店里打来的?”

庆子拿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我是浪速大学的佃,抱歉打扰你们开会,可不可以请财前教授来听电话?”

佃故意装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腔调,想必是由庆子上班的阿拉丁酒吧打听到了庆子家里的电话。

“喂,是佃先生打来的。”

“什么,佃打来的?”财前像弹簧般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过电话。

“是我,什么事?”

“教授,不好意思……下午看的那位病人发生了腹部胀气,好像是发生了教授所说的肠阻塞。”

“果然是这样。那就注意腹部保暖,再注射保赐康,我马上赶过去,你们尽快做好手术准备。”

财前挂上电话后,赶紧穿上衣服。

“哇,肠阻塞手术也要教授亲自出马,财前教授真的不一样了哎……”

庆子语带讽刺,但财前认为万一安田太一再有个三长两短,不幸死亡的话,很可能会造成佐佐木官司败诉的危机出现。因此,虽然不过是肠阻塞手术,但还是立刻让庆子帮他叫了车。

车子驶向医院的途中,财前感到极度不安。佃向他报告安田太一的肠阻塞,会不会是癌细胞转移?但在八天前做贲门癌手术时,自己那么慎重地确认过并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今天下午会诊时,听诊器也只听到蠕动过烈的“咕噜”声,应该不可能有癌细胞转移的问题。然而,凡事都可能有万一,万一是癌细胞转移引起的癌性腹膜炎,情况就十分危险了。这个病人和佐佐木庸平同样接受了贲门癌的手术,佐佐木庸平在手术后发生了癌性肋膜炎,如果安田太一发生了癌性腹膜炎的话,就真的是报应了。不过,绝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巧合!财前努力摆脱如潮水般袭来的不安,在医院门口下车后,快步走上楼。

走廊上的时钟指向八点四十六分。距离佃打电话去庆子公寓已经过了四十分钟,这段时间内,最好不要发生令人遗憾的事——财前带着一份祈祷的心情,疾步走向中央手术室。

“财前教授!”

佃慌张地跑了过来,财前不禁停下了脚步。

“教授,我们找了您好久。在打电话找到您之前,我都快吓死了。”

佃正为自己费尽周折,最后才顺利地打电话去庆子公寓找到财前这件事邀功。

“病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已经按照您的指示,立刻从鼻腔插入吸引插管,胃内已经排清,在温暖腹部的同时,也注射了镇痛剂,抑制呕吐和腹部疼痛的现象。目前已经做好紧急手术的准备了。”

财前很少在佃面前如此严厉,佃识趣地走在前面,迅速打开中央手术室的门。

夜晚的医院十分宁静,灯光昏暗,只有中央手术室内灯火通明。护士、手术助手和麻醉医师手忙脚乱地准备紧急手术,气氛紧张。财前一走进去,主治医师等一行人立刻松了一口气,两名护士动作利落地协助财前教授做手术的准备。

穿上手术衣,戴上帽子和口罩后,财前比平时更神经质地伸展着橡胶手套包裹的手指,进入手术室。

无影灯照得夜晚的手术室亮晃晃的,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洁白而冰冷。安田太一嘴里咬着麻醉管,脸色惨白地平躺在手术台上。器械台上的手术刀、剪刀、止血钳和镊子等手术器械,都散发出骇人的冷光。

“麻醉情况怎么样?”财前走近手术台询问麻醉医师。

“刚才已经进入深层麻醉期,脉搏为七十,血压为一百/六十,已经用吸引插管充分排清胃部,可以承受一小时左右的手术。”

“好,现在开始做二度手术,从病患腹部胀气、呕吐胆汁和肚脐上方感到疼痛这些症状来看,应该是肠阻塞,和之前的贲门癌手术没有关系。但为了以防万一,必须慎重而冷静地协助我做好手术,明白没有?”

财前以锐利的眼神看了看担任第一助手的佃讲师、第二助手主治医师江川以及第三助手值班医生和麻醉医师,然后命令道:“手术刀!”

夜晚的手术室内,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被吸进无影灯的灯光中。财前的声音在手术室内回荡着,手术刀递到了财前的手上。安田太一竟然和佐佐木庸平一样,在手术后发生并发症,这令财前有股说不出的厌烦。他迅速地提起手术刀,似乎想赶走内心的烦躁。

连被称为“手术高手”的财前也不得不承认,八天前贲门癌手术的伤口缝合得实在不够漂亮,正中切开线就像勉强拉起的拉链一样。贲门癌手术时的不安再度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很担心自己刚才在庆子那里拚命灌酒的行为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教授,怎么了……”

担任第一助手的佃在一旁窥探着财前的脸色,以为手术准备出了什么差错。财前这才回过神来,大声训斥道:“无影灯的照射角度太偏左了,调到从右下方照射病患上腹部的角度!”

佃立刻向隔着玻璃的操作室使了个眼色,无影灯开始向右下方倾斜。

“好,就停在这个角度。”

无影灯的角度根本没有太大的调整,财前就立刻喊停。他在口罩下做了次深呼吸,手术刀就沿着之前贲门癌正中划开的线切开腹部,以免伤口看起来凌乱不堪。

手术的伤口就像拉链一样渐渐张开,第一助手佃和第二助手江川迅速用腹膜钳撑开腹部,但没有使用开腹钩,手术区呈细长形。由于之前已经将整个胃切除,由食道和空肠缝合的部分形成的胃袋渗着血丝。财前的大手伸进腹腔,用双手抓住腹腔内最表面的横行结肠,小心翼翼地拉了上来,以便检查引起肠阻塞的部位和原因。直径达六、七厘米的肠管闪现黏湿的光,看起来就像一条巨大的蚯蚓。财前抓住前端拉了出来,一直拉到自己嘴巴的高度,内脏的腥臭味扑鼻而来,财前在口罩下差一点吐了出来。

站在一旁的第二助手马上接过财前拉出的肠管,放在消毒过的白布上。接着,财前拉出小肠,敏锐地发现距离连结十二指肠的十二指肠提肌大约两米左右的肠子附近,肠管的颜色已经由鲜红色变成了暗褐色。很明显地,已经出现淤血,再继续向前十厘米的位置,l形的肠管产生了扭转。

“你们看!果然是肠轴扭转引起的肠阻塞!”

财前发现情况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时,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很快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敏捷地整理着极易滑落的黏滑肠管,就像在整理打结的绳索一样轻松自如,成功地将肠管恢复原状。

肠管的淤血渐渐消除,慢慢显现血色,血管也随之产生脉动。确认后,财前努力克制住内心的烦躁,谨慎地将肠管放回腹腔内。当发生肠管扭转时,只要即刻动手术恢复原状就可以解决问题;但如果没有及时治疗,时间一久,就会陷入缺血状态,导致肠管发黑、部分坏死,甚至可能导致病人迅速死亡。

肠管完全放进腹腔内之后,财前再度确认八天前进行的食道·空肠缝合状态十分理想后,开始缝合皮肤。他就像缝布一样利落地完成,剪断线后,以洪亮的声音宣布:“手术结束!”

手术虽然只进行了短短的二十一分钟,但可能是因为神经过于紧绷,财前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从今天的手术中,大家可以发现,这位病患是因为肠扭转引起了肠阻塞,和贲门癌手术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类型的肠阻塞很容易在手术后发生,这是因为在施行胃癌和贲门癌手术时,为了廓清淋巴腺,必须将所有肠管都拿出腹腔外。手术完成,肠管放回腹腔时,即使手术执刀者十分注意,也会因为某些因素使肠管轴发生扭转,放回腹腔后就容易造成肠阻塞。因此,这种情况并不是手术者的失误。相反地,对手术者而言,这属于一种不可抗力的情况,对病患来说也只能算他运气不好。今后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要像我今天这样迅速处理即可,手术本身很简单,根本不需要慌张。”

财前对佃等人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手术室,根本没有看躺在手术台上的安田太一一眼。在护士的协助下脱下橡胶手套和手术衣,用消毒水洗手时,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肘部以下的部位进行彻底消毒,似乎想洗去隔着橡胶手套摸到安田太一的感觉。这时,电话铃响了。

护士接起电话,回答了一、两句后,就把电话交给财前。

“教授,您太太从家里来电。”

“我家里?”财前诧异地接过电话。

“手术结果怎么样?”原来,并不是家里打来的,而是庆子。

“嗯,只是肠扭转引起的肠阻塞。”

“那你等一下要不要过来?”

财前的脑海里浮现出庆子嘲弄的表情——只不过是肠阻塞,何必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到医院。财前没有回答庆子,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

“教授,要不要帮您泡咖啡?”佃机灵地问道。

“不,我要去教授室休息,你先去帮我开灯。”

这里不像国外的医院,手术室隔壁就有奢华的贵妃椅,可以靠在柔软的座椅上喝咖啡,坐在这种硬板凳上喝咖啡一点气氛都没有。财前点了一根雪茄,便走向教授室。

佃已经为他打开了灯,从堆满病人送的礼物的置物架上拿出“老伯威”威士忌,放在贵妃椅旁的桌子上。

“教授,如果早知道是肠扭转引起的肠阻塞,我就可以自己处理,不应该劳烦您跑这一趟,十分抱歉。”佃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表达歉意。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也不会特地赶过来动这种小手术。”财前极度不悦。“算了,其他的事就交给主治医师去处理吧。你可以先回去了,我稍微休息一下再走。”

财前的声音很低沉。佃走出房间后,他躺在贵妃椅上。此时,已经过了病房的熄灯时间,窗外的病房大楼像黑影一样淹没在夜色中。在这片阴森的寂静里,财前感受到自己处于极度疲劳的状态。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累?如果是安田太一的事,目前紧急状况已经解除,也不需要再担心了;如果是学术会议选举的选举策略,鹈饲医学部长已经暗中出谋划策,进展得十分顺利;而官司方面,昨天的第一次证人讯问中,金井副教授回答得十分巧妙,没有出现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说辞。那么,到底是什么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令自己产生这种心力交瘁的不安感?财前坐了起来,将桌上的威士忌倒入杯中,喝着纯酒,转头眺望中庭对面的建筑物。有几间房里透出灯光,那是基础医学研究室。基础组的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研究到很晚。突然,将以佐佐木一方鉴定人身份出庭的大河内教授的身影重重地压迫在财前的心头,产生强大的威胁感。虽然他极力安慰自己,解剖报告只是病人死后的解剖记录,即使是大河内教授,也不能擅自加以篡改,然而,大河内的出庭还是带给他很大的心理压力。

柳原从大学医院下班后,正在兼差的私人医院护理站内整理病历。这家医院外表看起来是三层楼的钢筋水泥建筑,拥有一百张病床,但院内设备却十分老旧,不但仍使用旧式断层摄影机,两位值班医生也必须负责从盲肠的急诊到小儿科、妇产科的所有疾病。今天柳原值六点到九点的夜班,只要检查一星期前值班动手术的病患预后情况,以及给两位因交通意外而受伤的病人看诊就完成任务了。这两位病人分别是挫伤和骨折,照理说应该属于整形外科的病人,但柳原把骨折部分的X光片放在读图机上,将自己的诊断和处置方法写在病历上。他一边写病历,一边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待会儿下班后,他和野田华子约好了要见面的。

从医院前往约会地点心斋桥的咖啡厅需要二十分钟,所以,对方也知道他大约九点半才会到。想到两人在这么晚的时间单独见面,柳原的心中不禁产生一阵小鹿乱撞般的紧张。他写完病历,向护士道别后,便走出护理站来到洗手间。他站在镜子前,昏暗的灯光下,看到的是自己那张平凡至极的脸,头发太长了,显得特别凌乱。由于突然接到华子的电话,根本没时间去理发。他沾湿了杂草般乱翘的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后,才走出医院。

推开约定的咖啡厅大门,在一阵民歌乐声中,柳原一下子便捕捉到了野田华子的身影。华子看到柳原,巧笑倩兮地看着柳原:“对不起,这么突然打电话给你。刚好我朋友举办音乐会,我去捧个场就走了,所以想找你出来。”

华子一身乳白色的洋装,披了一件短袖上衣,华丽的装扮和开着冷气、布置时髦的音乐咖啡厅十分搭配。相形之下,穿着短袖衬衫和一条皱巴巴长裤的柳原就显得有点寒酸,让他觉得在华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柳原没有回答,华子担心地看着他。

“不,没什么。只是最近门诊很多,还要兼职,有点累了。”

“我爸要你别再兼职了,只要专心写学位论文就好了。”

华子天真地如实传达她父亲的话,柳原心里则涌起一种几近屈辱的感觉,但华子并没注意到柳原的心情,仍然继续说着:“我爸只要一提到你,就像中了邪一样。我大哥读的是二流大学,我姐是自由恋爱结婚,嫁到东京去了,我姐夫也是私立大学毕业的平凡上班族。所以,他常告诉邻居和来药局的制药厂的人说,华子的未婚夫是国立浪速大学毕业的前途无可限量的医生。”

华子绽开丰满的厚唇灿烂地笑着。

“但我上次也说过了,我父亲只是九州岛乡下的邮局局长,我也不过是个在医院上班的医生,这件事,我已经和老家的父亲商量了。”

“你父亲怎么说?”

柳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他在老家的父亲认为,既然是财前教授岳父介绍的对象,应该错不了。对家里来说,必须考虑到四个弟妹的升学和结婚费用。既然对方对你的将来这么有信心,愿意在经济上援助你,又不需要你入赘,应该算是一件好事。接下来,就看你自己喜不喜欢,再决定是否接受。柳原的父亲住在宫崎县的穷乡僻壤,即使知道财前教授被死亡病人的家属控告,也相信在第一审中胜诉的财前教授是清白的,并且更相信曾身为该病人主治医师的儿子。

“你父亲到底怎么说?我想听听你父亲的看法。我爸妈也希望能在近期邀你吃顿饭,他们要我问你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虽然距离上次相亲快两个月了,柳原至今都没有明确地回复消息,华子有点急,所以在催促他。

“这没有问题。但我的论文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而且,下星期是上诉审第二次证人讯问……”

“我虽然不懂官司,但被告的不是财前教授吗?这和你又没有太大的关系。”

“虽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毕竟我是病人的主治医师……”

“上次听财前教授的岳父说,只是一个搞不清楚情况的病人家属乱告一通,根本不必担心。财前教授绝对会胜诉吗?”华子侧着头问道。

那只是财前又一自己在大放厥词而已,尽管在昨天的第一次证人讯问中,金井副教授的证词比第一审时更偏袒财前教授,但这些都是靠财前又一的财力和财前教授的权力巧妙建立起来的。想到自己身为病人的主治医师,站在证人席上也必须受财前教授的意志操控陈述证词,即使在开着冷气的室内也让他不禁冒汗。但当他的视线从华子的脸上往下看时,刚好看到华子一双肉感的大腿。翻起的短裙下,可以感受到她大腿深处的丰满,柳原暗自幻想着华子撩人的胴体。

“华子小姐,我……”

柳原红着脸,正想向华子表达结婚的意愿,却又倏地想起今天教授会诊时的事。自己负责病人佐佐木庸平的时候,财前教授只听取自己报告的病情,根本没有认真看诊,即使在手术后病情急速恶化时,也不曾亲自看诊。但特诊病人安田太一只说肚子有点痛,财前就亲自详细诊察、谨慎地交代主治医师注意事项。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一旦和通过财前又一介绍的野田华子订下婚约,就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沼。

“华子小姐,我今天晚上还得整理一下论文,我先回去了,和你父母亲见面的时间,改天我会再和你联络。”

柳原终于找回了自我。

里见在上本町一丁目的车站下车时虽然已经过了九点,但他却没有马上回法円阪的家,而是往相反方向走,去找在内安堂寺町开业的兄长里见清一。

对年幼丧父的里见而言,比他大十三岁的兄长就像父亲一样,只要一遇到什么事,他就会去找哥哥。从车站走过一个街口,狭窄的街道旁挤满了躲过战争浩劫的房子,角落处,挂着一块写着“内科 小儿科 里见诊所”的小型招牌。晚上门诊已经结束了,但诊察室的灯还亮着。里见推开老旧的大门,看到门口有两双男人的鞋子,诊察室里传来谈话的声音。

“你们做这种事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哥哥清一很难得地在斥责别人。

“不管怪不怪,我们总是洛北大学第二内科的人,这样特地从京都赶来拜访您这位老前辈,您就答应吧。神纳教授也交代我们转告您,说您在大学担任讲师时,曾经给予他不少指导,他非常挂念您。”年轻医局员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么说,你们连学术会议选举是怎么回事都没有搞清楚,就这样四处拉票吗?”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我们只是拿着上头交给我们的名单,从地图上查到有选举权的医生开的诊所,每天要走访十五家。大部分的医师只要看到我们带着母校现任教授的名片特地登门拜访,都会放下看诊工作热情地款待我们,答应把空白选票交给我们,让我们自行填写名字。”另一位医局员目中无人地说道。

“你们所做的事是违反选罢法的恶劣行为。在选票的‘注意’栏里不是写得很清楚,交由他人投票者选票一律无效,你们竟然视若无睹吗?”清一满腔怒火。

“好了,医生,您别生气。我们也不喜欢做这些违反规定的事。浪速大学的财前教授他们拉票的手段更卑鄙。有消息说,他们甚至将魔爪伸进我们的兄弟学校滋贺大学和三重大学了,根本不尊重我们的地盘。为了维护洛北大学的名誉,我们不能打输选战。所以,这次的候选人——第一内科神纳教授不仅积极动员临床组,更紧急动员基础组的各个研究室大力协助,想扳回劣势。除了动员近畿癌症中心和浪速大学的各个兄弟学校,针对敌方大本营浪速大学也下了不少工夫。浪速大学基础组从病理学大河内教授到其他人,都很讨厌财前这个人。”

“是吗?连洛北大学基础组的人也在做这种事,真是可悲!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空白选票交给你们。我会根据自己的意志投下我这一票,如果要我把空白选票交给你们,我还不如把它撕了算了。这就是我的答案,你们不管耗多久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你们赶快走吧,回去好好研究自己的医术。”

清一的口气十分严肃,接着似乎站了起来。诊察室的门打开了,两个看起来像是进医局有六、七年左右的医局员仓皇地走了出来,穿上鞋子。里见的兄长清一铁青着一张脸跟了出来。

“啊,修二,我不知道你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了,最近也有人来过近畿癌症中心,年纪和他们差不多。相形之下,那些日以继夜,星期天和假日都穿梭于研究室和病房之间的年轻研究员,和他们好像是不同的人种。”

“就是嘛。看诊时间已经结束了,我们去里面泡茶吧。”

他引里见走进诊察室里的客厅。自从十年前清一的妻子过世后,他就没再续弦。他叫护士拿来热水壶,将煎茶放进茶壶后冲泡。

“我刚才没有跟那两个人说,今天早晨,我刚好收到洛北大学时代的旧友一封谈到学术会议选举的信,我觉得他写得不错,你看一下。”

清一从书信夹中拿出一封信,递给里见。以前,清一从来不会把别人寄来的信拿给他看,里见默默地接了过来,拿出其中的信笺。

前略,小弟我仍在三重县的乡下大学进行研究和诊疗。从洛北大学的讲师转任至此已过了十七个年头,我可能一辈子都要老死于此。虽然久未联络,但今天还是鼓起勇气写这封信给你。

写此信别无他事,就是前天,洛北大学的副教授和两位资深医局员来找我,说是因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是下一届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请我惠赐一票。他们还要求我一收到学术会议选举管理委员会寄来的选票,就要把空白票交给他们,以便他们统计确实的票数。当然,最初我说这种行为违反选罢法而表示拒绝,但他们说大家都这么做,而且也没有罚则,逼我答应。另一方面,我想到学术会议是政府的咨询机构,掌握着分配我们研究经费的大权,再加上我渴望得到研究经费的程度是别人无法想象的,所以,不得已地答应了对方。

我每个月薪水十三万元,在支付书店的赊账、参加学会的旅费、住宿费后,只剩下八万元,我要靠这点钱维持包括就读大学三年级的长子在内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如果连现有的微薄研究费也被断绝了,往后的生活可想而知。即使是现在,我也因为负债将近五十万而痛苦万分。

然而,在向他们做出承诺后,内心却感到懊恼,我终究也沦落为那种窝囊的人了,心里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大学,至今仍然持续开业医生生活的你。忍不住提笔写信给你,乱写一通,让你见笑了。

看完之后,这位清高而又贫穷的医学研究者在农村的大学默默地持续研究生活的身影,栩栩如生地呈现在里见的眼前。这封来自兄长旧友的信里充满温馨和清新,但里见也同时感受到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战况异常激烈。想到财前五郎既要迎战这种不正常的学术选举,又得面对佐佐木庸平的上诉审,里见实在很难想象财前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昨天上诉审的第一次证人讯问情况如何?”

清一看着里见,满头白发下,清一历经大风大浪的双眼绽发出强韧的光芒。他十分清楚里见所为何来。

里见抬头望着兄长:“金井副教授的证词让人大感意外,他和第一审时一样,完全包庇财前。财前甚至动员了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他们可能希望比第一审时更为彻底地胜诉。”

“这么说,财前还是有可能胜诉吗?”

“不,佐佐木一方的关口律师凭着一股超越职业意识的坚强信念,或者说是正义感,仔细地进行多方调查,四处寻找医学鉴定人。第一审时,东教授虽然因为教授选举时的过节,被认为和财前有利害关系,无法担任鉴定人,但这次他答应会不遗余力地提供协助,解决各种医学上和举证的难题。事实上,他也直接向关口律师提供指导和建议,至于大河内教授,他的态度也不会改变。所以,我认为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打败佐佐木一方。”

里见语气激动,和平时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清一点了一支烟,说:“是吗?其实,昨天三知代来找我,她很担心你。她父亲从名古屋大学医学部长退休后,目前担任名誉教授,他也很担心你的近况。三知代跪着拜托我,希望我可以说服你不要出庭作证。”

里见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了解你的心情,一旦决定的事,就会坚持到底。近畿癌症中心的情况怎么样?”

“不用担心。那里的人都纯粹从学术的立场观察着这件医疗官司的发展,如果发现有医学上的问题值得借鉴的话,就会从中汲取教训。”里见清澈的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兄长。

“那就好。近畿癌症中心和国立浪速大学一样,也是政府机构,如果这次再有什么闪失而被扫地出门的话,你就只能像我一样当一名开业医生了。我并不是看不起开业医生,而是认为你我这种喜欢研究的人,更适合大学或是研究机构的环境。”

清一在京都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担任讲师时,因为和主任教授的意见相左,在某一事件后离开了大学。如今整天忙于应付每天的看诊,失去研究的场所和时间,他的脸上写着无尽的落寞。

在北方万力料亭内,鹈饲医学部长和财前五郎、奈良大学竹谷医学部长正热烈交谈着。财前为竹谷的酒杯斟了酒。竹谷个子矮小,却有着一对和体型很不相称的大招风耳,他微笑着说:“上次财前教授亲自来奈良,彼此相谈甚欢。你真不愧是浪速大学的招牌,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成就,难怪格外受到鹈饲医学部长的器重。”

在浪速大学求学时,鹈饲比竹谷高三届,算是他的学长。听到竹谷这番抬举之词,鹈饲将肥胖的身体倚在靠肘上,苦笑着:“我并不是对他特别关照,是因为像财前这么年轻有为的人材并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财前的医术的确高明,只是在为人处事方面太有个性,很容易招惹麻烦。”

“你是指这次官司的事吗?关于那件事……”

竹谷话才说到一半,开着冷气的和式包厢门被打开了,两位服务生进来将碗装料理放在桌子上,使用的是金莳绘的高级碗。美食家竹谷和鹈饲立刻聊起美食来。财前根本不想听这些,他更希望了解这次见面的主题——也就是竹谷对上诉审鉴定的意见。

“阿绢,再拿一盅酒来……”

一个年长的服务生说道,财前恍然大悟地看了看那个叫阿绢的服务生。在他出国前往国际外科学会的欢送会上,柳原打电话来报告佐佐木庸平的病情恶化时,财前对着电话怒斥“我已经有点醉了”,没有给予适当的指示,当时恰巧被这个叫阿绢的服务生听到。当又一打听到这件事,立刻拿钱封了她的口。财前故作镇定地看了看阿绢,阿绢看起来三十七、八岁,瓜子脸,脸颊到脖颈一带散发出成熟的性感,当服务生有点可惜。当阿绢和财前视线交会时,露出了一副了然于心的眼神。碍于鹈饲等人在场,财前随即移开视线。

竹谷拿起筷子夹着碗里的料理,说:“关于财前上诉审的事,上次财前已经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我了,情况似乎比我间接听到的更加有利。”

“听你这位鉴定人这么说,增加了我不少信心。财前,你是不是只说了对自己有利的情况?”鹈饲以谨慎的眼神看着财前。

“我怎么敢?既然拜托竹谷医学部长为我鉴定,当然得如实报告所有的情况,也详细说明了佐佐木一方的主张。我尽可能站在客观的立场,聆听竹谷教授的指教。”财前一脸无辜的样子。

竹谷的脸上泛起世故的微笑:“在这种没有外人的场合,不需要这么严肃。其实,我是在看了那位病人的肺部X光片后,才更加确信情况对财前有利。虽然在这一、两年中,癌症诊断学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除了极少数专家以外,一般医生根本不可能鉴别出那么小的肺部阴影就是癌细胞的转移灶。鉴别同样是像小指头般大小的阴影时,发生在肺部的要比发生在胃部更加困难。所以,这一点可以成为对财前有利的证词。”

身为肺部X光诊断权威的学者,竹谷斩钉截铁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照你的意思,对于上诉审的四个争议点,根本不需要全部辩论。在第一个争议点上就可以决定财前的胜诉,听了真让人欣慰。”鹈饲身体凑向前,话里尽是对学弟竹谷的奉承。

财前也放下了酒杯,说:“听竹谷教授这么一说,让我信心大增。但佐佐木一方打开始就将重点放在第一个争议点上,还请了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当鉴定人。虽然鹈饲教授已经透过K大学高层,努力说服正木副教授放弃担任鉴定人,但他表示纯粹只是从医学的立场进行鉴定,没有理由辞退,坚持要出庭鉴定,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教授,您是胸腔外科的专家,不知道您的意见如何?”他担心地问道。

竹谷侧着头想了一下:“学者的专业领域和医学概念不同时,即使面对相同的问题也会出现意见分歧。但无论正木说什么,要鉴别出那么小的肺部阴影就是癌症困难重重,即使继续做断层摄影也是一样。这是目前的医疗水平限定的客观事实,你不需要担心。正木君可能以为上法庭就像是在参加学会吧。”他嘲讽着年轻的正木,然后又说,“我倒是更重视大河内教授为佐佐木一方担任鉴定人,再度陈述他的解剖意见。他会在什么时候出庭作证?”

“这个星期五。”财前回答道。在为安田太一动了肠阻塞手术后,他独自在教授室内担心的事被人一语道破,心里着实很不好受。

“星期五,真不是个好日子。他应该不会说什么出人意料的话吧?”

“解剖结果本身不会改变,倒是不需要太担心。我一直想亲自请教大河内教授的意见,但一直苦无机会……”财前有点气馁地说。

“你怎么还没去?第一审的时候我去过了,这次你要自己去。”鹈饲的态度十分坚决。

“财前,连你也对大河内教授束手无策。照这样看来,在学术会议选举中,大河内教授所掌握的基础票也没有太大的希望吧?”竹谷说道。

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竹谷医学部长将参选全国区的会员,财前则参加地方区的选举。当初财前去拜托竹谷医学部长担任鉴定人时,就约定要把自己掌握的票如数投给他。所以,竹谷此刻巧妙地将话题从官司转移到学术会议选举上。对于在全国区参选的竹谷来说,既然答应担任鉴定人,对方就必须明确承诺相应的票数。

财前立刻看穿了竹谷的心思,问道:“竹谷教授,您预估自己大约可以拿到多少票?”

“这个嘛,我参加的是全国区专业部门的选举,竞争格外激烈,最难估出正确的票数。正当我为此伤透脑筋时,你来找我,说既然是浪速大学旗下的兄弟学校,不如在全国区和地方区的选举中结盟,让我大为振奋。你那里确实可以掌握到的票数到底有多少?”他又把球踢了回来,反问财前可以掌握的票数。

财前和鹈饲相互对视了一下,说:“按照目前的情况预估,校内和校友会方面有二千,各兄弟大学和医院有四千票,学会方面可以掌握二千票,医师公会那里有一千五百票。但拉票工作一直无法如愿展开,就拿校内的情况来说,大部分基础组的人都漠不关心,而临床组方面,皮肤科和眼科那些不受重视的家伙也都很别扭,似乎想要脱离统一战线。”

“并非只有浪速大学有这种情形,几乎每所大学都是这样。在临床组中,内科、外科和妇产科是选举的三大主力,如果财前教授掌握的外科票能够投给我,将会给我莫大的帮助。对了,你们在拉票时,还漏了一大块。”

“一大块?竹谷教授,到底是哪一大块?”鹈饲的身体离开靠肘,向前倾去。

“这一块一定得鹈饲医学部长亲自出马了——就是最近脱离洛北大学系统,打着独立旗号的私立关西医科齿科大学。由于那所学校已经独立了,而最近两届学术会议会员却都由洛北大学的人担任,因此,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在研究预算的分配上,只能分到一些残羹剩饭,他们位于舞鹤的兄弟医院也分不到好医师,几乎快因医师荒而关门大吉了。鹈饲医学部长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已经谈好了。上次关西医科齿科大学的校长来拜访我,希望浪速大学方面在内科、外科和妇产科各派四、五位年轻优秀的医生,他也会整合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和大阪市内的兄弟医院约一千五百张选票作为交换。”鹈饲的脸被酒醺得通红,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鹈饲教授,我真佩服你!那我们大学也会派一些人手。”竹谷干脆地答应了。

财前也不甘示弱:“在外科方面,我们第一外科就派三名吧。然后,再请兄弟学校德岛大学、和歌山大学也各派一、两名去。”他就像在摆布棋子一般轻易答应了。

鹈饲笑逐颜开地说:“如果在平时,这种事很正常。但最近各医局都致力革新,因此,我们要做得巧妙一点,不能让别人发现我们靠派医局员支持他校,来换取学术会议选举的选票。尤其是财前,你这个人树大招风,一定得低调处理。”

教授们的会谈掌握着各自研究室成员的生杀大权,他们在决定支持他校的人数时,就像在分配临时工一样轻松容易。

翌日,结束上午的门诊后,年轻医局员们吃完午餐,在第一外科的医局里抽着烟,闲聊各自负责的病人和学会的事。

“喂,号外,号外!”

中河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就慌慌张张地冲进医局。所有年轻医局员都转头看着他。

“什么事?你听到什么内幕消息了吗?”

“难道是我们的事被发现了吗?”

上回以中河为核心,表示对无薪医局员问题的不满和矛盾情绪时,他们曾私下决定要着手推动医局长直选运动、促进医局的民主化。听到中河嚷着“号外”冲进来,所有的人都不安而好奇地看着他。

“不,不是那件事。是我们医院神经科的实习生,呼应东都大学的实习生发起的‘废除实习制度’的运动,正准备在关西地区发动‘统一行动’。”他难掩心中的激动。

“统一行动是在什么时候?”

“目前预定在八天以后。”

“终于有人要把我们的想法付诸实际行动了……”

一位医局员感慨良多地说:“但我们医院神经科的人能按计划执行吗?最好不要被鹈饲医学部长给一举歼灭……”

正当另一个人担心地说到一半时,坐在靠门口椅子上、和中河同期进医局的濑户口立刻发出警讯:“嘘,马屁精医局长来了!”

所有人全闭上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安西医局长一进门,打量了中河等无薪医局员一眼后,高声问道:“江川在吗?”

安田太一的主治医师江川远离周围的嘈杂,正坐在柳原对面翻阅着专业杂志。

“有,我在这里。”瘦瘦高高的他站了起来。

“教授找你,立刻去教授室。”安西医局长的口气相当严肃。

“还有中河、濑户口也要去。”

中河和濑户口周围的无薪医局员纷纷不安地面面相觑。

“教授找我们有什么事?”中河的话里充满警戒。

“去教授室就知道了。”安西的态度极为傲慢。

中河、濑户口和江川在医局员们提心吊胆的目光暗送下,跟着安西医局长走了出去。

走进教授室,只见财前教授正坐在主管椅上抽雪茄,佃讲师站在他身旁。

“教授,江川、中河、濑户口三个人来了。”安西说道。

三个人第一次走进教授室,他们被里头森严的气氛震慑住了,手足无措地鞠了一躬。财前傲慢地点了点头,首先看着安田太一的主治医师江川。

“那位病人在贲门癌手术后,又做了肠阻塞手术,预后情况还好吧?”

原本因为和中河、濑户口这两位革新派医局员一起被叫到教授室,心里七上八下的江川松了一口气,说:“今天是手术后第四天,刚才我已经去看过了,第二次手术的伤口愈合状态比预期更理想,听、叩诊的情况和病人的主诉也没有异常。”

“你辛苦了。明天,就由你的学长黑田接手那位病人,你要做好交接工作。”

一时间,江川脸色大变:“教授,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不,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原本就想把那位病人交给专攻贲门癌的黑田,但他当时在负责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忙不过来。现在,我的《消化道疾病诊断治疗集》的出版、寄发工作也已经告一段落,所以,就想让他负责这位病人。”

财前的态度十分冷淡,站在财前一旁的佃说:“江川,听说你以前就对财前教授很不满。”佃的语气很别扭。

“哪有?是谁在胡说八道……”江川吓得目瞪口呆。

“胡说八道吗?在财前教授总会诊时,你当着安田太一的面,说什么在忙学术会议选举的事,这样是想陷教授于不义吗?而且,听说你还告诉那位病人有关大阪高等法院开庭的事。我们虽然知道你以前是东派的人马,但仍然认为这是前任教授时代的事,姑且不计前嫌,还让你负责财前教授操刀的特诊病人。但不知道你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接二连三地陷害教授?”

“不,那是安田先生拿着报导官司的周刊杂志给我看,问自己会不会有相同的下场。因为报导上有前任东教授发表的意见,他就一直追问我东教授的为人。这怎么会变成我对他说了陷教授于不义的话?这根本是误会!”江川极力为自己辩护。

被归类为东派人马显然让他大受打击。

财前瞥了江川一眼说:“如果是误会,等一下你可以和佃讲师解释清楚。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追究这种无聊的事。”

他故意表现出对这件事不知情的样子,把雪茄往烟灰缸一丢,随即摆出一副严肃的架势。

“我找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关西医科齿科大学位于舞鹤的兄弟医院——舞鹤综合医院要求本校和兄弟学校派医生过去支持。大家都知道我负责的第一外科人材济济,希望我们派三位医生去帮忙。经过严格挑选后,我决定派诊疗成绩优异的你们三位去。”他不由分说地宣布了人事异动决定。

江川、中河和濑户口顿时愣住了,江川脸色苍白地说:“教授,那里是洛北大学下属的医院,我们要去那里……”他嘴唇颤抖着。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关西医科齿科大学基于某种原因,已经脱离洛北大学独立,他们有意加入浪速大学的旗下。对本校来说,这也算扩大势力版图,我们当然竭诚欢迎。这是本校扩大势力范围的第一个桥头堡,因此才挑选你们这几位成绩优秀的人。以后,我们还会持续派人手过去,绝对不会让你们感到孤单,我也会继续指导你们的学位论文。”

他说得冠冕堂皇,绝口不提派这三人过去是为了换取学术会议选举的一千五百张选票。

“但是,教授,我们还想继续留在第一外科学习。”中河鼓起勇气抵抗,濑户口也附和着。

“学习?财前外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你们这些红卫兵医局员了。”佃代替财前断然拒绝了。

“红卫兵?这是什么意思?请你把话说清楚,别乱扣帽子。”硬骨铁汉的中河反驳道。

安西医局长也在一旁帮腔说:“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煽动无薪医局员,准备发动医局长直选运动的事了。按照财前外科的‘宪法’,医局长必须立刻对你们这种严重扰乱医局秩序的人‘勒令退局’。多亏财前教授宽宏大量,才让你们捡回一条命,你们应该懂得感恩才对。”

勒令退局是十分严重的事,就相当于一般企业在报纸上刊登这样的告示来开除职员——“以下这位人士自某月某日起,与本公司脱离关系;今后即使此人手持本公司名片,也与本公司毫无瓜葛,本公司概不负责”。对医生来说,等于是断绝了以后在一流大学医局工作的机会,彻底失去了研究场所。考虑到这一点,连中河和濑户口自己也哑口无言了。

“看来你们三个人都答应了。从十月一日起,你们就去舞鹤上班,要做好心理准备。”财前冷冷地命令道。掌握人事生杀大权者特有的无情,露骨地写在他的脸上,中河、濑户口、江川三个人默默地行了礼后,走出教授室。

回到医局后,年轻医局员们立刻围住中河和濑户口,江川则怅然若失地坐在柳原旁边。

“怎么了?教授对你说什么?”柳原合上笔记本,看着比他晚一届进医局的江川。

“只因为我以前是东派的人,就要把我发配到舞鹤综合医院去。”

“什么?去舞鹤?”

“对,我的将来没指望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以前是东派?”

江川咬着嘴唇,握紧拳头奋力朝桌子一捶。这时,围着中河和濑户口的年轻无薪医局员此起彼伏地发出怒吼。

“黑幕!怎么可以没有明确的理由,就把我们卖到医生不足的偏僻地方去,这简直就是贩卖人口!”

“没错,我们不能让医学界的黑手继续乱搞下去!”

柳原怀着愧疚的心情,听着他们倾诉愤怒的心声。

三位医局员走出教授室,佃和安西也离开后,财前抽着雪茄,独自思考片刻。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向隔着中庭,位于医院新馆对面的医学部旧馆。他准备去病理学大河内教授的教授室。

走上昏暗的楼梯,确认教授室门上挂着“在内”的牌子后,他轻轻地敲了门,里面传来应答声。财前推门而入,马上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大河内教授正坐在房间一角的白瓷流理台前,检验着内脏的标本。相当于两块切菜板大小的标本切片台上,放着拳头般大小、已经用福尔马林固化的暗褐色左肺标本,大河内正在用病理手术刀切割着。

“教授,我是财前。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您……”财前谦恭地说道。

“财前?”大河内显得十分意外。

“我正在检验肺部肿瘤,还有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你等我一下。”

大河内头也不回地回答。虽然肺下叶发现小型肺肿瘤,但到底是其他内脏中的癌细胞经由血管转移而来的,还是肺部的原发癌症,必须以病理手术刀解剖后,沿着支气管放入细导管加以检查。大河内在病理方面具有十足的权威,只要他判断是癌,就是癌;他判断不是癌,就不会是癌。因此,他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轻易靠近的威严气势。

财前被大河内的气势震慑住了,他站在房间一隅,等待大河内完成病理检验。

虽然这个房间很宽敞,但除了窗户和门之外,墙壁四周放满了书架,架上堆满了与病理学相关的原文书、学会杂志和病理组织标本载玻片,有些放不下的书籍就直接堆在地上。大河内要财前等一下,然而这里并不像财前房里有沙发,只放了一张大河内教授自己的座椅,似乎在无声地坚守着自己的城堡,拒绝和进入房里的外来者长谈。财前不知所措地站在书架前等着,不禁想起自己和同年级的里见修二曾经一同在病理学研究室学习,检验内脏器官、窥探着显微镜的日子。当时,大河内教授的指导就以严格著称。自己会进病理学研究室,是因为在病理研究室比较容易拿到学位,获得学位后,他立刻转到临床组,但里见仍然在病理学研究室待了好一阵子才转到临床组。

大河内教授曾经教导他们,医学始于病理,也终于病理,因此只要随时做好基础病理检查就能避免误诊,但有些医生在逐渐累积了一定的临床经验后,往往因为过度相信自己的能力而疏于进行基础的病理检验,于是往往会引起意想不到的事故。大河内也指导所有学生如何才能彻底做好病理检查。

大河内终于完成了肺肿瘤的病理检验,在研究室角落的脸盆里一边洗着手,一边问道:“财前,你找我有什么事?”

“有个问题想请您指导一下。”

“什么事?我很忙,你简单扼要地说吧。”大河内的态度非常冷淡。

“我想请教您,虽然目前在学会中还没有定论,但在我经手的贲门癌病例中,有三十四例有转移的现象。在归纳总结后,我发现,产生癌症的部位不同时,癌症的生成方向和扩散的路线也不尽相同。”

“哦,这倒是很有趣。你详细说明一下。”

大河内催促道,财前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大河内的兴趣。

“例如,癌症发生在贲门部的大弯侧时,就会向胃的方向扩散;当癌症发生在小弯侧时,就会往食道下方扩散。当癌症的发生部位不同时,扩散的路线也不相同,有的随着血液循环扩散,也有的靠淋巴腺转移。但我们是临床医生,实在很难理解其中的规律,这种问题只有靠病理学家,尤其是作为研究人体肿瘤学权威的您协助,才能够找出真正的原因。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协助,从病理学的角度加以分类……”

财前站在大河内的桌子前,露出难得的真诚态度。

“哦,原来贲门癌的发生部位和癌细胞的生成方向和扩散路线之间有一定的联系,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大河内立即表现出关心的样子。

“财前,那我们就立刻着手研究吧。你手上已经有三十四个病例了,由你的研究室派出三位优秀的人员,我这里也会提供两位,组成一个研究小组,就可以开始进行了。”

大河内的眼睛瞬间一亮。如此一来,财前更是朝着拜访大河内的真正目的迈进了一大步。

“教授,我们临床医生只能从X光片上所呈现的形态来判断病情,如果能够更进一步从病理学的角度做出诊断,就可以做出适当的判断。因此,我更深刻地体会到,病理和外科在今后必须保持更紧密的合作。”他希望藉此加深和大河内之间的接触。

“目前,你总结的资料如何?”

“从贲门部大弯侧向胃的方向扩散的情况占百分之五十五;贲门部小弯侧向食道下方扩散的情况占百分之六十三;从贲门部经由淋巴腺转移和经由血管转移的比例为七比三。但只有一个出乎意料的病例,就是出现在贲门部后壁上的原发癌,经由血管转移到肺下叶部,像这种极其罕见的转移路线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因为没有其他病例可以参照……”

一听到这里,大河内的眼中立即射出锐利的光芒。

“财前,你刚才说的病例,该不会就是目前在进行上诉审的佐佐木庸平的病例吧?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暗示我,那个病例是凤毛麟角、极其罕见的病例,属于临床上不可抗力的病例吗?”大河内的眼神充满质疑。

财前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说:“没这回事。教授,我纯粹只是从学术的角度来向您请教的。”

“是吗?那就好,反正我也不会把你刚才提出的问题和官司的事混为一谈。”

说完,大河内便不再理会财前,自顾自地坐在桌前。财前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向大河内探听他担任佐佐木一方鉴定人时,会说出怎样的鉴定内容,但显然他并没有达到目的。

今天是大河内教授出庭作证的日子,大阪高等法院民事三十四号法庭内挤满了来自医学界的旁听者。柳原助理、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和财前又一等与财前有关的人当然不会缺席,里见、东教授以及他的女儿佐枝子也坐在不引人注目的旁听席角落。

白发瘦削的大河内教授一站上证人席,法庭内便充塞着令人紧张不安的凝滞气氛,坐在被上诉人席的财前也面色凝重。而上诉人佐佐木良江、小叔信平则以期待的眼神抬头望着毅然地站在证人席上的大河内。

审判长形式化地进行了旨在了解大河内姓名、年龄、住址和职业等情况的人别讯问后,当大河内宣誓结束时,审判长便宣布:“现在由上诉人律师开始主讯问。”

关口律师站起来,向大河内行了一个礼。

“关于已故的佐佐木庸平的死因,已经在第一审的法庭内,详细请教了负责病理解剖的大河内教授的意见。但是,由于我在本次上诉审中的论点是从死因出发,讨论当时应该采取怎样的处置,以及采取适当的处置是否能够避免本案所涉死者的死亡。因此,即使提出和第一审时相同的讯问问题,也希望庭上可以了解本人的意图,敬请见谅。”

他先寻求审判长的谅解,然后转向大河内教授问道:“首先请问病人的直接死因是什么?”

“癌性肋膜炎造成的肺虚脱以及右心室循环不全,左胸腔累积了血性胸水,阻碍了肺部伸缩,对心脏造成了负担。”

“那就是说,癌性肋膜炎是直接死因吗?”

“对。”

“这种癌性肋膜炎和接受手术的贲门癌有关系吗?”

“有很大的关系,出现在贲门部后壁的原发癌转移至左肺下叶,并因为某种原因急速增加,扩散至肋膜表面,引起癌性肋膜炎。”

“那就是说,肺部的癌症转移灶是导致癌性肋膜炎的最主要的原因,对不对?”

“没错。”

“可不可以请您再说明一下,在解剖时所看到的左肺下叶和肋膜表面各转移灶的大小、形状,以及两者的位置关系?”

大河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看着解剖记录:“首先是左肺下叶,在靠近横膈膜的末梢位置,有一个小指头大的转移灶,周围还有三个米粒大的转移灶群,肋膜表面聚集了许多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肿瘤。”

“每个癌细胞大概有多大?”关口提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问题。

大河内侧着鹤一般细长的脖子说:“癌症的种类不同时,大小也不尽相同。通常较大的为五十微米,较小的差不多有十微米左右,一微米相当于千分之一毫米,所以,就可以知道一个癌细胞有多小。但这么小的癌细胞一旦开始分裂增殖,一天就可以从十个变成二十个,一百个变成二百个,就像搞非法传销的人一样无止境地持续增加,最终将吞噬人类的生命。”

“哦……这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到了癌症的可怕。但在本案的病例中,你认为癌细胞是怎样转移到肋膜,并开始增殖的?”

“肺野的转移灶向肋膜产生侵蚀,附着在肋膜上的癌细胞就开始增殖,逐渐变成巨大的聚集体。但所谓的聚集体也并不会很大,只有芝麻粒般大小,但随着时间的推延它会逐渐增大,最后变成肉眼也可以看到的肿瘤。”

“照您这么说,是不是可以从肿瘤的大小,来反推发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

关口更深入地问道。

大河内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没错。外行人的着眼点真让人招架不住。转移发生的时间愈早,肿瘤也会愈大。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从肿瘤的大小推断出发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

听到大河内这么回答,关口好像闻到猎物的味道般双眼发亮。

“是吗?原来可以推断!在本案中,癌性肋膜炎发生的时间点是重要的关键,在第一审中就从各种观点的立场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从肋膜表面的肿瘤大小来推断产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大概会是在什么时候?”

由于出现意外的进展,旁听席上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审判长也定睛注视着。

大河内的意见或许可以为上诉审的新论点提供理论根据。

大河内缓缓地开了口:“关于本案,我刚才也已经说明过,是左肺下叶有一个小指头般大的转移灶以及三个米粒大的转移灶群的癌细胞,进一步发生转移的病例。从形态上来看,肿瘤还只是分散的、像芝麻般的大小,所以,转移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但在肋膜表面上出现的癌细胞,像围棋盘上的棋子般紧密罗列,肿瘤已呈板状排列,代表发生癌性肋膜炎已经有相当时日。身为病理学者,我看到这种状况时,也产生一股莫名的恐惧。因此,像本案这样,在肋膜表面上出现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肿瘤时,可以认定并非在病人死亡前的两、三天或四、五天才发生的。虽然恶性肿瘤的增殖十分迅速,但至少应该超过一个月以上了。”

癌症病理学权威大河内教授一番严正的话语响彻法庭,坐在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脸色瞬间大变。

“一个月以上!病人六月二十日死亡前一个月,他曾做过术前X光检查。照您刚才的推论,当时,不仅左肺下叶,连肋膜表面上也已经有肿瘤了!”关口的声音变得十分尖锐。

“我无法推测当时的肿瘤到底有多大,或许当时还没有发展为肿瘤,导致肉眼无法判断;也或者虽然已经发生肉眼可以判断的癌症,却因为手术前没有对肺部做充分的检查,而未能发现。这些都是临床上的问题,解剖时无法推测这些情况,这就是病理学的立场。”

大河内虽然表现出对病人一方的关怀,却也始终贯彻着身为医学家严正中立的立场。关口原本怀着的满心期待落空了。

“是吗?发生癌性肋膜炎的时间点和手术时间的关系,是本次上诉审中相当重要的问题。在没有预测到癌症已经扩散的情况下,对主病灶采取手术,会对转移灶产生相当大的影响,不知对此您有何看法?”

“从结论来看,在手术前,除了左肺下叶已经出现转移灶外,肋膜表面也出现了转移灶。至于在这种情况下,针对癌症的主病灶进行手术到底会不会导致癌症恶化的问题,也是目前许多外科学者致力研究的问题。但这只是从结果来看问题,在本案中首先必须解决的,是手术前的肺部检查到底可以在何种程度上发现肺部和肋膜表面的转移病灶。”大河内严肃地做出了结论。

“我明白了,您是说‘问题在于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我没有问题了。”

在主讯问中获得成功的关口满意地涨红着脸回到座位上,财前律师团的河野和国平好像在商量着什么。

“被上诉人的律师有没有问题要问鉴定人?”

审判长一说完,国平律师就站了起来,口气恭谨地开始讯问。

“根据第一审的记录,以及刚才上诉人律师的讯问中,您都认为病人的死因在于血性胸水积聚造成肺部受到压迫,引起肺虚脱及右心室循环不全,是不是这样?”

“对,没错。”

“左胸腔内积聚的胸水量是不是四百九十毫升?”

国平重复问道,大河内闻言皱了一下眉头,说:“太啰唆了,别老是问相同的问题!”

大河内的喝斥让所有旁听者同感惊讶,佐佐木良江也害怕地望着大河内,但国平律师却仍神色自若。

“大家可能都听过‘单肺飞行’这句俗话,也就是说,一名成年男子的肺活量如果有三千毫升,即使有半侧的肺叶无法发挥作用,也可以靠剩余的一千五百毫升来维持生命。但佐佐木庸平先生积在肺部的胸水只有四百九十毫升。就算是五百毫升好了,纵使这些胸水影响了五百毫升的肺活量,还剩下二千五百毫升。在这种状态下却发生呼吸功能衰退和肺虚脱,实在令人费解,是不是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大河内脸色一沉,说:“你有没有看过解剖记录?”

虽然大河内语带斥责,国平却丝毫不为所动。

“不用您说,我已经仔细拜读过了。但光是癌性肋膜炎有可能使病人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死亡吗?佐佐木先生过世时也在场的金井副教授是胸腔外科的专家,他在上次的庭审中也谈到,对病人突然死亡感到不可思议,因此,他强烈地主张死因应该是在手术后一星期引起的肺炎。大河内教授,在您的解剖记录中也记载着肺炎。”

“的确,无论是在肉眼观察还是在组织学检查中,都发现肺叶出现带有红色的发炎现象,应该有肺炎症状,但我没有说是单纯的术后肺炎,还是癌细胞转移引起的伴随性肺炎。”

“那么,您认为是哪一种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从肺叶的炎症情况来看,应该不是单纯因肺炎而导致死亡,而是因为同时出现了癌性肋膜炎,才成为致死原因。”大河内教授断然否定了国平的意见。

国平判断继续进行反对讯问将对财前不利,便就此打住:“我没有问题了。”他以医师公会顾问律师擅长的逃避战术迅速结束反对讯问。

审判长看着大河内教授,说:“本庭要讯问大河内证人。本案中,在手术后一星期发生的呼吸困难和发烧症状与死因有直接的关联,上诉人一方主张是癌性肋膜炎引起的,但被上诉人则认为是术后肺炎,双方的意见完全对立。从胸腔内积聚的四百九十毫升的血性胸水量来看,是否可以推断出现癌性肋膜炎症状的时间?”

“积聚的胸水量会随着癌症的症状、病人的全身状况而改变,因此,胸水的积聚量无法成为推测胸水积聚时间的依据。关口律师虽然是医学的门外汉,但他刚才提到一个我原本没有想到的问题,就是可以根据肋膜表面的肿瘤大小、状态,判断出胸水积聚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假设手术前针对肺部做了彻底的检查,鉴别出左肺下叶的阴影是癌症的话,就能够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肋膜表面吗?”

“有这样的可能性。”

审判长亲自讯问了上诉审中的问题点,大河内的回答让旁听席上骚动不已。

河野和国平立刻跑向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仓皇地商量着什么。然后,国平站了起来。

“审判长,为了进一步证明刚才大河内鉴定人言及的肺部检查问题,被上诉人要申请证人。”

关口律师也立刻站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请证人。”

“那么,下一次将在九月九日下午一点开庭,进行证人讯问,双方律师应该没有异议吧?”

由于本案是集中审理,因此,审判长宣布了下一次的开庭时间。

关口慌忙说:“审判长,由于我方证人时间上无法配合,希望可以延到半个月后的九月十七日开庭。”

国平随即表示反对:“如果拖延半个月,就失去本案集中审理的意义,请按照审判长裁示的日期开庭。”他试图阻止关口的拖延战术。

审判长看着关口,问:“如果那位证人时间无法配合,不能换其他证人吗?”

“恕我万分抱歉,一定要请那位证人出庭,才能证明财前被告的确有过失。但目前那位证人正卧病在床,希望庭上能够准许半个月的缓冲时间。”他的口气十分坚定。

“好,本庭了解。那下一次的证人讯问就改在半个月后的九月十七日下午一点开庭。”虽然国平再度表示反对,但审判长仍然如此宣布道。

扇屋的和式包厢内,气氛尴尬,河野律师、国平律师和财前五郎、又一四个人一直沉默不语。又一对自己请了两位名律师,却因为大河内教授的证词导致对财前不利大感不满,他的心情完全写在脸上。

“一直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在今天的法庭上,当审判长问大河内鉴定人,如果在手术前更详细地检查左肺的阴影,发现癌症转移灶的话,是否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了解肋膜表面的肿瘤这个问题,大河内回答说有可能时,我吓得血压都升高了。河野、国平两位律师虽然在紧急商量后,决定要申请证人,但为了一举挽回今天大河内证词对我方造成的不利,要赶快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哪。”又一语带讥讽。

国平律师也板着脸回答:“就是为了在下一次证人讯问中扳回劣势,我们才紧急申请佃讲师担任证人。”他转头看着刚才随着服务生进来,正挺直腰杆坐在末座的佃。

财前又一点了点滑亮的光头,问国平:“自从教授选举后,佃一直是五郎的得力助手,对所有情况了如指掌,我也对他深有信心。但到底要他说什么?”

“既然审判长亲自讯问,假设事先更详细地检查左肺下叶的阴影会如何,就代表他认为这并不是一种假设,审判长的心证已经认定财前教授在手术前疏忽了应有的检查。也就是说,他认为财前教授并没有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已经从贲门转移到肺部。因此,我方必须证明,财前教授在手术前已经怀疑肺部的阴影可能是癌症的转移灶,所以佃讲师必须坚持说总会诊时,财前教授在帮佐佐木庸平看诊时曾提到这一点。我听说佃讲师的口才很好,在各方面都很配合财前教授。只要财前教授稍微点一下,他就懂得融会贯通,也因此,我认为佃讲师是我方证人的最佳人选。”

国平抬举着佃,佃虽然嘴上客套着,却不免喜形于色。

“但佐佐木他们会请谁做证人?难道是前病房护士长龟山君子?”财前五郎不安地问道。

“从关口律师说目前证人卧病在床这一点来看,应该是指怀孕的龟山君子。至于到底是龟山君子已经答应他们要出庭,还是他们根本没有把握,只是抱着姑且一搏的心态申请她当证人,我也搞不清楚……”

正当国平表示摸不着头绪时,河野开口了:“依我看,龟山君子应该还没有答应关口。”

“你怎么知道?听关口律师提出申请证人的语气,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财前在一旁担心地问道。

“这该怎么说,我是凭多年的律师经验所产生的第六感来判断的。当时,关口律师的语气虽然坚定,却极力拖延下一次开庭的时间,所谓证人生病只不过是借口,只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去说服对方。”

他敏锐的第六感来自于他四十年的律师生涯。财前认为,这和资深医生特有的第六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国平也接口道:“河野律师的第六感在同行中可是赫赫有名,那我们暂且认为龟山君子还没有答应。不过这也代表关口律师会立刻去找龟山君子,我们也要积极行动。”

“但是,上次国平律师不是把装着五万元的信封塞在点心的包装里,对方至今也还没退回来。从这点来看,龟山应该不会出庭作证。”又一颇不以为然。

“我明天会去找她确认一下,也顺便侦察敌情。我上次也说过了,龟山君子丈夫的工作单位三光机械和我有点交情,上次他们在申请专利遇到问题时,曾经来找过我。所以,只要从公司的高层向他施压,即使她丈夫再怎么粗野,也不会笨到让老婆去当证人的地步吧。”

听国平这么一说,河野也表示赞同。

“我相信国平会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接下来就是佃讲师的证词内容。由于佃讲师是财前外科的讲师,审判长很可能不会太重视,最好能提出什么客观的证据。”

河野翻阅着开庭记录影印本,国平也探头看着。

“河野律师说得没错。如果有另一位可以证明佃讲师证词的人,或是有其他的证据,就会大大提高说服力。财前教授,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他问财前。

“嗯,突然这么问,我一时间也……”财前困惑地支支吾吾着。

“即使不是全新的证据也无妨,只要能够客观证明佃讲师的证词就可以了。”

“证明佃的证词,也就是要证明我在手术前就曾经怀疑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佃,你有没有回想起什么?”

财前特别强调了“回想起”这几个字。

“这个嘛,关于这个部分,我也……”

“是吗?当时,你才如愿当上讲师不久,对于那一段日子应该记忆深刻才对。你静下心来好好回想一下。”

财前似乎在暗示佃,是我让你从医局长升上讲师的。听到财前这种讨人情的口气,佃立即领会了财前这番话的真正含意。

“这么一说……不,但好像也不是……”佃一脸苦恼地思考良久,终于说,“啊,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大叫起来。

“哦,你想起了什么?”国平追问道。

“我竟然把这么重大的事情给忘了,我必须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教授,您当时忙着准备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所以,可能已经忘了这件事。您不是曾经交代我‘在我出发以前,如果有时间的话,要帮佐佐木庸平做断层摄影,你去帮我办理申请手续’吗?”

“哦,是吗?原来我是交代你了,我都忘得一乾二净了。后来呢?我记不得了……”

“然后,我就按照教授的指示,打电话去放射科申请,要求在做断层摄影后,要‘急件’处理。对方好像是新来的护士。还说什么各科的教授、副教授级的急件一大堆,无法立刻为我们做急件处理。我就骂她:‘难道你没听说过财前外科吗?我看你干脆辞职算了!’对方突然在电话里哇哇大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让护士哭得这么伤心,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又一无法判断财前五郎和佃的对话到底是真是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国平神情微妙地微笑着听得出神。

佃又继续说道:“后来因为财前教授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论文要重新翻译,以及在出发前还要帮其他病人动手术,没有时间做断层,所以才取消了好不容易才安排好的断层摄影。我记得,好像当时教授也认为没有必要做了。”

“对,我慢慢想起来了。当时,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上的问题,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做断层摄影有太大的意义……”

“所以,我又打电话给放射科那个爱哭鬼护士,取消了预约。”

一直默默地听着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国平着急地问:“除了接电话的那位护士以外,有没有什么物证可以证明你们曾经申请做断层摄影,后来又取消了?”

“当然有。在我们医院,申请做检查时都要记录在记录本上。某月某日,第一外科曾经申请做断层摄影,即使后来取消也会登记。这是两年前的事,记录应该还保存着。”

佃巴结地看着财前。财前心里十分清楚,佃一定是曾经为他自己的病人申请做断层摄影,但他巧妙地将这个事实偷天换日到佐佐木庸平的身上。

不知道河野和国平有没有看穿他们的伎俩,但两位律师认真地听完后,河野说:“既然曾经申请做断层摄影,后来却没有拍的确不太好。不过,这也算是可以证明财前教授曾经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肺部的重要证据。”

国平也表现得干劲十足:“既然这样,我明天一大早就去龟山君子丈夫工作的公司,绝对要阻止她为佐佐木一方出庭。如果顺利的话,还可以争取到她成为我方的证人。”

河野、财前又一、财前五郎、佃讲师的脸上同时浮现出难以捉摸的表情。

关口律师和东佐枝子搭乘阪神电车前往位于尼崎的龟山君子的家。佐枝子脸色有点苍白。

“关口律师,你为什么会申请还没有答应出庭的人当证人?这一阵子,我三番两次前去拜托龟山君子小姐,但她一直不肯答应。我根本不认为她会出庭作证,你却说得那么坚决……”她似乎在责备关口有点操之过急。

“财前他们或许也想找龟山君子当证人,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地申请龟山君子担任我方的证人。今天,大河内教授的鉴定意见中谈到,问题在于手术前的肺部检查。因此,更需要再接再厉,请龟山小姐出庭证明财前的确疏忽了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无论如何,今天请你一定要说服她。”

关口鞠了一躬拜托着,但佐枝子完全没有把握可以说服龟山君子答应自己的请求。她之前曾经在酷暑之中顶着大太阳拜访过君子两次,第二次的时候,自己带去的一篮水果甚至还被君子的丈夫扔了出来。之后,虽然多次写信拜托她,可是君子一直没有松口。现在五点刚过,想到君子的丈夫可能已经下班回家了,佐枝子就害怕得缩起肩膀,但一想到在大阪高等法院庭审结束后在走廊上看到的大河内教授、里见和父亲东贞藏一起轻松谈笑的情景,佐枝子又重拾了勇气。

在尼崎车站下车后,两人朝三光机械宿舍走去,在第五户龟山君子家门口叫门后,落地门从里面打开,君子走了出来:“啊,是小姐……”

虽然她嘴上打着招呼,却满脸困惑。怀孕六个月的脸上显得有几分憔悴,隆起的腹部也已经十分明显。

“很抱歉,虽然你已经写信告诉我,我的拜访对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但今天,我想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来拜托你,所以,才连同佐佐木女士的辩护律师关口律师一起来了。”

佐枝子既然这么说了,君子也就不便再拒绝,况且,站在玄关说话会被隔壁邻居听到。

“先进来说吧。刚好我先生今天加班,会晚一点回来。”君子很不自然地招呼他们到内侧六迭大的房间。

佐枝子刚坐下,就立刻说:“君子小姐,我很了解你的决心,也知道你怀有身孕,不太方便。但今天的法庭上,大河内教授在鉴定时,认为佐佐木庸平先生手术前的肺部检查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如果事先做好充分的检查,不仅可以发现肺部的转移灶,或许还可以发现转移到肋膜的肿瘤。当大河内教授说出这么重大的见解后,我们更希望你能够在法庭上证明财前教授在总会诊时,不听柳原医生的建议,还训斥他‘不可能转移到肺部,不需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你的这一句话,将会对审判造成非常大的影响。”

“但是,我上次已经写信告诉你了,对方的律师也……”

“国平律师也来拜托你,请你不要为佐佐木一方出庭,对不对?”

“而且,我之前没告诉你,他还把五万元的巨款塞在带来的点心盒包装纸里。”

“什么?你说他塞钱给你们吗?”关口满脸错愕。

“那你们怎么处理那些钱?”

“我先生说,他第二天就会拿去还给他们,然后就把钱塞进他整天都围着的腹带里了。”

“什么时候去还的?”

“我没有多问。他的个性很倔,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仍然又倔又顽固。如果我追着他问,他很容易发脾气,但我相信他一定拿去还了。”

“财前那些人竟然做出这么卑鄙的勾当……什么都想要靠权力和财力来解决。很感谢你没有向他们屈服。”关口向龟山君子行礼致谢。

“虽然我觉得难以启齿,但在下一次证人讯问时,对方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想要证明财前在手术前曾经注意要进一步做检查。或许,他们还会申请其他的证人,增加说服力,但我们只有你这一位证人可以和他们抗衡了。如果你先生不同意,你就无法出庭作证的话,我现在就去他公司找他,或是在这里等候他回来。事到如今,除了请你在法庭上说出真相,身为律师的我已经束手无策了。”关口再度深深一鞠躬。

龟子痛苦地低垂着头:“我以前是护士,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要我拖着六个月的身孕上高等法院的法庭作证,会对我的身心造成极度的紧张,我也很痛苦啊……”

她以自己有孕在身作为推托,关口和佐枝子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三个人都闷不吭声。

“有人在家吗?”玄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哪位?”君子吃力地走向玄关。

“啊,护士长,果然是龟山护士长!”

站在玄关的女人叫了起来,君子似乎一时间想不起对方是谁,看了好一阵子。

“啊,佐佐木太太,你不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太太吗?”

佐佐木良江在短短的时间内多了许多白发,整个人瘦得不成人样,根本认不出来了。君子不忍地看着她:“刚好东教授的千金和关口律师也在。”

佐佐木良江显得有点狼狈,因为关口律师曾经交代过她:“你大病初愈,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我来办。”

“先进来再说吧,我家很小……”

良江一脸尴尬地走进关口和佐枝子所在的房间。

“关口律师,请您原谅。虽然您体谅我的身体,要我在家好好休息,但我一想到下一次证人讯问的事就再也睡不着了。在我先生住院期间,龟山护士长就很照顾我们,所以,我想亲自来拜托她一下……”然后,她面对君子,双手着地,做出跪拜的姿势。

“护士长!求求你了!请你在下一次证人讯问时,出庭证明财前教授说过不需要做断层摄影的话。只要你一句话,我们身为佐佐木庸平的家属,也就得到了救助。我们的生意已经摇摇欲坠,而且也拖欠了不少打官司的费用,一直劳烦关口先生尽心尽力地帮忙。护士长,只要你的一句话,就会对我们十分有利,或许可以因此胜诉……”

佐佐木良江趴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泪水像洪水溃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君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佐佐木太太,再过四个月,我也将为人母。听你这么说让我十分难过……但想到即将诞生的孩子,我不想卷入官司,只想过平静的日子。”

听她这么一说,良江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但她靠近君子,说:“护士长,你生孩子时,我一定会来陪你,帮你好好照顾孩子。其实我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家里的三个小孩叫我来拜托你。希望你不要见死不救!请你救救这三个孩子!”

她迫切地看着君子,双手拉着君子的手不放,君子热泪盈眶,佐枝子也在一旁频频拭着泪。只有关口静静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可以请你当我方的证人?”

君子正想点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请恕我一直说相同的话。但等我先生晚上回来后,我会和他好好商量,再给你们答复。”

虽然她对佐佐木良江深表同情,却仍然没有改变最后的答案。

三光机械的车工工厂内,马达的怒吼声和车床全速切割钢铁工具的金属声混杂在一起。一大早就亮着的荧光灯下,五十位车工正忙碌地工作着。

君子的丈夫冢口雄吉昨天晚上和君子为了是否要为佐佐木一方当证人聊到很晚,现正带着一脸没睡好的倦意做着车工活。在众多车工中,他的技术熟练,正在试做即将交货的汽车零件。

“雄哥的技术比我们这些人好太多了。”

雄吉旁边做螺丝的年轻工人从厕所回来后,出神地看着雄吉操作,佩服地说道。雄吉绷着脸,一声不吭,只管灵活地前后操作车床刀具,精密地切割出正确的角度。切割下来的钢屑变成铅色的粉末四处飞溅。

“哇,原来那个角度要这样切割,很难操作吧?”年轻的工人再度叹服地说。

“你在这里吵死了,撒完尿就赶快去做事!”雄吉大声吼道。

“我在称赞你呀,有什么好生气的。上次领班还说,很少有人像雄哥一样,把车工做得这么好,他还说很担心你被别的工厂挖墙角挖走呢。”

“笨蛋!我在十七岁时,连车工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都是靠领班手把手地教我的,我怎么会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我才不像那些年轻人,只要稍微抓到一点车工的要领,就立刻被高薪吸引,到处换工作!”他的大鼻孔翕动着,高声训斥着这个年轻人。

“冢口雄吉先生,厂长找你。”守卫一路小跑着过来。

“厂长?你搞错了吧,是不是领班找我?”他对守卫做出一副“你老糊涂了吧”的神情反问道。

“不,是厂长,他要你马上去厂长室。”

“咦,到底是什么事?厂长怎么会找我……”他摸不着头绪地侧着头,脱下沾满油污的纱布手套,朝厂长室走去。

来到另一栋大楼的厂长室门前,雄吉不免有点紧张。他扣好原本松开的工作服钮子,敲了敲门。

“进来吧。”

听到厂长的声音后,雄吉浑身不自在地推开了门,他的双脚随即像被钉住了一样——曾经擅自前往他家的国平律师竟然坐在客用沙发上。

厂长转头看着愣愣地杵在门口的雄吉,招呼道:“别客气,来,你也来这里坐。”

有时候,雄吉和厂长之间一年也难得说一次话,而这时厂长却表现出很亲热的态度。

“好。厂长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为了我正在试做的汽车零件,可以请领班代为转告,而且……”雄吉站着不动,快速说道。

“不,今天找你和这个无关。这位是经常照顾本公司的国平律师,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吧?”

听到厂长的开场白,国平立刻说:“上一次突然造访,实在很失礼。你太太的身体还好吧?离预产期只有四个月了,这是你们头一胎,一定很高兴,但也很担心吧。”

他试着走情感路线,诉诸初为人父的心情,但雄吉仍然绷着脸,问:“厂长,您是为了这个人的事找我吗?”

厂长点了点头。

“你这家伙,为了官司的事还闯到我们工厂来。你们这些人到底想要破坏别人的生活到什么程度?”雄吉咬牙切齿地说道。

厂长慌忙劝阻:“你怎么可以对国平律师说这种话?国平律师曾经帮我们公司打赢官司。你怎么可以对他这么没礼貌,快向律师道歉。”厂长立刻语带歉意地打着哈哈。

国平露出宽宏大量的笑容:“没关系。我反而欣赏冢口先生这种草莽气息,或者说是纯朴的个性。”他抽着烟说道。

“冢口先生,你刚才提到‘你们这些人’,是不是东佐枝子最近又来拜托你太太为佐佐木一方出庭作证?”他瞪着眼睛问道。

雄吉也瞪起眼打量着国平,说:“有啊。昨天趁我加班晚回家,东佐枝子和关口律师又跑到我们家里,连那个过世病人的老婆也哭着哀求我老婆。”

“什么?连佐佐木良江也去你家了?你太太看到她哭着哀求,该不会答应她要出庭作证吧?”

“我老婆看到死者的老婆跪在榻榻米上哀求说‘护士长,请你救救那三个可怜的孩子吧’,差一点就点头答应了。但最后还是对他们说要等我回家后再商量,把他们打发走了。所以,昨天我回家后,我们就商量了这件事。”

“你们最后决定要怎么做?”国平急切地问道。

“那还用说?我要她别管别人的事,尤其不能去做证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大男人主义。

国平终于松了一口气:“是吗?多谢你们做出如此英明的决定。如果所有的病人和社会大众,都能像你们夫妇那么通情达理就好了。这次的上诉审是有关癌症治疗的复杂问题,却被视为像那些江湖庸医把手术刀或纱布留在病人肚子里的案例一样的医疗疏失,还告上法庭要求巨额损害赔偿,这些愚蠢的社会大众真可怕。话说回来,由于你太太曾经在国立大学医院担任过病房护士长,财前教授也希望她可以出庭为他作证。”说完,他瞥了一眼雄吉的脸色。

厂长也在一旁帮腔:“冢口,你看怎么样?既然国平律师提出要求,如果你太太能够接受国平律师的委托出庭作证,也等于是代表公司为了专利申请的事报恩。其实,原本负责劳务的董事也说要一起来说服你,但国平律师说想和你单独谈,所以,今天才找你过来。我希望你身为公司的一分子,可以考虑接受律师的提议。”

厂长从公司的角度施压,雄吉突然双手叉腰地站在国平面前。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这家伙没有来我家,反而直接闯到我公司的目的了!你这个卑鄙小人!”雄吉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揪住国平的胸口。

“你,你要干什么!你搞错了,这是误会。”国平的身体往后退着,“你这个人,该拿的拿了,有什么资格说这种大话!”

“什么?哦,你是说包在信封里的那五万元,我随时都带在身上,准备找时间丢还给你!”

他打开工作服的钮扣,把手伸进沾满汗臭味的腹带中,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白色信封。

“我之前没有拿去还你,是因为最近我每天都在加班,抽不出时间。今天刚好,你看好了,这五万元我如数还给你了!”说着,他把五张皱巴巴的万元大钞“啪”的往国平面前的桌子上一丢。

国平整理着被扯歪的领带,说:“冢口先生,你别激动……你误会了,你以为我向公司的高层施压,要让你太太出庭为财前教授做证人?你完全搞错了!我没想过要让怀孕六个月的孕妇站在法庭上。但是,如果佐佐木一方纠缠不休,采取哭诉战术,而你太太终于答应出庭作证时,贵公司负责劳务的董事可能不会袖手旁观,但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担心在你太太即将分娩的时候,你会遇上麻烦。”

国平的眼神十分冷漠。雄吉听到对方提起妻子分娩的事,脸上浮起些许不安,但立刻反驳说:“如果公司因为这种事开除我,我就会向工会揭发这种龌龊的勾当!你倒试试看,如果你敢这么做,我绝不会善罢罢休!”

说完,他气冲冲地走出厂长室。

里见走在近畿癌症中心宽阔的绿草地上,看着突然上门造访的佐枝子。

“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吗?”里见发现佐枝子的脸色不太好。

“对,是为官司的事。”佐枝子的语气十分沉重。

“那就不直接去车站,我们先从高地沿河的路绕过去,顺便谈一谈。”

里见没有走高地通往下方的坡道,而是朝反方向走去。那里的坡道比较缓和,两旁种满茂密的灌木,坡道一直通向沿河的道路。从树木的缝隙间,可以看到近畿癌症中心白色的建筑耸立在高地上,也可以看到千里丘陵上为数庞大的住宅建筑群。这条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很难想象这里附近竟然是人口密集的住宅区。里见和佐枝子谁都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走着。

佐枝子想把昨天造访龟山君子家的事告诉里见。然而,一旦说出口,就等于宣告里见至今为止所做的努力都化为泡影。想到这里,佐枝子不禁悲从中来。里见对昨天佐枝子和关口造访龟山君子家的事充满期待,走到沿河道路一半的地方时,他停下了脚步。

“龟山的事,情况怎么样?”

“我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昨天除了我和关口律师,佐佐木良江也去了,恳请龟山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出庭作证,但还是无功而返……”

“是吗?龟山已经离开医院了,而且你们这么再三拜托她,要是她还不肯答应的话,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财前当时对于手术前检查的态度。在第一次证人讯问中,金井副教授比第一审时更加袒护财前教授,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和护士也应该不可能有人愿意出来作证。好不容易这次大河内教授在鉴定证词中,提及了质疑财前在手术前有没有做充分检查的问题,目前正是向证人讯问这个问题的阶段……”

里见没有继续说下去。从他的沉默中,可以感受到他坚定而又严肃的决心——即使被赶出大学后,身为医生,也要说出病人死亡的真相,也要追究死因。一阵催人泪的暖意涌上佐枝子的心头,她垂下柔白的脖颈,突然扑进里见的怀里。里见的手托着佐枝子的脸颊,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几乎快失控的身体,慢慢地将手从她身上抽离。佐枝子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羞涩地整了整和服的领子。

里见再度跨出了脚步:“佐枝子,我现在就去龟山家走一趟。”

“里见医生,你……”佐枝子讶异地看着里见,“不行。里见医生,你不需要管这些事,你只要考虑如何在上诉审中找到相关的医学证据即可。而且,君子小姐的先生现在应该最不想看到医生和律师。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既然这样,我今天晚上再去拜托他们。这次我不是去拜托君子小姐,而是去拜托她先生,是她先生一直坚持不让君子小姐出庭的。”

“但龟山的先生个性不是很粗暴吗,还把你带去的水果都扔了出来。”

“我要鼓起勇气,再作最后的努力。上次只是被她先生臭骂了一顿,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过呢!”

“但你一个人去见他的话……”

不等里见说完,佐枝子就伸出手堵住里见的嘴。这时的佐枝子已经不是刚才扑倒在里见怀里的佐枝子,而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

和里见在阪急线的梅田车站分手后,佐枝子没有立刻去龟山君子家,她决定先回家吃过饭后再去。这时才七点多,君子的丈夫可能会加班,现在去还太早。而且,她也不想穿和服,想换一身朴素的套装。

回到位于芦屋川的家,母亲政子参加完茶会后去了别的地方,还没回来。父亲也还没回家。

佐枝子换上外出套装,坐到餐桌旁。女佣吃惊地问:“您不等教授和夫人回来,要先用晚餐吗?”

“对。我有急事要出门一下,所以我要先吃。”

女佣急忙走进厨房准备晚餐,这时电话铃响了,女佣简单应了几句后,对佐枝子说:“小姐,有电话找您,是龟山小姐……”

佐枝子马上到走廊接电话。

“喂,我是佐枝子。昨天晚上突然造访,不知道有没有造成你的身体不适?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君子好像是在车站前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里传来电车经过车站时的噪音,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等电车终于走了,君子的声音才清晰起来。

“小姐,这次的事让你费了很多心,实在很抱歉。今早我才打电话回复你,说我先生坚决反对我出庭作证。但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刚才从工厂下班回来后,他说我可以出庭作证,所以,我想要早一点告诉你……”

“什么?你愿意出庭作证?真的吗?你是说真的吗?”

“对,当然是真的。我一开始就清楚地理解你对佐佐木先生家属的关怀,以及想要为里见医生做点什么的心情,所以,并不会太抗拒出庭作证这件事。但你也看到了,我先生那么坚决地反对……不过,我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将以浪速大学医院前任病房护士长的身份出庭作证。”

从君子的一字一句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她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龟山小姐,谢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佐佐木太太和关口律师一定会喜出望外的,我现在立刻打电话和关口律师联络,然后一起去你家。”

佐枝子语带颤抖地挂上电话后,拨通了关口法律事务所的电话。

“喂,我姓东。请问关口律师在吗?”

电话转到关口手上。

“刚才,龟山君子打电话给我,说她愿意出庭作证!”

“千真万确吗?”

“对,她先生已经答应了,所以,她也很明确地向我表达准备出庭的决心,我现在和你一起去她家。”

电话彼端的关口显得十分紧张。

“太感谢你了!多亏你的努力,才会有今天的结果。这么一来。我也不需要去取消证人申请了。我们现在马上去龟山小姐家,在她还没有改变心意前仔细询问当时的情况。同时,还要告诉她出庭作证的方法,以免她第一次出庭时会紧张或害怕。”关口的声音透着兴奋。

一挂上电话,关口立刻将相关数据塞进公文包,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龟山君子家。

昨天,龟山君子面对自己和东佐枝子、佐佐木良江的低声哀求时,依然断然拒绝,但在和丈夫商量后,竟然愿意出庭作证。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夜晚,在沿着阪神国道驶向龟山家的途中,关口想到龟山君子不顾怀胎六月的身体,仍然决定要当佐佐木一方的证人。这种平民百姓的正义感,让他的内心涌上一阵温暖。但他也随即想到,有时候即使事先和证人充分沟通了,不过在紧要关头证人却推说生病无法出庭,或是在证人席上被法庭的气氛吓着,反而掉入对方律师反对讯问的陷阱,最后以失败告终的情形……他的心里顿时掠过一丝不安。不过,幸好东佐枝子也正赶往龟山君子的家,自己将和东佐枝子一起为龟山君子做好心理准备,并充分检对证词内容,以求万全无失。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经来到了尼崎的工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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