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舒乔又来电话询问她爸爸的案子,声音听上去病歪歪的。司徒雷又能说什么。刚支吾两句,舒乔夸地就把电话压了。司徒雷心里有无名火在窜,却又不能发泄。这时站在窗口的唐玲叫了起来:“队长,是你约他来的么,那个大胡子画家——”

楼下街道的对面,冯燕生正畏畏缩缩的往这边看。

司徒雷过来看看,心情好了些:“我倒是没约他,估计是他自己熬不住了。6月28号那个时间问题是他的心病。”

唐玲往窗外看着,鬼脸做了一个:“正是,看上去在犹豫……看,开始过马路了……噢,差点儿撞车上!”

“唐玲,派人把他叫上来,我估计他会解释的。另外,这是关于舒可风抽屉里的数字的分析材料,叫小周给卢局送去,据说市里领导要过目。关于冯燕生的谈话记录也抓紧整理一份,打印出来,原始的不能拿走。你看出来了吧,这回市里少见的关心。冯燕生上来了么?”

“没,还在大门外转悠呢。”

“把他叫上来,听他怎么解释!”

冯燕生很快就被叫上来了,没等问就哇啦哇啦把准备好的那个谎话端了出来,说得口吐白沫。说完看着司徒雷,手脚不知往那放才好。这心态也敢来撒谎,叫人哭笑不得。司徒雷看着他的脸,沉默着。冯燕生脑门子上渐渐有汗了。这时候,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两个人之间穿梭着,说是交战又不像,总之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

“完啦?”

“啊啊,是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可以走了。”司徒雷终于开口道,“回去再想想,看看还能想出些什么没跟我们说的东西。我的电话给过你了。”

“对对。”冯燕生依次看看眼前的3个警察,脸上强挤出个机械的笑,芒刺在背似地走了。

“注意,凡是死咬住的问题,比如6月28号——证明他不得不‘死咬’!”司徒雷提醒大家,而后叫两位部下注意楼下:“注意,他一下楼马上就要回头了,注意看!来,咱们站在窗口——”

果不其然,刚刚走出楼门的冯燕生小偷般的转头往上看来。3个警察相视而笑,冯燕生赶忙拧转身子,逃跑似地远去了。

“心中有鬼呀!”小胡道,“要不要派个外勤。”

“盯他?”唐玲问。

“应该说……保护。”司徒雷同意,“派晓天去吧。今天几号?”

“7月13号。”

司徒雷点点头沉思片刻道:“小胡,把你手里的活交给小周,你去海天大厦工地听听动静。悄悄进行——打枪的不要!”

小胡马上兴奋得要死:“队长,你能活一百岁。”

冯燕生挤上公共汽车的时候,踩了一个中年妇女的脚。对方回头想骂,一看见他那把大胡子,马上吓得挤到前面去了。唉,莫名其妙地窜上汽车,纯粹是一种心理上的需要。他想离那些警察越远越好,这心态很像把头扎进沙土里的鸵鸟。其实,盛达集团走着去也没多远。

冯燕生的计划是,先到公安局主动解释那个谎话(替代一个新的谎话),再去盛达集团打听有没有一个叫什么“小山”的人。他知道这种暗地里的调查对王鲁宁来说不太够朋友。但是不如此又怎么办呢?

眨眼几天,警察再没有下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警察的心理战术,说实在话,苦熬这些天真不是人受的,加上无人可以述说所带来的强烈孤独,使他心情郁闷已极。方才,好不容易把谎话说了,几个警察竟连一句质疑也没有,只留下那齐刷刷的目光此刻依然如芒在背。冯燕生真有些不知“明日为何”了。李东娜与王鲁宁差不多,对他表现出相当关怀的同时,丝毫看不出他们与此事有关,他们更多的是提醒他——杀人也不是主动的!可恰恰是这个问题的核心,压在他心上痛苦万分。

杀人,这和别的事情本质上不一样啊!

“嗨嗨,你下不下!”售票员的声音把他惊了一下,抬头看,才发现已经拉到汽车总站了,人们鱼贯下车,他还在那儿发呆呢。

站在前后不着边的地方,他傻骆驼似地没了主意。有一个人在往这边看,双手插在口袋里,然后双手拢在嘴上点烟。他穿过马路往大集贸市场方向走,然后沿着集贸市场外围的一溜土产铺子走下去。胶卷快用完了,他决定去前头的文化街买几个卷儿。走到文化街口的时候他改了想法,决定先不要去盛达集团乱打听。朋友就是朋友,不能做无根无据的事,要去不如去一趟雀翎湖,找人问问发案前后的情况。看看自己到底被怀疑到了哪一步,然后再说别的。想到这儿,他的心落下来一些。买了4个卷儿,顺手在“烧饼刘”那儿买了几个烧饼提着,此后便准备回家了。

想不到刚走到商场前街的时候,他的双眼突然猫似地眯了起来,踢里嗒啦的步子不由地停住了。前头斜着过来一个女孩子,分明就是飞机场碰见过的那个女孩儿,亮丽、青春,很有味道。冯燕生的心腾地激动起来,数天来被阴云蒙住的感觉刷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洒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近日来的孤独感莫名其妙地和这个素味平生的女孩子似乎有某种牵连。飞机场的一幕已经刻在了记忆里,想忘却竟也很难。眼看女孩子过了马路,他忙不迭地拔脚跟了上去。尽管生活中发生了巨大的事变,尽管这时便是他如何惶惶然不可终日。这女孩的倩影却始终在脑海中占据着一块位置。冯燕生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理想化的完美主义者,对艺术的要求和对异性的要求一样苛刻。就异性而言,第一条就需要对方能打动自己。在碰上机场那女孩子之前,尚无一例。

说话间,他已追上了那女孩子,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不行,大马路上伸手拉人家女孩子,搞不好会招事的。他喂喂地叫着,快步超过对方,转身横在那女孩的面前。

“喂,你还记得我么?”

伴随着一声灵魂出窍般的尖叫,冯燕生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不是她,不是不是,远看像,近看差远了。当然,他知道自己这把大胡子把人家无缘无故地吓成了卡通画里的那种样子。在一串很难听的斥责声中,冯燕生狼狈已极地溜了。他沮丧得无以复加,发觉人越倒霉就……越倒霉。

手机不早不晚地闹起来,他靠在路边的一棵行道树上喂喂地问。电话是一个画商打来的,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好货,说新加坡来人收画,给的价钱还不错。

他朝对方吼:“没有没有,我最近正走背字呢,没心情画画。不过你要是看得上我原先那些,到家来自己找好了!”

对方说:“你家里那些习作还是留着自己看吧,我现在包着十七八个人的代理呢,缺了你丝毫不受影响。冯燕生,我记得你说过一个构思,说是有‘半个月亮’……”

冯燕生说:“构思如果能卖钱,你天天来找我都没关系。但是你别打我的手机,打家里的……我告诉过你呀——8481747。拜拜!”

冯燕生关了手机,靠在树上点上支烟抽着走了。他恍惚觉得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闪了一下,却没有在意。走出很远一截了,那个身影才从旁边一家食品店的门后闪出来。

是杜晓山!

杜晓山没有再跟踪冯燕生,因为他发现跟踪冯燕生的不仅是自己一个。当冯燕生走下去时,马上有一个穿灰T恤衫的年轻人跟了上去。杜晓山马上认定——那是个便衣。这方面他可比冯燕生内行。一想到警察盯住了这个对自己充满威胁的人,杜晓山不寒而栗了。

怎么搞的,下手的机会如此难找。

望着街市上如织的人们,他突然涌出一股难耐的渴望,特想回家看看,老婆大着个肚子,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想想怪可怜的。妈的,冯燕生的危险降临以后,王鲁宁马上找到自己,让自己躲出去。他想过没有,冯燕生一旦招供,自己必死无疑!越想越悲哀——看,面对大肚子的老婆却咫尺天涯,这是什么滋味!他摸出手机打开,拨通了自己家的电话。

郭萍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喂,谁呀?”

“是我,郭萍。你怎么样?”

“嗨,晓山呀!你这个臭坏蛋,怎么一直不来电话……我没事,我挺好的。大夫说肚子里的小家伙可能挺大的,闹不好要剖腹产。晓山,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杜晓山难过地仰起脸,生怕眼里的东西掉下来:“快了,还有两三天,说话就完事了。你没什么事吧?”

郭萍笑了:“嘻嘻,你怎么变得心细了。没事,真没事儿。前天你们公司派人给送来一袋好大米,还把你偷着隐瞒的一笔钱交给了我。坏蛋,你留了两万块钱的私房!居然敢,你这家伙!”

杜晓山心里明白,这是王鲁宁在“堵窟窿”:“你……噢噢,那是我留着给你做月子用的,准备给你一个惊喜!”他只能说谎。

郭萍又笑了:“都说男人要当爸爸的时候会变,过去你可不这样。有一次喝醉了酒,你给了我一脚,我现在还记着呢!以后找你算帐!别以为我忘了。”

“好好好,我给你道歉,赔不是还不行吗!”杜晓山真的有些动情,“好啦,再说吧,你多注意自己……”

“噢,对了!”郭萍突然高声打断他,“你们公司的人不住地往家打电话,不说是谁,好像是关于那个舒总被杀的事,现在那事是不是闹大了?”

“都怎么议论的?”杜晓山很关注这个。

“据说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认为舒可风和上头的人关系很近,说不定牵扯进经济大案里去了,把丢了老命!”

“警察呢?白吃大米干饭呀!”杜晓山极想知道警方的动静。

郭萍说:“这我就不知道了,警察肯定不会闲着吧,你说呢?”

用不着再问了,均在意料之中。他说:“郭萍,就这样吧,管他什么事呢,咱们好好活着就是了——我关机了,再见。”

关掉手机,他抹抹眼角沁出的泪,打车回了东郊。好好活着就是了——说得多动听啊。可实际情况谁又知道呢?不行!必须抓紧封住冯燕生的口,时间不允许犹豫了。冯燕生一旦供出那晚上的事,王鲁宁自身都难保,还顾得上自己么?

中午回老姑家吃了饭,和老姑说了些过去的事,然后一觉睡到天黑。老姑让他起来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告诉他中午他回来前有个派出所的来调查暂住人口,杜晓山一下子紧张了,老姑说她把派出所的人支走了,说来住的是自己的大侄子,住不长。

“他没问我是哪儿的?”

“问了,我说你就是本地人,在一个大公司里上班。”

“你没说我在什么公司吧?”

老姑笑了:“我这破脑子,哪儿还记得你干活的公司叫什么,反正是盖大楼的呗。”

杜晓山没说什么,随便喝了碗粥就走了。他想去找几个过去的朋友,从侧面商量商量应急之策。李福海原本应该是最好商量的伙伴,但是他不能找他。李福海是李东娜的人,这样的事找李福海是不行的。李东娜、王鲁宁他们恐怕正在拼命找自己,不能让他们找到。有什么需要解释的,等事情过去以后再说。现在是找信得过的人商量商量,能拉个人帮一把则更好。这样的朋友好歹还有几个。

可是,折腾了半晚上,人找了好几个,看看人家小日子过得挺平静,他终于没敢开口。一来怕暴露了自己,二怕牵累了他人。杜晓山彻底懂了,为什么雇人当杀手都愿意雇那种亡命之徒,因为那些人除了手黑心狠以外,更要紧的一点是他们没牵没挂,死活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他孤独地沿着最不打眼的地方走,看见巡警就马上钻小巷,不摸天不摸地的,跟野鬼幽魂差不多。走着走着又看见前面那栋楼了,冯燕生的屋里有光亮。他想了想摸出了手机,找了个暗处拨通了冯燕生家的电话:8481747。

响过三声后,电话被抓了起来:“喂,请问哪一位?”

天哪,杜晓山心想,这不多日子,冯燕生的声音听上去象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他没吭气,任冯燕生惊恐的声音冲着耳膜。轻轻一摁,他把手机关了。

回到老姑家时,老姑已经睡了。他蹲在老姑房后,再次拨通了冯燕生的电话。这一次电话马上被抓了起来,仍是冯燕生粗重的喘息声。

“请说话,你到底是谁。”

杜晓山听着,没说话。冯燕生又喂了几声,愤愤地把电话压了。估计是话筒没压好,杜晓山再拨的时候怎么也拨不进去了。回屋躺下,似睡非睡地躺在床板上想事,脑子里乱得如同一锅粥,甜酸苦辣的感情一浪一浪的冲击着他,他想给郭萍打电话,看看时间实在是不早了,便罢了此念。随手又摁了冯燕生那个号码,通了。

“喂,谁呀?”冯燕生瓮声瓮气地问,紧接着声音提高了些,显然是明白了什么,“又是你!你到底是谁?你是男人吧,男人就像

个男人,何必跟做游戏似的。你是不是什么小山?”

“杜。”

“杜小山!”冯燕生的声音听上去竟有几分欣喜,“你、你就是那……”

“对,我就是那个借你的船用的人。你痛快我也痛快,没什么可瞒的!”

冯燕生的声音显得迫不及待:“杜小山,我想知道为什么……”

“冯先生,我深更半夜打电话给你,就是想奉劝你一句,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彻底把那件事儿忘掉。不知道你有没有成家,为了你,也为了你的家,我希望你把那件事忘掉!”

冯燕生没说话,话筒的两端沉默了片刻。少倾,他道:“杜小山,你恐怕也没把它忘掉吧?明明出在你我眼前的人命案子,怎么可能忘掉呢?这明摆着是自欺欺人!”

“少他妈废话,不忘掉又怎样?为一个死人,你难道就不活啦!”

“这么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们伤天害理干吗一定要拉上我!”

杜晓山被冯燕生凄切的声音吓了一哆嗦,他知道,大胡子的神经确实快撑不住了。可自己怎么回答他,数天来这个问题同样纠缠在他的脑子里,不得其解。王鲁宁干吗要借这把刀杀人呢?

“冯先生,我不想解释什么,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思。深更半夜的聊聊那事儿,最好咱们俩同时把它忘掉,咱们还要活着是不是?你最好想想我这句话。”

“等等!”冯燕生叫起来,“我还有话呢!杜小山,你不要把我扯进去,我和你们不一样,人是你们杀的!”

杜晓山冷笑道:“人是咱们共同杀的,冯先生。你明明知道,扔进水里之前那人还活着!”

冯燕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突然狠狠地诅咒道:“你们这些人真毒!良心肯定是黑的!”

“没意思,说这些孩子话太没意思了。”杜晓山尽管心在颤抖,却拼命作出一种色厉内荏的口吻,对另一个同样在颤抖的人说,“为自己想想吧,冯先生!谁活得都不容易!”

“你还没说出你的身份呢,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

“绝不可以!”杜晓山发现这个画家无比幼稚。

冯燕生又迟疑了几秒钟,突然问道:“你是不是盛达集团的?”

杜晓山心头呼悠一沉,暗自叹道:完了,冯燕生,就冲这个我也不能留你!

“我说过了,什么都别问,再见!”

他关了手机,前胸后背都是汗了,凉席潮乎乎的不好受,杜晓山翻身坐起。突然,他嗷的一声吓了个半死,幽暗中,一张脸从门帘那儿探出来,恐怖已极——原来是老姑。

“晓山,你大半夜的叽哩咕噜说什么梦话呢?”

李福海的车悄悄地驶近柳荫别墅幽静的小道,无声地停在暗影中。他刚才已经给李东娜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把杜晓山的下落找到了,问她下一步怎么办?

李东娜在电话另一端低声说:“等着我,我马上就下来。”

5分钟后,车子开上了市郊公路。

“他躲在哪儿?”

李东娜戴着精致的墨镜,双手搁在膝盖上。表情是无法看到的。迎面的车灯一下一下地映着她那张漂亮的脸。从这张脸上你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李福海坐得笔直,望着车窗外疾驶而过的树干以及远方的灯光。他知道这个远房表姐的一些过去,从里到外对她五体投地的佩服。他知道她不是个一般角色。脑子好用,人长得又好,能当董事长一半儿的家。她使自己这样一个土包子在几年之内“变了一个人”。现在表姐需要用他了。为了董事长,为了盛达集团,当然也为了他自己——这几天他按照表姐的吩咐好歹冒充警察探出了杜晓山的所藏之处。正如表姐所说,杜晓山的情况不妙,恐怕真的要把漏子捅大。李福海知道,冯燕生暴露还不是那么可怕,因为冯燕生不知道事情的来由。杜晓山暴露就太可怕了,他几乎知道一切。

李福海利索地汇报到道:“他躲在东郊他姑姑家,姑姑是个孤老婆子。我以调查暂住人口为理由问了一下,完全落实。”

“你估计他要干吗?真的要杀冯燕生么?”

“嗯,肯定是!他知道他已经躺在刀刃上了,躲也没用。”

李东娜看着手指:“你不是同样躺在刀刃上么,却不像他那样。”

“我不一样,我不是外人。容我说一句,表姐,你们过去太信任他了。”李福海望着窗外。

李东娜道:“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当年没有他挡住掉下来的木方,董事长恐怕早就没了。”

“这我知道,可现在他小子显然要坏事儿。”

李东娜没说什么。车子轻盈地在一个路口调了个车头往回开。李福海松弛了一下,想说话,李东娜抬起手道:“你当然要帮集团把这件事情摆平。不然我找你干嘛。但是我让你答应我一个前提——保证冯燕生不出危险,同时又不许伤杜晓山一根汗毛!”

“表姐……”李福海愣了,“这……这怎么搞?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杜晓山会坏大事的!”

“那也不能再死人了。”李东娜深情地望着车窗外,喃喃道,“知道么,我天天做恶梦,天天——什么话也别说了,照我的办。首先要保证不死人,把他稳住。然后再想其它办法的。”

“还指望姓池的么?”李福海探问。

“这你别管,回去吧。”

车子缓缓地汇入了进城的车流,谁都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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