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袋枕在她的双乳之间,我近来这样子度过很多时间。她抚摩我的肩膀。

“默里说,问题在于我们不去压抑自己的恐惧。”

“压抑它?”

“某些人有这种天赋,某些人没有。”

“天赋?我想压抑是过时的做法。他们多年来一直在告诉我们,不要压抑自己的恐惧和欲望。压抑导致紧张、焦虑、不快、上百种疾病和症状。我认为我们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压抑某件东西。他们一直告诉我们要谈论自己的恐惧、联络自己的感情。”

“联络死亡并非他们想做的事情。死亡如此强大,那些知道怎么做的人不得不加以压抑。”

“但压抑完全是装腔作势和呆板机械的。人人都知道这一点。我们不应该拒绝自己的天性。”

“根据默里的说法,拒绝我们自己的天性才是自然的;这是不同于动物的全部关键之所在。”

“但那是疯狂的。”

“那是生存的唯一办法。”我在她的双乳间说。

她抚摩我的肩膀,考虑这件事。一个站在双人床附近、毫无生气的男人闪着灰色的光。他的身体扭曲、波动、轮廓不全。我不必去想象他在汽车旅馆的伴侣。我们的身体—她的和我的—混成一体,但是触觉上的快乐却被格雷先生抢了先。我经验的是他的快乐、他对芭比特的控制、他的低廉和卑劣的力量。走廊那头,一个热切的声音说:“如果你老是放错线团,就把它放进‘巴尼篮’中,在你厨房的软木备忘板上钉上若干夹子,把篮子系牢在夹子上。简便易行!”

第二天,我开始携带“楚姆瓦尔特”自动手枪到学校去。我在讲课时,把它放在上衣口袋里;我在办公室接待访客时,把它放在书桌的最上层抽屉里。那枪创造了我生活的第二现实。空气一片明亮,在我脑袋周围盘旋。莫名其妙的情感在我的胸膛里颤动压迫。这是一个我可以控制、秘密支配的现实。

这些人多么愚蠢,竟然不带枪就到我办公室来。

某天下午后半晌,我从书桌里取出手枪,仔细地察看。弹膛里只剩下三颗子弹。我奇怪弗农·迪基用掉的“弹药”(或者熟悉武器的人们对于子弹的其他任何称呼)是干什么去了。四颗“戴乐儿”药片、三颗“楚姆瓦尔特”手枪子弹。发现子弹都是这样毫无差错的子弹形状,我为什么会吃惊?我猜想,自从我首次意识到物品及其功能以后的这几十年里,我认为新的名称和形状就一直在被赋以几乎每一件物品。这件武器是手枪形状的,这小小尖头的发射物无可置疑地是子弹形状的。它们就好像你四十年之后可能见到的童年时代的东西,第一次明白它们的妙处。

那天晚上,我听见海因利希在他房间里忧郁地唱着“拉雷多的街道”。我走进房间,询问奥列斯特是否已经进入蛇笼。

“他们说那是不人道的。没有官方允许他做这件事的地方,他只得转入地下。”

“地下是哪儿?”

“水城。奥列斯特和他的教练,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一名公证员,他说他愿意签发文书,证明奥列斯特与这些有毒爬行动物一起禁闭多少天,等等、等等、等等。”

“在水城的什么地方他们能找到一只巨大的玻璃笼子呢?”

“他们找不到。”

“他们会找到什么呢?”

“唯一的旅馆中的一个房间。此外,还只有三条蛇。而且,他在四分钟内就挨咬了。”

“你是说,旅馆让他们将毒蛇放入房间里?”

“旅馆并不知道。张罗蛇的那个人用一只航空袋子把它们带进去的。这整个儿就是一个大骗局,但是那家伙总算还带了三条蛇露面,事先同意的是二十七条蛇。”

“就是说,他先是说能够搞到二十七条蛇。”

“毒蛇。但是,它们并不是。所以奥列斯特挨咬后什么事也没有。这个骗子。”

“突然间,他成了骗子。”

“他们准备好了所有这些解毒药,那玩意儿他们甚至不会用。只有最初的四分钟。”

“他感觉如何?”

“假如你是个骗子,你会有什么感觉?”

“高兴自己还活着。”我说。

“奥列斯特不这样。他没了影儿。他完全隐居起来。自从发生了这事情后,没人见到过他。他不答应敲门,不接电话,不在学校露面。一揽子全有了。”

我决定先溜达到办公室,去翻阅一下期末考试卷子。大多数学生已经离校,急着开始每年夏天赤脚光膀子地寻欢作乐。校园里黑乎乎的、空荡荡的。空气中有一股颤动的雾气。穿过一排树时,我想,我察觉到有人在我身后也许三十码之外,慢慢地跟着。当我去看时,路上空无一人。难道是那支手枪使我神经过敏?难道一支手枪会招来暴力,吸引其他枪支到其周围的“力场”?我继续快步向百年馆走去。我听见了鹅卵石上的脚步声,明显的啪哒啪哒声。某个人是在那儿,在停车区的边上,在树丛和雾气中。我有枪,为什么害怕?我害怕,为什么不奔跑?我数了五步,赶快向左看,见到一个人沿着路的平行线,一会儿走进、一会儿走出浓密的阴影。我开始慢慢地小跑,拿枪的手放在口袋里,紧紧握住那把自动手枪。当我再次往那儿看时,他已经不在了。我警惕地放慢脚步,穿过一大片草地,听见跑步声、脚步跳跃的节拍。这一次他是全速从右边跑过来,快速包围。我马上左拐右弯地跑,心里希望如果有人在我背后开枪的话可以不致被击中。我以前从未这样左拐右弯迂回地跑步。我保持低头的姿势,突然地大转弯。这是一种有趣的跑步方式。我吃惊于可能性之多样,在左右拐弯的范围之内,我竟然能够弄出如此多样化的结合方式。我先做了一个急左转弯,然后一直向前,突然来了个右转弯,再佯装向左,然后真的左转弯,最后做一个大的右转弯。大约离空地尽头二十码处。我抛弃左拐右弯模式,尽我所能地笔直快速跑向一棵红橡树。我伸出左臂,这时,我脑袋前倾,手臂像曲柄似的围着树反向转圈,然后停下来。与此同时,我用右手将“楚姆瓦尔特”手枪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这样一来,现在我就有树干挡着,并且手枪上膛,面对着那个我一直在逃避的人。

这大概是我从未做过的机灵事了。当我的攻击者踏着劈啪劈啪的步子前来时,我盯着浓雾。当我见到那熟悉的别扭慢跑大步子时,我便将手枪放回口袋。毫无疑问,那就是温妮·理查兹。

“嘿,杰克。起初我不知道是谁,所以我采取回避战术。当我明白是你时,我对自己说,那就是我要见的人。”

“怎么会呢?”

“还记得那次你问过我关于一个秘密研究团体的事吗?研究对于死亡的恐惧?试图完善一种药品?”

“当然—‘戴乐儿’。”

“昨天办公室放着一本杂志:《美国心理生物学家》,里面有稀奇古怪的文章。这样一个团体确实存在过,由一个多国大公司所资助,就在铁城郊外一幢未加标记的楼里,极端秘密地运作着。”

“为什么极端秘密?”

“这是显而易见的,防止竞争的大公司窃取机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离现实目标非常之接近了。”

“发生了什么事?”

“很多事情。那个常驻的组织天才,整个计划背后的实力人物之一,是一个名叫威利·明克的家伙。他后来被证明是个有争议的家伙。他老是做非常非常有争议的事情。”

“我打赌,我知道他做的头一件事情。他在一份社会新闻通俗小报上连续刊登广告,为一种冒险实验招募志愿者。广告词说的是:‘对于死亡的恐惧’。”

“很好,杰克。某份不登大雅之堂的报纸上的一则小广告。他在一家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会见应征者,测试他们的情感整合能力以及其他十几样事情,以期在每一个人身上引发一幅死亡数据图。在汽车旅馆里的会见!当科学家和律师们发现这一情况时,他们都有一点儿怒不可遏,他们谴责明克,他们将所有的资源都输入计算机进行测试。狂怒下做出的正式反应。”

“但是这还并非事情的了结。”

“你说得真对。虽然明克如今是一个被严加监视的人,还有一个志愿者设法溜过警戒,并且开始大致上不受监督的人为实验项目,使用一种完全未知的、未经实验和批准的药物,其副作用大得可以让一条鲸鱼躺在海滩上动弹不得。一个无人指导的完全健康的人!”

“女性。”我说。

“非常正确。她就在明克原先用以会见应征者的那家汽车旅馆里,定期向他报告,有时候坐出租车抵达,有时候从破旧和令人压抑的汽车终点站步行过来。知道她穿戴什么吗,杰克?

“一种只露眼睛和鼻子的滑雪帽。她是一个戴滑雪帽的女人。当别人发现明克最新的把戏时,一个时期之内他们争论不休,尽是憎恶、诉讼和丢面子。大制药商们有他们的伦理原则,就像你和我一样。项目经理被一脚踢开,项目则在踢开他之后继续进行。”

“文章有没有说对他发生了什么?”

“记者跟踪找到了他。他仍然住在发生这一切是非的地方的同一家汽车旅馆里。”

“这家汽车旅馆在哪儿?”

“在德国城。”

“那是在什么地方?”我说。

“铁城。它是原来德国人区,在铸造厂后面。”

“我不知道铁城还有一个叫德国城的地区。”

“当然,德国人都离开了。”

我直接回了家。丹妮斯正在一本《免费电话号码簿》的平装本上做记号。我发现芭比特坐在怀尔德床边,给他朗读一则故事。

“就跑步服装而言,我是并不介意的。”我说,“运动衫偶然穿穿,倒是一件实用的衣服。但是我希望,你在给怀尔德睡前朗读故事或者给斯泰菲扎辫子时,就不要穿它了。这种时刻有某种令人感动的东西,会让跑步服装给破坏了。”

“也许我现在穿跑步服装是有理由的。”

“像什么样的理由?”

“我正要去跑步。”她说。

“这是一个好主意吗,在夜里?”

“什么是夜?它一个星期有七次。这有什么独特之处?”

“它黑暗,它潮湿。”

“我们居住在沙漠里耀眼的阳光中吗?什么是潮湿?我们生活在潮湿中。”

“芭比特说话不是这样子的。”

“难道因为我们这一半的地球黑暗,生活就必须停止吗?黑夜中有什么东西实际抵制一个跑步者?我需要加快心跳和大口喘气。黑暗是什么?它只是光明的另一个名称。”

“没有一个人能使我相信,那个我知道的叫芭比特的人,真的要在夜间十点钟去体育馆,往台阶上跑步。”

“这不是我之所要,这是我之所需。我的生命不再处于要求的领域。我做必须做的事。我加快心跳,我大口喘气。每一个跑步者都懂得这样做的需要。”

“你为什么必须往台阶上跑呢?你并非一个试图重新练好骨折过的膝盖的职业运动员。在平地上跑步吧。不要因此制造出一桩严重事故来。如今每一件事都是一桩严重的事故。”

“这是我的生活。我倾向于陷进去。”

“这不是你的生活。这不过是锻炼身体而已。”

“一个跑步者的需要。”她说。

“我也需要,今晚我需要用车。别不睡觉等我。谁知道我会什么时候回来。”

我等待她来问我有何神秘的使命,竟然需要我在这夜雨连绵的晚上驾车外出,而且还不知何时归来。

她说:“我不能步行到体育馆,又往台阶上跑六七次,然后再一路走回家。你可以开车送我到那儿,等我,开车送我回家。那以后,车就归你用了。”

“我不想这么做。你认为怎么样?你要用车,你就拿去。街上滑溜溜的。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呢?”

“系好安全带。空气中还有一股寒气。你知道空气中的寒气意味着什么吗?”

“那意味着什么呢?”

“戴上你的滑雪帽。”我对她说。

温控装置开始嗡嗡地启动。

我穿上一件夹克衫往外走。自从空中毒雾事件以后,我的邻居斯托弗家人就不把车停在车库里,而是停在车道上,车头对着街,车钥匙插在点火器里。我走上车道,坐进这汽车里。仪表板上和座椅背后,粘着吃过又吐出来的糖果,晃荡着的塑料袋里满是口香糖的包装纸、车票票根、沾了口红印的纸巾、捏扁的苏打水罐头、团皱的通告和收据、烟灰缸里的碎屑、冰棍的木棍儿和油炸土豆条、团皱的优惠券和餐巾纸、缺齿的小梳子。如此熟悉一下之后,我发动引擎,打开车灯,开车出去。

我驶过中溪镇时,打亮了红灯。到达高速公路坡道尽头时,我都没有减速。在开往铁城的一路上,我产生了一种梦幻、解脱、虚幻的感觉。我在收费处放慢了车速,但是没有掷一个二角五分的分币到收费篮子里去。警报器响起来,但是没有人追上来。对于一个负债几十亿美元的州,二角五分钱又算得了什么呢?当我们谈论一辆九千美元的车被盗,二角五分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人们一定是这样脱离地球的引力的—那使我们每小时都更接近死亡的、由万有引力作用的叶颤。干脆不服从。以盗窃代替购买,以鸣枪代替说话。在雨中前往铁城的路上,我又打亮了两个车灯。城郊的建筑中低矮而长长地铺开的,是一些水产品和农产品市场、带陈旧木棚的肉类运输线的终点站。我进了城,打开收音机—我独自在公路上驾车时,并不需要伙伴;但是在这儿,头顶上是钠气灯,脚下是鹅卵石铺的街面,倒有一股空寂之感萦绕不去。每一个城市都有其不同的地区。我驾车通过了弃车区、无人收集垃圾区、挨冷枪区、闷烧的沙发和碎玻璃区。地面的玻璃在车胎下压得嘎吱嘎吱地响。我向铸造厂驶去。

随机存取存储器、获得性免疫功能丧失综合症、相互确定性毁灭的形势。

我依然感觉异乎寻常的轻飘飘—轻于空气,无色、无味、无形。但是围绕这种轻飘飘和梦幻,另有一样东西—属于另一个范畴的情感,正在构建一股情绪的涌动、一个意愿、一种激情的蠢蠢欲动。我将手伸进口袋里,指关节擦过“楚姆瓦尔特”粒面的不锈钢枪管。收音机里的男人声音在说:“禁区内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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