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坂本龙马开始准备出趟远门。学员们都以为他是去长州或者京都查访局势。但龙马把他们召集到一起,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话:“我要去江户。在我回来之前,不可闹事。”

他顿一下又说:“现在我们不能跟他们一起起事。神户海军学堂尚未成熟。即便将来能够成长为吞天的大蛇,现在也只是一个蛋。一个没有眼睛没有嘴的蛋岂能成事?”

正好寝待藤兵卫到来,龙马带上了他。

山阳道通往神户村,右手边的海岸已经有了初秋的气息。龙马沿着大路往东前行。

路上经常看到浪人模样的人往西走。应该是去长州的,龙马估计。

也有扛着短枪的。在早前幕府统治时代,是禁止浪人扛着枪矛出行的。由此可以看出世道混乱。

“现在乱得很。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要出大事。朝廷、幕府和萨会联盟将长州藩逼上了绝路。猛兽受了伤。防长二州必然搅得天下动荡。”

“乱世啊。”

“嗯,又到了群雄割据的时代。那些热血浪人也想跟随长州起事,大家现在都往西走呢。”

“但是您却往东。”

藤兵卫歪着头表示不解。就连他也知道,现在天下的中心已经不再是江户,而是京都。江户现在不过是一个执政之所,京都则成为各方角逐政治权力的中心。

将军家茂以及其监护人德川庆喜和老中、若年寄、大监察、外国奉行官等官员也都来到了京都和大坂。江户城中现在只剩下一些负责处理日常事务的官员,江户的幕府已经成为一个空壳。

“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藤兵卫感到不可思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从京都发生政变的那一刻起,日本又回到了群雄割据的乱世,龙马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我也要成为群雄之一。”

“那是自然。我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不是凡人。但是您现在往东走,这很奇怪。”

“我去筹备军舰。”龙马笑道。他是想将军舰弄到手,投身于天下风云之中。“我决定自己收拾这个乱世。”他好像只是说些大话。

在大坂,二人住进了道顿堀一家叫鸟毛屋的客栈。这家客栈北面就是道顿堀。龙马凭栏看水。水里倒影的天空呈暗红色。河面上飘起了夜雾,就连那雾都是红的。河上能够观大坂城。

“爷,晚饭备好了。”藤兵卫小心翼翼地与龙马招呼。

“哦。”龙马抬眼朝对岸望去。北岸能够看到宗右卫门町的住家。有女人正在河边的石阶上浣衣。不管世道如何变化,洗衣做饭这样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龙马莫名地感伤起来。

在大坂,龙马听说了关于大和天诛组之乱的详情。

天诛组主力就是和龙马关系较深的土佐藩脱藩之人。有吉村寅太郎、那须信吾、池内藏太、安冈嘉助,此外还有森下仪之助、前田繁马、上田宗儿、土居佐之助、森下几马、伊吹周吉、岛村省吾、田所腾太郎、葛目清马、泽村幸吉、岛浪间、安冈斧太郎。他们在脱藩之后,投靠了长州,受到保护。

这是一群无奈之人。因为己藩旗帜不鲜明,他们只好投奔别藩。在幕府缉捕他们的时候,土佐藩府不但不会给他们提供保护,而且会将他们作为脱藩人逮捕。在这一点上,土佐虽然与萨长并称萨长土,土佐出身的人却不能像萨长的藩士那样有强大的藩国作为后盾。

天诛组也是如此。在这个团体当中,只有一个萨摩人,没有长州人。

长州藩曾经激进地推行天皇亲征大和的计划。天诛组为了当上这个先锋,他们很早就离开了京都到大和,袭击幕府的五条代官所,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类似革命政府的组织。然而,就在他们出发后不久,京都发生了政变,长州藩被迫撤离。

他们顿时成了被弃之人,只是没有解散。正因为如此,所谓破釜沉舟,他们的战意愈发高涨,在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在大和与天下诸大名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战斗。

他们归在何方?龙马忧心不已。他们的死并非没有意义。他们的武装暴动定能给已经没有治国之力的德川家带来巨大的冲击。但是,很难想象自德川家康以来三百年的政权会被区区数十人组成的浪士团摧毁。他们很可能牺牲。一个人牺牲之后还会有人接着牺牲,在累累白骨堆积成山之后,现在驻扎在大和的吉村等人脑海中描绘的理想时代或许将会到来。

龙马到达江户是在文久三年的九月初。他首先到锻冶桥藩府报到,之后便匆匆忙忙出了门。

“此人不喜藩府。”身后的藩中同乡都这么说他。龙马最讨厌的就是藩国这种束缚人自由的虚幻权威。

过了锻冶桥御门往东走,有一个五郎兵卫町,那里有很多商家。

“啊,好久没来江户了。”寝待藤兵卫高兴地呼吸着江户的空气,人也变得欢喜起来。

幕府绘师狩野家很久以前便定居在这条街巷里,混杂在商家店铺之间。沿着墙往东走,邻家就是绘师樋口府,再过去便是稻荷神社。

这是秋祭时节,幡条随风飘扬,商家的男女来来往往。

“啊,疼,踩着我的脚了。”

藤兵卫掰着一只脚跳了起来,一个店家模样的年轻人忙向藤兵卫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踩都踩到了!”

“不不,我没有恶意。看得入了神,才一不小心……”

“藤兵卫,够了够了。”龙马打了藤兵卫的背一掌,自顾自走了。

被人踩到脚并不奇怪。江户与京都大坂不同,行者总是步履匆匆。江户人藤兵卫在京城和大坂久居,走路也变慢了。

“是你不对,走路都跟京都人一样了。”

但是,在龙马看来,虽然江户人走路的速度没有变化,江户的街巷却逐渐改变。

街巷异常萧条。有好几个原因。首先是因为将军和幕阁的要人都驻留在了京都。其次各藩的大名府邸中大部分人都由于这两年的骚乱,或是回藩,或是转移到了上方。

江户时下乃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人口百万,可以与当时的纽约、伦敦比肩。但是,这个城市和当时世界上的各大城市不同的是,它人口的一半即将近有五十万是武士。这五十万分别是旗本、诸藩常驻江户的藩士、因参勤交代而来到江户的藩士等。他们都不从事生产,靠着本藩生活。江户的百姓靠着这些武士的消费,生活了三百年。然而,武士人口在近两年却骤减。这是江户萧条的最大原因。

其次,物价年年高涨。有流言说,物价高涨的原因是因为幕府与洋人开始了贸易。因此幕府的开国主张没有得到人心,攘夷论更容易被不知真相的百姓接受。

龙马走进了桶町的千叶家。贞吉老人、重太郎和他的妻子八寸无不欢喜。龙马向贞吉老人问安时,老人道:“家里人没有一天不提你。老夫也常想,你要是一月能来江户几次就好了。剑术可有进步?”

“弟子忙于别的事,剑术荒废了。”

“是海军的事吧。我听重太郎提了,听说你还想把重太郎拉拢过去?”

“正有此意。”

“真拿你无法。重太郎可是我北辰一刀流千叶家的继承人,你竟要让他扔掉长刀跟你走,老夫怎堪忍受?”

龙马苦笑。

“龙马,你十九岁就入我门下,老夫一直照顾着你。你有一呼百应的本事啊。重太郎险些逃离武馆呢。”

“啊?”龙马看了看旁边的重太郎,“有这种事?”

“嗯,有这么回事。我与你在大坂分手,独自回江户后,总觉静不下心来,左右为难。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心中火热。”

“不,重太郎他……”贞吉老人道,“他不是对海军有兴趣,他就是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干。龙马,你总是会让自己的朋友痴狂啊。”

此事确实让老人非常为难,唠叨不止。

“给您添麻烦了。”龙马有些惭愧。

“哈哈哈,当然是个大麻烦。不管怎么说,重太郎这小子要扔掉藩国、老父和妻儿,跟你龙马走,这可是千叶家最大的危难。”

“阿重自有其优点。”

“喂喂,龙马。”贞吉忙道,“这回你可不能再煽动他了,重太郎的心才平复下来。那时连佐那子都整天嚷嚷着要去上方呢。”

“啊,佐那子也……”

“千叶家几乎要作鸟兽散啊。”

之后,龙马与重太郎一起回了重太郎的房间,天早已经黑了。

“佐那子怎么还没回来?”重太郎忧心不已。

“去哪里了?”

“一早就去本家神田玉池了,说是天黑之前就回来,可是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不知发生什么事了。最近浪人跑到江户来生事,杀人抢劫的多了起来。”

龙马借口如厕,站起身,他想去接佐那子。他能够猜到佐那子会从哪条路回来。

龙马过了一石桥朝北走去。到了北鞘町,他点上了灯笼。这一带都是商家,路上还有行人。

到了骏河町,他惊觉路线不妥,但又略微有点自信,这是对佐那子性格的信任。

不管是武家还是商家,很多人都非常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习惯,即便是极琐碎的日常细节,也不会轻易改变。从小时候开始,佐那子从神田玉池回桶町自己家,都要走十五町与十六町之前的路。过哪座桥,在哪里拐弯,甚至经过谁家,都是确定了的。这些成为人们自律的规矩。这或许就是三百年封建文化给人们带来的好的影响。而且,佐那子很少坐轿。龙马不知其中的原因,也可能她虽在剑术上达到了皆传的水平,却仍然晕轿。

过了道净桥,对面是堀留。过了桥,还没走两三步,龙马忽然停了下来。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武家打扮的女子,怯怯地看着龙马。是佐那子,她手里提着印有千叶家家纹的灯笼。龙马也提着同样的灯笼。

佐那子想:武馆有人来接我了。但是她没有发现此人竟然是龙马。当她终于认出是龙马时,忽然挺直了腰板,生生控制住了想要跳起来的冲动。

“我是龙马啊。”

“嗯。”佐那子的心在剧烈跳动,但她还是故意用责备的语气说,“大晚上忽然放声大笑,我还以为是疯子呢。”

“你应该感谢我。”

“即便我想谢,你那副样子,我哪里有机会啊。”

“我是因为跟你久别重逢,用笑招呼呢。一切尽在这一笑中啊。”

“就是那傻子似的大笑?”

“你说什么呢。”龙马拿过佐那子手中的灯笼,吹灭了,只留一盏灯笼。二人过了道净桥往南走。

佐那子忽然不说话了。她恨自己没出息,但就是心头忽然涌起一种感动,说不出话来。

真是个倔犟的姑娘。佐那子再次让龙马吃惊不已。在时势如此喧器,一个女子不带一个随从,独自走夜路,需要很大的胆量。

“佐那子。”龙马又开始咬衣带了,“我知道你争强好胜,但是现在外面很乱,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蠢货从黑暗中蹿出来。你还是尽量不要独自走夜路。”

“会跳出来吗?”佐那子抬头,倔犟地看着龙马。但是,她马上皱起了眉头。“你的习惯还是改不掉。”

“什么?”

“带子……”

龙马没有松手,而是拿起带子在黑暗中玩弄起来。

“呀,脏死了。”佐那子大皱其眉。但是龙马依旧不停手,佐那子最后按住了他。“快住手。”

“啊,你说这个。”

龙马这才注意到,松开了衣带。佐那子的手依然抓着龙马的手腕,她似乎一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手真小。”龙马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手这么小,胆子却这么大,一个人走夜路也不怕。”

“疼。”佐那子故意大叫。龙马的大手使劲握住佐那子的小手。她感觉自己的手都要碎了。“这是因为你不听话,惩罚你的。”龙马松了手。

“你真过分。现在还疼呢。”

“比遇上暴徒好多了。”

“遇见我也不怕。”

“千叶家的大小姐是不是觉得有北辰一刀流的功夫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所以我就说,女孩还是不要学功夫的好。”

“你真是这么想的?”佐那子停下了脚步。因此他才一直对我敬而远之吗?“不是真的。我小时候就是家姐教我武功。现在我的剑术虽然比她好,她还一直认为自己的马术比我强呢。”

“你敬重乙女姐姐?”

“当然。”

“那对佐那子呢?”佐那子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

龙马踢了踢地上的石头,“嗯”了一声。这是

一个马上就要二十九岁的武士做得出来的事吗?

过了一石桥,二人一边看着护城河岸,一边往南走。

“你来江户做什么?”佐那子抬头盯着龙马。

龙马大步往护城河岸走去。佐那子不得已,跟了上去。当她明白龙马是要方便,无奈地说道:“我给你打着灯笼吧。”说着便从龙马手中拿过了灯笼。龙马对着城堡的方向解衣。

左侧能够看到吴服桥御门哨所的灯光。要是在白天,那边的哨兵定会铁青着脸跑过来阻止他。真是没规矩,竟然对着千代田城方便。

佐那子无奈,提着灯笼自己走了。

龙马边方便,边回过头来,说道:“我来是为了弄军舰。”

岂有此理!佐那子不理,大步向前。

起风了。

龙马看到佐那子已经提着灯笼走出了二三十步,于是悠悠跟了上去。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因为走在前面的佐那子停了下来。灯笼的旁边出现了三个人影,腰间都带刀。

果然来了,龙马想。那几个人正在调戏佐那子。

龙马慢慢地走了过去。不知道她会怎么对付他们,这才是他感兴趣的事。

这三个人大概是在武馆中混日子的浪人,现在这样的武馆越来越多了。在太平时期,小武馆屈指可数,但是近来却增加到了三百多家。一些农夫出身的年轻人也从乡下来到江户,在这样的武馆学习剑术,扮成武士,自己取个姓名,腰间佩戴双刀,摇身一变而为浪人。这要是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前几年,几乎无法想象。

其中一人是房州口音,另两个人操上州口音。是农夫啊,龙马想。

佐那子跟他们说了两三句话,只管走开。

“且慢。”其中一人把手搭到佐那子肩上。

他动手的一瞬间,小仓祷被掀起,咣当一声,被佐那子摆倒在地。

佐那子的坏习惯——龙马暗叹。

浪人被佐那子扔出去,龙马迅速走了过去。

“真可怜。”他拽住浪人的手把他拉起来,“谁让你向这种铁娘子动手,是你不对,赶紧滚吧。”

浪人们不知这个突然插进来的彪形大汉是什么来历。“你是何人?”一人迅速拔出大刀。

“我是这位姑娘的弟子。”

“呸,我在问你的名字。这个姑娘家在哪里,也告诉我。”

“这里可是护城河边,不是衙门,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大人?”龙马非常干脆地驳道。

佐那子当然知道龙马的本事。对方想要纠缠,三个人将龙马团团围住。龙马往后急退一步,解下腰间的长刀,递给佐那子。

“你要做什么?”

“给我拿着。”

接下来就要打斗,却解长刀,真是奇怪。但是佐那子马上便明白了。这把陆奥守吉行是龙马脱藩之时二姐阿荣所赠,阿荣因此被前夫问责,最终自杀身亡。佐那子听说过这件事。大概因为这个缘故,龙马不想用这把刀跟人打。

“上!”一个浪人大喊一声时,龙马已飞快地跃到了右边,手中握着一把长刀,是从右边那个男子腰间拔出来的。动作快如闪电。

佐那子吃了一惊,一只手将长刀抱在怀里,打着灯笼在一边看热闹。

“喂,小心右边的胳膊。”龙马嘲弄着他们。“你的刀尖是死的,那么僵硬,怎么接招?”

龙马用刀背砍中了那个刀法僵硬的男子。男子跳出八九米远,趴在地上。

“算了,别打了。”龙马将刀扔到刀主人脚边,道,“白费劲。肯定是我赢。你们受了伤也不是好玩的。与其做这种事,不如加入海军吧。要是真有此打算,就到桶町千叶去找坂本龙马。”

那个手臂受伤的男子诧异地抬起头来。其他人也都惊讶地收起了刀,他们知道龙马其人。

“多谢指教。”这几个人说完便溜走了。

第二天一早,龙马走出了桶町千叶家,走过黎明之前的街道,来到赤坂冰川下的胜海舟家。

胜在书斋接待了他。此时的胜,除了任代军舰奉行,还兼“海陆备向”这个新设官职。这个官职便是日本防卫体制的立案负责人。

胜好像全身都是脑袋。他是左右幕末政局的主要人物。在思考维新史的时候,仅仅遁着坂本龙马、西乡隆盛和桂小五郎等行动派去理解那段历史,是错误的。

胜的头脑,决定了很多事情。他的头脑生在一个奇怪的身子上,发挥了耀眼的作用。所谓奇怪,意思是说,他虽然是幕臣,却不从幕府利害的角度考虑时势,而是站在全天下的立场上观察时局,以此为出发点思考问题。站在这个立场上考虑问题的头脑,别说是在幕府,就是京都的公卿、萨长的志士当中也没有第二人。他没有任何偏见,因此不仅龙马,就连萨摩的西乡等人也非常愿意听胜的意见。可以说,西乡对国际环境的理解,多是从胜那里得来的。胜不是学者,而是拥有执行力的高官。

四十一岁的胜,从这一年正月到秋天,三次乘坐军舰往返江户和上方。

“我还会去。”胜对龙马道,“准备带上老中酒井雅乐头。两三天后就从品川启航,你也跟着一起回去吧,仍是顺动号。”

“承情。”

“你刚到江户就回去,不忍啊。除了找我之外,没有别的事吗?”

“没有。”

“说得真的一样。我听重太郎说了,千叶家的佐那子痴情于你啊。”

“太让人吃惊了。真有此事?”

“龙马,你真狡猾。”

“不不,是我痴恋她,她不过应付我罢了。”

“那不如向她说明白。”

“不敢。她可是师父的千金。假如我向令爱求婚,您也会很为难吧?”

“那是当然。我怎么会让心爱的女儿嫁给你这种天下为家之人?”

“天下为家?彼此彼此啊。”龙马苦笑。

这一天,龙马向胜海舟报告了很多情况。在大坂,他拿着胜的荐书去见大坂町奉行松平大隅守信敏,谈到夷人舰队攻入大坂湾时的防卫之法。

大隅守听龙马说得在理,应道:“在我町奉行权限之内的事情,必然鼎力相助。”

龙马还在大坂的越前藩府遇到了该藩藩士三冈八郎和谋士横井小楠,与他们谈及创建海运贸易公司的构想。

胜频频点头。

“重要的是船啊。要是没有船,不光海军学堂会成泡影,海运贸易公司也是痴人说梦。”

“那是自然。”

“至少得有一艘。”龙马伸出一根手指。他想,只要有一艘军舰,就能一边让学员练习,一边开始做生意。

从诸大名处募集股份,公司可以自立。如果生意做得好,就能支付从幕府借来的军舰的租金,还能购置新的军舰。他嘴上说只要有一艘做本,其实是想向幕府索要一艘军舰。

“我正在努力说服他们。现在观光号和黑龙号正在交涉中。这次带老中同船,我会在船上慢慢地跟他交涉。”

“我应该去见谁呢?哪里我都去。”

“哈哈哈,你当然会去。对了,你在江户期间,去见见大久保忠宽,将这件事跟他说说。我会打声招呼,就说你会去见他。听说大久保很是看重你,应该会顺利。”

大久保先祖的系谱中,有一个叫大久保彦左卫门的。大久保乃是幕臣中的名门望族之一,本家是小田原的藩主大久保氏。忠宽所在的大久保家,不过是其分支,时下只是一个小旗本。

大久保和胜一祥出身于小旗本之家,却担任幕府重职,这都是因为他才能出众。他乃崇尚开国的幕臣之一,而且跟着比自己年纪还小的胜学习洋书,因此可以说是胜的弟子。大久保历任蕃所调查所所长、骏河町奉行、京都町奉行、将军贴身传言官、外国奉行,而后退职。隐居之后号一翁。今年再次应幕府之召,任将军顾问。维新后,大久保一翁出仕新政府,任东京府知事、元老院议官等职,晚年授子爵。

第二天下午,龙马外出,走到玄关,发现佐那子坐在旁边的小屋里,也在做外出的准备。

“你好。”龙马一边将刀插进腰间,一边跟她打招呼,“你还是那么美,真是比什么都好。”

“这话古怪。嗯,你是要去大久保大人家吧?”

“对。”

“我给你带路。”她来到玄关穿上草屐。鞋带有些紧,她用右脚踩了踩地。

“啊,难道我要带个女人去?”

“途中危险,我保护你。”

“你保护我?”

“嗯。”

二人一起走出了门。佐那子认识大久保一翁。大久保是幕臣当中为数不多的学习北辰一刀流功夫的人,他师从佐那子的父亲贞吉。当然那时佐那子尚在襁褓中,并不记得有个大久保。但是,一翁仍正直重情之人,每到师父的兄长周作的忌日,他都会来上供。所以,佐那子跟他很熟。

“大人很风趣。自从他升从五品下,几度更换官职,志摩守、右近将监、越中守等。每次他都会告诉我,让我换着名称呼他大人。他还说,当官的听人这么叫,会心情愉快。”

“安静一会儿。”

龙马正在想事情。

佐那子平常不爱说话,但是只要跟龙马在一起,就滔滔不绝。也怪。

“对不起。”

她顿时生起气来。龙马也不理她,抱着胳膊慢慢地往前走。

“你在想什么呢?”

“你真烦。在想军舰的事。”

龙马在想,只要能弄到一艘军舰,他就能让它变成两艘、三艘,很快便能推翻幕府。他现在正试图从幕府借军舰。从这一点来讲,龙马有奇谋。

不久,二人便到了大久保家。佐那子因为常来,和大久保夫人很熟,因此她故意不从正门进去,而是先去后门跟夫人打招呼。

龙马从玄关走了进去,被人带到厅上。

稍等,大久保一翁就走了出来。“是关于军舰的事吧。我已经听胜说了。”

他有一张香菇似的脸,广额,高鼻,下巴微凹。到横滨的洋人住地随便一看,都能找到这种脸。胜长得也像西洋人。难道学了洋学之后,连长相也会变?

最近,盛行了三百年的门阀制度逐渐弛缓,一些出身小旗本的有才之人开始被提拔到幕阁。除了胜、大久保,復本武扬等人也是如此。若是在以前,他们就只能是拉拉三味弦平凡度日的公子哥儿。只是,能够平步青云的仅是和洋学相关的人,因为那些门阀重臣无法担任海军、陆军和外国奉行等新的职位。

左右着此时幕府的可以说正是这些新官员。

“观光号和黑龙号一起要走恐怕不行,但是一艘肯定没问题。我已跟将军大人提过此事,胜也已经对阁老说了。接下来只要海军方面的人答应,就没问题了。衙门里办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快。”

“但是,我们有学员啊。因为没有最关键的练习舰,那些一身热血的小子闲得很,就知道每日玩相扑、打斗。要是京都发生政变,这些家伙还可能蜂拥而上。”

大久保一翁不会说让他们解散这种话。他不是个一般的官员,很有主见。他认为,不管幕府将会怎样,这样一个学堂对于国家来说是必需的。“你不要那么着急,阻止这种暴动不正是你擅长的事吗?”他巧妙地夸奖龙马,“军舰由海军头负责。那些人总是祉高气扬的,始终不愿意交出船来。”

“就连代军舰奉行胜大人去跟他们说也不行?”

“胜先生跟上边下边都不交好。”大久保笑了。

胜为人过苟严,不仅不受阁老欢迎,在海军后辈中的风评也不高。他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夹枪带棒,听起来刺耳。被他说到的人无不丢面子。胜万般皆好,唯独不顾他人感情。由此办起事来自然有困难。

“过分顾忌同僚之情,对上司溜须拍马,可说是三百年来幕府官场的恶习。这样当然办不好事,但是胜这种情况同样让人为难。”

“家里有点酒。”大久保拉住龙马,让夫人准备酒菜。

“佐那子,请你去斟酒。”里面传来大久保夫人的声音。

酒很快便准备好了。酒肴只有刚从房州送来的鱼糕,还有一盘豆腐。

“来,喝一杯。”大久保端起酒壶来给龙马倒酒。

龙马举杯。

这就是时势。幕府强大的时候,幕府直属的武士是不会跟诸藩武士对饮的。更何况,大久保曾任越中守,当过大监察。龙马作为土佐藩的藩士,而且是出身于乡士之家的次子,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直接与大久保对话。

“昨天我在殿中听说,土佐藩要镇压勤王党。”

“啊?”

大久保比龙马更清楚这些事。“坂本,你和武市半平太有过交往吗?”

“岂止是交往,武市是在下挚友。他才华出众,留在土佐实在屈才。”

“我听说武市半平太被关押起来了。”

龙马放下杯子。“此事当真?”

“我也不太清楚。这只不过是城里听到的谣传。你也要多加小心。”

幕府的官员竟然给自己提出这样的忠告,真是太让人吃惊了,龙马觉得有些可笑。

萨摩、长州和土佐都认为自己是背负天下大任的雄藩,但是三藩之为政却保守得惊人。尤其是萨摩和土佐,从来不想改变本藩顽固的身份制度,没有资格面见藩主的人,即便再有才能,也没有机会参与藩政。被这三藩视为敌人的幕府,反而有诸多开明的举措。比如,论身份地位原本不能面见将军的大久保和胜这些人,纷纷得到幕府的提拔,就任要职。

“武市要是生为幕臣,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土佐藩上层原本愚蠢。武市不明智之处就在于,他不舍得放弃土佐。同志们都对土佐失望了,纷纷脱藩,唯武市却停下了脚步。他始终坚持他的路,要统一藩论,希望能举全藩以成大事。”龙马激愤起来。

大久保默默地微笑着。

“把人关起来,也太过分了。”龙马站了起来。杯子掉下地,酒洒在他的小仓袴上。“在下先告辞了。去锻冶桥藩府打听情况。”龙马将佐那子丢在大久保府上,急急忙忙往锻冶桥的藩府而去。

龙马闯进藩府,见到每一个藩士就问:“有武市的消息吗?”

众人都不知道,无不感觉古怪。所幸家老福同宫内在藩府,他是田鹤小姐的兄长。而且,坂本家属福冈家管辖,两家代代都是主从。龙马走进福冈宫内的房间打问。

宫内五官模糊,有些瘦削,心胸狭窄。不管是性情、才气还是容貌,都和田鹤小姐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甚至让人不由得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田鹤的兄长。

“信使还没有到江户,具体还不太清楚。龙马,你先不要管武市了,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危。”

“咦。”龙马笑了,“我也有麻烦?”

“你这样奔走,总有一天老藩公会不高兴的。你兄长权平给我写了信,说让我好好看着你。但是你不来找我,我想管也管不了啊。”

“原来我是在福閃大人的监督之下。只是现在大事未成。”

“真会说话。”宫内苦笑道。

“武市的事情,您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比起武市,田鹤更让我担心。”

此人真是小肚鸡肠。田鹤小姐的主人三条中纳言实美被朝廷赶出了京都,流落到长州。他是七卿中最有实力的一个。在忠实于幕府的福冈宫内眼中,三条就是天下的大罪人。而田鹤小姐是他家的侍女。而且,她虽然是个女人,却一腔热血。宫内担心田鹤会给自己一家带来灾祸。

“龙马,时势的动向真是难以捉摸啊。从去年到今天,天下勤王势力大增,甚至在土佐藩一手遮天,现在却又一心佐幕了。”

“还会变的。人们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是乱世,两三年就会一变。对了,三条大人流落到长州,田鹤小姐已经回土佐了吗?”

“她说她不回去,这个傻子,说要留下来照顾三条大人留在京都的家人。真是让人为难啊,龙马。”

龙马出了藩府。他这次来,尽听福冈宫内发牢骚了。

佐那子被大久保夫妇留在府中,等着龙马回来。

“龙马肯定会回这里来。”大久保一翁自信地断言,“你不要回去,在这里等他。”

佐那子却不以为然。龙马去土佐藩府打听武市的消息,藩府和千叶家离得不远,他肯定会直接从那里回千叶家。

“佐那子,坂本先生一定会回这里来的。”大久保夫人也意味深长地笑道。

“他是个怪人,这会儿不定又到哪里去了。”

“不会。”大久保乐在其中。

“您怎么知道?”

“哈哈哈,我听胜说的。龙马心仪于你。”

佐那子满脸通红,道:“没有的事。”

“你不要羞。我们这些侍奉将军的,都会赌一赌。龙马对我说的事已经说完。但是,你还留在这里,他肯定担心你。他会在想,天马上就黑了,得带你一起回去。我的猜测要是不对,你就拿戒尺打我。”大久保说着,拍拍手腕。

“真是,打这样的赌。”佐那子慌忙端正好坐姿,“我要回去了。”

“喂,龙马会失望的。”

“哎呀,您就不要再说了。”佐那子做出真生气的样子,瞪了一眼大久保一翁,然后匆匆忙忙地告辞。

“要人送你吗?”大久保问道。

佐那子拒绝了他的好意,走出了门。太阳已经落山,街巷披上暮色。大久保家旁边是御组府,对面是细川越中守别邸。

长长的墙外,往来人群的影子逐渐融入夜色之中。佐那子在人影中发现了龙马。

“呀,你回来了。”佐那子又惊又喜,不由得大声说道。

“嗯。我来向大久保大人确认一事。你稍等等我。”他面无表情地从佐那子身边走过,进到大久保府中,在玄关口大声喊道:“军舰之事,就拜托大人了。”

等大久保来到玄关口,发现龙马和佐那子已经一前一后离开。佐那子有裙摆羁绊,跟不上龙马。

“你在想什么?”拐过圣天神社,佐那子小声问道。

龙马好像没有听见佐那子说什么,道:“啊,对不起,很黑吧?”

灯笼的光照到了佐那子脚边。

“不,没关系。”

忽然,一股风吹过来,灯灭了。左边圣天神社的树林沙沙作响。天上的星好像忽然亮了很多。龙马茫然地看着其中一颗,发出无力的叹息。“消失了。”他一边说,一边想着武市的事。

佐那子无奈地抱着灯笼蹲下,问道:“你身上带着火石和引火木吗?”

“没带。”

“真是大意。”

“我真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地带着那些东西。我最讨厌那些整天只想着自己安危的人。”

“我没问你那些。我只是问你有没有带火石。”

“是啊。”

龙马伸手往怀里摸去。他原本就没有带火石,掏也就做个样子。

“没有吗?”

“好像是没有。”

“我怀里有个荷包。里面有火石,你帮我拿出来吧。”

“真是细心。”

龙马把手伸进佐那子怀里,那里非常温暖。

“我是第一次把手伸进别人怀里呢。真是不可思议啊,就感觉自己升天了。”他嘟嘟囔囔道。

很快,龙马拿出了火石,将引火木衔在嘴里。咔嚷,他打着了火石,点着了引火木上的硫磺,但是马上又被风吹灭了。

“袖子底下没风。你在这里打火吧。”佐那子放下灯笼,用袖子挡住。

龙马把头钻进去,咔嚓打了一下火石,点着了引火木。

“啊,点着了点着了。”

“那是当然,还不赶紧点赌烛,不然就灭了。”佐那子生气了。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生龙马的气。她刚才在期待什么,但是她的期待落空了。

龙马去了一趟筑地的军舰操练所,见了那里的教官们。佐佐仓桐太郎、铃藤勇次郎、肥田滨五郎、滨口兴右卫门、松冈磐吉、山本金次郎、伴铁郎等,个个都是幕府海军创业期大名鼎鼎的士官。

大家都对龙马有好感。只是他们认为龙马仅仅是一个“对海军感兴趣的有趣之人”。

“坂本,神户那边怎么样了?”士官们问道。

“现在还没借到船,不是很顺利。学员们都是在陆地练习。可是光这样练习,也不顶用。我请求幕府借我观光号或者黑龙号,各位也帮帮我。”他努力地说明问题,争取大家的帮助。在无数的勤王志士中,能进入筑地做这种事的,只有他一人。

“不客气,不客气。”大家半开玩笑似的笑道。

明天就是从江户出发的日子。龙马赶回千叶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阿重,这几日给你添麻烦了。明日天明之前,军舰就要从品川湾出港,我半夜就要告辞。”

“怎么这么匆忙?还是乘军舰回去吗?”重太郎有点生气。

“乘军舰去大坂只需两三天。这次来江户,没能跟你好好叙叙,实在渐愧。”龙马用一口的土佐话向重太郎道歉。

“小龙,我们喝两杯吧。算给你饯行。”重太郎起身去了厨下,让妻子准备酒菜。房内只剩下佐那子一人。

“几时出发?”

“半夜时吧。”

剩下不到一个半时辰了。

“下次什么时候来江户?”

“不知道。”龙马明明知道佐那子的心意,却故意装糊涂,“借船那件事还没有定。不久我应该还会来。”

“年内?”

“嗯。”

龙马点头的时候,佐那子迅速用小指勾住了龙马的指。“到时我要鼓起勇气跟你说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笑着掩饰自己的内心。她已经决定了,要把心事告诉他。

龙马没有看佐那子,他瞧着自己袴上的结扣,那里开了。他把结扣往上拉起,一边系一边问道:“什么心理准备……”他忽然闭上了嘴——佐那子眼里满含泪水。

他暗叫不好,飞跑到走廊里。重太郎从厨下回来,看到龙马提住长袴,问道:“哎?去方便么?”

“不是。裤带松掉,我在这里系上。”

“哈哈哈,真是太笨了。佐那子,快来给他系上。”重太郎催促佐那子。

佐那子跪到走廊里,直起身子,就要给龙马系裤带。龙马不知所措。

“把带子给我。”

佐那子拉过带子,迅速把龙马的下衣脱了下来,扔到走廊的角落。

“喂喂,你这个偷儿。”

“那么脏的东西,谁稀罕。”佐那子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不久便拿着一件崭新的小仓袴走了回来。“请高抬贵足。那边,抬起来。”她看起来非常不高兴。

“这是谁的?”

“这是我做的。本来是想送给你的,但是你太可恶了,所以不想送你。”

“佐那子,太放肆了。”重太郎并不知道其中什么曲折,一脸严肃地责备道。

佐那子也不管他,自顾自地给龙马扎着腰带,手上沙沙作响。

“哇,太紧了。不能再给我松一点吗?”

“谁让你长这么胖。”

佐那子扎上腰带之后,在肚脐的位置打了一个十字结。

龙马回到房间,八寸给他们端来了酒菜。

“嫂子,耽误了。”佐那子忙从八寸手中接过饭菜,摆在桌子上,动作干脆利落。不愧是取得了皆传资格的女剑客,她的动作非常敏捷,而且十分优美。她端起酒壶,说道:“请。”

龙马端起朱漆的杯子,接过酒。重太郎的杯子也上满了。二人对视致意,然后同时举杯。

“下次什么时候……”

“来江户?年内还会来的。”龙马看了一眼佐那子。不知什么缘故,佐那子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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