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会议选举的开票结果不断传送进来,财前教授领先许多。教授室中,原本只有医局长以上的人才得以进入,现在却挤进了佃讲师与担任辅选专员的众位医局员,佃讲师正坐在电话前,一边听着得票数,一边填入表中。

财前目前获得六千三百零九票,神纳则是五千七百八十九票,扑朔迷离的选情中,财前暂时领先。财前坐在主管椅上,神态自若地抽着雪茄,但由于对手是神纳,如果无法拉开票数差距,他也难以乐观面对。

电话铃声响起。

“财前七千三百一十二票,神纳六千零三十六票……”

佃一边动笔写在备忘录上,一边复诵,聚集在四周的医局辅选人员一阵骚动。由于东京选举管理会只通知最终开票结果,因此安西医局长昨天衔命前往东京,以便从选举管理会获取最新开票消息,随时以电话通知。

“教授,开票结果逐渐明朗化,再得七百票,就笃定当选了!”

“是吗?那么,我们即将获胜了!”

财前捻熄雪茄,不由得展露出兴奋的表情。下午的教授总会诊由金井副教授代理,连佃讲师与十名辅选专员也都请同事或年轻医局员代班,十几个人统统挤在教授室里等待开票结果。虽然财前占尽优势,但是在尚未接获确定当选的通知之前,仍然无法宣布选战结束。刚才财前还将焦躁不安的情绪,全发泄在佃等人的身上。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佃拿起话筒。

“财前八千零一十九票,神纳七千三百一十票。确定当选……这是千真万确的啰?”

佃扯着嗓子高喊当选的消息之后,十位医局员一听,立刻兴奋地高声喊起来:“财前教授,当选啰,万岁!”

“教授,恭喜,恭喜!”

“教授,您当选学术会议会员了!”道贺声此起彼伏,众人鼓掌道喜。

“感谢各位,这都要归功于各位废寝忘食地全力支持。我先向鹈饲教授报告,各位就负责通知全体医局员。”

财前涨红着脸,迅速朝医学部长室前去。敲门后,秘书前来开门,秘书告知财前,教授已等待多时。财前一走进鹈饲房里,立刻报告:“教授,刚刚接获确定当选的消息。承蒙教授多方抬爱,晚辈感激不尽。”

财前朝鹈饲深深一鞠躬,完全不同于平日在医局员面前摆出的高傲姿态,鹈饲肥胖的身躯移向财前:“财前,你首度出马就能够当选,真是不简单,也不枉我辛苦为你做嫁妆,这可大大提升了我在校内校外的地位,更是本大学的光荣啊。想必洛北大学的神纳现在恐怕大受打击,今后在内科学会的地位也肯定一落千丈!真是可喜可贺,哈哈哈哈!”

为了重挫神纳在内科学会的势力,鹈饲推选财前和他打对台战,此时目的顺利达到,鹈饲的狂笑声久久回荡在室内。

走出医学部长室后,财前前往妇产科叶山教授的研究室。叶山教授担任此次选举的辅选参谋,但是他恰巧前往九州岛参加学会,不在研究室内。财前随即折返第一外科。医局的桌子上早已备齐了啤酒、威士忌,还有花生、奶酪、饼干等下酒零食。

五十名左右的医局员围着桌子,等待财前的到来。财前一跨进医局,佃就起身带头高喊:“诚心恭贺财前教授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全体医局员同心祝贺!万岁!”

众人热烈地鼓掌,等掌声稍歇,财前终于开口说道:“承蒙各位团结一致,制订竞选策略,让我首次参选学术会议会员就能够光荣当选,在此感谢各位。刚才我已经向医学部长报告选举结果,部长也非常高兴,认为这是本校的光荣。往后我要以教授以及学术会议会员的身份,领导各位研究人员,希望各位能够更认真地从事研究与医疗,那样才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财前睥睨地望向所有医局员,展露教授的权威姿态,众人再度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便开始开怀畅饮,庆贺狂欢。代理财前进行总会诊的金井副教授也匆匆赶到,与佃讲师以及几位资深助理,团团围住财前。

“能够打败洛北大学的教授,真是大快人心!那帮家伙在学会里总是横行霸道,擅自决定研究经费的分配。”

“教授,第一外科一步登天了!不仅在校内,就连在校外也能够扬眉吐气呀。”

众人谄媚地赞美着财前。财前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忽地他眼角瞥向窗边,只见柳原未碰任何饮料,独自伫立在一旁。财前瞧见那副身影,突然想起三天后又要开庭,原本沉浸在当选喜悦中的心情也顿时跌入谷底。他握着啤酒杯,大步走向窗边,问道:“柳原,怎么回事?我当选学术会议会员,看来只有你不高兴。”

正在眺望窗外的柳原一阵错愕,回过头来:“没、没那回事,我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教授当选,我当然高兴,只是我不会喝酒,所以……”

柳原回答得吞吞吐吐。自从柳原被迫在佐佐木庸平的官司中做了伪证之后,眼神里总是充满胆怯。财前正沉浸在一股胜利的美好感觉当中,然而柳原的神情却严重破坏了他的心情。

“你啊,讲话结结巴巴、扭扭捏捏地像个在室女似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上次在法庭上也是这副德行,不过是站在证人席上,连个话都讲不清楚,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才会让关口律师有机可趁,留给审判长坏印象,导致不良后果。在室女啊,只有在女孩子身上才有价值,或许你也该尝尝真正的在室女了,搞不好可以改掉你娘娘腔的毛病。要不要试试那位婀娜多姿的华子小姐呀?”

财前的口气不同于出庭前,对柳原冷嘲热讽了一番。

“尤其是佐佐木良江向你哭诉时,你那副德行真是丢人现眼!抽抽答答,腰都挺不起来,简直像只丧家犬,实在太可笑了!”

周围响起一阵讪笑。柳原胸中涌起对财前的愤慨……原来如此,证人讯问一结束,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吗……他终于了解到财前冷酷且残忍的一面了。这次学术会议选举中财前能够高唱胜利凯歌,也都是江川等年轻医局员被迫牺牲、被当做筹码而外放到医师不足的舞鹤综合附属医院所换来的。柳原只觉得愤愤不平,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帝冢山的庆子公寓里,财前脱掉外套,躺在床上,一脸疲惫地凝视着天花板。

在医局里举杯庆贺之后,又在北方的高级料亭万力设宴庆祝,除了鹈饲医学部长,另有地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锅岛贯治以及岳丈又一参加。宴席结束之后,他又与河野、国平两位律师讨论三天后的鉴定人事宜。一切结束后,才来到庆子的家。他一进屋,只是告知庆子当选的消息后,就往床上一躺。庆子坐在床边的铁椅上跷起美腿。

“恭喜恭喜,不过接下来可就辛苦啰。今后四、五天,除了参加校内、医师公会、校友会的恭贺宴会,还得想下次化疗鉴定人的讯问策略,恐怕难有喘息的时间啰。对了,鉴定人决定找谁了吗?”

“第一审的时候请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出庭,这次还是拜托他,他也已经答应了。”

“不愧是你,挺聪明的嘛。小山教授的执刀技术可是医学界的第一把交椅,就是他经常四处放话,说只有那些无力执刀的外科医生,才会三句话不离化疗,所以他当然是你们的第一人选啰。不仅在名气上占上风,第一审时他的理论也说服力十足,而且还辩才出众,真是万中之选。”

女子医大的肄业生果然一点就通,一提到小山教授,不需财前多作解释,她就充分了解财前的意图。

“佐佐木方面的鉴定人是谁呢?”

“北海道大学第二外科的长谷部教授。”

“长谷部教授……没听过呢,他在化疗领域有不错的成绩吗?”

“算是吧。他认为外科对癌症的治疗有其极限,战后不久,他就为癌症手术引进化疗。化疗领域有积极论的‘鹰派’与消极论的‘鸽派’,他就是‘鹰派’的代表人物。”

“所以,是由完全不重视化疗的‘鸽派’大老小山教授,对抗‘鹰派’的长谷部教授啰!那你自己怎么想呢?”

“目前关于化疗方面还没有任何存活五年的数据,副作用的问题也停留在讨论的阶段,所以就佐佐木庸平这种早期贲门癌而言,不可能因为我没有进行化疗,就要追究我的医疗责任。”财前一边望向天花板,一边说着。

“是吗?不过上次听了鉴定人讯问之后,我总觉得对方会一步步围剿你,他们会找一些诸如化疗或是你意想不到问题,来追究你的责任。你真的没问题吗?”庆子不安地问着。

“少胡扯些这样若有若无的东西。不论上诉人的战略是什么,我都可以以高明的理论反击对方,我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医学门外汉的律师呢?”

“照你的说法。医生的地位可比做人家的老婆,稳固如山啰。”庆子揶揄了财前一下,“不过,对方有里见先生呢。上次你把他带店里来,我虽然只见过他那么一次,不过我知道他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外表看起来土里土气、呆头呆脑的,心中却有着很坚定的原则和牢不可破的信念。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我愿意,任何一流企业的社长或名人都将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但是对于他,我就完全没辙了。所以,就算你赢过所有人,最后还是无法赢过里见医生,不是吗……”

庆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她的话一字一句刺入了财前心中。财前从未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这种对里见的敬畏,现在却因庆子的无心之言,清楚显现出来。即使能够瞒骗所有人,却无法瞒骗里见,突然一股恐惧朝他袭来。财前猛然起身,想挥去这股恐惧,却一阵晕眩反胃。

“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连续多天的会议、宴会,太过疲累而已。每天晚上都是饮酒加失眠,所以导致这样的结果啦。”

“不过你最近的确瘦了不少,人们常说医生反而不重养生,你给内科教授看看吧,我很担心呢。”

“这话很不像你的作风,刚才不是还拿里见来刺激我……”

“可是,攸关身体健康,不能视而不见啊!今晚就别碰酒了,好好地睡上一觉再回夙川吧。”

话说完,她为财前盖上毛毯,想让他安静入睡。但是,财前疲惫不堪的躯体反而燃起一股饥渴的欲望,他伸出毛茸茸的手臂,一把将庆子拉了过去。

“今晚不行啦,你太累了……”

庆子推开他,但是财前的强壮臂膀蛮横地按倒了庆子丰满的身躯。

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与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现身法庭,他们分别代表化疗的“鹰派”与“鸽派”,即将为了一位病患的死亡展开一场激辩,这场攻防战将因如何影响化疗的未来而备受瞩目。“药物能否治愈癌症?”的议题引起了社会大众的兴趣,因此旁听席上也出现一般民众的身影。

代表上诉人一方的长谷部教授年仅四十四、五岁,但他只要静静地站在证人席前,就散发出一股刚毅之气。代表被上诉人一方的小山教授则是日本癌症学会会长,活跃于各大媒体,一副信心十足的姿态。

法官确认两位鉴定人的身份后,要求宣誓,并请上诉人律师进行讯问。关口律师首先向长谷部深深鞠躬,感谢他清晨七点从北海道千岁机场千里迢迢地赶到大阪,便开始讯问。

“首先是第一项鉴定事项。本案的病例属于手术前就已经发现转移的癌症,这与一般的早期癌相比,在治疗上有哪些不同点?或是应该采取哪种治疗计划?”

长谷部专注地听完关口的叙述,缓缓开口说道:“癌症诊断学日渐进步,因此有愈来愈多医生发现停留在黏膜内的早期癌。过去一听到罹患癌症,就彷佛接到‘无药可救’或‘死亡宣告’的判决一般,但这种负面印象已逐渐改变,甚至不需我多作说明,早期癌只需要进行手术,摘除病灶,几乎就等于痊愈了。但是,癌细胞一旦穿破黏膜,转移到其他部位,就算完全摘除病灶,肉眼无法辨识的癌细胞却可能已经散播全身,将来一定会复发,导致死亡,我不讳言,大多数的病例都是如此。因此简单来说,前者的治疗目的是痊愈,而后者只图延长寿命,希望病患能多活一天,当然两者的治疗计划也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完全没有转移的早期癌,只需要开刀摘除病灶即可。但是,治疗转移性癌症是相当危险的,因为不知癌细胞何时会剧增,从而导致死亡的恶果。因此切除主病灶时,需要比平常慎重许多,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来面对手术前、中、后期的管理,藉此抑制癌细胞的增长,详加拟定治疗计划,力求达到让病患延命的效果。本案的癌症既然已经转移到肺部,即使贲门癌手术本身是妥当的,却也无法达到痊愈的效果,因此必须将病情告知家属,同时也要时时考虑肺部转移灶的剧增,寻求防止恶化的治疗方法。”

关口重重地点了头。因为长谷部在第一项鉴定的见解中,明确指出财前将转移性贲门癌误诊为早期癌,误导了治疗计划。

“接下来,请教您第二项鉴定事项。如果要抑制本案中的转移灶,以保护病患性命,应该进行何种治疗?”

“本案的血行性转移癌症,必须视为全身疾病。如此一来,转移灶的二次手术,或是放射疗法都仅是局部治疗。我个人相信,化疗才是最合适的治疗方法。”

化疗的积极论者,且是“鹰派”中备受瞩目的代表人物——长谷部教授,极度自信地表达了他的见解。

“癌症的化疗,简而言之就是使用药物的治疗方法,对吧?”

听着关口率直的语气,长谷部教授稍稍苦笑道:“化疗就是将抗癌剂置入体内,杀死体内的癌细胞,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但是,目前癌症发生的真相尚未解开,因此很遗感,目前还没有任何抗癌剂能够完全治愈癌症。现阶段,抗癌剂多半使用在复发却无法进行手术的癌症,或是已经转移但无法靠手术清除癌细胞的病例上。利用抗癌剂,尽可能杀死手术无法完全摘除的癌细胞,以便减缓恶化或延长寿命,目前它的疗效也逐渐稳定了。”

“接着请问您第三项鉴定事项。本案件涉及的病例如果进行化疗,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应该使用哪种治疗方法呢?”

随着鉴定事项的逐项讯问,重点也逐渐接近问题核心。

“由于目前的抗癌剂无法百分之百治愈癌症,因此哪种抗癌剂对哪种癌症最有效,或是应该使用哪种配方才能既安全又有疗效,这些议题仍是学会中的争论重点,各位学者之间也或多或少有些歧见。但是一般来说,在做摘除主病灶的手术中,多半使用排多癌注射剂。”

“哦,在手术中就开始使用啊……”关口脚步向前移动。

“这种疗法一般称之为‘排多癌注射剂大量注射疗法’。在摘除主病灶之后,立刻在静脉注射二十毫克的排多癌注射剂,然后第二天再注射十毫克,目的在于借着人体可接受的高单位抗癌剂,一举消灭手术中从腹腔内或血液中流出的癌细胞。同时,遏止具有危险性的转移灶趁着手术外科侵袭的机会恶化。对于本案件所涉病例,只要使用大量注射疗法,也许能预防转移灶的恶化,或避免癌性肋膜炎的发生。即使无法防止癌性肋膜炎,我相信也不至于引起突发性的病变。”

“您的意思是,假设手术中就备妥完整的化疗计划,就能预防导致佐佐木庸平的死因——癌性肋膜炎了,对吧?但是,事实上,您所说的方法却从未施行,只是一味地进行手术。另外,假设在手术之后才进行化疗,也就等同于失去存活的机会吗?”

“手术后的第一周,发生呼吸困难时,虽然为时已晚,但医生是应该发现到癌细胞的剧增,并实时进行治疗。这时候若能立刻拍摄X光片,就能立刻发现胸部积水;接着再进行穿刺测试,只需两、三分钟就能诊断出癌性肋膜炎。如果病患的全身状况许可,在注射十毫克排多癌注射剂到胸腔的同时,也可静脉注射。这时的抗癌剂效果非常神奇,胸部积水会立刻消退,应该不至于发生猝死的情形。”长谷部说得斩钉截铁。

“接下来,第四项鉴定事项。假设本案件能够在手术中进行化疗,佐佐木先生能够存活多久呢?另外,即使为时已晚,若在手术一周后进行化疗,又会有什么结果?”这项问题攸关化疗与病患猝死之间的因果关系。

长谷部沉思片刻:“这是一个相当艰深的问题。就我过去的病例数据清楚显示:只要进行化疗,即使无法完全治愈,却也能确保一定时间的寿命。然而,本案所要的答案是,病患能够延命多少年、多少月,这将牵涉法律的因果关系,但是化疗的病例数据不像手术那么多,实在无法妄下断言。不过,我能够提供最接近本案的病例,这是胃癌转移到腹膜的病人在手术后的存活率数据。至于法律解释,我希望能交由法律专家判断。”

一提到具体存活天数数据,长谷部教授的口气显得极度慎重。他展开记录数字的大表格,让审判长也能看见胃癌转移到腹膜的病例术后的存活率。

一年二年三年四年未进行化疗群十六%零手术后进行化疗群四十二%十一%零手术时进行化疗群四十六%二十一%十七%十六%

“这是厚生省委托化疗班学会,由我们所做出的研究报告。诚如各位所见,未进行化疗群在第二年时全部死亡;手术后进行化疗的人群,在第三年全体死亡;而手术时进行化疗的人群,到现在是第四年了,尚有百分之十六的病患存活。各研究群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各位应该能理解有些癌症不适用化疗,但相对地,有些癌症则非常适用化疗。”

“至于哪些癌症适用化疗的问题,根据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判断,本案件所涉癌症属于未分化型腺癌,您认为这个癌症适合使用化疗吗?”

“就一般而言,这种癌症十分适用抗癌剂。”

“所以,本案病例只需在手术中施行排多癌注射剂的大量注射疗法,佐佐木先生就会有三年以上的存活可能;即使在手术后一周施行化疗,也一定有两年的存活机会,是吧?”

关口设法从长谷部口中得到佐佐木如果接受化疗后可得到的延命天数。

长谷部思考片刻:“假设所有过程都幸运地顺利进行,就有这个可能,不过在没有百分之百保证的情况下,我们就必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但是只要确实进行化疗,即使引发癌性肋膜炎,病患也不可能在二十二天后即宣告不治。假设在引发癌性肋膜炎后才进行化疗,最少也能存活六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总之,应该不可能在六个月以内死亡。”

长谷部终于说出“至少六个月”的鉴定结论,慎重的语气使他的证词更具份量。关口难掩兴奋的表情。

“人都难免一死,但是若能尽全力治疗,获得六个月以上的存活时间,绝对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这是本次审判最重要的鉴定观点。此外,佐佐木先生若能存活多一点时间,就能从容处理身边事务或事业,他的妻儿也不会因此陷入目前的悲惨状况了。我的讯问结束了。”

关口一就座,被上诉人律师国平似乎早已虎视眈眈,立刻开始讯问。

“刚才听完长谷部教授的意见,果然是化疗‘鹰派’人物的观点。但是您只展示化疗的成果,却未提及副作用——您所进行的化疗难道没有副作用吗?”

国平一开口,就充满揶揄与讽刺。

“确实有短暂性的副作用。使用抗癌剂约一周后,会出现白血球与血小板减少现象,因此会出现贫血、食欲不振、呕吐等症状。目前还无法遏止这些症状发生,但是现今已研究出各种使用方法,副作用也处于日益改善之中。”

“如果症状只是贫血或食欲不振还无妨,但是手术中大量使用排多癌注射剂的方法,副作用十分强,据说还有导致病患死亡的例子。关于这点,您的看法如何?”

国平抢攻对方弱点。

“大量注射疗法初期曾进行过无数次慎重的基础实验,经历的挫折也数不胜数。反对化疗的学者常批评这是‘原子弹爆炸疗法’、‘神风疗法’。可是,即使在那样艰辛的开发初期,也从未有任何导致病患直接死亡的实例。”长谷部眼神锐利地望向国平以及身处被上诉人席的财前。

“那当然,像长谷部教授这么有名望的专家,怎么可能经历过直接死亡的病例呢。不过,我们却常听说有关化疗的种种弊害,假使在本案所涉病例中采用,反而会引起更大的危险,不是吗?您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只要进行化疗,佐佐木先生就能存活六个月以上呢?”国平继续针对这个问题追问,设法否定对佐佐木庸平进行化疗后的存活效果的假设。

“我是根据以往的研究成果,选择最低限度的疗效来判断可能性的。我想反问您,您执意坚持化疗具有危险性,那么,是否有任何数据,显示本案件所涉病例如果使用化疗,会在二十二天内死亡呢?”长谷部反问。

“可是,本案件所涉病例的癌症是重度恶性的癌症,无论是否进行化疗,结果可能都一样……”国平面对长谷部意料之外的反问,狼狈地回答。

“如果对医学知识一知半解,就请别班门弄斧。在今天的法庭上,对于化疗的疗效我采取非常慎重的态度。因为,只要有新的抗癌剂或治疗法,每每经由媒体报导后,总是涌来来自全国的病患或家属的询问电话或信件,门诊前更是大排长龙,这是我的亲身经验,也因此更深刻感受到病人对化疗抱持着非常高的期待。今天,我的说法已算是非常谨慎而消极的了。如果没有任何顾虑,我甚至可以说,本案件如果一开始能考虑到病灶转移,拟定万全的治疗计划,病患不仅能存活六个月,甚至可存活一、两年。至于您一直强调的副作用问题,如果那是病人唯一存活的方法,即使有些风险,医生也愿意相信疗效而进行治疗,这是左右病患性命的医生所应具备的伦理道德。然而,本案并非是用尽所有治疗方法,最后才导致病患死亡,这一点让我深感遗憾。”

国平的反对讯问,反而遭到长谷部的凌厉反击。

“我没有任何问题了。”国平仓皇地结束讯问。

审判长不知在鉴定书上记录了什么:“接下来,轮至被上诉人一方讯问。”

审判长一说完,第一审时在对于存在转移灶时是否应摘除主病灶的鉴定中,与东北大学一丸名誉教授争论,使得财前立于有利地位的千叶大学小山教授,彷佛十分在意旁听席上的视线一般,威风凛凛地走向证人席。国平立刻以殷勤的态度迎接。

“我方委托小山鉴定人的第一项鉴定事项是,未进行癌症化疗与本案佐佐木庸平氏的猝死是否有因果关系。身为癌症学会会长的小山鉴定人,您的看法如何?”

国平打算借助小山的力量,彻底瓦解长谷部的鉴定,小山听得出国平的言下之意,眼神闪闪发光。

“我几乎无法相信化疗的疗效,也绝对无法从上述鉴定结论来断言因为医生未进行化疗而导致病患猝死。因此,我判定两者之间毫无因果关系。”他先来个下马威。

“当今,所有日本人都患了癌症恐惧症,每个人都希望只接受药物治疗,不必切除肿瘤。这是大家的梦想,也是癌症治疗的愿景。手执手术刀的外科医生,将来或许会因此全部失业。但是,回头看看现今的癌症治疗,想要达到百分之百的治疗效果,只能通过外科手术或放射治疗,因为进行化疗而痊愈的实例,不仅我个人从未听闻,各级学会也从无任何报告。在存活效果的问题点上,北海道大学长谷部教授与少数化疗专家,虽然提出数据显示进行化疗确实比没有进行来得好。但公平地看,有些癌症在某些时期施行化疗的确奏效,不过并用手术与化疗,在三年后或四年后的存活率,与只进行手术的存活率几乎没有差别。如果接受化疗所得到的只是这种程度的‘疗效’,根本不值一提。我一开始就声明我到现在还不相信化疗的效果,就是根据以上的理由,再加上考虑到副作用的问题,病患除了活受罪之外,甚至有生命威胁。因此,若能不进行化疗,我认为是最好的。”

他首先指出,癌症治疗的未来属于化疗,却又强调现实面中化疗的副作用,以求彻底否定。

“抗癌剂的副作用非常危险吗?”国平认为机不可失,乘胜追击。

“抗癌剂的开发灵感来自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军使用的毒气,如此的说明,各位应该就明白了吧。毒气的毒性在于危害细胞分裂,抗癌剂就是破坏癌细胞的毒剂。可是,癌细胞是人体产生的正常细胞突变的产物,因此抗癌剂在破坏癌细胞的同时,也破坏了正常细胞,特别是骨髓(造血功能)、消化器官黏膜受到的伤害最为严重。”

“那么,手术中一次注射大量抗癌剂,它的副作用应该十分可怕吧?”

“没错。注射二十毫克的毒药进入人体,可能会引起肠出血、肠穿孔、缝合不全等症状。因为手术的执行本来就使得病患的抵抗力大为下降,如此将更加削弱抵抗力,万一引起并发症,很难说不会导致死亡。因此,在化疗尚未确定安全使用法之际,根本无法期待存活效果。本案件所涉病例不同于结核病,只要使用氨基水杨酸或链霉素就一定见效,我想强调的是,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小山教授不愧是持化疗消极论的“鸽派”,彻底否定了佐佐木庸平的死与化疗的因果关系。国平满意地频频点头。

“接下来,第二项鉴定事项是,本案件所涉病例的治疗计划将贲门癌与肺部转移灶的手术分开,是否妥当呢?请谈谈您的见解。”

第一审时,财前主张为了肺部转移灶,所以考虑分开进行手术。不容置疑地,小山的执刀技术绝对赢过财前,甚至享誉全球,国平的话还未说完,他就开口了。

“在过去,很多人强烈主张不该施行有转移灶的主病灶摘除手术。关于这一点,我也曾在第一审时与原告方面的鉴定人——东北大学一丸名誉教授展开一场激辩。本案的贲门癌手术究竟是否适当,诚如法院所承认,这已经是个医学常识。在我、财前教授等采取积极态度的外科医生之间,我们甚至更进一步施行过转移灶的手术,完全治愈了那些视转移灶为绝望的病患。事实上,这类成功的案例也不计其数。与其说癌症在外科手术治疗上已达极限,倒不如说手术使用范围愈来愈广了吧。”

言下之意,化疗是那些没信心动刀的外科医生所采取的借口。

“那么,小山教授您也赞成本案的治疗计划,采取两次分开的手术,是吗?”

“当然。一般来说,并非在摘除主病灶手术后,就会立刻导致转移灶的恶化,只需等待病患的体力恢复后,再执行胸部病灶摘除术即可。如果其间有恶化的危险,像本案所涉的坚硬结节型的癌症,会采用放射疗法,而非化疗。”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最后,第三项鉴定事项,我想针对手术后一周所出现的呼吸困难、发热等症状,请教您的意见。当时,财前教授根据主治医师的报告,诊断是术后肺炎。如果是小山教授,您的诊断是?”

小山顿了一下才开口:“我没有实际诊断病患,无法直接断定。请问呼吸困难症状是慢慢发生?还是突然发生呢?”

“依据主治医师柳原的证词记录,是‘突然发生呼吸困难’。”国平翻着法院记录回答道。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直接判断是肺部急性发炎,而不是肺部转移灶的恶化。我应该也会诊断是术后肺炎,指示给予抗生素。肺癌通常是慢慢恶化的,本案中的胸部阴影只是小指头大小,而且连直接浸润都没有发生就转移为血行性,在手术后一周或两周内,突然引起癌性肋膜炎,虽然说无法预测癌症的下一秒会如何变化,但是本案实在超越现今医学常识的范围,无法立即断定是癌性肋膜炎,我认为不应该追究过失。”

“谢谢您提供宝贵的意见。我的讯问结束了。”

国平一就座,反方的关口立刻站起。

“小山教授,刚才您在陈述第三鉴定事项时,明明说因为没有实际诊断病患,您无法断言,却又能诊断是术后肺炎。如果是小山教授,想必您只要能够直接诊断病患,就一定能够立刻鉴别究竟是发炎还是癌了吧?”关口彷佛在挑动小山教授的自尊心。

“这,或许能够鉴别……但是我毕竟没有亲自看诊,所以也没办法回答。”他含糊其词。

“那么,当时只要拍摄X光片,不管医学常识如何,您难道不认为能够发现癌性肋膜炎吗?”

“应该可以判定吧。不过,这时候不需要教授一一指示,主治医师应该自行判断。”

“是的,主治医师曾提出拍摄X光片的要求,却遭到财前教授驳回。”

关口话才说完,国平的声音响起:“抗议。第一审与第二审时,柳原医生已经清楚作证他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柳原医生做伪证。依据里见医生的证词,那项证词的可信度已遭否认。”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双方律师请冷静!关口律师请继续讯问。”审判长请关口继续。

“小山教授,您对财前教授驳回要求X光摄影一事,有什么看法呢?”

“对于无法确知真伪的问题,我无法表达意见。可是,不仅是X光摄影,在医院已经工作六年的主治医师发现病患呼吸困难,抗生素无法奏效时,便应该有所行动。身兼诊疗、研究、教育三重任的教授,实在事务繁忙、分身乏术,所以才会有主治医师存在的必要,负担部分职责。本案的主治医师若再独立自主一点,就不需事事请示,觉得情况不妙就应该进行X光摄影,发现病患胸部积水时也应该立刻执行穿刺检测,然后再来寻求教授的指示。如果当时他能够执行这些步骤,再向教授报告,即使财前教授不需亲自诊断病患,也一定能做出确切诊断。如果真要追究本案的遗憾之处,我想就是主治医师毫无自主性这一点吧。”小山的话里尽是偏袒财前的调子。

“可是,财前外科向来封建自闭,使得柳原医生无法自主独立,责任归属应该还是教授。不过,如果进行X光摄影,发现癌性肋膜炎,小山教授会如何处置呢?那时,难道您还是坚持进行肺部转移灶的二次手术吗?”

虽然关口知道回答绝非肯定,还是继续硬碰硬地强攻。

“不,那时就无法执行手术了。”

“那么,您会进行放射治疗吗?”

小山教授看出关口讯问的意图,恶狠狠地瞪着他。

“如果引起癌性肋膜炎,只能进行化疗。可是使用抗癌剂究竟有多少存活效果,这就另当别论了。”

“原来如此。连化疗的消极论者小山教授都认为,癌性肋膜炎除了化疗之外,别无他法。以上,我的讯问结束。”

关口的讯问获得预期效果,他返回座位。审判长与左右陪审法官轻声讨论片刻。

“本庭想再请教长谷部与小山两位鉴定人,麻烦请到前面来。”

话说完后,审判长先转向长谷部教授:“关于化疗的成效,你刚才已经提示经由厚生省委托的研究报告中,有具体数据可证明其效果。虽然有这些数据显示疗效,但是仍有不少强烈的不信任意见,认为化疗毫无疗效。你认为原因是什么呢?”

医学界对于化疗的疗效歧见甚大,审判长因此提出质问。

长谷部沉默思考片刻,面向审判长:“我无法详尽说明,但是,我想意见歧异甚大,源自于每位医生所持的医学理念迥异。打个比方,如果化疗可延长半年寿命,有些人认为虽然只有半年,仍旧有其意义;但是对于以存活五年为目标的人,就认为半年的存活时间根本不值一提,也就是毫无疗效。我想,想法差异源自于此。可是,不信任化疗的意见当中,完全不执行化疗,或是因使用初期的不安定而尝到苦头,从而彻底认为化疗无用的人非常多,对此,我深感遗憾。”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接下来请教小山鉴定人,你曾经执行过的手术中,试过大量注射排多癌注射剂的疗法吗?”

“没有,我未曾做过。因为还有其他抗癌方法,不需采用那种方法。”小山教授颇具日本癌症学会会长的尊严与风范,斩钉截铁地回答。

审判长注视着小山教授:“可是,你刚才提到如果引起癌性肋膜炎时,除了化疗,别无他法。你曾有类似经验吗?”

“有。”

“存活效果如何呢?”

“无法一以概全,很难说的。我这么说,您应该明白了。”他紧闭双唇,表现出不再接受任何讯问的狂妄态度。

“本庭讯问到此结束。休庭。”审判长宣布后,便默默起身。

新大阪饭店的三楼大厅装饰着大朵大朵的菊花,财前教授的学术会议会员当选庆贺宴会盛大举行。除了浪速大学的教授,还有兄弟学校的校长、教授、兄弟医院的院长、医师公会的干部都出席了,甚至平和制药的社长和一些知名财界人士、政界人士也都露脸参加了。

贵宾接待处动员了资深医局员,包括安西医局长等十数人,还有金井副教授与佃讲师助阵,只要医学界大老或财界名人出现,金井与佃会亲自接待至会场主桌,绝不假手医局员。

财前身着燕尾服,站在入口处向来宾致意。他的态度沉着稳重,丝毫察觉不出昨日出庭应讯的迹象。他一边向陆续抵达的来宾郑重致意,一边回想起三年前在同样的会场举办的文化勋章受奖者滝村名誉教授的寿宴。当时自己还是一介副教授,与今天在场的金井或佃一样,得恭恭敬敬地接待各界来宾到主桌前。仅仅三年的光阴,他就当上教授、成为学术会议会员,想起自己的飞黄腾达,一股欢欣之情涌上财前心头。

这时,财前突然发觉接待处一阵慌乱,原来是滝村名誉教授大驾光临了。滝村已八十岁高龄,却踏着矍铄健壮的步伐,由鹈饲部长引领他走进大厅。财前立刻上前,来到滝村名誉教授身旁。

“没想到教授能赏光出席晚辈的宴席,没能及时出迎,怠慢之处敬请原谅。”

财前恭敬地鞠躬,滝村开口说:“今天是属于你的大好日子,无须多虑,不如感谢众人的好意吧!”

话说完,他便随着鹈饲走到主桌。由于是鸡尾酒会,没有特别的座位排次,不过金色屏风后方的主桌上,除了滝村名誉教授之外,还有各大学校长、医界大老、财经界名人,曾与地方选区的财前搭档、出马竞选全国性学术会议会员并当选的奈良大学竹谷医学部长也在其中。其他兄弟学校的教授、院长等,则各自找寻自己熟识的人同坐一桌。医师公会的重要干部则以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大原为中心,依序与各区医师公会会长打照面;北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市医师公会重要干部且身兼市议员的锅岛贯治彷佛是宴会干事般,穿梭于医师公会干部聚集的各桌之间;身穿日式大礼服的财前又一,则兴奋地周旋于各桌之间,夸张地与众人打着招呼。

五点时,宽广的会场中香烟袅袅、人声鼎沸,交谈更为热闹了。虽然会场聚集了约二百位出席者,但是前任教授东、大河内等老教授以及野坂等临床组反主流派的教授却未见身影。另外,财前的同学们,同时也是各兄弟学校、兄弟医院的主要医师的人群中,也是寥寥无几,今天的出席人员直接反映出选票流向。坐在主桌的财前也发现这个现象,但仍神色自若地招呼客人。他向今天的司仪妇产科叶山教授使了个眼色,叶山彷佛女人般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站到司仪用的麦克风前。

“今天,在此庆祝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教授财前五郎当选学术会议会员,感谢各位于百忙之中拨冗参加,个人谨代表主办单位致上十二万分谢意。首先,请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名誉教授滝村先生致辞。”

司仪说完,银白头发的滝村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来到麦克风前。

“今天,各位为了在下的徒孙,前来参加盛会,垂垂老矣的我在此先感谢各位。各位都知道我这个不肖徒孙财前,执刀技巧高明,成绩斐然,但是完全不得人缘、遭人憎恶。不过,承蒙各位的宽爱与支持,他首度出马竞选就当选学术会议会员。竞选期间,财前君出版《消化器官疾病诊断治疗集》,在下为此书撰写序言,当时我认为他当选困难,所以文中推荐褒奖措辞有些过于夸大。今后,还望各位在支持财前之余,多加鞭策指导。为了可爱的徒孙,在下也不会顾忌年岁已高,将会严厉指导。”

他以一贯简洁洒脱的口气结束致辞,众人笑声四起并报以掌声。接下来由代表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致辞。

“刚才,滝村教授称财前为徒孙。对在下来说,财前就像是我自己的儿子。我这儿子拥有丰富的学术知识,不知不觉地,我身为父亲的就容易有私心,有时候就会遭到校内个性较刚毅的教授的指责。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各位都知道,在此之前皆是洛北大学独占近畿地区学术会议会员的席次,所以各位热切期待浪速大等应该推举候选人。既然决定参选,就要有必胜决心,因此才推选财前教授,而这绝非是我个人的偏好。首度出马竞选的财前教授能光荣当选,乃承蒙各位热心支持所赐,尤其是来自大阪府医师公会的各位同仁大力协助,我在此表达深深谢意,而且,在下更佩服医师公会团结而产生的强大力量。”

鹈饲刻意奉承医师公会,医师公会的每位成员则得意洋洋地点头答礼,并回以热烈的掌声。鹈饲的致辞十分政治化且巧妙无比,对他来说,财前的当选严重地打击了洛北大学神纳教授,也让自己朝内科学会挺进的野心迈出一大步,他彷佛自己当选般地兴奋难当。鹈饲的脸上,像绽满了樱花般地笑意满盈,接着说:“接下来,请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大原教授带领各位举杯庆贺。”

话才说完,医师公会成员中又是一阵热烈掌声,大阪府医师公会的大原会长走到麦克风前:“感谢鹈饲医学部长给在下这个机会。在诸位医学界大老面前,实在十分惶恐。不过,请各位举杯祝贺浪速大学第一外科财前教授当选学术会议会员,万岁!干杯!”

顿时,香槟开瓶声此起彼落,众人高举酒杯。财前深深鞠躬,饮尽杯中的香槟。

他蓦然想起在海德堡内卡河畔的饭店,国际外科学会举行欢迎酒会的盛况,忽地眼前浮现出华丽的水晶吊灯,映照着内卡河,一片闪闪发亮的景色。他望向窗外,暗夜中,堂岛川映着饭店的灯光,粼粼闪耀,涟漪荡漾。

举杯祝贺后,司仪叶山宣布财前致谢辞。财前高大挺拔的身躯穿着燕尾服,器宇轩昂地往台上一站。

“方才,承蒙三位医界大老、老前辈致辞,在下的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只能简单说一句——谢谢您们。在下不才,能够当选本届学术会议会员,完全仰赖各位的热情支持,谨在此表达最诚挚的谢意!在下重新认知到,本次当选近畿地区学术会议会员,必须对近畿的学术会议会员与重振医学有所贡献。因此,今天在下希望能广泛听取在场各位高明的意见,作为今后医学行政与医疗行政工作的参考。”

考虑到兄弟学校及医院、医师公会,他的谢辞蕴含浓厚的政治意义。两个月前,当他面对黑部峡谷时,曾因敬畏大自然而感到不安,如今面对人类的斗争,却未见他有丝毫的畏惧。财前在胜选的致辞中,展现出十足的自信。掌声再度热烈响起,众人举杯庆贺。财前饮着杯中酒,醺然陶醉于自己的人生蓝图之中:四十四岁当上教授、四十六岁当选学术会议会员、五十岁获得学士院奖、五十五岁成为学士院会员、六十岁获得文化勋章……计划正处于一步步实现当中。所以,面对仍在诉讼中的官司,无论如何都得胜诉!接下来,只要闯过当事人讯问这关,就能获胜了!财前彷佛要让疲劳又醺醉的身躯牢牢记住般,在心中不断地吶喊着。

这天是财前五郎与佐佐木良江的当事人讯问,不同于以往,开庭前五分钟,旁听席上已然爆满。佐佐木良江、小叔信平及三个孩子坐在上诉人席上,斜后方的座位上则坐着里见、东佐枝子以及顺利生产的龟山君子。财前这方,除了刚当上学术会议会员的财前,还有浪速大学相关人员、以岳丈又一为中心的医师公会重要干部,柳原则孤零零地坐在角落。

宣布开庭后,佐佐木良江站到证人席前。关口律师彷佛安抚良江般问道:“请问佐佐木庸平先生过世多久了?”

“两年六个月。”

“请告诉我们第一审以后,佐佐木商店的状况。”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佐佐木商店的存在了。店面于去年十月十日倒闭,佐佐木商店的招牌无法挂到官司结束,我只觉得悔恨、遗憾。”良江抿着嘴。

“佐佐木商店是你先生白手起家的店铺,对吧?”

“是的。他从小在船场的棉布批发商手下当童工,二十七岁时分家独立,在船场偏僻的地方开了间小店。在船场传统纤维大盘商之间开店,其间的辛劳绝非外人所能了解。后来,店面终于逐渐扩展成中小企业的规模,即将迈向顶峰时,他竟因为无法预料的误诊而死亡。不仅亡者无法瞑目,留在人世的家属更是难以释怀啊……”

良江的语气中充满丧夫的悲恸。

“店铺倒闭时的债务有多少?”

“积欠的债务总计四千八百万元。库存品因为丸高纤维突击店铺,抢搬一空,几乎没有剩下布料;而成品与内衣等再制品的卖价是二百万元,未收帐款是一百七十万元,银行支票折扣的储金是二百万元,总计尚值五百七十万元,相抵之后,佐佐木商店的债务共四千二百三十万元。对于十八家店铺的债务,经过协调之后决定每家归还三成。”

“四千二百三十万元的三成,就是一千二百六十九万元。你如何筹出这笔款项呢?”听到这个问题,良江瘦削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我们手中仅有的就是店铺,只能请债权人拍卖这家店铺了。虽然店铺占地四十二坪,建筑物本身占三十五坪,但是土地是租借的,建筑物本身不仅十分老旧,还有一半租借给内衣店,因此必须支付内衣店搬迁费后再出售店铺,由所得的款项偿还债务。”

“那么,现在你们是如何维持生计的呢?”

“其中一位债务人出力相助,在纤维业商贩聚集的丼池筋地区的共同贩卖所做买卖。我们无法再使用佐佐木商店的店名,所以借用出力相助的友人姓名中的一个字,更改店名为‘村木商店’。我们租用两张桌子宽的空间,与长子两人批发一些平织棉布或化纤等无风险布料来贩卖。”

“原本在船场闹区拥有六间宽的店铺,如今只能租借共同贩卖所的场地,利用两张桌子做买卖,想必一定有不少心酸吧。为什么不干脆迁到郊外,开间杂货店,不是比较轻松吗?”

“迁移郊外当然比较轻松。但是想到过世的先夫,就算现在只能捧着先夫的牌位,我也要继续留在先夫坚持打拚过的船场,继续做生意,并赢得胜诉。但是,想到三个孩子,又于心不忍……”她闭口不语,眼眶泛着泪花。

“你的孩子目前状况如何呢?”

“长子原本后年即将大学毕业,但由于店铺倒闭,他只好办理退学手续,在共同贩卖所像个学徒般与我一起进货、捆包商品,工作非常勤奋;长女高中毕业之后就在我们租住的东住吉公寓洗衣做饭,照顾小弟,帮了我不少忙。我不敢想象孩子心中究竟有多难过……坐在那边,那个叫财前的人,如果当时能够诚心诚意地为先夫看诊,就绝对不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了。”她直视财前,而财前的表情漠然。

“我在第一审时也曾问及手术前财前教授总会诊的情形,能否请你再次正确地回想当时的情形呢?”

“好的。教授总会诊彷佛古代诸侯出巡般,身后跟着多名医生,他看着先夫的X光片时,主治医师柳原建议做断层摄影,他听完后立刻怒气冲冲说:‘不需要拍摄那种东西!’”

“柳原医生的建议遭财前教授驳回,没错吧?”

“是的,绝对没错。”良江一字一句加重语气,清楚回答。

“那么,院方什么时候要求你签署手术同意书呢?”

“入院的当天晚上,主治医师柳原拿手术同意书给我。”

“当时,他告知要进行哪种手术?”

“他说要执行贲门癌手术,摘除全部的胃。”

“手术之前,他曾提及肺部转移灶吗?”

“没有,没有任何通知。他只说这是早期贲门癌,保证可以痊愈。”

“那么,手术后,院方是否告知可能转移到肺部,计划要执行二次手术,或提醒你若有万一,必须有心理准备或是设法处理店铺的生意呢?”

“完全没有!而且,就算我们有任何疑问也没机会问。因为财前医生只动了手术,完全没有前来看诊。先夫发生呼吸困难的第二天,我们非常担心,于是麻烦柳原医生请财前医生前来诊察,却因为财前医生准备出国参加国外的学会而遭到拒绝。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什么学会有多重要,但是,为什么一位地位崇高的大学附属医院医生,竟然认为学会比病人还要重要?那时,只要财前医生抽空过来诊疗两、三分钟,先夫就绝对不会走得那么突然了!”良江竭尽全力地吶喊着。

“他却只凭年轻的主治医师报告就判断是术后肺炎,要我们不要担心。谁也没想到先夫就这样辞世了。我们来不及规划店铺的善后问题,他就突然走了,也因此佐佐木商店才会倒闭。如果不是先夫走得那么仓促,我们绝对不会陷入这种窘境!我心中的这股怨恨无论经过多少年都不会停止,甚至会愈来愈强烈!”

双颊瘦削,披散着白发的良江,怀着积郁胸中两年六个月的怨念,指责财前。

“如果你事先得知佐佐木先生的寿命只剩一年或半年,你就能够与银行或厂商商量,设法缩小店铺规模,让你一个女性也能继续经营店面,是吗?”

“如果真是如此,不仅是我,店里的员工也不至于走投无路、流落街头。”良江清楚地回答。

“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达到讯问目的后回座,河野律师立刻起身。“被上诉人律师有问题想请教。”

审判长担心良江的身体状况,说:“上诉人似乎十分疲倦,需要准备椅子吗?”

良江回答没问题,辞谢了审判长的美意。

河野开始讯问:“你先生在手术后发生呼吸困难时,你拜托财前教授前来看诊。这确定是手术后第八天,没错吗?”

“是的。”

“手术后第九天,就是财前教授出发前往德国的日子。换句话说,财前教授在出发前往德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前一天,仍留在医院中工作。如果财前教授与其他教授一样,在前往海外的五天前就开始休诊,不到医院看诊,这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河野设法扭曲良江主张的财前拒绝诊察的事实。

“可是,财前医生当时确实在医院啊!”

“照你的说法,财前教授热心工作,出发前一天还到医院上班的举动,反而让你有借口可找碴儿,说他不负责任。医生既不是神,更不是超人呀!”

“无论你们怎么逃避、辩解,我都不会再受骗上当了。不要以为病患无知好骗,你们错了!”良江猛烈地摇头反驳河野,“审判长大人,我不是企图拿丈夫的死来换取金钱啊!我无法忍受医生对病患不诚实、毫无人性的态度。法律制裁这类医生,不仅是为了我们,更是为了因为医生误诊而只能夜夜悲泣无眠的病患家属。请您这次一定要做出公平的裁决!”

良江再也无法忍住泪水,眼泪如溃堤般夺眶而出,她突然趴倒在证人席前,嚎啕大哭。

法庭内一时间静寂无声。审判长转而要求进行被上诉人主讯问。

学术会议会员、国立浪速大学教授财前五郎站到证人席前,国平律师取代河野,开始主讯问。

“手术前的教授总会诊时,财前教授曾看过佐佐木庸平氏的胸部X光片,虽然第一审时您已经叙述过看法,但麻烦您再讲述一次。”

“肺部左下叶有个小指头大小的阴影,详细看过照片之后,形状大致呈现圆形,与周围肺野界线分明。我虽然不排除是肺癌,但是病患曾经罹患肺结核,另一方面,依据我的经验,贲门癌十分小,这么小的肿瘤,很难推断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因此判断那是结核病灶。可是,我也怀疑或许是转移灶,因此,我曾交代佃讲师,如果时间上能够安排,最好进行断层摄影。”

财前稍稍抬起下颌,面不改色地声明他曾注意到癌细胞转移。这是他在第二审进行之后才设计的新证据。国平接着问道:“这件事,已经获得佃讲师的证词,放射科的记录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因此这已经是既成的事实。可是,后来中止检查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虽然前往国际外科学会前,准备工作堆积如山,除了出发前必须诊疗的佐佐木先生之外,还有其他病患的诊疗与手术;此外还有学生的课业、医局员的研究指导,预定行程排得满满的,所以完全抽不出时间。兼之我认为那么小的阴影,即使做了断层摄影结果也是相同,无论断层摄影结果如何,手术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了解。那么,关于手术之后,切除的胃部的病理检查,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博士认为必须执行病灶整体的病理组织检查。财前教授,您虽已经陈述过只进行代表切片检查的理由,不知道您是否要补充说明呢?”

财前与国平事前已进行充分仿真演练,因此主讯问进行得十分精简明快。

“没有,但我可以再次强调重点。如果每位病患都花两周的检查时间,那当然是最理想的,但是,考虑到现实面,大学附属医院人力物力有其极限,并不可能做得到。况且本案中,我已经开刀剖腹判断病灶是早期癌,从代表切片的组织诊断中,也认定这是局限于黏膜内的早期癌,所以判断没有转移情况,因此没有更进一步执行检查。我确信这项决定与病患生死毫无任何关连,在临床医学上也没有任何疏失。”

佐佐木一方主张手术之后应该进行的检查,遭财前巧妙地一一化解。

“手术后第一个星期病患发生呼吸困难时,您诊断为术后肺炎。教授您身为国立大学教授,学识经验丰富,会如此诊断,一定有您的凭据,麻烦您详细说明这点。”

这个问题最能质疑财前的过失,也是财前最难抵赖推托的地方,只见财前不慌不忙地辩白。

“我在第一审时也说过,柳原医生第一次告知病患症状变化时,医学部长等各科教授正在为我的欧洲之行举行欢送酒会。当时柳原医生来电,告知一周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病患,痰突然阻塞在喉咙,引发轻微的呼吸困难,体温是三十八度二,脉搏一百二十,似乎是引发了手术后的并发症。手术后会引发这样的症状有三种可能:第一是食道与空肠缝合不全,其次是脓积蓄在横膈膜,造成横膈膜下脓疡,再次就是癌性肋膜炎。”

“这三个可能当中,您的判断是?”

“我判断是术后肺炎。因为我确信佐佐木先生的手术非常成功,所以立刻排除缝合不全的可能,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术后肺炎或癌性肋膜炎。但是,考虑到症状突然出现,又有三十八度二的高烧,诚如前几天千叶大学小山教授所阐述的,应该考虑是肺部急性发炎,也就是术后肺炎。癌性肋膜炎的症状通常显现缓慢,不会出现那样的高热。即使胸部阴影是癌症,那么小的癌,也绝对不可能在手术后仅仅一周内就急速恶化,引发癌性肋膜炎。”

“那么小的癌,引发癌性肋膜炎的适当时间约是多久呢?”

“最快约手术后三个月。”

“咦?不是三个星期,而是三个月……时间单位完全不同呀!”国平刻意露出惊讶的表情。

财前点头说:“医生在做出诊断时,其实是处于最孤单无助、最对生命感到敬畏的时候。因此,除了必须清晰思考之外,还得回顾自己过去的惨痛经验,再依据累积的学问,考虑所有的可能,并推敲病患所有症状,做出诊断。诊断佐佐木先生时,当然也不例外。我依据刚才陈述的所有观点,才判断为术后肺炎。实际上,大河内教授解剖之后,也认为那是肺叶发炎。因此,我认为自己当时的判断绝无疏失。”财前再度强烈主张自己毫无疏失。

“那么,呼吸困难症状出现时,您未进行X光摄影,就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与确信,是吧?”国平追问。

“没错。上诉人主张当时应该考虑癌性肋膜炎,进行X光摄影,其实这只是一个非常罕见的案例,他们更没有考虑到现今的医学水平,这样的主张完全只是一个结果论。我的凭据就来自我出发后两星期,病患每天都有相同症状,然而却在过世之前,才发现是癌性肋膜炎。这连每天诊治该位病患的主治医师柳原,还有原是第一内科的副教授里见也都没有发现呀!”财前彷佛将错就错般地回答。

“您说的没错。但是,您不完全排除癌症转移的可能,对吧?”

“没错。我的意思是,当时我评估两天内的症状,判断是术后肺炎,这是毫无疏失的。如果我没去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并持续让病患使用抗生素,却未获得任何改善,造成病患丧命,我绝对坦白承认自己的疏失。可是事实上,我是在病患出现呼吸困难症状第二天后,就从大阪机场出发前往海外了。行前,我叮嘱过柳原医生,无论是否有转移肺部的可能,都需要十分注意、小心。”

“原来如此。关于柳原医生,不仅前几天出庭的小山鉴定人,还有多位我曾请教过的医学相关人员,都曾表示他欠缺主治医师的自主性……以上,我的询问结束。”

国平巧妙地归纳结语,结束主讯问。接下来由关口律师进行反对讯问。证人席前,财前神情自若、态度傲慢,关口凝视着他。

“柳原医生曾在手术之前提出断层摄影,却遭到你驳回,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你却打算在法庭上否认到底,是吗?”他的发问尖锐无比。

“无凭无据,根本没有否不否认的问题。”

“你曾经注意到转移灶吗?”

“我曾经怀疑过。”

“那么,你为什么不在手术中进行化疗呢?上回出庭鉴定的北海道大学长谷部教授作证,如果手术中能进行化疗,癌性肋膜炎就不会突然发作了。”

“那是长谷部教授的观点,并非我的观点。为了达到延命效果执行化疗,并不见得有多高明。有时抗癌剂的毒性远超过良性的效果,从而造成病患在手术后一到两周之内死亡——确实有这类负面的案例。四个月前,曾有一名病患,与佐佐木先生一样接受贲门癌手术,却在手术八天后引发肠阻塞。如果那位病患在手术中接受化疗,身体抵抗力明显下降,不仅可能导致死亡,也可能因为手术后不可预测的偶发症状引起并发症。五十岁以上的病患,在手术中进行化疗实在过于冒险,所以我无法执行。”财前回想起长相酷似佐佐木庸平的安田太一。

“那么,你什么时候会执行化疗呢?还是你认为化疗毫无价值可言呢?”

“我毫不期待化疗有任何延命效果。”

“可是,目前的化疗即使无法完全治愈癌症,但是在延命效果上确实有一定作用,不是吗?”

“话虽如此,癌症的远隔成绩如果没有经过五年期检验,很难判定优劣。目前,对于会转移的癌症,或是进行癌,哪种癌症应该使用哪种化疗,我们尚未看见任何信息能够证明你主张的延命效果。”

“你提到五年后的事情,但是,佐佐木先生的手术目的,并非为了延长五年的寿命,而是转移灶的手术呀!这种情形,应该考虑使用化疗吧?”

“你不懂医学,就随便认为佐佐木先生的癌症转移肺部,所以不可能活到五年。但在我对转移灶进行二次手术的七百五十个病例当中,曾根治了五十二个病例。外科医生直接肩负病患生死的重任,即使其他科的医生双手一摊,认定束手无策,外科医生还是会积极地想尽办法治疗。对于尚未有痊愈病例的化疗,本案件所涉病例应当选择二次手术法才是适当的。”财前反驳道。

关口丝毫不认输,“既然你明白确立二次手术的治疗计划,为什么你对切除的胃部未再进行更详细的病理检查呢?此外,手术后,病患呼吸困难时,又为什么没有立刻进行X光摄影呢?”

“关于这点,刚才已经充分说明了。”

“既然你怀疑有转移灶,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进行科学检验呢?这种模棱两可的治疗方法真的能够治愈癌症吗?你在手术后第一周断定为术后肺炎,并使用抗生素治疗;但是经过两天后,发现无任何疗效,这时就应该考虑癌症转移、恶化的可能性,拍摄X光片,不是吗?”关口的讯问更为尖锐。

“你这个医学门外汉,还不够资格来教我。”

“这并非够不够资格的问题,而是攸关人命的问题!如果拍摄X光片,发现肺部积水,立刻穿刺测试,证明确实为癌细胞时,你会如何处置?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不使用化疗吗?”

“……”财前首度哑口无言。

“如何?你虽然不相信化疗,但是当你发现是癌性肋膜炎时,总不会弃之不顾吧!”

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财前精悍的眼中闪过狂怒的神色。

“住嘴!我可是堂堂国立大学的教授,你实在太无礼了!我从手术前,一直到出发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之际,都注意着转移灶,而且临出发前还一再叮咛主治医师后续的治疗!”

“那么我想请问,你一再叮咛了些什么?”

财前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尽管病患的症状是术后肺炎,而手术前胸部X光片中的阴影、贲门癌的组织上,也显示为早期癌,并没有转移现象,但是也不代表绝对不会转移。因此绝不能疏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出现转移现象,需要准备进行二次手术。我在出发前对主治医师如此地千叮咛万嘱咐,他却怠慢轻忽,才导致病患死亡,我为此深感遗憾。”财前设法嫁祸给主治医师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说谎!”

冷不防地,后面传来大叫声,柳原从旁听席冲出。法警从后方上前制止,却遭柳原甩开:“他说谎!财前教授刚才的证词都是谎话!”

柳原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

关口律师奔向审判长席:“审判长,柳原医生的话非常重要,绝不能置之不理。本方申请柳原医生为上诉人一方的当庭证人,与财前教授对质,恳请许可!”

关口话才说完,河野律师肥大的身躯彷佛一块大岩石般地猛地站起:“你凭什么说柳原医生的话非常重要?他只是害怕自己得承担佐佐木庸平之死的责任,才会胡言乱语!上诉人方面想立刻申请当庭证人,打算当庭对质,未免太过轻率,更是侵害被上诉人的人权!如果真有必要,希望另择他日,以证人调查的形式进行!”

面对河野蛮横粗暴的反驳,关口毫不畏惧:“审判长!如果错过此时,考虑到柳原医生所承受的压力以及柳原医生心境的变化,恐怕再也无法取得这项重要证词。因此,我希望立刻核准财前教授与柳原医生当庭对质!”

关口再度进逼般地恳求,旁听席上却传出“没有必要!”、“对质无效!”的声浪。

“是否采取当庭对质,将由本庭讨论决定。”

审判长会同陪审法官一同起立离席。此时,对于是否当面对质,财前脸上冒出冷汗,柳原则是唇色发白,佐佐木良江与三个孩子则闭目祈祷着。

法警宣告重新开庭,正面的审判长席大门开启。审判长与陪审法官结束讨论,重新就座,一时之间,空气彷佛冻结般,全场鸦雀无声。

审判长徐徐开口说:“经由本庭讨论结果认定,柳原医生的发言攸关本案的重要论点,而且或许能提供辩明本案件事实的依据,因此虽然是不合常理的非常措施,但本庭核准柳原医生为上诉人一方的当庭证人,立刻与财前被上诉人进行对质。两位证人,请向前来。”

财前教授与柳原医生一起站到证人席前,进行宣誓。今天之前从未与教授并排站立的柳原,畏首畏尾地向前移动。财前难掩心中慌乱,深深地吸了口气。

审判长面向柳原:“柳原证人,你在第一审时,曾宣誓绝不作伪证,若做伪证将受到惩罚。因此,你现在推翻原来的证词,本庭会依法斟酌处置。请在对质时,阐述真实的证词。”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口吻说道。

提出对质申请的关口律师起身,凝视着柳原苍白的脸孔,开口道:“刚才你针对财前教授的证词,突然出声吶喊否定,这是怎么一回事?请你据实说明。”

柳原微微颤抖着:“从第一审以来,我一直作证,表示自己从不记得在教授总会诊时,曾经建议断层摄影。其实,我曾经建议教授进行断层摄影,却遭他驳回。”

旁听席上顿时大为骚动。

“事实只有如此吗?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状况呢?”

“手术前一天,里见医生问我是否进行断层摄影了,我回答尚未进行,里见先生逼问我:‘为什么?明明百般叮咛务必进行,都已经到手术前一天了,为什么还没进行?’我回答:‘一旦主任教授决定没有必要拍摄,我们医局员只有遵循一途。’里见医生听完非常愤怒地前往教授室。原来财前教授曾经答应里见医生,会在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但是,事实上,教授并没有进行断层摄影就执行手术了。”

“为什么不进行断层摄影呢?”

“财前教授认为佐佐木先生的贲门癌只是早期癌,完全没有转移肺部的可能,因此不需拍摄。”

财前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旁听席上传来“疯子!”、“乱说话!”的叫骂声。审判长则命令在场人士肃静。

“这么重要的事实,你为什么隐瞒到现在呢?”关口追问柳原。

“我考虑到本校与财前教授的名誉,再虑及自己的立场,实在无法出面为上诉人作证。我想,只要隐瞒不说,就能争取自己在医局中的地位和未来的前途,这样,我就完全说不出口了。可是,刚才财前教授意欲将他自己的过失嫁祸给我,因此我改变想法了。教授这么做实在太过份!太过份了!”

从第一审以来,柳原积压了两年的忍耐与屈辱,顿时倾泻而出。

“这是本案审理的重点,我想再次请教你,财前教授两次驳回断层摄影的建议,这表示他在手术之前并未发现癌症转移肺部,是吗?”

“没错……”

“但是财前教授唆使你作伪证,证明财前教授曾注意到转移,是不是?”关口步步逼近。

“是的,我受到教授的唆使,不论是第一审或第二审,只要证人出庭的日子将近,教授就会叫我到教授室或他家,要我尽早交出学位论文,其实是在暗示我,只需作证说教授曾注意到肺部转移问题,就可获得学位。我太需要学位了,所以,只好乖乖遵照教授的话……”

“你在胡说些什么!别以为我不出声,你就可以在那儿大放厥词!”财前出声打断柳原的证词。

“被上诉人请勿任意发言。”审判长告诫财前。

关口继续讯问:“是否还有其他事实,使财前教授唆使你作伪证呢?”

“有。对于手术后的突发状况,教授无视病患家属多次要求诊察的呼吁,从未亲自诊视,只说是术后肺炎,指示我使用氯霉素即可。由于我深感不安,再度提出拍摄胸部X光片的建议,却再度遭到驳回。这件事就足以证明财前教授一直到最后,都完全没有注意到转移。”

“但是,财前教授毕竟是位名医,为什么听到那些症状,却还是没有注意到转移的问题呢?”

“财前教授当时完全投入到国际外科学会的准备工作中,无法分神注意病患的状况。事实上,我以电话通知教授,告知佐佐木先生发生呼吸困难时,恰巧教授正在料亭举行的行前欢送会上,因而遭到斥责,表示病患只是病况稍稍恶化,没必要小题大作地以电话通知,说他正喝得在兴头上,少来扫兴。因此,教授说出发前曾叮咛我注意肺部转移,这些话根本都是虚构的。”

柳原回答完毕后,关口立刻转向财前:“如何?根据柳原证人的证词,财前教授在手术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问题,不仅一次驳回断层摄影的建议,甚至二度驳回;更有甚者,对于报告病患突发状况的电话,还回答说自己喝得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真有这么回事吗?”关口字字切中要害。

财前紧绷着脸,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我实在无法理解柳原医生为什么突然翻供,净说些我毫不知情的话。我想,他大概因为学位论文与兼职两头忙,太过疲劳而导致精神衰弱,我认为他有必要进行精神鉴定。”

他恶狠狠地瞪着身高只到自己肩膀、一副穷酸样的柳原。

柳原厚重的眼镜下,圆睁着双目:“我没有精神衰弱,更没有失心疯,我是痛下决心,决定说出实情!”他吶喊辩解着。

国平律师“啪”的一声双手拍桌:“实情?那么,柳原证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两年之间,你说的证词都是谎话,今天说的才是实话?”

“我没有任何证据,我凭良心发誓,句句实言!”柳原双颊痉挛着。

河野律师突然起身:“需要精神鉴定之人,有什么良心可言!没有任何实质证据,就想翻供,胡乱编排证词,小心我告你作伪证!”他恫吓地吼着。

关口也愤然拍桌说:“你竟敢说柳原证人作伪证,本方才要告财前作伪证!”

双方激动地你来我往,旁听席则传来一阵阵怒骂声,后排的旁听者忍不住站起来,法庭内陷入前所未有的纷乱。

“肃静!旁听人如果不坐下,我将命令你们立刻退庭!”

审判长严厉的声音一出,旁听席总算安静下来。

审判长望向柳原:“柳原证人,你应该深切了解法庭的神圣与司法的严正,究竟为什么要推翻以往的证词,你的心境变化是什么呢?本庭想听听看。”

审判长平静中带着严厉的语气,字字刺痛柳原的心,柳原顿时哑口无言。

“我再也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因此,我想秉着自己的良心,阐述事实,对于过往说谎、作伪证的行为,我愿意承受任何惩罚,绝不后悔。”柳原垂下头。

审判长与左右陪审法官商议后表示:“今天,柳原证人的证词内容十分重要,本庭仔细考虑其真实性,判定其为事实。双方律师若有新证人,或是新的证明文件,请在一个月内提出申请。”

审判长话说完,便在一片诡谲的气氛中宣布休庭。

柳原的穷酸公寓中,关口面对一时情绪难以平复的柳原,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

“有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刚才在法庭上的证词?你快想想!”

“我想不出来。我不知道了……我已经完蛋了。”柳原抱着头,搔着头发。

“不要轻言放弃啊。镇定点,慢慢想,你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不是吗?”关口设法安抚着柳原的情绪,“例如,医院不是都会开病例检讨会或手术检讨会吗?财前教授有没有在这些场合,针对佐佐木庸平的手术说过些什么?”

关口设法诱导,柳原终于平静了下来:“由于当时教授将要出发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非常忙碌,所以当时的病例检讨会几乎都流会了。”

“那么,他有没有在任何学术杂志上发表病例报告呢?”

“不,没有……”柳原愣愣地回答道。

“这样啊……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真话,却没有证据能够反击财前,太可惜了……可是,里见医生看到你勇敢地挺身发言,十分感动,托我代为转达,如果你今后有任何困难,无论何时,只要他能力所及,他一定会尽力帮忙。”

委托关口转达而不直接告诉柳原,这是里见的心思细腻之处。

柳原想起里见前来拜访时而自己却假装不在家的事:“不,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实话,里见医生就不需要离开大学了。”他彷佛在向里见谢罪。

“先稍作休息吧,或许就能想出些什么线索。”

“嗯……可是……”

柳原疲惫不堪,呆滞的眼神望向斑黄的榻榻米。好不容易将财前逼到这种地步,关口认为绝不能轻易放弃,因此也是一语不发。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夜幕低沉,柳原起身点灯。

“柳原学长,电报。”管理员大声喊着。

“电报?好,我来开门了。”

柳原揣测,难道是乡亲父老都知道今天的事了?他急急忙忙地打开门,收下电报。

我有证据。今晚七点二十分,我会抵达大阪车站。

江川

电报来自舞鹤综合医院的江川达郎,这封电报一定与今天早上的开庭有关,但是太出人意料了。看看时钟,距离七点二十分只剩下一小时,江川指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呢?柳原难以置信地将电报交给关口。

关口看完电报说:“这位江川究竟是谁?”

柳原简短说明,江川曾是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大约两个月前,财前教授为了换取学术会议选举的选票,将江川放逐到舞鹤。

“原来如此。那么,我们得立刻前往大阪车站。到了车站,就可以知道从舞鹤出发、七点二十分抵达的车停靠在几号月台了。”

“不,关口先生,请你在这儿等着,我单独前往就行。我会带江川先生回到这里……”柳原担心江川看到素未谋面的律师反而会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我会在这里等你们。”关口重新坐下。

柳原仪容未整,便匆匆飞奔而出。

七点过后,正是交通的高峰时间,大阪车站挤满了乘客,各个月台都人潮汹涌。

柳原查询了一下从舞鹤出发、七点二十分抵达的电车,原来是天桥立为起点站、大阪为终点站的“桥立号”列车。他立刻赶往这班列车停靠的月台,列车十分钟后才抵达。他取出口袋中的电报,“我有证据……”——江川与这件事毫无瓜葛,究竟握有什么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证据呢?柳原完全想不透。

月台广播通知电车进站了,乘客一股脑挤下车。柳原不知道江川坐哪一节车厢,因此站在靠近中央出口的月台处,仔细瞧着东西两方的出口。江川人高马大,在这种时候正好派上用场。柳原在纷纷下车的乘客当中,拚命寻找着江川。约半数的乘客下车后,他才看到江川瘦高的背影。

“江川!”柳原隔着人群大喊,被人群推挤着向前的江川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没想到柳原会前来迎接,惊愕地瞧着柳原,然后拨开人群,跑向柳原。

“柳原学长,你终于……”话才说到一半,他已伫立在柳原面前。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无法原谅他……”柳原哽咽着,胸口一阵燥热。

“我了解……我也是在毫无理由之下,突然接到教授命令,被放逐到舞鹤的……”江川咬牙切齿。

两人在人群杂沓中,宣泄出他们对财前的愤怒与憎恨。

“江川,你传电报给我,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早上开庭的内容呢?”柳原一边走出混杂的人群,一边问着。

“我在广播新闻中听到的。”

“你所指的证据是什么呢?”

“先找家没什么人的咖啡厅或餐厅吧,不,还是去柳原学长家比较安心。”

“最好是这样,不过不瞒你说,上诉人的律师在我家,正等着你呢。”

话才说完,江川便一脸不知所措:“真伤脑筋。柳原学长,我来这儿只想对你一个人说,而且我还是瞒着家人来的。”江川父亲在大阪的阿倍野开业。

“我完全了解你的立场。我之所以愿意说出实话,就是因为那位律师的正义感与热情感动了我。他是律师,绝对保密。所以,能不能到我家呢?”

柳原设法说服江川,江川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你都这么说,我们就走吧。”

两人加快脚步,走向检票口。

走出大阪车站,招了辆出租车,来到位于东淀川的柳原公寓。走上二楼房间,关口已经等候多时。

“正等着您大驾光临呢,我是关口律师。”关口自我介绍道。

江川在关口对面坐下。

“你在电报中提及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关口镇静地开口问道。

江川顿时有些踌躇,小声嘟囔着:“医局的抄读会记录。”

“抄读会记录?”

“是的。当天我负责记录,所以记得一清二楚。应该是佐佐木先生手术后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吧。财前教授曾提及佐佐木先生的手术,记录上应该还留着。”

关口眼神闪耀着光芒,靠近江川。

“可是,刚才在出租车中我们才谈到,当时教授忙着出国,几乎都流会。我绝不会缺席抄读会的。那次抄读会,我记得是金井副教授讲述肺癌,不是吗?”柳原质疑着。

“那是你记错了。佐佐木先生手术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教授原本宣布休会。但是突然有空,于是决定十一点举行抄读会。因为是临时通知的,所以有空的医局员才参加。柳原学长当时好像有门诊,还是正好有其他工作,无法抽身。我说的记录,就是那次抄读会的记录。”

柳原这才想起,佐佐木庸平手术后隔天,的确曾轮值门诊,门诊结束后他便立刻前往佐佐木庸平的病房诊察病况了。

“当时的抄读会记录的是什么,你记得吗?”关口急着问。

“那次的主题是关于美国的贲门癌手术成果,那天的抄读会负责人介绍论文结束后,财前教授为了将之与自己的贲门癌手术成果作比较,稍微提及了佐佐木先生的手术。”

“财前教授怎么说呢?”柳原提高了声音。

“我不记得确切说法,但是从他的谈话中,可以确定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

“江川,这是真的吗?你没有记错吗?你确定?”柳原紧抓住江川手臂。

“我确定。这项事实,我从未告诉任何人,只放在自己心中,就连被调往舞鹤时……”

柳原想起当时他到大阪车站为出发前往舞鹤的江川送行,酩酊大醉之际,江川曾语无伦次地说:“连我都知道教授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此时,他恍然大悟。

“所以当时你才……”

“是啊。当时我被放逐到乡下,同样选择了沉默。可是,如果没有证据,柳原学长就会被认为精神错乱,医师生涯可能就此结束;而财前教授却会在牺牲柳原学长的情况下,赢得胜诉。一想到这儿,我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了。”

“那项抄读会记录在哪儿呢?”关口询问证据的放置场所。

“第一外科医局的资料柜中。”

“医局当中啊,这难办了。好不容易才想到的证据,该如何才能得手呢……”

三人沉默许久,江川开口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我虽然被派到舞鹤,但是依旧隶属于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我可以利用医局人员不多的时候,悄悄出现在医局,就说自己正巧回大阪,顺道来医院看看,乡下医院都读不到外国学术杂志,太无聊了,假装去医局翻翻新学术杂志或文献,就可以顺便从数据柜中取出记录了。”

“可是,你明明应该待在舞鹤,却突然出现在医局,反而容易引人起疑,还是我去拿吧!”

柳原想到医局的人看待自己的眼光,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是又不想给江川带来麻烦。

“不妥吧。那是前年的记录,得花点功夫才找得到。我是前任抄读会记录负责人,若有万一,我可以说自己忘记整理了。换做柳原学长的话,反而不自然,甚至如果不幸碰上黑心医局长,你就一步也别想再踏进医局了。”

江川说完,关口开口了:“我可以了解柳原先生想亲自取出记录的心情,但是为了预防事迹败露,我们还是拜托前任记录负责人江川先生吧。”

“我知道了。只要取得抄读会记录,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江川精神振奋地说着,“不过,麻烦您别透露我的姓名。虽然说我离开舞鹤,可以说已经放弃了医学者的将来,打算继承家父的事业……但还是麻烦您别透露我的姓名。”

“我知道了。我会十分注意,避免造成您的困扰。可是,这份抄读会记录,能否麻烦您明天设法取出呢?如果让财前抢先一步,就前功尽弃了。”

关口一边说着,一边担心这份抄读会记录财前是否已经完全忘记,是否能够原封不动地存留在医局当中?如果还留在医局当中,江川是否能够顺利取出?

审判长宣布开庭,关口立刻起身。

“上一次开庭,柳原医生的证词欠缺证据。今天,本方取得证据,足以证明其证词的真实性,在此向庭上提出。”

他交出一份厚厚的笔记,封面写着《第一外科抄读会记录》。审判长翻开贴示红色卷标的页面,左右两位陪审法官也靠了过来,读著书面证据。

良久,审判长终于抬起头来,向河野、国平开口问道:“上诉人律师提出这项证据,你们承认这项证据吗?”

法官随即递出抄读会记录。

国平快步走向审判长席,接过书面证据,返回座位,财前也向前靠近。

浪速大学第一外科 抄读会记录 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三十日

主题 关于美国贲门癌的手术成绩

负责人 黑田俊二助手

记录 江川达郎

山田助理:“今天的抄读会将介绍刊载在美国癌症专业杂志《癌症》一九六四年五月号中的论文,这是一篇纽约医院迦洛克医生所写的论文,论文题目为《贲门癌手术方式与成果》,论文介绍完毕之后,再进行讨论。”

(以下为论文要旨)

关于贲门癌手术,经调查上百件病例的手术方式,并针对不同的手术方式、施行手术后的营养吸收状态与转移成果,在此提出报告。

百件病例所进行的手术方式,大致分为三种手术方式:柏朗吻合、食道·空肠吻合、空肠间置式。各项成果请见附表……

财前板着脸,跳过论文部分,翻找论文讨论的部分。如果自己有不经意的发言,得以证明柳原的证词,最有可能出现在论文讨论的部分。可是,抄读会并非病例检讨会,目的旨在介绍外国论文,绝不可能论及手术病患的事情……财前内心一边极力否定着,一边快速翻开记载着自己发言的质疑应答页面——

财前教授:“那么,无论是在手术后的消化吸收,还是五年的长期活命成绩上,迦洛克医生的结论是食道·空肠吻合最佳。但是长期活命成绩是百分之四十二,有点太过粗略,我所设计的财前式吻合,超过百分之六十。”

山田助理:“调查美国以外的数据,本校研究室的数据是世界第一,而且教授的财前式吻合,手术时间也更短。”

财前教授:“我的手术方式需要高超技巧,并非泛泛之辈就做得来的。”

佃讲师:“教授昨天的贲门癌手术,两小时就完成了呢!”

财前教授:“没错。昨天的手术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X光片的判断十分正确,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经完全摘除,可说是永久治愈了。”

读到此处,财前的脸上血色尽失……我怎么说出这种令自己毫无退路的话!国平与河野律师瞬间也脸色大变。

“怎么办?这项书面证据……”国平嘶哑地嗫嚅着。

财前已然全身僵硬,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阵恐惧与不安朝财前狂袭而来——糟了,可能会败诉!

“对方提出这样的证据,当庭直接承认与否,都对我们不利,想办法延到下次开庭,争取时间吧。”

河野快速说完,面向审判长席:“审判长,这份书面证据出现得太过唐突,无法当庭承认,恳请延期审理。”

不愧是律师公会会长,他丝毫不显屈居下风的劣势,依旧架势十足地提出申请。

审判长与陪审法官讨论片刻之后宣布:“书面证据的资料并非大量,本庭认为当庭即足以得出结论,因此,针对书面证据成立的认可与否,本庭驳回延期审理的申请。”

“那么,请给我们十五分钟的讨论时间。”

河野的强烈要求获得许可,被上诉人席上,国平与河野包围着财前,聚头议论著。法庭内一时之间安静得令人无法喘息。

“财前教授,怎么办?是要彻底否认书面证据内容呢?还是佯装不知情?”河野与国平逼着财前做出判断。

“佯装不知情……身为教授,怎能佯装不知呢?都到这种地步了……否认,绝对、彻底地否认!”

财前彷佛在呻吟般,感觉坠入了自己设下的虚伪陷阱中,动弹不得。旁听席上,岳丈又一直盯着财前等人讨论的情形,焦躁不安。

河野说:“既然都走到这步田地了,不管书面证据内容怎么写,现在也无法否认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了。那么,就硬着头皮,彻底否认吧!”河野彷佛要财前觉悟般地坚定他的意志。

讨论时间结束。

“财前被上诉人,请到前面来……”审判长命令道。

财前压抑着慌乱的心情,站到证人席前。

“你承认这项书面证据吗?”审判长的声音十分严峻。

“这是我所负责的第一外科的抄读会记录,这点我承认,但是我不承认内容,因此,对于内容真伪,我会力争到底。”

财前回答后,关口律师立刻申请对财前的讯问,审判长认可。

关口直视财前:“你刚才承认这是第一外科的抄读会记录,但是不承认内容。你不承认内容的哪一点呢?”这尖锐的语气彷佛刑事案件中追逼犯罪嫌疑人的检察官一般。

财前面露怒色:“这是第一外科的保管物品,竟然没有经过身为教授的我的允许就私自带出,成何体统!你以为你是谁?你们必须坦白,记录是在何时,又由谁如何擅自带出的?”

“现在的问题并非如何取得抄读会记录,请别顾左右而言他。记录的第三十四页第五行写着‘昨天进行贲门癌手术的病患’,这句话中的病患,指的是佐佐木庸平吗?”

“无可奉告。这项记录又不是我写的,更何况记录中并未明载是佐佐木庸平。”

财前从刚才的冲击与绝望深渊中慢慢恢复,无论如何,绝不认输!刚强坚忍的意志力,逐渐展现在他的言语之间。

“那么,第三十五页第二行,你说:‘这也是我的得意之作。X光片的判读十分正确,就是局部性的早期癌,我已经完全摘除,永久治愈了。’这是指哪位病患的贲门癌手术呢?根据本方的调查,这项抄读会是五月三十日举行的,前一天在第一外科中,只有佐佐木庸平先生接受贲门癌手术。”

“是吗?”财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绝对不会错。你说:‘佐佐木先生的贲门癌是早期癌,没有转移现象,已经永久治愈了’,你承认这个发言吗?”

“可是,记录当中,我从未提及没有转移现象。”

“局部性的早期癌,只要说是永久治愈,就只能解释为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的现象,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记录当中,我从未提及‘没有转移现象’这样的字眼。”

财前紧抓关口讯问的漏洞狡辩,设法争取时间。

“无论你的用词为何,你承认记录上自己的发言内容吗?”关口敏捷地反问,不让财前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不,我不记得所记载的内容,所以只能否认。”

“你说什么?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抵赖到底啊?好!我有证据,可证明这份记录是你的发言。”

关口一说完,大步走向旁听席。旁听席后排的角落坐着柳原,柳原旁边则是设法避人耳目的江川。关口来到江川面前,周围的视线齐聚在江川身上。从舞鹤悄悄溜出的江川,惊惧地低下了头。

“江川先生,你刚才都听到了,财前教授不承认这份抄读会记录的内容。对于造成你的困扰,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们希望请担任记录的你,能证明记录内容无误。”

关口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深深地鞠躬恳请江川,旁边的柳原也开口了:“江川君,不好意思,我也拜托你……”他自觉对不起江川,表情扭曲地恳求江川。

江川虽然一时全身僵硬,闭眼不动,但是……

“好的,我愿意作证。”他总算下定决心,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关口来到证人席前。

财前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江川,你!连你也……”

财前一时忘记自己身在法庭内,破口大吼。这些医局人员原本个个绝对服从自己,像一颗颗棋子般操纵自如。然而此刻,不只柳原,竟然又有一人胆敢朝自己放冷箭,愿意出庭作证……一股震惊直蹿财前全身。面对财前的震怒,江川虽然有些裹足不前,但是,关口立刻向法庭提出申请,让江川成为当庭证人。法官裁示许可,江川宣誓完毕之后,关口随即开始讯问。

“你目前的工作地点在哪里呢?”

“舞鹤综合医院。”

“何时赴任的?”

“今年十月一日,我前往舞鹤综合医院工作。不过,我还是隶属于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

“你担任医局抄读会的记录,一直到什么时候呢?”

“从前年四月到今年十月出发前往舞鹤之前,我一直担任记录。”

“所以,这份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三十日的抄读会记录,是你负责记录的?”

“是的,没错。”

“那么,第三十四页到三十五页的内容中所论及的贲门癌病患,究竟是指哪位?”

“那是当时在第一外科住院的佐佐木庸平先生。”

“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手术后隔日,财前教授在抄读会中阐述佐佐木先生是早期癌,并表示已经永久治愈了,这是事实吗?”

“是的。贲门癌的病例并不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财前教授确实这么说过,我的记录没有错。”

他清楚地回答,旁听席上倏地一阵哗然,一些人纷纷喊道:“你确定吗!”、“事关重大,发言要谨慎啊!”关口在纷闹声中,再度面向财前。

“财前教授,记录负责人江川证人已经证实记录确实无误,证明你曾经说过这些话,你怎么解释呢?难道你还想狡辩,佯装不知吗?”

“不论江川君如何说,我就是不记得自己曾说过那样的言论,既然不记得,我只能回答说不知道!”财前严辞反驳。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未曾说过这些话吗?”

财前静默不语。关口认为自己已经获得这项书面证据的证明,正打算结束讯问,财前的额头直冒汗,满布血丝的眼神突然扫向审判长席上的抄读会记录:“当时,我并不在场……”财前似乎想到了什么,正准备铺陈。

“什么?你不在场?”关口愕然地反问财前。

“是的,我不在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么,这里所记录的财前教授,究竟是哪位财前教授?”

“当然是我本人。但是,记录病患情形时,鹈饲医学部长正好有急事来电,我便起身离座,接下来就交由佃讲师主持了。”

抄读会记录上,的确在那之后全无财前的发言。

“无论你是否起身离席,你的发言内容攸关本案件重大事实,而且也确实记载于会议记录当中。既然你未曾发言,为什么会记载进记录当中呢?”

“应该是记录负责人补足我说到一半的话,擅自归纳总结了吧。抄读会的记录是记录大纲,所以,我想一定是记录人将我所说的早期癌草草解释,或是假借他人的话语,才写成永久治愈的吧!”

“不过,你承认自己曾说早期癌,是不是?”

“没错。手术剖开腹腔时,任何人都会判断那是早期癌,其他的事情因为我中途离席,一概不知。”财前一派镇定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说着。

“江川证人,真的如同财前教授所说,那时他因为接电话而中途离席吗?”

关口难以置信地问着,江川思考片刻,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么说起来……”

江川脑中浮现影像,不记得是何时了,抄读会的途中,鹈饲医学部长来电,财前仓皇起身。国平见机不可失,立刻起身:“江川证人,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实,请你冷静想想。财前教授真的说出‘永久治愈’的字眼了吗?还是其实是财前教授中途离席,你自己判断而归纳总结的呢?”

“不,那时……不,教授的确说了‘永久治愈’的字眼……我不会记录教授没说过的话。”尽管结结巴巴的,江川仍旧不改证词。

财前的身子稍稍向前倾,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紧盯着江川。

“江川,假设、假设喔!我曾说过永久治愈,我应该是说依据我的手术方式,也就是将手术分两次执行,可期待永久治愈的效果。如果你曾录音,再依照录音来记录内容,我当然没话说,但是这只是记录大纲,你能确定这份记录绝对正确无误吗?”

江川搜寻着反驳财前的字眼,满脸涨红,眼神飘忽不定、慌乱无神。他突然想起,财前接到医学部长召唤的抄读会,并非这次抄读会,那次抄读会上财前亲自介绍论述血型与胃癌关系的德国文献,他察觉到财前偷天换日,巧妙地置换中途离席的事实的企图。

“教授,您太过份了,您想篡改事实!这次抄读会的时候,您绝对没有中途离席。您的发言,就是记录当中所记载的内容。您说谎,您想陷害我。不!不仅如此,您对不合自己心意的医局员就随便编派理由,将其踢出医局,或是不给研究主题,甚至为了赢得学术会议选举,任意将医局员调派到地方医院,换取选票。您的所作所为,令人不齿!”

江川原本与柳原相同,个性懦弱,但是成为意料之外的证人后,一站在法庭上却狂乱地吶喊起来。

“审判长,请命令江川证人退庭,这明明就是精神错乱。”骚动不安的法庭里,国平向审判长提出申请。

审判长颔首道:“江川证人,请冷静!请避免出现与本案无关、毁谤个人的言词,请冷静回答。否则,本庭将命令你退庭。”

关口连忙制止江川,但是,江川却对着财前继续高声吶喊:“教授,难道这是您为人师表的态度吗!你,你根本没有资格当教授!所以,你才会发生这种误诊的疏失!还有,在教授选举的时候……”

江川正欲继续说下去,审判长出声说:“本庭命令江川证人退庭!”

法警立刻押着江川肩膀,费了一番手脚,才将激烈抵抗的江川带出法庭,柳原从后门奔出法庭。

江川被带出法庭后,法庭内呈现出一片暴风雨后的宁静。

“那么,本庭讯问财前被上诉人。”审判长的声音划破宁静。

法官面前摆着抄读会记录:“这份记录当中,你曾说过‘早期癌’以及‘永久治愈’这两个词,你承认吗?”

“我记得自己确实曾说过这两点。”财前回答道。

面无表情的审判长脸部肌肉微微牵动:“但是,事实却非如此。佐佐木先生的贲门癌,依据近畿癌症中心都留鉴定人的病理检验结果,是因为血管侵袭的进行癌。”

“那是结果论。手术时以肉眼检查,断定全无转移到其他器官的迹象,所以更确定是早期癌。”

“是吗?那么,你什么时候注意到或怀疑本案所涉病例有肺部转移呢?”

“这个嘛……并没有所谓的时间点,癌症治疗必须经常注意转移问题……”

“所以,转移可以说是基本常识,因此本案所涉病例并无确切的时间点,足以明确证明你曾怀疑转移?”

“可是,即使有明确时间点,那位病患的癌性肋膜炎恶化速度,已经超越现今的医学常识,根本不可能救治。虽然十分不幸,但是实在无法避免死亡。虽然现今的癌症研究日新月异,面对本案所涉病例的病患,只能举双手投降。医生并非万能之神。”

“了解。最后一个问题,你口口声声说你曾怀疑肺部转移,但是龟山君子、柳原证人以及刚才的江川证人的证词,都执反对之词。你有什么看法?”财前彷佛被人揭开疮疤般,一时语塞,无法立刻回答。

“你如果不想回答也无妨。以上是本庭的讯问。”

财前脸色发白、一语不发地从证人席上返回自己的座位。法庭内鸦雀无声,气氛诡异。审判长看看关口、河野和国平说:“上诉人律师,被上诉人律师,还有任何需要调查的证人,或是书面证据的申请吗?”双方律师都摇摇头。

“本庭宣布审理结束。两个月后,本庭将于明年的二月十五日宣布判决。”

审判长说完,便结束了上诉审的证据与证人讯问。

在东住吉佐佐木良江的公寓中,有着两间六迭大的房间与狭窄厨房,虽然简单,却是新屋。最后一间房的壁橱上,摆着小小的佛坛。

长女芳子准备着晚饭,看看时钟,才五点半。今晚关口律师将来访,所以,在共同贩卖所做生意的母亲与大哥,会比平时提早返家用餐。家计拮据,晚餐是粗茶淡饭,便宜的卤鱼与味噌汤,但是正在后方六迭房里念书的小弟,今年高中一年级,正是食欲旺盛的年纪,因此芳子多做了一份煎蛋卷给他。多节省一颗鸡蛋钱,就能提早归还积欠关口律师的诉讼费。

“我们回来了。”

良江与庸一进门后,小弟勉彷佛等待已久似的从书桌前起身。

“肚子饿扁了!吃饭啰!”

庸一将包着账单与算盘的包袱放在榻榻米上,坐到餐桌前。

“辛苦啦!今天的生意怎么样?”芳子一边盛饭,一边问着。

“别说了!净卖一些零码布,说什么要做裤子或围裙,都是些蝇头小利,哪有什么赚头!”庸一一副再也不想插手的模样。

母亲良江抚着疲累酸痛的肩膀说道:“但是,我们母子四人毕竟还能填饱肚子。虽然劳烦关口律师很多,但官司能坚持到今日,这都得感谢我们能在共同贩卖所有点事做,而且明天就是宣告判决的日子了……”

话说完,良江与三个孩子面对餐桌而坐,然而一想到明天的判决,她就食不下咽。三个孩子似乎也是如此,不似往常嘻嘻哈哈,用餐时几乎没什么交谈。

门口响起“打扰了”的声音,关口律师到访。

“关口律师,就等您的到来,请进……”良江请关口律师坐到垫子上,吩咐芳子倒茶。

“不必客气。明天就是宣判之日了,大家总算撑过来了。”关口体恤着大家。

“明天的判决没问题吧?”良江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认为这次对于上诉人有利。我们质疑手术前后是否进行了检查,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都做出十分严正的鉴定,我想,应该不可能像第一审那样,仅以‘本案是罕有病例、超越现代医学水平,视为不可抗力’为理由而草草结束。至少,手术后的处置方法是我们可追究责任的地方。”

关口说完,长子庸一开口说:“正木副教授对于手术前的胸部检查鉴定、都留博士对于切除胃部的病理检查鉴定以及长谷部教授的化疗主张等,虽然都是非常不错的医学理论,但是听起来却过于理想化;我深深记得财前方面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的竹谷教授所说的现实论——他说:‘如果必须针对每一位病患都做详细的检查,依目前大学附属医院的能力看来,诊疗机制将会因此而停摆’。听了那番证词,我实在无法放心啊!”

“那当然也是一种看法。可是,请想想事实认定这一点。这次有病房的龟山前护士长做出有利于我方的证词;最后的当事人讯问中,柳原医生也终于良知觉醒,推翻以往的伪证,证明财前教授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更有江川医生提出的抄读会记录,那是不动如山的证据!这么多的证据,我想审判长的心证绝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关口试图减轻庸一的不安。

“柳原医生、龟山护士长、江川医生愿意下定决心,为我们作证,但是,柳原医生会不会受到作伪证的惩罚啊?”良江担心柳原的处境。

“民事诉讼不同于刑事诉讼,除非行为太过恶劣,否则是不会问罪的。柳原医生的良知觉醒,说出真话,审判长会酌情处理,应该不会被判伪证罪。我反而比较担心他在大学里的处境,所以曾多方询查,发现柳原医生从讯问那天起就很少出现在大学里了。”

“这么说,柳原医生也与里见医生一样,得离开大学吗?”良江郁郁不安地说,她凝视着亡夫的牌位,“律师,医疗官司的胜负,为什么必须花费那么长的时间,不断重复繁杂困难的医学理论或证据,甚至还得连累里见医生、柳原医生,让他们左右为难。要是无法胜诉,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啊?”

良江再次想起上回败诉时,那种彷佛坠入黑暗深渊般的感觉,感到一般强烈的不安,三个孩子倚着良江,望向关口。

“关于这点,我们原本主张,如果手术之前能够发现转移灶,就能拟定治疗计划,进行各项检查,并执行手术中化疗。但是万一这一点无法获得认可,我预备主张如果手术后曾做过这些检查和诊疗的话,至少可以存活一、两年,我想如此一来,法院方面也应该会认同。”

关口安抚着良江,但是却回想起过去的医疗官司中,几乎没有病人方面获得胜诉的前例,如果这次上诉审又败诉的话,自己孑然一身也就算了,但佐佐木母子四人又该如何自处……

财前妇产科前依旧热闹活络,三层楼高的建筑、九十坪的医院前,停满了私家车和出租车。推开玄关大门进入诊所内,候诊室里挤满了病患,有酒家女,也有怀孕的主妇,她们都看着电视或妇女杂志,耐心候诊。

柜台的护士看到财前五郎,小心地说:“院长现在正在看诊,我为您通报一声。”

财前只回答说自己在候诊室等着,便在空位上坐了下来。明天即将宣布佐佐木庸平官司的判决结果,他为了与岳丈又一、河野、国平律师商量,从在东京举行的学术会议总会回来的途中,顺道造访。

诊察室以玻璃隔间,偶尔传出娇嗲声或哭泣声,每当有声响传出,财前都会想象又一晃着那海怪般的光头,站在妇产科的内诊台上,面对产妇张开双腿、裸露出的女性器官,彷佛视若无睹地插入子宫内视镜,使用洗涤液清洗阴道,像是疏通一道道沟渠一般。庆子也曾经怀过一次孕,但是没有告知财前便自行找家医院堕胎了,然后才面不改色地对他说:“我把你的孩子疏通了。”

“久等啦。今天的疏渠工作有点棘手,其余的病患我请人代诊了。”

又一浑厚的声音传来,他走向隔着中庭的后方住家,进入和室后脱去和服外的白袍:“听说学术会议第一次开总会,开会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没什么。第一次总会就是新旧会员交接,互相打打照面,没什么大事。不过,一踏入学术会议会馆时,还真是百感交集。会后的派对中我见到不少从未有机会与之交谈的大人物,我还和他们打招呼或聊天呢!”

“不错呀,全国大学赫赫有名的人物齐聚一堂……我也不能老窝在这儿,一天到晚替这些女人通水沟,也该去见识见识。”

财前又一自从开业以来,虽然累积了不少财富,却无法获得名声。所以虽然竞选已经过了三个月,但女婿初次出马就当选学术会议会员,还让他沉浸在兴奋喜悦当中。

“承蒙父亲大力相助,女婿才有今天的成就,真是非常感谢。可是,接下来有不少文部省的研究经费分配委员会、各种审议会等杂务,恐怕得经常自费上东京,希望明天的判决能够胜诉,早点结束官司。”

话才说完,又一脸色突然一变:“说到判决,那个从旁听席跳出来、像疯狗乱咬人似的推翻我方证词的家伙柳原,你打算怎么处置?”又一半带责备地揶揄财前监督不周。

财前面色凝重地说:“那天以后,他就告病请假,根本不曾出现在医局过。他等于被赶出大学了,兄弟学校和医院,反正象样一些的地方不都会收他了。”

“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他如果乖乖听话,不仅是学位论文,甚至还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缘,现在全泡汤了。野田药局要的可是身为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医学博士的女婿啊!”又一说完清了清嗓子,并喝了口茶。

“另一个擅自拿出抄读会记录的家伙呢?”

“当然是严重处分。我将他从本大学医局开除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财前心里却在担心医局内保管的抄读会记录,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取走的?或许在医局员当中,不仅柳原与江川在阵前叛变,还有其他倒戈的医局员正背着他酝酿发起医局内乱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国平律师的身影出现了。

“怎么不见河野律师呢?”

“嗯,临时有贪污案件要讨论,无法抽身,今天……”他一边解释,一边坐到两人面前。

“怎么样?明天判决的预测是?”又一迫不及待地插话。

“最近每到法院,我都努力搜集情报,并且与河野律师慎重研讨,我们有信心能够胜诉。”

“你有什么根据吗?”财前得听听理由才能接受,他十分慎重地反问。

“佐佐木方面虽然拉出龟山君子,又取得抄读会记录,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彷佛胜券在握般地指出财前教授并未注意到转移现象;但是,我们反过来想,若真的注意到转移现象,手术后却怠慢不理,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如果是您没有注意到,反而更能认定为误诊误疗,而这是医学上不可抗力的因素啊。”

财前深觉自尊心受损,露出不快的神情,又一说:“原来如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他秃溜溜的头闪闪发光,大笑着。

“可是,没有注意到转移现象,难道不会被解释为疏失吗?”财前更小心翼翼地询问。

“根据竹谷教授的鉴定,那个胸部阴影不到一厘米,即使执行断层摄影,也无法判别是否是癌症的转移灶,所以这个部分是没有问题的。最近的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医事评论家的文章,文中指出,这次官司的争议为癌症转移灶是否于事前发现,可是,若是只因没有鉴定出转移就要遭到误诊处置的话,全日本的医生就都要丢掉饭碗了。”

“所以,无论是没有执行手术后的病理检验,还是病灶整体的检验,都没有理由指责我。手术后第一周出现的呼吸困难,没有拍摄X光片也一样……”

财前突然踌躇不定,话说到一半,国平便接着说:“佐佐木方面虽然强硬地主张手术后第一周发生呼吸困难时,只要拍摄X光片,就可看见胸部积水,进而判断罹患癌性肋膜炎,并立刻用抗癌剂治疗;但是化疗的效果尚未确定,甚至有毫无疗效的说法,所以您没有采用化疗是能免除法律责任的。最严重的状况就是与第一审相同,只会追究医生的道义责任罢了。”

国平轮流看着财前五郎与又一,财前听完,对明天的审判结果,又觉得信心十足了。

冬日澈净的阳光中,大阪高等法院高高地耸立着。财前下了车,抬头望向眩目耀人的青铜圆形屋顶,然后随同河野、国平律师,与岳丈又一走进正面玄关。

开庭前二十分钟,民事第三十四号法庭已经挤满了旁听民众,有浪速大学医学部相关人员和医师公会的高级干部,也有曾因误诊而痛失亲属的一般民众。上诉审的判决宣告日果然气氛大不相同,法庭内充满紧张与压迫感。

财前一现身,旁听席的视线齐聚在他身上。财前坐在被上诉人席上,正后方坐着岳丈又一,斜后方五、六排处,则坐着里见、东佐枝子、龟山君子,再靠边处是庆子,而柳原则彷佛想避人耳目般地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时间到了十点,法警高声宣布:“起立!”

上诉人、被上诉人、律师与旁听者同时起立。审判长席正面的大门打开,穿着法官袍的审判长以及两位陪审法官出庭并陆续就座。

全体就座后,审判长缓缓开口说:“现宣布上诉人佐佐木良江等四人,以及被上诉人财前五郎的损害赔偿请求诉讼案件的判决结果。”

审判长庄严的声音响彻法庭,佐佐木良江与三个孩子、财前五郎一齐伫立聆听着。

“主文

“驳回原判决,被上诉人必须支付上诉人二百七十五万元。

“上诉人必须放弃其他请求,诉讼费用分八等份,其中三等份由被上诉人负担,其余由上诉人负担。”

佐佐木良江获判胜诉,她不禁热泪盈眶,而法庭内则议论纷纷。

审判长继续宣读,“考虑到本上诉审判决可能会对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接下来宣读判决理由的主旨。”

法庭内又恢复了鸦雀无声的状态。

“上诉审中本庭最重视的事项,有下列三点:第一,被上诉人财前是否注意到死者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转移灶;第二,无论被上诉人是否曾注意到,本案中佐佐木庸平的胸部转移灶是否能够确认,如果得以确认,被上诉人能够在什么时候确认;第三,确认之后,有哪些对应治疗方法,依据其治疗方法,能够存活多久。

“首先,关于第一点,被上诉人自始至终主张,曾怀疑肺部转移灶,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讲师佃友博也都作证肯定。然而,依据原第一外科病房护士长冢口君子(龟山君子)、原第一内科副教授里见修二,第一外科助手柳原弘等人的证词,以及昭和三十九年五月三十日第一外科医局抄读会记录负责人江川达郎的证词,清楚显示当时财前被告不仅从未注意到肺部转移,甚至从未质疑过。

“癌症治疗中,转移癌不同于早期癌,几乎是无法根治,因此必须在治疗之初,就拟定如何延长生命的治疗计划。本案中,里见、柳原两位医生高度怀疑胸部转移灶,并曾提醒注意,无论财前被上诉人如何判断病情,或是忙于出发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都必须考虑到万一的情况,做好万全的处置。关于这一点,被上诉人财前却完全没有注意,身为一位癌症专家医师,恐遭人讥为名不副实,判断过于草率。”

法官严正谴责财前过度自信,且又投入于欧洲行的准备、完全没有考虑到转移的可能性。

“接下来,第二点,究竟什么时候发现本案中的胸部转移灶,上诉人主张,在手术前拍摄的X光片中,虽然只看到小指头般大小,但是既然阴影已经存在,就必须怀疑是否为癌细胞转移,并进行详细检查,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鉴定人正木彻也提出,无论是阴影大小、形状、部位,都有充分理由怀疑是癌症的转移灶,如果能够进行详细的检查,例如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等,就几乎能够确认癌症的转移灶。

“但是,第一审时,鉴定人唐木丰一,以及本次的鉴定人竹谷教授判断,即使进行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等检查,像本案这么微小的阴影,要确认是癌症的转移灶,以目前的医学水平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被上诉人虽然有怠职责,错失手术前转移灶的确认时机,但是本庭不予追究其过失。”

佐佐木方面的第一项主张——如果进行断层摄影或支气管造影等检查,就得以在手术前确认转移灶的主张,遭到驳回。

“接下来,上诉人主张,手术前无法判别的胸部阴影,手术后对于切除胃部的病理检查不应只触及癌症的病灶中央部分,而必须详细检查整个病灶,彻底了解是否有转移的危险性;再者,依据鉴定人都留利夫的证词,如果能够进行病灶整体的病理组织检验,本案涉及的贲门癌就不会是被上诉人财前所主张的早期癌,而能了解到是黏膜已遭破坏、经由血管侵袭的一种十分恶性的癌症。但是,依据上诉人方面证词,全病灶的检验结果,不可能在一周内完成,至少需要两周的时间;而且,这是财前被告赴欧之后才能检验完成的。因此,本案涉及的检查方法与佐佐木庸平的猝死之间,无法判定有任何因果关系。”

上诉人主张假设手术前无法发现转移灶,只需进行手术后的病理检查就能发现,但也因为检验天数的缘由,遭到驳回。旁听者都竖耳倾听,以便获知财前的过失究竟在哪点遭到认定了。

“接下来,上诉人主张转移灶的发现时机,在手术后一周,病患发生呼吸困难、发热症状时,如果被上诉人财前能够针对主治医师柳原以及病患的要求,立刻进行诊察,拍摄X光片,就能判别胸部积水,得知病患罹患癌性肋膜炎。但是,被上诉人财前反驳由于赴欧前夕,毫无诊察时间,因此依据主治医师的报告,只能断定为术后肺炎。

“但是,医生应诊,原本为其职责所在。依据本审中里见证人的证词,以及长谷部、小山两位鉴定人的意见,本庭清楚得知,只需拍摄X光片就能诊断出因转移胸部而恶化的癌性肋膜炎。

“不过,被上诉人执意驳回里见、柳原医生的提议,完全不顾转移灶,不愿拍摄X光片,本庭认为这是医师怠慢应尽职责。”

对于手术后一周发生呼吸困难时的处置,审判长郑重判定财前有过失。

“接下来,第三点,如果能够发现因转移胸部而恶化的癌性肋膜炎。进行对症治疗,究竟能够存活多久。上诉人方面的鉴定人长谷部一三认为,只需穿刺胸部积水,注射排多癌注射剂进入胸腔内,就能立刻奏效,至少能够存活六个月以上;被上诉人方面的鉴定人小山义信认为,抗癌剂效果目前尚停留在实验阶段,有时候副作用甚至超越存活效果,所以不容易断言其效果。两方鉴定意见迥异。

“可是,癌性肋膜炎的对症疗法,惟有化疗一途,小山鉴定人也承认这一点。因此,本庭认定本案所涉的癌症能够因抗癌剂而获得疗效。如果能够使用抗癌剂,本案病患就不可能在手术后二十二日的短期内猝死,至少能够存活六个月以上。以目前的医学水平,这是可行且已经获得公认的。”

审判长的判决书还未宣读完毕,旁听席上部分医生就开始怒骂,财前也愤怒得全身颤抖。

审判长彷佛雕像一般,丝毫不动声色,只等旁听席安静下来,再继续宣读。

“根据以上各点,本庭认定死者佐佐木庸平本来得以存活至少六个月。考虑在此期间的收入等损失,这些利益损失合计一百二十六万元;此外,对于上诉人佐佐木良江等遗族的慰问金,考虑佐佐木庸平死后佐佐木商店倒闭等悲惨状况,金额应达一百四十九万元,以上为判决书主文。

“附带说明,以一般的医学常识认定,本案件为极为罕见的病例,所以财前被告的误诊,在第一审时判决为不可抗力之因素,这是适当的判决。但是手术后一周,发生呼吸困难与发热等症状时,如果能够针对病患与主治医师的要求,拍摄X光片,很容易发现癌性肋膜炎。本庭重视这点,推翻了第一审判决。虽然有人会认为,现今尚未了解该癌症的真相,就追究被上诉人的过失,或者对于医生要求过度严苛的注意义务会形成医学治疗上的阻碍,但是站在尊重生命的立场,人们将健康与生命交付医生,医生应该在可能的医学范围中,寻求所有的方法与努力,本庭相信这些努力绝非毫无任何意义。更甚的是,考虑到被上诉人为身兼诊疗、研究、教育指导等三责的国立大学医学部教授,本庭更相信必须以更高规格的道德标准来追究其责任。这是本庭做出以上判决的理由。”

严峻却合乎情理的判决。第一审时,从纯医学理论上,认定财前的误诊为不可抗力,但经由最基本的医生道德考虑,终于让佐佐木庸平的遗族获得胜诉。

“起立!”法警命令全体起立。

审判长的身影消失在正面大门后,财前茫然地伫立着;佐佐木良江欣喜若狂,飞奔到关口律师身旁。

“律师,谢谢您!我们获胜了!终于获胜了!先夫终于能够瞑目了……”

“不,并非所有的主张都获得认定,只算是部分胜诉,原本要求八百万元的损害赔偿金额,少了一大半,实在非常抱歉……”

“不,我不在意金额多少,只要认定财前那位医生的错误,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心愿就圆满达成了!”

三个孩子也都开口说:“律师,只要能够获得这样的判决,虽然失去了父亲,但是我们也能坚强地活下去,我们已经非常高兴了!”

第一审时相拥而泣的母子,现在则是因为胜诉喜极而泣,里见、东佐枝子、龟山君子等人默默地靠了过来,包围着佐佐木良江母子四人。

“里见医生,虽然获得胜诉,但是第一审后迫使您不得不离开大学,造成莫大的牺牲,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还有,东医生的千金、龟山护士长。感谢你们挺身相助,良江永生难忘……”

母子四人满脸泪水,垂下头来。东佐枝子默默不语,眼眶湿润。龟山君子开口说:“佐佐木太太,如此一来,我的良心将得以平复。珍重病患生命的良心,不是只有医生拥有,希望社会大众也能因此知道护士也有同等的良心。我的先生也非常期待今天的判决结果,我想他一定非常高兴的……”

她紧握良江的手,再度分享胜诉的感激心情。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嘈杂,原来是报社记者。

“佐佐木太太,你获得胜诉的感想是什么呢?”

受到记者群包围,拘束的良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断落泪,泣不成声。关口代替良江开口回答:“以往的医疗官司,无论是审判长或律师都是医学门外汉,常因为医学的专门知识而认定超越现代医学水平,或是以不可抗力的抽象论调断下判决,否定医学上的因果关系,不追究其法律责任。但是,这次的判决对于今后的医疗审判,不仅能指引一个新的方向,也更具有社会意义。更重要的是,能够劈开这座封建自闭的白色巨塔,针对身兼诊疗、研究、教育指导三责的国立大学教授,做出更严正的责任追究,这项判决本身十分值得赞许。”

报社记者飞快地写下重点,然后又一窝蜂地涌向财前。财前与河野、国平律师、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在一块儿,神色尚未恢复。报社记者团团包围财前,摄影记者的快门声响不停。

“教授,您对今天的判决有什么看法呢?”记者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财前睥睨着这群记者:“遗感至极啊!最近,医疗过失常引起社会瞩目,这样的判决方式如果继续下去,今后许多医生将不敢放手积极进行治疗。医疗本身原本就存在某种程度的危险,医生绝不会恶意造成疏失。而且,本案的胃部贲门癌转移至肺部的病例十分罕见,这么高难度的病例,还会遭到追究医疗过失,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费心诊治?这种态势将阻碍医学进步,无论是对病患还是对医生来说,绝非幸事。而且,说国立大学的教授就要受到更严格的审核,这算哪门子的理由?难道教授就必须‘神乎其技’吗?医疗过失应只以医生的平均水平来衡量,这样的要求太过严苛。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样的判决,我都绝对无法信服!”他大声叫道。

里见、关口、良江等人都转头看着财前。

财前见状以更高昂的声调说道:“没错!这样下去,会形成医学界整体出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医疗界将萎缩停滞!我决定告到最高法院!”

他说得振振有辞,众报社记者为了将“财前教授败诉,意欲上诉至最高法院”的新闻赶着刊登在晚报上,都争先恐后地奔出了法院。

记者离开后,法庭中突然安静空旷下来,财前胸中涌起一阵阵败北的挫折感,接着又转变成汹涌如潮的愤慨。

“河野先生、国平先生,还在那儿发什么愣?快!立刻去办上诉手续!”

财前催促着怅然若失的河野与国平,猛地站起身,身子却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了。

“怎么啦!五郎!”虽然岳丈又一扶住他,财前还是倒在椅子上。

“教授,您怎么了!”

在河野与国平身后的金井副教授与佃讲师连忙上前,从两侧扶起财前。但财前却已脸色苍白,失去意识。金井慌张地为他量了脉搏,检查眼睑结膜,发现毫无血色。

“脑贫血吗?”又一探过头来观看。

“财前君怎么了?”里见跑了过来。

里见送走佐佐木良江之后,打算与财前商量上诉至最高法院的事情,再度折返。河野、国平、又一见状作势欲阻止里见,里见却丝毫不以为意,在财前躺着的椅子旁坐下,检视着他毫无血色的眼睑结膜,忽然他的脸色大变:“赶紧做胃部X光摄影,非做不可!”

里见注视着财前苍白的面孔,对金井与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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