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条小巷子里,一具男尸以卧姿横呈,周身上下伤痕累累,周围地面铺面了血迹。高亚楠把尸体翻过身来,周巡赶过来,叼着烟看了眼死者的面孔,“咦”了一声。

恰逢关宏峰和周舒桐走进现场,关宏峰见到尸体,一皱眉,直接叫出了名字:“齐卫东?”

高亚楠侧过头,悚然道:“认识的?”

关宏峰点点头:“他叫齐卫东,是当初梅市口一带的流氓头子,后来被捕也是按涉黑定的罪。我记得那时他好像有个老母亲刚去世,服刑期间老婆和他离了婚,带走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高中快毕业了。”

高亚楠皱起了眉:“你们很熟还是怎么的?”

“是熟。”关宏峰面无表情地道,“我抓的。”

那头周巡打电话去问了,证实齐卫东是昨天早上刚放出来的,也不禁感慨了一句:“也真够倒霉的,这出来才一天……”

高亚楠测了肝温,补充道:“确切地说,一天都不到——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两点左右,瞳孔浑浊与尸僵程度也匹配。打击伤,刀伤……刀伤中还有戳刺伤和划砍伤,不晓得是不是同一把凶器,要验了才知道。这么多伤口,仇家报复?”

关宏峰伏下身仔细看了看伤口,断言:“是不是仇家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止一个人。”他说完这句,就好似嘴上上了把锁,忽然就闭口不言了。

周巡抓耳挠腮,把烟屁弹到警戒线外,掸掸手:“行,人归亚楠,现场留给技术队。老关,咱俩溜达一圈,重温下搭档的光辉岁月,怎么样?”

俩老伙计搭档的效率让周舒桐目瞪口呆,他们很快从某家理财公司里揪出来一个地痞小头目,叫幺鸡,看守所VIP客户,常年扛着清欠公司的招牌放高利贷。

他们去的时候幺鸡正带着一帮小弟堵人家门,看到两个人,条件反射地腿都软了,跑也不敢跑,有什么说什么。据幺鸡说,昨天就是他去接的齐卫东,接完人就在红塔西路火锅店里吃了顿饭。当时幺鸡怕他这位“前大哥”手头紧,还特意拿了一万块钱出来,说是给他先应应急。

周巡和关宏峰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问:“他收了?”

幺鸡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道:“为啥不收?不过饭吃到一半,他忽然说要走。我看他喝了点酒,又不知道他有没有地方落脚,还派俩弟兄去追他,结果倒好,每人挨了几拳,都给揍回来了,也不知道后来往哪儿去了。要么憋太久,去找地儿泻火了?”

他说完猥琐地“嘿嘿”了两声,还问东问西,周巡摆摆手,直接上了车。车子发动之后,幺鸡在外面朝周巡喊:“周队,您要见着齐哥,跟他说混不上饭吃,就还回来找我呗……”

周巡发动汽车,侧过脸没好气地道:“滚,犯不着你操这个心。”

两个人互相叫着话,关宏峰却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从反光镜里看着后面的幺鸡。看了很久,略微眯了下眼。

回去路上周巡接了个小汪的电话。“队长啊,那个……就是跟您说一下,那个谁啊,他从山西回来了。”

“知道了。”周巡看了眼旁边明显心不在焉的关宏峰,故作轻松地道,“带他去办公室等着。”

10点左右,市局。赵茜在仪容镜前整理了一下警服,落落大方地走进技术队办公室。路过的警员纷纷注目,尤其是男警员们,眼神都有点儿不对了。

赵茜对这样的情况显然习以为常,毫不怯场,微微一笑,道:“大家好,我叫赵茜,今天刚从市局调来,曾参与破获‘9·15连环杀人案’‘4·23持枪抢劫杀人案’‘6·12强奸分尸案’等重案、要案,经验有限,请大家多多关照。”

周巡例行上去与她握手。赵茜立刻笑道:“常听市局领导提到您的大名,能在您手下历练是我的荣幸,以后还请您不吝赐教。”

“哪里。”周巡被美女捧了捧,显得也挺高兴,“公安管理系的高材生,来我们技术队可有点儿屈才了啊。”

正巧周舒桐被高亚楠派下来叫周巡去看报告,看见赵茜,脸上一喜,赶紧迎上去:“哎,茜姐,你来技术队了啊?”

赵茜心中不快,倒也没摆冷脸:“不是每个女生都那么会把握机会,被分到外勤探组的。”

周舒桐愣了一下,拉着她的手,继续道:“茜姐,我一直很想你学习请教,这下可终于有机会啦。”

“学得再好都不如有个老爸好。”赵茜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说是吧?”

周舒桐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尴尬地放下了手,看到周巡要去楼上,连忙匆匆打了个招呼,跟了上去。

这头,齐卫东的尸体刚刚完成解剖。高亚楠揭开盖在尸体上的塑料裹尸布,低声道:“这老哥死得还挺复杂……左肋下、左肩和右侧腮腺与颈动脉交界处都有明显的打击伤。刀伤有三十五处,三十四处是划砍伤,还一处戳刺的贯通伤。”

关宏峰了悟:“先挨的打。”

高亚楠沉声道:“对,你看靠近右侧斜方肌位置的伤口,伤口覆盖的下表皮的软组织损伤,伤口内侧出血情况也符合打击伤的创伤分布,说明从顺序上,打击伤在前。”

关宏峰检查死者胸部伤口,不再说话。

高亚楠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话这么少,但也不好在这里问,继续道:“案子的事我不懂,但要是涉黑斗殴或仇杀的话,这实在是复杂了点。死者先遭受了至少三处打击,打击力度很重,但并未造成严重的伤害后果。刀伤中,三十四处划伤都不是致命的,从足踝到膝窝到腹股沟……一直到颈右侧斜方肌,刀伤遍布整个身体,其中九处导致静脉破损,四处导致筋腱割裂,但却避开了所有的动脉和脏器。当然,即便如此,开的口子实在是太多了,失血情况还是很严重的,死者在咽气之前至少失去了体内四分之一的血液。”

周舒桐有上一案的碎尸垫底,明显对尸体的抵抗力提高了,她一边记录,一边学着关宏峰的样子观察伤口,低声问:“就是说有人先打了他,再用刀戏耍一样地在他身上左划右划,最后再……”她比了个一刀切的动作。周巡嘬了下牙花子,关宏峰面无表情,都没回答她问题的意思。

高亚楠来回打量二人,又对周舒桐安抚性地笑了笑。“也许吧,不过最后的致命一刀……”她说着用解剖刀点了下死者胸前的伤口位置,“是从左胸刺入,凶器贯穿了肺叶、心包和左心室,割裂了主动脉、左肺动、静脉、降主动脉和肺动脉主干,可以说是无药可救的致命一刀,从创伤入口位置的形状来看,凶器是一把宽约三厘米、左右对称、中脊高、向两侧逐渐变薄的利器。”

周巡思考了片刻,直接问:“是把匕首?”

“这不该问我。”高亚楠白了他一眼,“我只负责描述凶器的形状,具体是什么东西,还得靠你们自己去判断。”

周舒桐扭头看关宏峰,也注意到关宏峰似乎心不在焉。

周巡问:“老关怎么看?”关宏峰挺淡定地抱着臂,就是不说话。

周巡也急了,斜眼看了看关宏峰,掏出烟点上,还没抽,又给掐了:“老关,我说——”

关宏峰笑了笑,略微侧过头,看着他,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卷宗。

周巡脸都绿了:“你说这都这时候了,你这……”

关宏峰干脆又偏过头不理他了。周巡彻底服输,举起双手道:“得得得,我答应你,汇报完就带你去,成不成?”

两个大男人互相打了半天哑谜,旁边的周舒桐一头雾水,还懵懵懂懂地问:“去干啥?”

关宏峰自然没理他,重新来到尸检台前:“尸检情况你也看到了,齐卫东的死,绝不简单——划砍伤和戳刺伤所用的不是同一把凶器。”

高亚楠点头同意:“显然不是,划砍伤口创面有一致的深浅过渡,是一把刀刃有弧度的利器,比如水果刀一类的,有可能只是单侧开锋的那种。”

关宏峰戴上手套,从高亚楠手里拿过解剖刀,开始有条不紊地翻查伤口:“凶器虽然不一样,但似乎惯用手都是右手。”

周舒桐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来:“那就是说,也不能排除是同一名凶手用了两把刀?是吧?”

周巡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想呵斥又忍住了,最后还是解释道:“试想你手上拿了把刀,划了他三十四下,正顺手呢,忽然就撂下了,特意跑去换把刀……可能性大么?——而且前三十四刀都避开了要害,最后一刀却这么致命……光是一次戳刺不可能造成那么多位置并不重合的动脉割裂。从解剖所见,凶手显然在刺入后还拧动过凶器,增加了体内脏器的创面。两种伤口,两把刀,两种动机……看来,我们要找的……”他故意顿住了,周巡长出了口气,连忙接上,“……是两名凶手。”

周舒桐好奇地问:“那之前的打击伤呢?我觉得,很可能是碰到两名凶手之前还和什么人打过一架。哦,他可能还喝了酒,一屋子的酒气……”几人说完一起脱掉手套防护服下了楼。

赵茜早已等在那里,递上资料。准备好的卷宗从周巡手里,转到了关宏峰的手上。

赵茜没有多问,十分自然地凑过来,低声朝两人汇报:“足迹勘察结果仍在排查,三点前能出来。周边走访情况不乐观。我们在等各外勤探组和周边派出所交报告——不过第十七页列了走访清单,您可以先看看。”

关宏峰似乎这才稍稍注意到了她,眼睛从案卷上离开了几秒钟,看了眼对面的靓丽的女孩,又低下头,问周巡:“又一个新来的?”

“可不是?”周巡笑着拍了拍赵茜的肩膀,“公安管理系的状元。”

赵茜回给两人一个完美无瑕的微笑。

五分钟后,周巡和关宏峰顺着楼梯往楼上走。周巡道:“咱说好了啊,就一刻钟,时间够么?”关宏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十分钟。”

周巡的脸色一变,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这才略微放松了表情,语重心长地道:“说起来,其实让你看看你弟的案子也好,搞不好,你真能找出什么线索来……要知道,当初你和领导翻车的时候,我可是一直挺你的……”

谈话间两人来到三楼,小汪的声音隔着走廊就传了过来:“哎哎哎,刘队,您是不是等周队回来……您等等不行吗?”

周巡的样子显得很惊讶,他向关宏峰做了个手势,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关宏峰盯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周巡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办公桌前,小汪正试图劝阻一个面色不善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手里拿着一本案卷,正不耐烦地扒拉开小汪。

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刘长永。

周巡走进门,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亲热地揽住了对方的肩膀:“哟,老刘,听说你得胜而归啊,我这刚回队里还找你呢,晚上找地儿给你接接风去呗?”

刘长永也不好在这种情况下同上司呛声,回报了一个极其生硬的笑容:“没事,我听说刚发生了命案,你正忙活,我也别给你添乱……”他一抬眼,装作刚看到关宏峰的样子,急忙迎了上去握住他的手:“哎,关队啊……非常感谢你回来支持我们工作,别看都干了这么多年,真碰上疑难案件,没了你,还真不行!”

关宏峰面无表情地和他握手,眼睛却始终落在刘长永死死捏在手里的案卷上。他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周巡一眼,嘴角勾起了十分淡漠的笑容:“你们先聊,我下去会议室了。”

关宏峰一出门,刘长永的笑容就消失了,凑近了周巡,声音里也带上了怒意:“你这完全是瞎胡闹!”

周巡似乎早有预料,摊了摊手,用调侃的语气道:“领导批的,你冲他去啊。”

刘长永气急:“你当我傻呢?我问过了,这事就是你牵的头!”

周巡瞧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道:“我牵的头怎么了?老关能破案,破案就是救人,救人有错?我有错?”

刘长永显然讲不过他,举着手里的案卷,沉声道:“那你想过没有,关宏峰为什么愿意回来做顾问?他必定有目的!你现在给了他机会让他随意进出支队,万一关宏宇的案卷被他偷走怎么办?”

周巡笑了:“这个你大可放心,他比咱们更担心案卷丢失。”

刘长永也急了:“你怎么能确定?”

周巡望着他,目光更加咄咄逼人:“老关统领支队这么多年,对咱们队的平均智商是心里有数的,案卷一旦丢失,你们会在第一时间把嫌疑人的标签贴到他脑门上。他会犯这个傻?”

刘长永强压着恼怒:“不管怎么说,案卷暂时由我保管。”

周巡冷笑了一下,道:“成,没问题啊,顺便这案子也移交你负责好了,万一你抓到关宏宇,咱俩就该互换官衔了呢。”

刘长永没吭气,拿着卷宗往外走去,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关上门

,坐下来仔仔细细看了遍手里的卷宗,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叹了口气,将卷宗放入了抽屉里。

刘长永的到来,只是一个小插曲,分析会议照常进行。会议桌周围坐着高亚楠、周舒桐、小汪,赵茜也跟着技术队的队员小高来了,刑侦支队的各地区队长、探组组长全部列席。关宏峰头也不抬地在首席的位置整理材料,周舒桐拿着记录本坐在他身边,已经准备好了记录。关宏峰还是没理会周围的情况,自顾低着头看卷,高亚楠看着周巡和关宏峰之间冷战的气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赵茜则偷眼盯着周舒桐。

关宏峰寻了个空隙,压低声音问坐在身边的周巡:“周队,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啊?”

周巡也毛了,低声辩解:“这……不是……我……我跟你抖这机灵干吗啊我?”

关宏峰的眼神转回到面前的卷宗上:“在刘长永手里?”

周巡故作懊恼地道:“我上哪儿知道他这当口回来啊?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关宏峰抬头看了他一秒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了身。

所有人立刻都安静了下来。

关宏峰道:“今早在体育馆南侧居民区发现的男尸,初步确定是曾因涉黑犯罪的刑满释放人员齐卫东,他是在昨天上午9点30分左右被释放并返回长丰区的……

“通过尸检我们目前可以了解到死者生前至少受到过三次攻击,第一次在他身上留下了三处打击伤,第二次留下了三十四处划砍伤,第三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留下了一处戳刺伤。仅从伤口初步推断的话,凶手至少有两人,至于是结伙作案还是先后实施的目前还不好说。在死者身上留下刀伤的是两把明显不同的凶器,造成划砍伤的很可能是一把单侧开锋、博伊刀型的利器,造成戳刺伤的则是一把两侧对称开锋的直刺类利器。这两种刀虽然都属于管制刀具,但在实际生活中很常见,而且,现场及现场周围并没有找到凶器。从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不难判断,无论是先后受到侵害还是被多人同时攻击,整个侵害过程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死者大量失血,即便没有最后的致命一刀,如果不能得到及时救治,死亡也是一定的。下面请技术队说一下现场勘验情况吧。”

赵茜连忙起身发言。与会的支队探员纷纷侧目,目光纷杂,惊艳者有之,惊异者有之——漂亮的新人,总是更容易引起大家的注意。

赵茜却丝毫不在意这些,发出物证照片,有条不紊地开始简述:“死者随身携带了一个挎包,里面装有刑满释放证明书、过期的身份证、现金两百七十九元六角,其中那六毛钱是两枚硬币,白沙牌香烟一包,还剩余七只烟,墨绿色一次性打火机一枚,钥匙三把,苏宁电器商场发票一张,金额是七千四百九十九元,没写具体项目,现场也没发现对应的物品,开票时间是昨天。还有薄荷糖两粒,像是饭店赠送的那种。”

她旋即抽出一张材料递给了周巡:“现场发现的死者随身物品都在这里了,清单、照片都有编号,您看一下。”

周巡回身看关宏峰,周舒桐小声嘀咕:“身上少了几千块钱啊……”

小汪也点头随口附合:“哦,抢劫杀人啊?”

关宏峰瞥了他一眼,跟着一块儿点头:“有道理,齐卫东身高将近一米八,体重超过八十三公斤,一身上下全是地摊货,满脸横肉还喷着酒气。我要是凶手,我也乐意找这么个打劫目标。”

小汪露出个得意的表情,朝周巡挤了挤眼。

周巡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脑子被驴踢了啊?正反话都听不出来。”

小汪顿时哑炮,周舒桐想笑,拼命忍了。

赵茜倒是没笑,继续道:“案发地点在本区胡泉路以西的平房区,这一代建筑格局错落,不能以通常意义上的道路来理解‘出入口’这个概念,凶手可以翻墙,走后门,穿过院落……有很多其他方式可以在这片区域里移动。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内,离最近的南侧主干道约七十五米,向北侧延伸有三个出口,胡同路口均有固定的障碍桩,可以排除有机动车进出的可能。经初步走访,该地区为民居区域,其中约一半房屋已出租给外来人员。划片儿派出所今晚会把地区人口登记送来。”

关宏峰抬手示意赵茜坐下:“亚楠,被害人身体上发现防卫性伤口了么?”

高亚楠道:“很难分辨……不过手上……”

关宏峰打断她:“伤口照片都给我。”

高亚楠递过一摞照片,然后又抽出另外两张递了过去:“被害人全身创伤分布照片你也看看吧。”关宏峰接过照片,低头看照片,右手指了指赵茜。

赵茜会意,起身继续发言:“案发现场半径三百米内一共有五个监控装置,基本覆盖了自案发现场向外延伸的四个出口方向,其中包括两个交通监控摄像和三个安防监控录台,监控资料已在调取中,应该很快就会送到队里,不过交通监控还在协调交管局方面,需要进行时段切割,有可能明天才能送到。派出所还在走访目击证人,目前还没有进展。建议根据物证信息还原被害人遇害前的路线和途径场所,扩大走访的范围,争取找到目击线索。”

关宏峰示意她可以结束了,站起身,向众人道:“以被害人齐卫东的尸体状况结合周队走访的情况来看,我们目前可以得知齐卫东昨晚先是和原来一个叫‘幺鸡’的小弟喝了酒,据说当时喝得不算多,随后他和至少两个人发生了肢体冲突,时间是在他遭遇真正的袭击前,但我不认为他身上的打击伤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他说着举起一张尸体手背的局部图片,图片上显示出手背指关节的擦伤:“这是他打人留下的伤,从伤痕的程度不难判断,幺鸡那两个小弟被打得比较惨。”

他又依次举起另外三张被害人身受打击伤的特写照片:“这是他挨打所受的打击伤,分别是左肋、左肩和面部右侧的神经丛三角区。其中左肩处可能是一处防卫伤,而另外两处都是要害处遭受打击,也就是说,这三处打击是一个比齐卫东更强悍的技击好手留下的。”

周巡在下面发言:“说白了,幺鸡派去追他的那两个小弟确实是被齐卫东揍了,但之后齐卫东自己也挨了打。打他的人是个行家。不过……那,用刀的那个……”

关宏峰接口道:“也是个行家,三十四处划砍伤里,仅有两处看起来像防卫伤,也就是说,齐卫东在面对这名凶手的时候,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周巡点了点头:“同意刚才技术队的建议,跟进齐卫东的遗物可能会有一定价值,各外勤探组走访调查期间务必结合物证信息,争取找到突破口。”

“哥们儿加把劲!”他环顾四周,一拍面前的档案,道:“散!”

大家都明白,越是这种可能牵扯激情犯罪的个案,调查起来越困难。出乎意料的是,齐卫东的家属很快来辨认尸体了。高亚楠揭开裹尸布,女人冷漠地点点头,就算是结束了。

周舒桐觉得这个场景莫名的刺眼,揉了揉眉心,推门走了出去,靠在墙边。一个坐在办公室角落的女孩靠了过来,关心地推了推她,道:“你……你还好么?”

周舒桐压根没注意到办公室内还有人在,先是愣了愣,随即有点局促道:“……没事。”

她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女孩看上去二十多岁,年龄不大,但感觉气质上却相对成熟。周舒桐理了理思路,也明白了:“你是被害……你是齐卫东的女儿?”

那女孩儿点了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隔了这么久第一次见爸爸,居然是在这里。”

周舒桐注意到她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悲伤的神情,但还是礼貌性地安慰道:“对不起,请你节哀。”

女孩儿勉强笑了笑,道:“谢谢你……我是不是该表现得难过一点?毕竟是我爸,对吧?”这话把周舒桐噎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女孩儿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抬头看着屋顶,喃喃道:“你有过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么?这个人啊,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到今天忽然又出现,却是用这种方式——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仿佛他从来就没真正在我生活里出现过一样。”

周舒桐也出了会儿神,低声道:“真要是不曾在生活里出现过,也许还好些吧……”

两个人齐齐叹了口气。周舒桐回过神来,伸手指了指里面:“要我陪你进去看一眼?”

女孩儿摇了摇头:“我妈看了就行了。”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爸爸对你好么?”

周舒桐被这突然一问搞得不知所措,她下意识的把手腕上的割腕伤痕藏了一下,垂下头:“我也不知道……”

女孩儿笑了笑,轻声道:“据说爸爸都和女儿亲呢……”

周舒桐没有回答,她始终低垂着头,几乎不敢抬头。

那边女孩儿嘲讽地一笑,继续说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给我写信,他说等他出来要带我去玩,说给我买礼物,说他出来要做个好人……结果呢?哈哈,他到死都还在撒谎,这样的结局我都想到过无数次了。”

周舒桐看着她,咬着下嘴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天色渐渐昏暗。

关宏峰赶在这个时候回了家,兄弟两人一边熟练地在客厅互换衣服和随身物品,一边说话。

关宏宇笑嘻嘻道:“幺鸡我认识,七八年前他瞎混的时候我也在瞎混。”

关宏峰道:“现在麻烦的是,卷宗落到了刘长永手里。”

关宏宇一边系衬衫扣子,一边问:“刘长永?谁?”

关宏峰道:“他是队里的老官僚了,我当小兵的时候,他就是队里的二把手了,我当了队长他还是二把手,属于那种不会干事,干人一门儿灵那种。按说我离开之后,顺理成章刘长永应该升任一把手,但不知局里怎么考虑的,反而提了周巡。”

“哦,懂了。”关宏宇了然,“他截我的案子……也是冲着周巡去的?”

关宏峰没好气地道:“他俩的目标都是你,谁都不想让我看到卷宗。但周巡是只老狐狸,他就是想把案子扣到刘长永手里不让我看。”

关宏宇嗤笑一声:“呦,我都糊涂了,你们这是警局呢,还是钟粹宫呢?”

两人换好了衣服,关宏峰还是不大放心,又道:“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交给我,白天行动比晚上方便……对了,要加倍留心高亚楠。”

关宏宇愣了愣:“她怎么了?”

关宏峰皱了皱眉:“我也不知道,反正有点儿怪怪的……你尽可能离她远一点。还有,技术队今天新来了个女孩子叫赵茜,市局调过来的,业务水平相当精湛,脑子不比周巡差,而且这姑娘……野心不小,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案子,要特别提防这个人。”

关宏宇很快见到了哥哥口中这个“野心不小”的赵茜。

她正站在走廊里和周舒桐讲话,利落的刘海垂在眉尖,十分靓丽。关宏宇看到美女,不自觉地眼睛一亮,又很快收敛了表情,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周舒桐,然后目光停留在她拿的技术队资料夹上,干咳了一声:“派出所和监控的汇总情况到了么?”

赵茜笑道:“我正要拿给您……我给您送到会议室吧?”

关宏宇在心里赞了一声这美女识趣,口头只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径直走向了会议室。周巡、小汪等几人已经坐着了。

小汪看了眼关宏宇,脸色有些古怪:原因无它。他今天受命开始监控高亚楠的手机,顺便调取了前两天她的通话记录,结果好巧不巧发现就在昨天晚上,她和关宏峰通过一次电话:7点39分,通话时间21秒。他立刻警觉,汇报了周巡。周巡断言这通电话不是用来交流信息的,只够说个时间地点的。这俩人分明就是私下见过面了!这么偷偷摸摸的,可不蹊跷吗。

他疑惑归疑惑,到底也不敢在明面上摆出来,正巧赵茜进来,摆弄了一阵投影仪,开始播放一段监控录像。录像里,一名男子走进了齐卫东遇害的小巷。

赵茜解释道:“这是安防监控拍到的,凌晨1点17分,齐卫东走进了案发地点。”

录像快进了一段,定格,又一名男子走进了齐卫东遇害的小巷。

“这是12分钟后,1点29分,另一名男子走进了案发地点——监控拍摄目标位置的路灯坏了,由于灯光问题,视频很不清晰,我们已经尽可能做了技术处理,但效果还是不甚理想。”

关宏宇点点头,示意道:“快进,看后者离开的时间。”

赵茜依言换了一段录像播放:“2点08分,在胡同西北出口路口处,交通监控拍到的这个人离开,暂不确定是否同为一人。”监控录像在一帧画面停下,定格突出显示一名男子走出来,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乘车离开。

周巡脱口而出:“和

案发时间倒是吻合的。”

关宏宇微微颔首:“应该也是同一个人。监控录像上看不出具体样貌,但可以确定是男性,一米七五左右,偏瘦,寸头,穿浅色T恤或衬衫,外加深色外套,走路的姿态像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出租车的车牌号呢?”

赵茜很快调出了画面:“这次是角度问题,车牌为港B81xx3,中间有两个数字看不清,因为这辆车并没有违章,所以监控没有触发闪光灯拍摄。”

关宏宇指着镜头:“把这个号段发给交管局,看能不能分发到各出租公司,查一下这个号段都有哪些出租车,再逐一筛查。”

赵茜认真地点头:“是,不过,这需要些时间……”

周巡却拦住了她:“不用这么麻烦。沿这辆车出发后可能的行进方向,调取其他路口的监控,总会有适合拍到的角度。快去!”赵茜领命,快速收拾材料离开。

关宏宇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齐卫东的案卷,突然看到齐卫东的尸体面部特写照片,大惊,又翻了几页看到齐卫东服刑期间的档案照,确认了这就是昨晚在音素酒吧门口与自己发生冲突的人,顿时僵住了。

周巡一回头就看见关宏宇一副见了活鬼的样子,赶紧道:“老关?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关宏宇强作镇定,迅速应变,咬住手指,过了一会儿又放开:“我想再去案发现场转转。”

周巡不以为意,站起身:“行,分头走,我也去,让小周跟着你。”

众人纷纷起身离席。

周舒桐极其自觉地跟在关宏峰后头出门,正巧刘长永从另一侧拐了过来,双方走了个对脸。刘长永一开始也没在意,习惯性地要打招呼,却一眼看到了关宏宇身后的周舒桐,脸色顿时变了,指着周舒桐,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周舒桐其实也早看见了他,却装作没看见,没表情,也不答话。两个人就这么在走廊中间僵持着,搞得其他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周巡见状,连忙折回来,插到两人中间,笑呵呵地道:“哦?老刘啊,我介绍介绍哈,这是咱们队新来的应届毕业生小周,现在是老关的助理。小周,这是咱们队的副支队长刘队,他可是咱们队数得上的老资历了……”他说的话刘长永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接朝他怒目道:“周巡!你!你,你这搞的是什么名堂?!”

周巡皱着眉,一脸纯良无辜:“老刘,你说什么呢?”

刘长永瞪着他,“你……你……”了半天,但似乎又无从发作,最后估计是气疯了,拂袖跳脚地走了,连句整话儿也没来得及撂下。刘长永走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周舒桐身上。那目光若有实质,小姑娘难堪地垂下了头,表情复杂。

关宏宇注意到一旁的赵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嘴角噙着微笑。这个时候、这样的笑容,忽然让他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起来。他没多想,伸手推了一下周舒桐的肩膀,故意大声道:“愣着做什么?开车去呀。”

周舒桐眼圈微微发红,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握紧钥匙快步向门口走去。

她的感激之情在五分钟之后消失殆尽。因为她无语地发现,她又被带到了一家酒吧门口!酒吧名叫“音素”,离案发地点倒是很近——但是谁说走访调查就一定只能去酒吧?这难道是什么探案的……怪癖?周舒桐一边认命地解头发、收拾衣服,一边不大乐意地盯着关宏宇。

关宏宇也感受到了她幽怨的目光,乐了,不过最后还是大发慈悲地解释道:“齐卫东和幺鸡一起吃饭时,酒喝得并不多,否则也打不动幺鸡那两个手下。但是尸体被发现时,齐卫东血液中的酒精浓度按醉驾都够抓他八次的了。So……”

周舒桐服气了,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两个人并肩走进了酒吧,找了个位置坐下,周舒桐很自然地从随身提包里掏出齐卫东的照片和记录本。

关宏宇赶紧压下来:“哎,放回去放回去。上来就这架势,谁乐意跟你说实话呢?你先熟悉下环境嘛。”说完把自己手里的酒单推过去,压住了本子和照片。

不是吧?又来?周舒桐眼睛都瞪大了,半晌回过气儿来,义正辞严地表示:“关老师,根据公安部五条禁令……”

关宏宇哭笑不得,用手指点点单子反面:“行行行,人民公仆,没让你喝酒,点饮料,点饮料。”

周舒桐翻过来,故作一本正经地看。

关宏宇看她认真的神情,觉得颇有趣,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和刘队怎么回事?”

周舒桐低头不语。

关宏宇装出一副惊讶得不得了的神情:“难道你们……你不是吧?口味这么重?”

周舒桐狐疑地抬头。“什么口味重?”然后她看见关宏宇的表情,脸都绿了,赶紧澄清,“瞎想什么呢……他,他是我爸!”说完又垂下头,补了一句,“曾经是……”

关宏宇也怔了一下:“哦,曾经是,怪不得连姓都改了,哈哈。”他随口一问也没料到这茬儿,见小姑娘脑袋耷拉了下来,看上去很难过也不想说话的样子,更不知道怎么安慰了,干脆就从她手里抽出齐卫东的照片,朝吧台走去。

吧台处坐着的少女早就在注意他们两人了,看到关宏宇在吧台坐下,也凑了过来,朝着远处的周舒桐挑了挑眉毛:“看不出来啊,换得够勤的。”

关宏宇笑笑没有回答。姑娘照例调了杯格兰菲迪给他,倒完酒她从吧台里拿起打火机,点了支烟。关宏宇注意到她手里的一次性绿色打火机,和齐卫东遗物里的一致,再环顾四周,果然在旁边一个玻璃碗里发现了免费发放的薄荷糖。

他作势看了看门外的方向,回头盯着女孩,笑着问道:“你是对所有客人都印象深刻,还是就对我这样啊?”

女孩显然惯经这种场合,半点也不怵,凑近了在他耳边呵气,道:“我要说只对你这样,你信吗?”

关宏宇笑了笑没答话,稍作停顿,拿出齐卫东照片放在吧台上推过去,道:“见过他么?”

女孩拿起照片,愣了一下,抬头看关宏宇:“你……”

关宏宇故意板起脸,低声道:“其实……我是一个警察。”

女孩收起刚才的戏谑,脸色凝重起来。关宏宇看出她仍有疑虑,朝远处周舒桐摆摆手。周舒桐放下酒单立刻跑了过来,关宏宇示意周舒桐拿出证件。

女孩看了看周舒桐手里的证件,然后盯着她看。周舒桐被盯得有点局促,躲了一下眼神。关宏宇小声叮嘱周舒桐:“你先回去坐,一会儿跟这些熟客试着搭搭话儿。”

周舒桐一脸不情愿地离开吧台,一步三回头。

关宏宇重新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道:“他来过?”

女孩抽了口烟,把照片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确定地道:“其实昨晚,你刚走没多久,几乎是前后脚,他就来了,进来时候已经有点醉了,好像刚和人打过架,脖子上还有淤青,一进来就坐那儿。”

她说着指了指吧台旁边的位置,接着道:“抓了把糖,还洒了一地,谁看他,他就瞪谁。要酒的时候可凶了,还骂我是不是看不起他,怕他没钱给。”

关宏宇笑道:“你也挺能忍的啊。”

女孩也笑了:“嗨,既然是开门做生意,总会遇到个别闹酒炸的……只不过,后来,快关门的时候……我去跟他说我们要打烊了,他一下子就炸毛了,跳起来就朝我这儿……”

她说着偏过脸,想要给关宏宇看:“一个巴掌就呼上来了。”

“是挺倒霉的。”关宏宇盯着她的脸看,“还疼吗?”

女孩无所谓地笑笑:“人在江湖嘛。”

关宏宇:“那他给钱了吗?”

女孩道:“当然给了,对这种客人我们从来都先收钱。”

关宏宇低头琢磨着她的话。

女孩想了想,忽然道:“对了,昨天你别看他喝那么大,都要走了……随身东西还没忘了,那个挎包里吧,装着个袋子,他打开挎包拉链仔细检查了半天,我看见里头有个苹果专卖店的袋子。”

关宏宇立刻想起了齐卫东的遗物中那张苏宁电器的发票,就是说,齐卫东那天很有可能是去买了某样苹果产品?他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看见在酒吧非常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年纪不轻了,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关宏宇打量了那个人一会儿,注意到他皮带扣上有武警部队的标志。

周舒桐已经开始抱着资料对酒吧的客人进行询问。好几个客人不耐烦地挥手,明显做出轰她走的姿势。

关宏宇在吧台边远远地看了看周舒桐,然后一只手推着吧台上整瓶的格兰菲迪和自己的酒杯,往角落那人那边走去。直到关宏宇走到身边,那人才微微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关宏宇。

关宏宇在他身边坐下,自来熟地道:“老哥,哪个军区的?”对方愣了一下。

关宏宇用食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皮带扣:“山寨货和配发的真货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对方低头看了眼皮带扣,又抬起头看看关宏宇,皱眉。关宏宇适时笑道:“配发的还不如山寨做得精致呢。”

男人释然,两人相视一笑。关宏宇趁机拿起酒瓶:“试试纯麦威士忌?”

男人接过去喝了几口,也放下了戒备,开口道:“西南边防军区的,你呢?”

关宏宇正给耿叔倒酒,听到他反问自己,开玩笑地也学着他一皱眉。

男人肯定地道:“受过咱们这种训练的,行站坐卧,动作都和常人不一样。”

关宏宇想起哥哥并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心下一惊,倒酒的动作慢了下来,赶紧打了个哈哈:“我是警察,您是军人,也算是一家人吧。”男人没有回答。

关宏宇拿出齐卫东的照片递给他:“这个人你昨天肯定见过吧。”

男人看了看,有点疑惑地点点头:“我见过啊,你昨天我也见过呢。我看见那家伙在门口把你揪出去了,后来怎么了?出事儿啦?”

关宏宇愣住了,他手心攥了把汗,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嗨,冤家路窄,七年前我亲手把他送进去的,能不记我仇吗。”两个人又喝了一杯,关宏宇的手机响了,是周巡。

周巡的心情很糟糕。

他带队出来的时候,被刘长永堵了个正着,一口咬定他故意将周舒桐弄进队里来针对他。周巡没搭理,刘长永跟上几步,用官话压他:“还有——咱们支队是要讲原则立场的,尤其是你身为支队长,不能为了破案就不择手段,甚至把案犯的亲属拉到公安队伍里来!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

周巡听了这话不干了,猛地转身走回来,几乎和刘长永脸贴着脸,低吼道:“职责所在?你还记得我们的职责是什么?!告诉你刘长永,我们的职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辖区内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在这个职责面前,无论是关宏峰和他弟的关系,还是你和你女儿的关系,全给我靠边站!你要有这天儿琢磨人的工夫多琢磨琢磨案子,也算对得起自己一督的警衔!”他的声音克制过,音量不高,不过振聋发聩。

周巡骂完舒服了,也不管刘长永在后面跳脚,带着人就走了。

一行人一路出去坐上了车,小汪发动汽车,低声道:“要这么说来……您给刘队的女儿安排了这么好一机会,他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周巡抽着烟,看着窗外,哼了一声:“怕事呗。”

小汪侧过头,看了周巡一眼,道:“那说来,这周舒桐既是埋在关队身边的眼线,又是刘队的软肋,您这一石二鸟,高啊。”

周巡白了小汪一眼,摇开车窗弹烟灰,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这会儿起急了,他姓刘的当初抛妻弃女找小三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的宝贝闺女呢?”

小汪八卦心理得到满足,登时来了劲,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周巡,道:“真的假的?哎,这事儿是不是得保密啊?”

周巡冷笑了一声:“保个屁!纸能包住火吗?”

几个人很快到了现场附近,周巡带着小汪和另外三名刑警在胡同里走。

小汪边走边抱怨:“这黑灯瞎火的,都睡觉了,走访的是门神还是鬼啊?咱都逛了快一小时了。”

周巡手插在口袋里,半点也不见疲色:“废话,齐卫东被害的时间就是后半夜,这时候没睡的,才有可能是目击到案发情况。”

正说着,他们见到前方不远处的胡同里,有一个还亮着灯的小发廊。周巡示意穿制服的刑警留在外面,他对穿着便衣的小汪使了个颜色,示意让小汪走在前面,两人推门进了发廊。

发廊里迎上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体态丰腴,穿着超短裙,纹了两条很细的高挑的眉毛。见小汪和周巡进来,她赶忙迎上前去热情招呼道:“两位大哥按摩?”

周巡没答话,环顾着四周。细眉毛见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赶忙去沏茶,用的茶具比较简陋——暖水瓶、一次性纸杯子和散装的不知名茶叶。

周巡坐下,冲身后的小汪翘起大拇指:“给我兄弟解解乏。”

小汪看看细眉毛,又看看周巡,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细眉毛则喜笑颜开,上前拉着小汪就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热情招呼道:“大哥,我按摩技术可好了,您是哪里不舒服呀?”

里头挂着帘子,有张床,细眉毛让小汪趴在床上,拉了帘子开始给他按摩,一边眉飞色舞地说话,略带东北口音。

“大哥知道不,旁边……今天早上出事儿了,死了个人,还是被乱刀砍死。”

小汪被按得有些痛:“你咋知道的?”

细眉毛:“我也是听人跟我瞎唠……”

小汪:“谁跟你唠的?”

细眉毛:“还啥谁跟我唠的,大街上都传开了,谁不知道啊?”

听到这里,一直坐在外面的周巡突然掀帘子进来,直接问道:“问你个事儿,昨天晚上一点多到两点多这段时间,你这儿有没有接过什么客人?”

细眉毛也不是傻的,立刻反应过来:“问这么多干啥啊?警察啊?”

周巡亮了一下证件。细眉毛傻笑:“哦真警察啊!”她又看了眼小汪:“你也警察啊?我这儿开了这么多年头一回来警察啊。”

周巡拍了拍床沿:“正经点儿。”

细眉毛赶紧移走正要按向小汪大腿根的手,一边按一边说:“正按呢,多正经啊。”突然想起什么用力一拍小汪大腿,“哦我想起来了!”

小汪疼得叫出声来,周巡示意他闭嘴,小汪只得长大嘴巴硬生生憋了回去,揉着大腿。

细眉毛回忆说:“昨天啊,一天没啥客人,就要关门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啥都不说就往里面冲,我叫他,他也不理我,就躲在那门口听外头的动静。哦,我看他手里拎着个苹果手机塑料袋,还以为有油水呢,结果没过几分钟,他开门往外看了看,直接跑了——你说这不有病么?”

周巡神色严肃起来:“你看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细眉毛朝东向指了指。

周巡听完,腾地蹿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拿起了对讲机:“往东5公里以内垃圾桶给我挨个翻,一个白色的苹果手机塑料袋。”

20多分钟后,袋子找到了。垃圾堆旁边漆黑一片,几名刑警打着手电照明。周巡正展开一个揉皱了的塑料袋子,袋子上有苹果的商标。

关宏宇和周舒桐接到电话直接从酒吧赶了过来。

周巡看着那苹果袋子,道:“老关,你还记得齐卫东的遗物里,有张苏宁电器的发票么?”

关宏宇:“七千四百九十九块那张,对吧?”

周巡眉毛一扬:“看来是个iPhone7。那家伙怕太扎眼,把袋子扔了,拿走了手机——不过留下了这个。”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过去,关宏宇打开卡片看了上面写的字,周舒桐也凑上前来,看见卡片上的内容后,周舒桐表情微妙,似有触动。

凌晨。高亚楠正在办公室里在吃东西。她抽屉里一堆零食,话梅、无花果什么的,还有鱼片。赵茜来了,两个人打了个招呼,赵茜立刻道:“齐卫东指甲里残留的皮肤细胞,检验结果出来了。”

高亚楠有点奇怪:“这个应该给周巡他们吧?”

“嗯。”赵茜道,“开会的时候关队说,齐卫东死前受到过不止一个人的攻击。而这份样本里,也只检验出一个人的DNA。”

高亚楠点头,看着赵茜。赵茜道:“所以我想,是不是再来多拿几份检材,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不同的DNA。”

“有道理。”高亚楠接过赵茜那份检验结果,站起来,“跟我一块儿来吧。”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隔壁的法医实验室。

高亚楠从低温检材储样柜里拿出皮肤细胞残留的培养皿,打开,把一个试管架拉过来,上面有十个试管。她从培养皿里用滴管取样,点在十个试管里。然后把十个试管封好,放进试管摇匀仪里,打开机器开关,摇匀仪转了起来。

高亚楠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先拿这些,如果检验出不同的结果再来跟我说,剩下的还够再做几次。”赵茜连忙点头。

高亚楠靠在桌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零食继续吃起来:“周巡把你们这拨儿尖子都拢到支队,估计是下了血本。”

赵茜露出招牌式的社交性微笑:“我是自愿的,在这里工作,能有更多向您这样的前辈学习的机会。”

高亚楠瞧了她半晌,也笑了,不过话里有话:“没错,能有更多机会倒是真的……”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似的一捂胸口,快步走了出去。

机器停转,响起“滴滴”的提示音。赵茜看着高亚楠跑出门的方向,不动声色地关了机器,却又发现自己不会卸载试管。而后,百无聊赖的赵茜在屋里溜达着等高亚楠回来。走过办公桌时,她瞥了眼拉开一半的抽屉,发现有一瓶沙利度胺片,惊奇地从抽屉里拿出药瓶,看着上面的处方说明:主治麻风及癫痫。她愣了愣,看向窗外。

外面,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

洗手间里的关宏峰正在给关宏宇剪头发,两人都穿着大裤衩。关宏宇坐在马桶盖上,身上围着简易的理发用围裙,他一手拿着镜子,仔细看着关宏峰剪下每一刀,二人都努力压低声音交谈。

关宏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离高亚楠远一点!远一点!你居然私下跟她见面。嫌咱俩死得慢是吧?”

关宏宇硬着头皮道:“报告,我觉得她还是可以信任的。”

关宏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就算她是可以信任的,你能确保她不会上别人的套吗?”

关宏宇不吭声了,低着头挨数落。

关宏峰剪头发的手停了下来,他用剪刀指着关宏宇,从关宏宇手拿的镜子中看着他:“好吧,我就说个实际的——如果你昨天晚上不见高亚楠,你也就不会遇见齐卫东,后面就不会闯这么大的祸,你自己想想对不对?”

关宏宇立刻用手里的镜子挡住关宏峰的剪刀,双手作揖求饶道:“大哥,别动不动就动刀行不行。本来就一正常剐蹭,他见着我就往上扑。我哪知道你俩是老冤家?本来该你挨揍的,我顶了包还得挨你骂,你还是我哥吗?我拿你当亲哥,你把我当隔壁村三姑妈她表弟啊……”

关宏峰被关宏宇这一调侃露出无奈的神情,他继续一边给关宏宇剪头发一边问道:“别贫了,怎么打的?说说?”

关宏宇回忆了一下,他当时被拽住了脖领子拉出去,一开始也是不想动手的,结果人家抓着他不放,他只好右手一拳打在对方的左肋下面。齐卫东当时也喝了不少,一岔气就松了,手没抓牢,指甲擦过了关宏宇的脖子,往后踉跄了两步。关宏宇立刻上前,右手挥拳,齐卫东抬起臂肘,这一拳打在左肩上。然后关宏宇向左侧滑开半步,左手又一拳。兜在齐卫东的耳根和脖颈交汇处,齐卫东当场就倒地了。

关宏峰听了,低声道:“和三处打击伤倒是吻合……看来他指甲里留下的皮肤细胞是你的……很快你的DNA就会被查出来……”

关宏宇一听也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啊?”

关宏峰冷哼一声,道:“还能怎么办,只能我替你背黑锅了。”

关宏宇放心下来,开始给关宏峰剪头发。

关宏峰瞪着他:“打完架,然后呢?”

关宏宇也挺冤枉:“没然后了,就回家了……”

关宏峰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回头瞪着他:“高亚楠昨天见你有什么事?”

关宏宇道:“说来也怪,她只是问我……哦不,应该是问‘你’,是否相信我是清白的。”

关宏峰愣了一下,琢磨着:试探立场么?

关宏宇又道:“不过我觉得亚楠有点儿怪……”话到这里他走了一个神,不小心在关宏峰额头上划了一道口。片刻之后,血渗了出来。关宏峰吃痛,关宏宇赶忙抽了一张纸递给他,一脸内疚正打算开口道歉,只见关宏峰对着镜子收拾伤口,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问道:“周舒桐没发现?”

关宏宇:“没有,我就估摸着那群酒腻子不会和那丫头说什么,吧手那边我又叮嘱过了……”

关宏峰摇头:“最好还是准备个说辞,以防万一。”

关宏宇道:“对了,还有个劲爆的消息,那个刘长永有个女儿,你猜是谁?”

关宏峰愣了一下,随即猜到了答案,摸着下巴:“呵,周巡行啊……”

窗外天色渐亮,头发剪好了,兄弟俩配合默契,各忙各的。关宏峰处理落了一地的碎发,关宏宇则站在镜前用刀默默划着伤口,跟关宏峰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7点05分。

刚上班,周舒桐发现办公室内的刑警都被支走了,只有刘长永一个人在,像是在等她。周舒桐冷着脸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刘长永站到了在她对面,似乎酝酿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桐桐,你分配到队里,怎么也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周舒桐坐回座位上,头都不抬地冷笑:“打什么招呼?走后门?”

刘长永忙道:“我是说你毕业可选择的警种有很多,刑侦这边费力不讨好,外勤工作更是有很大风险,你要是提前跟我说一声……”

周舒桐第一次抬起头正视刘长永,道:“毕业?毕业典礼的时候我只看见了周队,可没看见您,更想不到您会关心我毕业后的工作安排问题。”

刘长永被噎了一下,调整了一下情绪,又道:“桐桐,这些年来你一直这样记恨我,我能理解……但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不会明白的,我只是希望……”

周舒桐不屑地发出一声嗤笑:“希望我不要像妈妈当年那样,成为你急于甩掉的累赘?”

她油盐不进,刘长永多少有点儿恼怒,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周舒桐就替他说了:“刘队,您找我有什么正事么?”

刘长永苦口婆心道:“桐桐啊,爸爸来找你,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的,我是为你好。”

周舒桐侧过头,自顾整理桌子上的材料:“为我好还是为你好?你怕我在队里,揭露你这个副支队长的黑历史?”她说话时特意强调了那个“副”字。

刘长永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他深呼吸了一下,忽略掉周舒桐语气里的讽刺:“周巡调你来外勤工作,而且还把你派给关宏峰,是别有用心的。关宏峰的弟弟是A级通缉犯,而正是为了他弟弟的案子,关宏峰先是和队里闹翻辞职,然后没过几个月居然答应回队里做顾问,周巡趁我不在的时候擅自做这种决定的目的肯定不单纯。一方面他也是个草包,想让关宏峰帮他破案;一方面他是想通过关宏峰破关宏宇的案子,拿你当枪使。关宏峰一旦在工作中牵扯到与他弟弟的问题,肯定会连累到你,他周巡也能撇清关系。”

周舒桐听完,往椅背上一靠,两眼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刘长永觉得劝解开始产生效果了,继续道:“更何况,女孩在外勤探组工作风险确实很大。两年前有个叫伍玲玲的女孩也是外勤组的,就是跟着周巡和关宏峰出外勤的时候殉职的。你想做警察爸爸不拦你,但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周舒桐再也听不下去了,冷哼一声,抬头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刘长永,道:“我还真挺奇怪的,你是怎么当上副支队长的?”

刘长永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周舒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周队也好,关老师也罢,你能想到的只是他们有什么目的或者会带来什么麻烦,但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刑警,以破案、抓凶手为目的的真正的刑警,不像你刘长永这副官僚的嘴脸,你这种人能当副支队长,简直就是咱们支队的耻辱!”

她说完很快从办公室内走了出去,以小汪为首一直守在门口的众刑警猝不及防,立刻收起正在偷听的姿势,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

周舒桐沉浸在情绪里,看也没看,迅速穿过人群,朝外走去,刚一走出人群,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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