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凉飕飕的,没有生气。

古贺把买回来的熟食放在被炉上,钻进被炉,打开一瓶酒。

自九年前妻子美铃因患子宫癌去世以来,晚饭就是以酒代替了。

一边喝着酒一边从被炉旁的草席上拿起一张明信片来看。

一望无际的草原。像是用颜料涂成的蔚蓝的天空。这张两年前收到的明信片古贺不知道看过多少遍。背面钢笔写的地址已经有些模糊。

“日高支厅静内。”

早就预感美铃去世后与明彦的关系会疏远。饲养赛马的种马是明彦的梦想,可自己始终不支持。后来明彦与牧场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并在那里生活下去。儿媳妇、孙子也只见过一面。……明信片上生硬地写道:退休后来这里住吗?古贺每天拿出明信片就为了读这一行字。可越读越觉得就这么去的话有些恬不知耻。自己不需要怜悯。与其成为儿子的累赘还不如死了的好。

古贺把明信片放回草席的固定位置。

下酒菜既不是被炉上放着的这些熟食也不是明信片,是上司的表情和说的那些话。今天是狩野主管,昨天是竹中科长,前天是樱井部长。

忘了把洗的衣物拿进来。古贺烦躁地站起身,打开窗户,伸手去取晾着的衣物。已经厌烦了的高墙又映入眼帘。隔着马路的正前方,W监狱的水泥墙高高地耸立在黑暗中。古贺常常产生一种错觉,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于这高墙之中还是高墙之外。

“不用在乎古贺这老头。唯唯诺诺地居然服了四十年‘徒刑’。”

三个月前在更衣室偶尔听到麻田说的这句话还记忆犹新。陷入“偷听”别人对自己评价的尴尬境地的人只能说运气不好。当时麻田是在储物柜的背后对新来的牢房调配官说的这番话。“徒刑”一词,是看守对服刑者的一种轻蔑称呼的隐语。麻田把一贯顺从上司的古贺与向看守献媚的服刑者同等看待。

古贺喝了一大口酒。

尽管如此,自己还是认为自己所走过的人生即没有特别的有趣也没有特别的奇怪。出生在北方农村的古贺因为不是长子,没有可继承的家业,所以只好到外面去谋职。可当看守并非自己选择的路。如果不是高中剑道部的校友相邀,也许现在都以为监狱看守与警察是一样的呢。

刚开始工作那会儿踌躇满志。也曾有过把所谓人道主义的人间真爱挂在嘴上,并且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使服刑者获得新生的时代。所以常常告诫自己要对服刑者负责、当好服刑者可以依赖的“父亲”。也曾有过把服刑者刑满出狱时的喜悦与自己的喜悦重叠的瞬间。

然而……

古贺受到了挫折。

实际上这个挫折是因一个叫牛田的年长的看守而起。牛田性格开朗、豪爽,受后辈的尊敬,服刑人员也很佩服他。当时的牛田就是古贺理想中的“父亲”。

而这个牛田却出了事。受正在服刑的脱衣舞店的经营者之托,充当了与外部联络的中间人,即有所谓“信鸽行为”。该经营者与黑社会有很深的关系,还插手了许多地下俱乐部的经营,所以有看守在场的会面时不能讲的事,就使用“信鸽传书”

方式来联系。牛田被金钱女色所诱惑深深地陷了进去。

一封匿名信使牛田的行为曝光。牛田跪在保安科长面前求情,哭着恳求别把自己送交警方。从审讯室传来的牛田的那番话至今忘不了。“救救我!我不想进监狱啊。”

然而,事件并没有因对牛田作了免职处分而结束。所长的一道命令,要彻底清查同谋。尊敬牛田并经常与牛田在一起的古贺自然成了最大嫌疑。受审当时非常残酷。不许吃饭不许睡觉,昼夜不停地被审了两天两夜。虽然顽强地否认了莫须有的同谋关系,但承认之前怀疑过牛田的“信鸽行为”。结果受到降级处分。这一事件对后来的升职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除此之外,受审时的那种恐怖感对精神上的打击不可估量。精神濒临崩溃。从此古贺在这个组织中沉默了。工作热情完全丧失,每天只是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周围的目光,过一天算一天。也曾考虑过辞职。然而,故乡农村既没有自己可回的家也没有合适的工作。不过这些都不是理由。现在才明白当时找不到合适工作的真正原因。

那就是支配欲。一个在外面只被当作毛头小伙的年轻人,一旦进入这里,便可以凌驾于会绝对服从你的十几个人甚至几百人之上。古贺习惯了这种快感,不舍得失去。因为那次受审所刻骨铭心的被支配的恐惧与耻辱,古贺都通过去支配那些如同无力的羔羊一样的服刑者而得以治愈。

在这个过程中,监狱改革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为了杜绝“信鸽行为”以及监狱暴力,实施了彻底的管理制度。规则更加严厉,惩罚也愈加重了。最典型的就是对聊天的处罚。监狱剥夺了服刑者之间的交流工具。而且对看守人员也不例外,禁止与服刑者私下交谈,这就阻止了“父亲”的出现。也许对古贺来讲这是件好事。由于牛田事件的影响,已经完全丧失了帮助服刑人员重生信念的自己的内心变化将不被人察觉,看守生涯因此才得以延续至今。

古贺把酒含在嘴里,让它在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后才吞了下去。

岁月流逝,其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因“信鸽”事件而受到重创,也曾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摸索。可内心的某处曾对自己的人生还有点信心。展开。好转。逆转。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浓淡、没有变化的单调人生。美铃的去世与明彦的北海道之行连同语言都从古贺的生活中消失了。结果只剩下工作。一干就是四十年。可得到的呢?一副连肋骨都看得见的瘦骨嶙峋的身躯以及比身体还要干枯的一颗心。

醉了。

酒量早就过了极限。理由很清楚。

梶聪一郎。

对于那个男人而言,人生是什么?生与死究竟具有什么意义?

电话铃响了。古贺突然心里一紧,仿佛感到这电话是梶聪一郎打来想告诉自己答案。

猜对一半。是早上就打过电话来的W县警的志木。

“今天早上失礼了。”

古贺有些醉意的脑子里唤起了最高级警戒。监狱看守家里的电话号码是机密中的机密。就算是警察在一天之内能查出来也得费些周折。

“什么事?”

“还是梶聪一郎的案子。今天一天有什么变化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人。”

“听说你是负责这个案子的。”

古贺皱了一下眉头。一定是有人告诉他了。这里面有不少人是亲警察派,而且有许多事也得依靠警察来办。

“你很热心嘛。听说你们警察伙伴意识强,看来是真的啊。真令人吃惊。”

古贺的话里充满了讽刺。可志木回答的声音显得很镇静。

“难道不行吗?组织中的一员出了什么事,组织对他关心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

“为了组织拼命地工作,可一旦有什么事的时候得不到组织的帮助,还能在那样的组织里工作吗?”

古贺认为志木改变了态度。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人说你们警察对自己人不讲原则。”

“你那么认为是你的自由。可警察绝不会不讲原则……”

好像在自我批判。

古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并没有因此而对志木这个人产生兴趣。

“不管怎么说,跟今天早上说的一样,我们这里没发生任何变化。除此之外我无可奉告。”

“梶聪一郎没说什么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无可奉告。我说你这人……”

古贺发火了。

“想知道什么的话,你索性把该说的都先告诉我如何?”

“你指什么?”

“别装糊涂。跟检察联手隐瞒了许多情况吧?什么空白的两天、歌舞伎街等等。什么都瞒着我们,把这么个微妙的人送到这里,我们感到很麻烦啊。”

片刻的沉默。

“关于这一点我表示抱歉。”

“道歉就免了。本来我就对警察不信任。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让服刑者悔过自新出去重新做人,可出去以后还是被你们警察穷追不放,过不了多久又给送回来。说什么有前科。哼!那些也是人啊,为什么就不能宽容地对待他们?”

说着,胸口感到微微作痛。

“当然也不能断言每个人都能够完全悔过自新,但事实上你们警察反而助长了他们重新犯罪。”

“犯过一次案的人犯第二次的可能性很大,犯过两次的人就一定会犯第三次。事实就是这样。”

志木说得一点没错。可从感情上却不能接受。古贺更加生气。

“也有不会重犯的人吧?警察就是不负责任。电视剧、小说中所描写的警察不仅仅是捉拿犯人。他们还会做改造犯人的工作直到犯人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可现实呢?现实的警察就知道抓人,用强硬手段逼供,完了就扔给我们撒手不管。然后再坐等犯人出狱再找机会抓他。出狱后的这些人当中也有因连续被炒鱿鱼而考虑自杀的人。这些你们警察肯定视而不见。可一个警官因为有自杀倾向你们就如此在意。自己把秘密守得死死的却跑过来要求我们把什么讲出来。这也太过分了吧?”

正要挂断电话的时候传来志木的声音。

“的确去过歌舞伎街。”

古贺把听筒贴近耳朵。

“但是理由不明。虽然目前有点线索,但仍不能断定去的什么地方。”

志木的声音很平静。

“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梶聪一郎现在还在考虑死。换言之,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失去了一切。不仅如此。自己杀害妻子的愧疚与作为警官犯下如此罪行的自责使他没有脸再在这个世上待下去。而去歌舞伎街,在那里或许遇到什么才阻止了他的自杀想法前来自首。但那一定是暂时的。毫不怀疑,梶聪一郎仍然下定决心要死。”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古贺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也可以认为他在歌舞伎街遇到的事让他放弃了死。不是吗?”

“我负责梶聪一郎的提审。再有一年。梶聪一郎就是那样痛苦地说的。他最后写的那幅字也印证了他说的话。五十或五十一岁他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样的话,我也可以以我四十年的经验告诉你,明天梶聪一郎不会自杀。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有明确的目的。”通过听筒传来一声松了一口气的呼吸声。

稍许片刻,对方的情绪好像恢复了正常。

“古贺先生,也许会到明年。梶聪一郎的事请您多多关照。我会继续调查歌舞伎街的事,尽快找出可以阻止梶聪一郎自杀的材料。”

古贺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他不能立即赞同志木的想法。

到明年。如果答应的话,那就意味着到退休为止都得把这事挂在心上。

“听说县警对梶聪一郎的事并不那么关心。可你为什么却这么为他做这些呢?”

“我不想让梶聪一郎这个人去死。而且……”

突然长时间的沉默。

“也许与刚才古贺先生对警察的批判有关。这一件案子让我深深感到,所谓事件就像自动传送带上的东西,只要嫌疑人有一定程度的坦自,把他整理成笔录就可以自然通过公安、检察、法院的各个关口,完全不关心嫌疑人的内心世界,这很可怕。这次梶聪一郎就是典型的一例。到现在他仍处于‘半落’状态,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和真实情况是什么,可就这么被送到监狱来了。”

古贺感到这一席话的份量。难道监狱真的能打开人的心扉?

志木似乎轻轻地一笑。

“说了这么多废话,其实,也许仅仅是自我满足而已。”

自我满足?还是对把没有弄清真相的梶聪一郎就地送地检而感到后悔?

“想至少干上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也许是因为这个吧。”

不像是刑警的台词。要说功劳什么的他们能说出两三百也不成问题,那是他们的专利。

古贺倒在从不整理的床上。

醉意完全消失了。太阳穴微微作痛。一挂断电话,志木便成了遥远的存在。怎么说在梶聪一郎与志木之间也容不下自己。想着想着,古贺的手又不由自主地伸向放有明信片的固定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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