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学院的系主任们都穿学袍,不是那种华丽的拖地的长玩意儿,而是在肩部皱起的无袖外套。我喜欢这个主意。我喜欢把手臂从袍子的褶层中甩出来看表。核对时间的简单动作变成了手臂的一甩。潇洒的手势给生活增添浪漫色彩。闲逛的学生们见到系主任走过校园时,弯曲的手臂从他那中世纪的袍子里冒出来,数字式手表在仲夏的薄暮中闪烁,他们也许会把时间看作精巧的装饰、人类意识的一种浪漫。当然,袍子是黑色的,几乎可以和任何别的衣服搭配。

希特勒研究系没有自己的大楼。我们与大众文化系合用一座称为“百年堂”的砖瓦建筑。这个系的正式名称叫作美国环境系,有一帮希奇古怪的人。教员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纽约来的外国流亡者,个个神气活现,像一群暴徒,疯了似的迷恋电影和琐屑小事。他们到这儿来译介文化的自然语言,而且,为他们笼罩着欧洲阴影的童年时期所感受到的灿烂的乐趣创造出一套规范—一种泡泡糖纸和洗衣粉广告歌词的亚里士多德学说。该系的系主任名叫阿尔丰斯·(快餐食品)·斯汤帕纳托,是一个胸脯宽大、怒目而视的人。他收藏战前的果味汽水瓶子,并且把他们永久性地展示在一个壁龛里。他属下的所有教员都是男性,穿皱巴巴的衣服,不大理发,往胳肢窝里咳嗽。全体人员看上去都像工人兄弟会的官员,召集起来成立一个残疾人协会,给人以充满苦难、疑虑和阴谋的印象。

上述人员中的一个例外是默里·杰伊·西斯金德,前体育新闻记者。他请我到餐厅和他一块儿用午餐。餐厅里说不上名的食物散发出大众化的味儿,激起我一阵模糊阴暗的回忆。默里新近来到山上。他肩膀下塌,蓄一把阿曼教派教徒的胡须,戴一副小圆框眼镜。他是来讲授当代偶像的访问教师,似乎因为自己在大众文化上与同事们积累的资料相去甚远而感到难堪。

“我懂得音乐,懂得电影,我甚至明白漫画书可以告诉我们些什么。可是,这儿有些正教授却只阅读早餐食品盒子上的说明文字。”

“这是我们仅有的先锋派人物。”

“我可不是在发牢骚。我喜欢这儿。我完全被这个地方迷住了。一派小镇子的景象。我要摆脱城市和性纠缠。热量—这就是城市对我的意义。你下了火车步出车站,就会被热浪所袭。空气、交通和熙来攘往的人群的热量。食物和性的热量。高楼大厦的热量。地铁和隧道里飘上来的热量。城市的气温总是高出十五度。热量从人行道上升空,从有毒的天空中降落。公共汽车吐出热量。购物的人群和办公室人员散发热量。整个基础设施就是建立在热量之上的,消耗热量,生出更多的热量。科学家们喋喋不休的‘宇宙热量的最后耗尽’早已开始,你可以在任何大中城市里感到这一切正发生在你的周围。热量和潮湿。”

“你住在什么地方,默里?”

“一座寄宿公寓。我完全被俘虏和哄骗了。这是疯人院附近一座原本豪华,如今旧得快要塌掉的房子。七八个搭伙的人,除了我,大致是永久居住在此的。其中,一个女人心中藏着某种可怕的秘密;一个男人脸上带着一副忧愁的神情;一个男人从来足不出户;一个女人数小时站在信筒旁边,等待着某件好像永远不会来到的东西;一个男人不知身世;一个女人身世复杂。那儿有一股我真正为之感动的电影中的不幸人们居住地的味儿。”

“你是其中的哪一个?”

“我是犹太人。我还能是别的什么呢?”

默里几乎全身衣服都是灯芯绒的,这种打扮有某种动人的东西。我有一种感觉:自从他十一岁以来,他在一片拥挤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中,一直把这种厚实的衣料与某个遥不可及、树荫蔽日之所的深奥学问联系在一起。

“我住在一个叫铁匠镇的小镇上,哪能不快活呢!”他说,“我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躲避纠纷。城里到处是纠纷和在性事上狡狯的人。对于我身上的有些部分,我不再鼓励女人随意摆弄了。我在底特律时,和一个女人陷进了一桩纠纷。她因为诉讼离婚,竟然需要我的精液。具有反讽意义的是,我热爱女人。某一个周日,当我见到修长的玉腿在晨光的闪耀中轻快地迈动,如同一阵微风从河上轻轻吹拂而来,我就会神魂颠倒。第二个反讽是,我渴望的终极目标不是女人的身体,而是她们的头脑。女人的头脑。微妙的存储和单向的流动,犹如一个物理学实验。与一个穿长统袜、交叉着双腿的聪明女人聊天,是何等的乐趣!尼龙袜摩擦产生的细小恬静的声响,在几个层次上给我愉快。第三个相关的反讽是,吸引我的总是那些最复杂、最神经质、最难对付的女人。我喜欢单纯的男人和复杂的女人。”

默里长着一脑袋密实的头发,眉毛浓重,一绺绺头发鬈在他脖子的后面。那一小把硬胡须待在下巴上,没有上唇的小胡子做伴,似乎是一个可选择的部件,以便视情况需要粘上或撕掉。

“你打算做什么样的讲座?”

“那正是我要和你谈的,”他说,“你以希特勒为名目在此建立了一个奇妙的东西。你创造了它,培育了它,使它属于你。这个地区任何一所学院或大学,没有一个教员说到希特勒的名字时会不朝你这儿点一下头—真的这样做或者打个比方。这儿就是中心,无可置疑的源泉。他是你的希特勒,格拉迪尼的希特勒。你一定深为满足。这所学院因希特勒研究而享誉世界。它具有个性,带来一种成就感。你以这个人物为中心发展出了一整套体系,一个具有无数从属部门的结构,一部历史中的历史。我赞赏这样的努力。这是大师手笔,精明而且漂亮地先发制人。这就是我想要对埃尔维斯所做的事。”

几天后,默里邀我一起游览一处名叫“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的旅游胜地。我们驱车二十二英里来到农耕镇附近的乡村。这儿有一片片草地和一个个苹果园。白色的篱笆伸展在起伏的田野上。不一会儿,标示牌就开始出现:美洲照相之最的农舍。我们到达这个景点之前数了数,一共有五块这样的标示牌。临时停车场停放着四十辆小车和一辆旅游大客车。我们沿着牛车道步行来到专为观景和拍照的高处。所有的人都带着照相机,有人还有三角架、长焦镜头和滤色镜。亭子里的一个男人出售明信片和幻灯片—从这个高处拍摄的照片。我们站在一片树丛边上,看着拍照的人。默里久久地沉默不语,偶尔往一个小本子里草草记些什么。

“没人看见农舍。”他说道。

一阵长久的沉默。

“一旦你看到了那些关于农舍的标示牌,就不可能再看到农舍了。”

他又一次陷入沉默。带照相机的人离开高地,立刻被别人取代。

“我们到这儿不是来捕捉一种形象,我们之所以在此是来保持这种形象。每一个照相的人都强化了这儿的气氛。你能感觉到这一点吗,杰克?无名能量的一种积累。”

一阵时间更长的沉默。亭子里的男人出售明信片和幻灯片。

“来到此地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投降。我们所见的仅仅是旁人之所见。过去来此的成千上万的人,将来要到此一游的人。我们心甘情愿地成为一种集体感觉的组成部分。这一点实实在在地丰富我们的想象。这与所有的旅游活动一模一样,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宗教经验。”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拍摄人家拍照。”他说。

他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我们听着快门不停的喀嚓声和卷胶片的手柄簌簌作响。

“这座农舍没有被人拍照之前是个什么样子?”他说,“它以前看起来像什么?它与别的农舍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相同?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因为我们已经读过标示牌上写的东西,看见过人们喀嚓喀嚓地照相。我们不能跳出这个氛围,我们是它的一个部分。我们身处此时此地。”

他似乎对此感到极其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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