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州藩要起兵反抗幕府了。”

听到这个传闻时,坂本龙马身在熊本。还有传言说,浪人们也要与长州一同揭竿而起。龙马闻讯,即刻动身前往江户。

元治元年这一年的焦点,全在长州藩的动向上。如此悲怆之地,世上再无第二。长州藩一直以“毛利元就以来,首先提倡勤王之藩”而自负,眼下则趁幕末风云变幻之际在京都从事各种激进之举,想尽办法羞辱、反抗幕府,明里暗里发动还政天皇的运动。

被人拥戴自然没有厌恶的道理,天皇与公卿也不例外,所以最初他们对长州藩颇为友好。可是日子一长,长州藩的拥戴之道,借用时下的诙谐说法,就像是“丑妇多情”,多数公卿渐渐开始反感起来。

长州志士的做法太过血腥了。他们把砍下来的手腕扔进反长州派公卿、大名的院落里,或是写恐吓信,百般骚扰、恫吓。这种做法赋予了京都政界一种印象,他们开始觉得激进浪人的暴行都是“长州式的行为”。这些暴行之所以发生正是由于长州藩的庇护。在他们眼里,这已经不能算是尊王之义举了。最终,长州遭到彻底嫌恶。讽刺的是,长州人可以为了天皇舍弃性命,而最恨长州的人正是天皇。

元治元年正月二十一,孝明天皇向前来谒见的幕府将军德川家茂颁下诏书。这份诏书的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甚至让人觉得把这看作天皇亲自向长州下的战书也不为过。首先便是这一句:“三条实美等公卿,听信乡野浪人言论,未察海外情势……”就在一年以前,孝明天皇本人的所作所为与他所说分毫不差,如今却翻脸不认人,一味地指责三条“未察海外情势”。接下来又写道:“故意更改朕之令旨,贸然宣布攘夷之令,妄图兴讨幕之师。如长门之暴臣,愚弄其主,毫无缘由炮击洋人船只。如此狂暴之徒,必惩之而后快。”

可是最初长州炮轰洋船时,朝廷下发过嘉奖的诏书。此番诏书等于说,要惩戒因过度忠于皇室而陷入狂乱的长州。

不用说,长州在京都曾有过全盛时代,那时天皇亲信中的长州派公卿也曾视情形改写过诏书的内容。可如今时局一变,同一个天皇就颁下了一份颠倒黑白的诏书,这让天下作何感想?非但如此,这份责备长州的诏书,实际上是由宫廷新势力萨摩方面起草(起草者乃萨摩藩士高崎猪太郎),并通过萨摩派公卿运作变成了诏书。

长州人并不为时人理解,在世人眼中,他们是疯狂的。

可是龙马明白,他总是对人说:“长州人的心情,东国诸窜之辈是不会明白的。”

长州与朝鲜隔海相望。像这样与另外一个国家一衣带水的藩并不多见,所以,长州对于海外的感觉自然敏锐。事实上,后来长州因为幕末长州征伐等陷入悲惨的境地时,高杉晋作曾说过:“如若实在走投无路,我便拥戴主公与世子亡命朝鲜。”这种事情竟然脱口而出,可见离外国有多么近。

但在吉田松阴出现以前,长州一直沉睡着,从不参与国事。在时事敏感性方面,水户最早成熟。其次是萨摩藩,这个藩诞生了齐彬这位旷代明主,而齐彬调教出的西乡隆盛等众家臣,早已在时局中崭露头角。

这些姑且不论,长州藩突然涌现出一群群“志士”,进而发展到局势失控,皆始自松阴开设松下村塾,门生四处奔波。但这并非全是松阴的缘故,还有现实教训。

那是文久元年二月初三,此前一直在长州沿海航行的俄国军舰,突然驶入对马的浅海湾,在尾崎浦上岸。他们提出要求租借尾崎浦的部分土地。这显然是他们在中国惯用的一种侵略手段。指挥这艘军舰的是毕里列夫舰长,他听命于俄国提督里哈乔夫。

彼时,对马是各国争夺的岛屿,英国的企图尤其明显。英国军舰早已先于俄国军舰始测量对马海岸,证明了其野心。俄国担心英国捷足先登,才连忙派出军舰。

三月初二,俄国军舰再次到来,还带了陆战队。军队在芋崎浦登陆后,未经许可便开始砍伐树木,建造兵舍,还向对马藩主提出:“借用浅海湾中之地,作为交换,我们给你们大炮。”这种哄骗三岁孩童的把戏竟也说得出口。

到了四月,俄国军舰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万般无奈之下,対马只好向最近的长州求援,派遣藩士赶到萩城,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久,俄国陆战队故意策划了一场暴行,射杀了一名对马藩藩士,抓走了附近的两名乡士。正是从此开始,长州人开始对洋人怀有异乎寻常的敌意。

话说当时有一位奇人。他就是深受长州志士拥戴的来岛又兵卫,人称“来岛爷”。来岛又兵卫四十九岁,在志士当中最为年长。在整个长州,来岛可称得上一言九鼎。

京都朝廷对藩主毛利敬亲表现出的背叛与冷酷,让又兵卫大为震怒。无奈作为勤王志士,又兵卫不能对朝廷动怒,只好将怒火烧向了怂恿天皇的“幕后”势力。

所谓幕后,一是萨摩藩,二是会津藩,三是中川宫、近卫公等亲王公卿,此外还有幕府要人。于是,来岛又兵卫布:“必须驱散京都的妖云。都说君辱则臣死。如今凡是长州的藩士,须得尽数下定赴死的决心。”他的想法是发兵直逼京都,武装请愿。

“如若朝廷不允又如何?”有人问道。

“唯有一战。”又兵卫慨然答道。

“那个老头子的血气真是让人头疼。”就连高杉晋作、久坂玄瑞这样天下闻名的激进派年轻家臣,也为又兵卫的激烈言论大伤脑筋。过不了多长州藩这个火药库就会因为来岛又兵卫这颗火星儿发生一场大爆炸,幕末历史也将陷入莫可名状的混乱之中。

正如又兵卫这个老气的名字让人联想到的,此人比起江户时代的武士,倒更像是战国时代的豪杰。在他身上看不到长州人的聪慧和执著,更像是萨摩人。

他最初以武艺扬名。刚成亲时,他住在山口长门俵山町。一日,他把村里的五六个年轻人叫到厅里说:“诸位,我现在拍一下榻榻米。请大家以此为信号,试着来抓我,看能否干脆利落地抓住我。”

小伙子们认为这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他就在眼前,而且是一个人。一群人抓一个人有何不能?

“好。”他们站起身来,往手上吐了口唾沬,拉开架势。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又兵卫话音刚落,便“啪”地拍了一下榻榻米。

五六个小伙子吼一声,猛扑了过去。可是又兵卫已经没了踪影。他消失了。

原来以掌击榻榻米,榻榻米腾起,趁此时钻入榻榻米和地板的空隙,便可将身体藏在地板下面。

又兵卫在筑后柳川游学时曾师从大石进,二十七岁便尽得大石神阴流真传。其后不久,便在山口美祢西厚保町开了家武馆,向附近乡村的藩士传授剑术、枪法和骑术。

但又兵卫并非只是剑客。他与吉田松阴交情甚好,松阴十分推崇这个爱玩笑又不乏率性的莽汉。

松阴对人的评议,长于发现人物的优点。他曾多次举荐又兵卫担任一藩之要职,书信之多不胜枚举。

长州藩的御用所,是藩的预算部门。由此可以得知又兵卫并非只是一介武矢。

又兵卫曾担任江户藩府见习财务官。那时高杉晋作、宍道闻多(井上闻多)等人在品川妓院大肆玩乐,每当钱款挥霍将尽,便立个名目挪用藩费。身负重任的周布政之助等人,常常会因为同为长州志士而故意放他们一马,但来岛又兵卫却从不留情面。所以,只要又兵卫在,他们便会叹息:“今天老爷子在,看样子是不行了。”

幕末的长州藩,在人才的起用上比其他藩更加开明。又兵卫连连晋升,任文书时表现不凡,先是被任命为车轿奉行,随后在大检使役任江户番手、同诸勘定见届、江户方御用所,甚至到京都出任负责与公卿斡旋的学习院御用挂,后来又回到藩国担任马关总奉行财务官等。这些几乎都是管银钱的官员,这也说明松阴对他的评价很准。

提起松阴对他人的评价,又兵卫和桂小五郎常常被拿来相提并论。

松阴在递给藩厅的呈文中,这样描述桂小五郎的长处:“小五郎,有宽宏之量,且有才气,乃温然可爱之人。当为密用、佑笔,不久可用于行政本职。”松阴在其他文件中又写道:“来岛又兵卫刚强,故有吏才,桂小五郎忠和,故有周旋之才。皆良吏也。”

又兵卫是由于有吏才被起用,到了晚年,他终于做回了武职这个本行。那时长州藩的兵制变了,开始釆用荷兰式兵制,士兵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限于藩士,而是开始从农夫、商贩中招募志愿者。最典型的就是由高杉晋作担任第一任总督的奇兵队。

又兵卫被任命为游击军总督,下辖六百士卒,其中有不少各藩的浪人,以土佐浪人最多。又兵卫成了大将。这让四十九岁的他过足了武夫之瘾。

又兵卫的游击军驻扎在山口防府宫市。这里面向三田尻湾,自古以来便作为商业港而繁盛。

气度宽宏又有武勇之气的来岛又兵卫深受下属拥戴。在游击军已组成以后,仍有许多农夫、商贩前来应征。他们说:“进奇兵队还不如投奔来岛又兵卫大人。”所以游击军被分成了各种小队,如乡勇队、市勇队、神祇队等。农夫编入乡勇队,商贩编入市勇队,神官编入神祇队。此外还有工匠组成的金刚队和猎户组成的狙击队等。

制服都是窄袖,唯独又兵卫在战阵之中常常身穿铠甲。这竟与他的气质十分相配,恰如一名战国武将率领着一支洋式军队。

各藩的浪人也加入了进来。军中大致有参谋、排长、伍长等级别。京都浪人浮田八郎、水户浪人高桥熊太郎就在这种浪人队伍里。

听说朝廷颁下了惩戒长州藩的诏书,二人便来到营部(大专坊)拜访来岛又兵卫。“来岛大人,您可知‘君辱则臣死’这个说法?”

“唯有如此才称得上武士。”又兵卫颔首称赞。二人便将在上方风传的责骂长州的诏书抄本拿了出来。

“大人以为如何?”

又兵卫顿时脸色铁青,不一会儿浑身哆嗦起来,最后凄惨地放声大哭。

“起草者是谁?!”

“萨摩岛津久光。”

“啊!”又兵卫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原来是萨摩……”

“正是。我二人即刻动身上京。浮田去拜谒二条关白,敝人去见幕府阁老,定要让他们明了长州侯的一片赤诚之心。为此,不管遭受何种酷刑——”说到这里,二人竟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根据朝廷命令,除了藩府留守职之外,长州藩士禁止在京都逗留,一旦发现,就会被新选组、见回组斩杀。

“死也在所不惜。像我们这般新近侍奉主公之人尚且如此,防长二州必将士气大振,主的冤屈不日定会得雪。”

“且慢,老夫也要二同前往。”

“万万使不得,大人身份何等尊贵。”

“哪里顾得上这些。对,老夫要率领所有游击军上京请愿。岂可只让你二人送死?”

来岛又兵卫奔赴山口的藩厅,申请进京许可。其实他并非只是去请愿,他已经下决心铲除萨摩的岛津久光等“君侧之奸”。

其时长州藩厅由勤王派把持,虽然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但论地位、资历,周布政之助可算是领袖。此人性情鲁莽、激昂,就连他都反对游击军进京。他的理由是:“一旦进京,便会被视作朝敌。”

除了来岛游击军上京请愿这种做法,藩厅还有人提出了另一个建议,就是藩公的世子定广率兵进京,向朝廷请愿。这个建议也由于周布的压制而中止了。“这样做只会正中幕府、萨摩、会津藩的下怀。他们正等着给我们扣上朝敌的帽子,好借助其他各藩的兵力围攻我们,来夺走我们的领地。”

他的说法并非毫无根据。将京都留守乃美织江以及其他潜入京都大坂的探子的情报汇总之后,得出这样的推测理所当然。

但又兵卫对此毫不理睬,他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时值新年,本应是喜庆吉祥之日,他却作了这样一首俳句:若问头烦何处去,且看今朝之春。

又兵卫已暗下决心,元治元年正是自己壮烈献身的年份。“大丈夫言出必行”,此时的又兵卫已经不管不顾了。

这些姑且不论,周布见凭自己的力量已经难以遏制,便拜见藩公和世子,想借二人之力挽留又兵卫。

藩公和世子大为震惊,他们知道又兵卫的性子。于是决定由世子亲自写下挽留的书信,派使者急送到又兵卫手中。世子定广认为最好找一个想法和又兵卫相同的人做信使,便决定派高杉晋作前往。

晋作年仅二十六岁便创立了奇兵队,担任总督,目前是世子的随侍文书,不仅承袭了父亲的俸禄,还新得俸禄一百六十石。他年轻,思想激进,性格古怪,若是在其他藩,怕是早已切腹自杀或者脱藩了,但是在长州,这样

的人却大受优待。

“晋作,务必要留住又兵卫。”

既是受世子之命,晋作也无可奈何,只好立刻上马,出了藩厅所在地山口,南下四十里奔宫市而去。时间为正月二十四的傍晚。

晋作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就在这一天,“来岛老爷子”说是要庆祝出征,带领全体官兵参拜了宫市的天满宫,求了签。而且此日正是为期三日的祈祷胜利的相扑比赛最热闹之时。

“小鬼,你来做什么?”又兵卫完全不把晋作放在眼里。

晋作面露难色,道:“来岛公,我是作为世子的使者来此。请注意您的言辞。”又兵卫无奈,只好漱了口、洗了手,将高杉引至营部的客厅。然后自己坐在下位,行罢一礼。展开世子定广的亲笔信,开始逐字逐句阅读。

信上写着:“勿要轻举妄动。如若违背藩命而举兵,将成一藩之大事。到时我定将劝谕队士,将你平定。”

“来岛公意下如何?”高杉的态度强硬起来。

又兵卫擦了擦汗。“臣谨奉手书,但……”他话锋一转,说道,“想要阻止老夫出征,简直是无理的要求。老夫无论如何也要去。”

“莫要耍小孩子脾气!若是现在举兵,就会中了幕府和萨会的奸计。来岛公怎会如此考虑不周?”

“糊涂!闯入京都的不是长州藩的来岛又兵卫。老夫会脱藩,以浪人之身进京。”

“没用。世人早已知道长州的来岛、长州的游击军。”

“晋作,你难道吓破胆了吗?”又兵卫突然大喝一声,“不要说些个看似深谋远虑的话。看来你小子新得了一百六十石俸禄,便染上了俗吏的习性啊。主公现在蒙受不白之冤,或许会在历史上永远留下朝敌的恶名。试问洗刷冤罪何需理由?一藩安危又何足挂齿!现在正是阻止留下万世污名的紧要关头。晋作,只有举兵!”

高杉想大喊“正是”。他虽然站在挽留使者的立场,本心却和来岛如出一辙。东方渐白,高杉姑且回到了和宫市近在咫尺的三田尻的客栈,他在客栈里躺了两天。他都想了些什么?恐怕是千头万绪,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第三天,就是二十七晚上,世子定广的近侍冈部繁之助来到客栈,督促道:“挽留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世子让你回话。”

当晚,高杉抱着必死的决心再次拜访又兵卫。“我奉主命而来。完不成任务唯有一死,这是武士的本分。如果您执意出兵,请先砍下我的首级!”

“不要白费唇舌了。哪怕被世人当作疯癫、暴力之人,也要为正义而献身。这才是长州男儿的夙愿。元禄时,赤穗也曾有人挽留,照常识行事。可是四十七志士仍旧依计起事。男人一旦考虑周全,就决不应该按常识、局势作判断,而是要按照大丈夫的原则行事。晋作以为如何?”

“正、正是如此!”

热血涌上了高杉的脸。

龙马此时在哪里呢?这一时期,龙马并不在防长二州。他辗转于长崎、熊本、大坂、神户村、京都、江户。从元治元年的正月到初夏,他奔波于各处。但不管身在何处,他都能听到这样的传闻:长州三十七万石一触即发。

不仅如此,幕府的态度,萨摩、会津的动向和公卿的言论、行动每每发生变化,就会在天下志士之间传扬开来。尤其是龙马这个土州激进志士的中心人物,总会迅速得到消息。

有与龙马志同道合的人提议和长州藩士一同起兵,龙马说了一句话,阻止了他们。“时势尚不需我辈。”

然而龙马终归也是时代之子。他尤其偏袒长州,对于长州最近的窘境,他是彻头彻尾地同情。一论起同情长州,他就会落泪,泪流不止。可是他内心深处却觉得:“即便如此,现在这个时候,长州是长州,我是我。”他反对长州藩如此轻率举兵。在他看来,这会造成内乱。看看大清的例子,就知道列强一定会趁乱入侵。

维新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恢弘的戏剧。只是这出戏并不是散落在各地的剧场分别上演,而是在同一座剧场的同一个舞台上演出。长州在这一时期激进的表现,引发了志士的起事,诱发池田屋之变,而池田屋之变又令愤慨的长州藩兵大举上京,从而导致了幕府的第一次、第二次长州征伐和龙马创立的海援队的兴盛。此为后话。

且说宫市大营中的信使高杉晋作和来岛又兵卫之事。

“小鬼何时变成老头子了?”又兵卫问高杉。

高杉的感情也终于爆发,思维开始活跃起来。这正是高杉天才的地方。“好,来岛公,”高杉道,“我从现在起脱离长州藩!”

“啊。”

“正是。”高杉考虑得比又兵卫还要深远,“我会沿海路脱藩,潜入京都、大坂,打探那里的形势。可否等我打探清楚以后再举兵?”

“好。”又兵卫点了点头。

高杉晋作逃离了长州藩。

虽说脱藩、逃亡乃是武士对主公所犯下的大罪之一,但对心志高远的高杉来说,这压根儿不算什么。

出得长州藩地的富海港,正巧有一艘驶往大坂的船要起程。高杉将剑揽在怀里,纵身一跃跳上了船,随即命令船家:“将我送到大坂。”

高杉作为一名革命志士所展示出的天分,在幕末算得上首屈一指。在幕末,出现了许多风云人物,像龙马、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桂小五郎)等等。但是这些人即便是生于其他时代,也会有用武之地,而高杉晋作则是一个只知道革命的天才。如果高杉出生在太平年代,或许终其一生不过是个整日烂醉如泥、只会给家人亲戚找麻烦的浪子罢了。

他身有为政、治军之才。这里指的也是乱世之时,在太平时期则完全派不上用场。总之,他仿佛是为发动明治维新而生的人。

不管怎样,没有复命就脱藩实在是异举,但促使他做出这番举动的则是来岛又兵卫的一通恶骂。

船穿行在濑户内海的海岛之间,一路向东航行。船上,高杉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了。这个天才总是凭感觉行动,虽然这种感觉在旁人看来很是怪异,但确实十分精准。真见识要在事中或事后再考虑,否则,只会失于油滑。

高杉如果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官僚,早就回到山口,向藩主和世子复命了。到时只要说:“来岛又兵卫的性格想必您也知道,属下无能,未能完成使命。”就此可以交差。但结果是来岛又兵卫和他的游击军必定会集体脱藩。

船里的高杉仍然在思考。他认为,来岛又兵卫式的爆发无疑会葬送长州。在这一点上,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出像高杉这样看似离经叛道、实际慎之又慎的沉稳谨慎之人了。但是,他的想法又有别于那些因循守旧、敷衍一时、对朝廷和幕府逆来顺受、只知道息事宁人低头认错的藩内庸俗论者的主张。他的想法,是要让长州藩通过武力从幕府独立出来,割据一方。从最终的结果来看,长州正是按照高杉的主张、预想和方向前行的。不,也可以说是在迷失方向以后被时代的浪潮冲到了割据的岸上。

高杉晋作来到大坂以后,便投奔土佐堀的长州藩府。藩府的留守职宍户九郎兵卫老人吃了一惊。“莫非是脱藩到此?”

“正是。”晋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宍户老人了解高杉的为人,所以并没有把他当做逃亡的罪人对待,而是赶紧把上方的政局告诉他。

日后成为第十五代将军的德川庆喜,目前在京都辅佐将军家茂,可谓三头六臂,手眼通天。他的为政之能令人敬畏,被尊为仅次于家康公。他雄辩的口才,可以让平素伶牙俐齿的公卿大名哑口无言。说到个人喜好,他酷爱西洋事物。而作为官场中人,他则彻底地拥护幕府。

庆喜的出生地,却是水户德川家这个攘夷论的发源之地。

“正因为如此,他并不赞同幕府那种软弱的开国论,而是主张攘夷。由于主张攘夷,似乎是同情长州的。”宍户说道。

这些消息都是从桂小五郎、久坂玄瑞等人处获得。他们悄然进人京都,为长州藩能再次立足而大费周章。

“桂小五郎还说,对我藩的处置现在有放宽的可能。”

这只是桂小五郎的主观推测。其实幕府已经对关西十一藩秘密下发了长州征伐令。宍户也听说了这一传闻,已拜托京都留守职乃美织江去调查消息的真伪。

“无论如何,即便要讨伐我藩,目前也只是在内部商议。京都的政局十分微妙,如果又兵卫率领游击军闯进来,无异于把火种扔进火药库。”

“桂怎么说?”

“他主张要慎重。越慎重越好。他十分担心家乡起事。只要找到借口,幕府甚至打算消灭毛利三十六万九千石。所以为了长州,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忠。”

“总而言之,”高杉换了个话题,“萨摩的岛津久光是策动毁灭长州的主谋,对吧?”

“看来是的。”

就在宍户老人下意识点头称是的一瞬间,高杉拿定了主意。他决意去刺杀岛津久光。

久光虽然不是萨摩藩主,却是藩主的生父,辅政重臣,在藩内外享受着和藩主同样的待遇。此人唯我独尊,总是想通过在朝廷和幕府之间进行斡旋来提高一己威名。他表面上主张公武一体,内心却对幕府十分轻蔑,盘算着有一天可以凭萨摩与幕府抗衡,至少目前他已经做好了实现这个目标的思想准备。也正是他,对西乡大为不满,两次将西乡流放孤岛。

“总之,”高杉对宍户老人道,“来岛又兵卫不是我这种黄毛小子可以应付得来的。”

“竟然还有你晋作应付不了的人,着实有趣。但若是那个又兵卫,倒也有可能。”

“不管我怎么费唇舌,他只是一口一个小子,完全没办法与他辩。所以我以为,还要请您宍户老人家出山,或是请在京都打探情况的桂小五郎、久坂玄瑞亲自回一趟长州,将上方的局势亲口告诉他,断了他的念头。除此之外,恐再无良策。”

“你也可以胜任啊。既然不惜脱藩到此探察情况,为何不立刻返乡,去劝解来岛?”

“这个嘛……”

高杉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他来到了大坂,怎放得下心中的大事?那就是杀人。

他要杀的这个人,就是萨摩的岛津久光。

岛津久光,又名三郎。他虽然无官无爵,却成为了萨摩藩实际的领导者。本来没有品爵的人在幕府、朝廷是没有席位的,然而岛津硬是通过使计,先是弄了个左近卫权少将,后来又得到了左近卫权中将之职。为了政治土的需要,他可以不择手段。

萨摩藩的先代之主,当是幕末一等一的英明藩主岛津齐彬。齐彬声望威震海内,可惜在安政五年突发疾病离世。他在弥留之际,曾将同父异母的弟弟久光唤至床前,留下遗言说:“家业就让又次郎(久光之子)继承。他尚年幼,由你来督促国政。”这条遗言,让久光成了萨摩藩实际的主人。

久光并非平庸之辈。与其他各藩主相比,无论是政治上的见地还是气概,都豪不逊色。可不管怎样他毕竟无法与齐彬媲美,齐彬若是凡人,久光只能算作泥人。可就是这个泥人,偏要学齐彬的样子,以“大名志士”自居,想要利用萨摩七十七万石,在幕末风云里争得一席之地。

已故齐彬公生前受重用的家臣也大都对久光这种不自量力的举动十分不屑。西乡等人就曾当着久光与旁人的面,骂他“地五郎”。在萨摩方言中,“地五郎”就是乡巴佬的意思。

可是谁也没料到,这个“地五郎”率领萨摩的大军进京以后,竟然博得了天皇的信任,被用来牵制长州。孝明天皇极端佐幕,“地五郎”便也顺理成章地迎合天皇,变成了佐幕论者。

长州藩在大坂的藩府面朝土佐堀川,外围是一道庞大的铁墙,从常安桥的南端向东,沿着河岸矗立着。

“我出去清醒清醒。”

高杉说罢,向河岸走去。他下得石阶,在河边蹲了下来。

丸龟、德岛、柳川、姬路、岩国、明石、广岛等藩府在河对岸排列开来,和长州藩府一样,都是黑漆漆的土墙仓房式建筑。

高杉掏起一捧河水,洗了把脸。许是涨潮的缘故,河水有点咸。

高杉感觉背后有人向自己靠近。转过身来,发现一个十分精悍的武士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俯视着他。此人肤色黝黑,双目炯炯有神,身穿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虽然是朴素的棉服,但从衣服上看似能划破手的一丝不苟的折痕,可以隐约猜出此人的性情。

此人便是土佐脱藩志士中冈慎太郎。这段日子他一直寄身于长州,组织浪人成立了一支忠勇队。由于京都局势不断恶化,他便动身东上探听消息,频繁奔走于大坂、京都等地。他是狂热的讨幕论者。与那些流浪志士的空谈不同,他的理论颇为缜密,对现实的观察也十分敏锐。

前龙马在千叶武馆学艺时,中冈在桃井武馆习武,二人极少会面。中冈可称得上是半个长州人,与高杉更是莫逆之交。

“来了?”中冈问得干脆利落。

“来了。”高杉几步登上五级石阶,走到中冈站立的门前的道路上。

“聊聊吧。”中冈拍了拍河岸边石头上的灰尘,盘腿坐了下来。

脚下,河水卷着秽物向远方流去。高杉讲了长州藩的局势,中冈则谈起京都的形势。

“长州藩目前已是进退两难。徒劳争论,无计可施。我说的没错吧,高杉君?”中冈用很重的土佐口音说道,“已是走投无路了。高杉君,你可是谨慎一派?”

“容我想想。”

“这就错了。眼下这种时局还在畏首畏尾,必败无疑。这样下去长州迟早会萎缩、灭亡。长州藩灭亡了,日本的尊王攘夷事业也将毁灭。高杉君,必须行动起来,做什么都行。总之,要找一个突破口,彻底打破现在这种被逼入死胡同的境况。这是唯一的办法。”

“比方说怎样?”

“杀了岛津久光!”河水的波光映在中冈的脸上,分外明亮。

在京都、大坂,藏着许多勤王浪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最近都被幕府血腥镇压,留下来的都是一些死士。他们深信,“长州亡,勤王休”,于是想尽办法改变这个勤王浪人之乡——长州的悲惨处境。

在京都,每天都会有几个志士遭到新选组袭击,或是被当街杀害,或是在藏身处遇害。哪怕多活一天,都会慨叹“今天总算平安活下来了”。他们面对的便是如此严峻的现状。为了摆脱这种现状,这群浪人所能够做的只有“刺杀”。杀掉反长州的大名,而最大的敌人莫过于京都守护、会津藩主松平容保以及萨摩藩主生父岛津久光。

“中冈君,”高杉晋作开口了,“如果将藏在上方的浪人集结起来,可以形成一股势力。你我率领他们除掉萨会奸贼如何?”

“容我细细想来。”中冈慎太郎道。中冈正在等待最佳时机。他的智谋与策略,是那些动辄轻举妄动的浪人无法企及的。他的计划是,长州大举东上,上方的浪人与之呼应揭竿而起,在京都发动政变,拥戴天皇建立攘夷政权。

“为此必须说服我藩。”

“好!”高杉当即决定火速回藩。

驻扎在宫市的来岛又兵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晋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难道那个小子还是害怕了?”正当他每日念叨不停之时,高杉和中冈一同回来了。

然而高杉一回来就被藩吏以脱藩之罪逮捕,先是囚禁在亲戚家里,后来被投入野山的大牢之中。但正是因为高杉被关在狱中,才能在后来接连不断的骚乱中幸免于难。

来岛又兵卫几乎每日都堵在藩厅,态度强硬地进行交涉。“请务必准许我出征!”有时他甚至击柄鸣剑相逼。终于,来岛获得了许可。但命令并不是出征,而是“访察上方”。随行的游击军被限定为十一人,即便如此,士卒仍然争相报名,最后出行的竟然多达五十余人。这些人个个都抱定必死的决心,又怎能不在世间掀起风波!

来岛又兵卫闯进了大坂,还带来了五十余名死士。这些志士都是脱藩的勤王浪人,去年还在京都的大路上威风凜凛地阔步行进,长州藩在京都政界失势以后便都去了长州。其中,土佐出身者居多,还有人就是龙马在老家的近邻。

“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啊。”土佐堀长州藩府留守职宍户九郎兵卫老人苦笑道。

“宍户大人啊,老夫在家乡可是喝过了诀别酒才来的。”

听又兵卫这么一说,宍户九郎兵卫苦笑道:“正是这杯诀别酒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就在又兵卫到达之前,长州藩早已火速派来信使,将世子的书信送到老人手中。信中写道:“来岛又兵卫很快便会率领多人赶到你处。若令其举兵,一切都将毁于一旦。京都尚有桂小五郎、久坂玄瑞,务必沟通联络,阻止又兵卫起事。”

翌日,又兵卫说道:“老夫将乘今晚的夜船进京。”

宍户老人闻言,不由得浑身发抖。若是在京都闹起事来,无异于给了幕府一个讨伐长州的口实。这正是幕府一直等待的。

老人苦苦相劝,仍是无用。

“那么,至少只您一个人前去。”

“好吧。”又兵卫总算答应了。现在京都如同下了戒严令,如果带上五十个人闯进去,势必会与新选组、见回组遭遇,又兵卫心里自然也明白。

“老人家,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您能让这些人逐个进京。求您了。”

“莫要老人家老人家叫个不停,阁下不也是老人家吗?”

“我可是血气旺盛着哪。虽说上了年纪,可是决不会轻易被人说服。”

来岛又兵卫只身去了京都。他刚在河原町藩府住下,乃美织江、桂小五郎、久坂玄瑞便前来迎接,神情黯淡。大坂的宍户老人早已派信使将又兵卫进京之事通知了他们。当天夜里,三人向又兵卫讲述了京都的形势,苦苦劝说又兵卫不要起事。又兵卫起先只是一边应承一边安静地听,待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便仰起脸,大喝一声:

“一群贪生怕死的东西!”

“来岛大人,此言差矣。”桂皱起眉头,说道,“我等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又兵卫丝毫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你和晋作都是书读得多了。总是要对形势说三道四一番才开始行动。武士实践武士之道哪里管得了形势!君辱则臣死。武士只要明白这个道理即可。”

桂小五郎是武士中的革命者,而又兵卫只是想做一个最纯粹的武士。也正因为这样,藩主、世子,以及高杉、桂、久坂都无法斥责又兵卫,而只能一遍遍地劝解。

桂说,同情长州的加贺等十四藩的四十四名攘夷藩士,在对马藩士的关照之下,齐聚清水产宁坂的饭庄明保野,共商救助长州藩之策。这一会谈是桂在幕后组织的。会谈时,很多人都认为目前长州的悲惨处境,都是萨摩藩的奸计造成的。

“所以,请再等一下,形势很快就会好转。”

听桂如此一说,又兵卫冷笑道:“各藩的乌合之众凑到一起能有什么作为?大丈夫不应寄希望于此。”

经他如此一说,众人也感到这似乎只是希望渺茫的主观推测。但来岛进京数日之后,竟然意外地发生了一件事,让人不再觉得桂是主观推测。传闻说,岛津久光得知各藩的舆论对自己不利,不由怨从心起。

其实他骨子里还是大老爷。他当初来到京都,是为了装好人,为了获取名声,将政界乱搅一通后,竟然发现他在世人眼里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不仅与长州敌对,就连其他各藩都在暗地里一口一个“萨贼”。他自是勃然大怒。土佐的山内容堂也有类似的性格,来到了京都,稍有不满意的地方,二话不说便返回藩国。这次久光也突然要回藩。有传闻说萨摩藩府现在一片忙乱,就是为了准备久光回去。

“真乃天助我也。”来岛又兵卫一听,不由拍手称快。他放出话来,要在伏见设下埋伏,杀进久光回藩的队伍。“老夫与游击军杀入敌阵。此一去必死无疑。然大奸将除,主公之仇必能雪。”

这绝不是空话。此时,五十余名游击军已经全部暗中进入京都河原町的长州藩府。又兵卫让他们作好赴死的准备。要想突袭萨摩藩,必须下定必死的决心。“万万不可对桂和久坂提起此事。”来岛叮嘱道,随后,便着手准备起来。为了这次行动,他们准备了短枪、连环甲、绳梯等,还仿照赤穗义士订做了印有相同纹样的服装。

“要保密!”又兵卫用长州话和每个人耳语了一遍,但自己竟忍不住说出了口。“小五郎啊,近几日会有一件令世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他说漏了嘴。

桂小五郎心中一惊,连忙来到房中,只见房中高高堆积着仿佛四十七志士用过的器具。“来岛大人,你可叫我如何是好啊。”桂小五郎连连叹气。

“这件事是我来岛又兵卫所为,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未几,来岛准备伏击的事被京都所司代的密探得知,所司代迅即报告给守护松平容保,容保又告知了岛津久光,于是久光突然将出发日期提前,并未在可能出乱子的伏见停留住宿,而是直接返回了萨摩。

来岛又兵卫咬牙切齿,颇为悔恨,却又并未失望。精力旺盛的男人不会为找不到下一个行动目标而发愁。“还剩下一个大奸人。京都守护会津中将松平容保正是萨贼的同伙。”又兵卫重新设定了目标。

这次他要杀进黑谷的会津藩在京都的大本营,砍下藩主容保的首级。要闯的不再是行进的队伍,而是就连砌有灰瓦土墙、建有钉满铁钉的城门的城郭都相形见绌的会津藩大营(黑谷净土宗本山金戒光明寺)。而且,内有藩兵两千。

“哈哈哈,这下可要好好准备一番了。”

又兵卫看似漫不经心,可由于他本来就精于武略,一旦要制定计划,头脑异常灵活。

此处要提到一位叫古高俊太郎的浪人。池田屋之变正是始于古高俊太郎这位不幸的勤王志士被新选组逮捕。

古高平日装成商人的样子,自称升屋喜右卫门,经营着一家店铺,用来躲避幕府官差的监视。沿着河原町四条一直向北走,东侧有一条巷子,店铺就开在这里。来岛又兵卫手头那些让人不安的工具,便是从这位长州人处购得。

“古高君,计划有变。攻击的目标改为会津藩大营。”来岛在藩府的内院轻声说道。

“既然如此,难免一战啊。”古高点了点头。

集会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最初,又兵卫只是想杀进黑谷的会津大营,一刀砍下松平容保的脑袋。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计划,然而,渐渐地开始有人提出:“只是这样有点可惜了。”

这些天来,又兵卫的热情和计划就像酿酒时用的酵母,被潜于京城内外的勤王浪人热烈地讨论着。因此到处都有秘密集会在举行。最终讨论的结果便是:“还应该除掉京都所司代守护松平容保之弟松平定敬。”

如今还隐藏在这风起云涌的京都、大坂的志士,皆是千锤百炼之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的秘密联络点,就是古高俊太郎即升屋喜右卫门的店铺。

古高是一个长相温和的中年男子,有着一张商人的脸孔,说一口正宗的京都话,邻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个武士。但他却并非藩属武士,而是寺院武士。

俊太郎之父古高周藏是山科毗沙门堂的住持——品慈性法亲王的家臣。俊太郎出生于大津府第,自幼便随父亲移居京都,在堺町丸太町下建房定居。他素有勤王之志。当初被梅田云滨感化成为勤王派,一直坚信“幕府从天子手中窃取了政权”,并与亲王、公卿的家臣保持联系,逐渐成为京都勤王派中拥有很高威望的人。

古高也是安政大狱的幸存者。在那场镇压中,曾有一段时间,他整日被探子跟踪。当时,一个叫汤浅五郎兵卫的志士主动找到他,说:“我有个亲戚叫升屋喜右卫门,为各藩釆办物品。最近他本人和家里人都去世了,不知您是否愿意继承他的家业?”

这可解了古高的燃眉之急,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古高立刻答应下来,当即改名为升屋喜右卫门,在店里住了下来。

一晃六年过去,店里的掌柜和邻居都不知道古高的真实身份。志士的活动仍然继续着,各藩的脱藩志士也藏匿得很好。肥后头号英杰宫部鼎藏等人,便一直藏在古高的店里。

“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能否成功,取决于能够从长州获得多少援助。我这就去找来岛大人商谈此事。”

古高一身商人打扮,来到了长州藩府。他首先向来岛转达了志士们的心情。“真乃壮举也!”来岛兴奋地拍膝道,“古高君,难得众志士舍生取义,还是将声势制造得浩大一些为妙。不如这样如何?”说着,他取出折扇,在榻榻米上写下了几个字:占领京都。

“占领京都!”古高俊太郎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锐利,“来岛大人,一起干吧。新时代的降临需要有人作出牺牲。我今年三十七岁了,活得太长了。还是为这项壮举献上这把老骨头吧。”

“且慢,老夫都已经五十岁了。”又兵卫仿佛有些羞愧,操着柔和的长州口音道,“莫要再提年龄了,古高君。”

来岛又兵卫随即公布作战计划,这个计划可不得了。

“首先,选择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在上风处放火,烧了京都。趁混乱之时,分成三队,第一队杀入所司代,第二队杀入黑谷,最后一队前往皇宫,誓死拥戴天皇。”又兵卫接着说道,“如果只是这样,难免会被幕府和各藩的军队包围而失败,所以要从长州请来大军,互通声气,密切联络,将天皇交与长州大部队。然后长州军进入京都,布下军政,一举推翻幕府。”

“如果大战一场后失败了,又该如何?”

“那时便可拥戴天皇移驾长州。在遥远的防长二州颁下讨伐幕府之诏,动员天下勤王诸藩、勤王志士奋起。”

“这个计划……”古高忽然感觉一股热泪就要涌出,“犹如阵阵怒涛不绝于耳。”

“古高君。”来岛又兵卫也不禁为自己气壮山河的计划浑身颤抖,一阵战栗向腰间袭来,他摇摇古高俊太郎的双手。“老夫生于长州,而你是京都人,想不到竟会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死。”

“不管成功与否,都要献上这条命。”古高朗声道。长年的地下勤王运动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他决定借此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说死亡对他已经成为了一种喜悦之事,类似于听到佛音。流泪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古高无妻无子,只有一位可怜的老母亲。“这是迫不得已。”一想起母亲,古高不禁又开始流泪。要是谁家的父母不幸有这样的孩子,也只能放弃了,他默默地想。

来岛的计划虽然不够周全,可是,要起事就必须打破现状。重要的是引起事端,至于成功与否,就不是众人应该考虑之事了。古高心里明白这一点。

“来岛大人,我来准备武器和火药,联络潜伏在京都大坂的同志。仅土佐的同志应该就能找到五六十人。”

“老夫这就返回长州。就是拼上性命也要说服藩主,大举进京。”又兵卫抹去眼泪,说道。

龙马的动向如何呢?

这里是神户村小野滨学堂里龙马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面向大海。

深夜,龙马倚靠在窗侧,静静地听着纸窗外的雨声。或许是因为风大了起来,雨声之中夹杂着阵阵越来越响的波涛声。

啪!龙马打死了一只叮在脸颊上的蚊子。蚊子已经吸了血,龙马脸上出现一抹血色。学堂正面临关门的危机。说到原因,是因为京都的志士们来到学堂,拼命劝说土州的学员参加古高俊太郎等人的京都起事。于是,大家都动摇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若是两三年前的龙马,恐怕提起剑来便飞奔到京都去了。不正是为了这种大快人心之事才背井离乡、脱藩至此吗?然而,龙马的眼光变得长远了。即便这五尺之躯倒下了,又能怎样?仅凭区区一两百浪人就想推翻统治了三百年之久的幕府,无异于痴人说梦。龙马认为,急于求成是不行的,成就大业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现在正是养精蓄锐之时,大丈夫应当忍辱负重,等待时机降临。

龙马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掌握濑户内海的制海权。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在连舰船都无法熟练驾驶的时候,跑到京都去参加些个幼稚的争斗,又有何用?龙马向学员们说明了其中的利害,怒道:“若执意要去,须得先取我性命。”如此一劝,学员们的情绪大体平息了下来,只有几人仍然颇为激动。

“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好好考虑考虑,我会在房间等你们。考虑清楚了就来找我。”龙马说完,便回房了。

许久,隔扇被拉开了。龙马抬头一看,原来是寝待藤兵卫。他是来送蚊香的。“藤兵卫,怎么还没睡?”

“爷尚未安歇,我又怎能入睡?也亏了小的以前是个盗贼,所以就算是深夜仍然很精神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蚊香放在了墙角。

“最近总是下雨。”龙马有些无聊地嘟囔着。

“今年的梅雨下得有些猛烈。逢上这样的年头,人的性情也会变得粗暴起来。”

“里面还在争论吗?”

“何止是争论。”藤兵卫苦笑了一下。

“呵呵,是吗?”龙马也无奈地苦笑了起来。

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寝待藤兵卫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房间。

龙马猛地摘下长短双刀,扔进壁橱,顿时变得赤手空拳。他心想,万一对方先动起手来,便老老实实奉上这条性命。

“坂本先生。”隔扇打开,是北添佶摩和望月龟弥太二人。

北添佶摩是土佐高冈郡岩目地村人士,虽说不是神户学堂的学生,但是他曾在龙马的建议下考察过北海道,后来一直躲在京都。今天,他与几位京都志士一同来到神户学堂,为的就是力劝学员们参加起事。

看二人的神情,龙马明白只有望月龟弥太一人为北添说服,决意进京。望月太年轻了,嘴角还泛着稚气。北添和望月这次是有去无回了。龙马望着眼前的两个人,神色黯淡。

望月龟弥太是高知小高坂西町的乡士望月团右卫门之子,小高坂离龙马的家不远。文久二年十月,容堂去往江户,龟弥太随即加入了五十人组这个自发组成的近卫队,离开了家乡。后来,在龙马的举荐下进入了海军学堂。

“坂本先生,看来我不得不杀了您。”龟弥太绝望地垂下了头。因为龙马有言在先——若执意要去,须得先取他性命。

“动手吧。”龙马道。

“我不是您的对手。”龟弥太是个老实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杀不了龙马这个土佐一流剑客。

“您为何没有佩带刀剑?”龟弥太面露怀疑之色。

“这样你才容易下手啊。”龙马神情严肃。

龟弥太的脑袋聋拉下来,双手合十,恳求道:“坂本先生,我要和北添进京,请放我走吧!求您了!”

龙马不由得泪如泉涌。“难道你就这么想去送死吗?”

“想!”

龟弥太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像他这样单纯的烈性男儿,自从离开家乡那一刻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既然如此,他必然会选择一种轰轰烈烈的死法。

“坂本先生,”北添佶摩道,“我已说过多次。如果您能够率全体学员加入我们,胜算会大很多。难道您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吗?”

“此事不要再说了。”龙马站起身来。就在这雨中送他们上路吧,他想。他叫来了藤兵卫,嘱咐道:“请将二人护送到京城。”

近些天来,新选组和见回组不惜远赴伏见,严密搜查进入京都的“不逞之徒”。龙马想,危险临近之时,藤兵卫敏锐的直觉和机智或许能够派上用场。

“遵命!”藤兵卫的回答让人放心。

四人很快便冒雨出发了。

“海浪不小啊。”龙马自言自语道。高高的浪头正拍打着海滨。

一行人披蓑戴笠,脚下不时溅起泥浆,走在通往大路的坡道上。爬坡时,北添佶摩和望月龟弥太二人频繁地转向龙马,谈论着各自的家乡,就像着了魔一样诉说着。龙马只是不断地点头。

藤兵卫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想到北添等人果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他蓑衣包裹下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些许沉默过后,望月龟弥吝忽然笑着对龙马说:“我想到了一首俳句。”

“哦?念来听听。”龙马问道。

龟弥太清了清嗓子,低声吟诵道:

今夏土佐有勇士,

泥溅尸骸蓟花开。

龙马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真是一首奇怪的俳句。”说罢,干笑了几声。

这时,北添倍摩也开口了:“我也献献丑。这是我很久以前做的一首诗。”灯笼的亮光照在脸上,他歪了歪那张像极了河童的嘴。他长相极丑,却有诗才,自号对松轩。

离家半月绝音书,

客舍时时思敝庐。

故国爷娘亦应说,

吾儿今夜定何如。

走完坡道,四人来到了大路上。

“来日方长。”龙马竭力用愉快的腔调说道,“万不可草草了结性命。万一失败了,千万不要切腹自尽。只要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来!”

路边的小茶馆旁,有两株松树。四人便在此道别。

在寝待藤兵卫的随行关照下,望月龟弥太和北添倍摩二人终于平安抵达京都。进京的那一天,雨仍在下着。进入河原町的长州藩府一看,已经有许多来自各藩的浪人聚集在此,以土佐的浪人居多。这些人里有:出生在高知城下火枪町足轻之家的石川润次郎、足轻藤崎八郎,土佐勤王派中罕见的上士出身的宫川助五郎,徒士出身、领七石七斗俸禄的野老山五吉郎,乡士出身的安藤镰次以及大利鼎吉。

“怎么只有龟弥太一个人?”大利鼎吉沉下脸,把头扭向一边。他以为龙马会带领全体学员一路飞奔而来。

“那个脑子里只有船的家伙,就是不肯动弹。”前去做说客的北添倍摩苦笑道。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一想到龙马的神情气质,总觉得有些滑稽。

“那个家伙真是可恨啊。”大利鼎吉终于也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既然如此,龟弥太,”北添佶摩拍了拍龟弥太的肩膀,说道,“我就把你引见给肥后熊本的宫部鼎藏吧,想必你已听说过他了。”

“久仰大名。”龟弥太急忙点头致意。宫部鼎藏可谓天下闻名的志士,就连吉田松阴都要敬他三分。

龟弥太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在那里见到了宫部鼎藏。在这个浪人团体里,宫部算得上是首领,今年四十五岁。

“敝人便是宫部鼎藏。”宫部开口道。

虽然面前是龟弥太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宫部仍然郑重其事地施礼。

龟弥太看到的是一位温和、严谨、正直的中年武士。他万万想不到这个人便是与久留米出身的真木和泉并列为九州浪人之翘楚的宫部鼎藏。

宫部自幼才华出众,对祖母极为孝顺,孝行已广为传播。他是肥后熊本藩的兵法宗师。后来,他脱藩离开之时,把两个年幼的女儿叫到身边,留下了一首诗。

卿卿吾儿兮,

置鞍马背上。

九重御阶里,

樱花未散时。

他还训诫道:“水户武田耕云斋的长女在十七岁时被藩吏捉住,当藩吏要杀她时,她笑着把头伸到了刀下。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你们二人不要哭泣,换好衣服,要像个大人一样面对。”

姐妹二人中姐姐叫阿乐,妹妹名阿蜜。父亲脱藩后,这对姐妹即便是在家门口玩耍,也会时不时地跑回屋内问:“母亲,还不用换衣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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