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力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促地对望一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逼,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顺,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承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儿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蝗虫一般。

黑帮挨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也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沈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就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人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那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吽!吽!”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个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收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有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

“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猛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了,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兵灵机一触,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拈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肉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说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正正向着红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候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藉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汨汨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份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到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着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和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

“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

“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逼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劝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生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莫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个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

“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

“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候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

“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

“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

“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

“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藉。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

“我揭发!”

他诉冤了:

“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弄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

“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着雷殛。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

“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要跳舞!”

红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犹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

“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

“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太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

“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

“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

“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最后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

“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

“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情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

“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淫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

“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屁眼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的斗他!”

小四!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

火舌地伴奏。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他十分的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

“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

他被骗了!

“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兵:

“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

首领振臂呐喊:

“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的赶,天天表演,教育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

场面兴奋而混乱,凄厉得人如兽。

“文化大革命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沸腾怒涌的声浪中,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

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歹臭。但谁都嗅不着。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混作一摊。“天天表演”?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如一根弦,紧张到极点,快要断了。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

破碗盛着一点脏水。

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不能成寐,鬓角头发,一夜变白。

而四周,却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浓黑、墨黑。他没有前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露了尖削的边儿,就势往脖子狠狠一割——

谁知那破碗的边儿,不听使唤,朝脖子割上一道、两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皮,没什么着力处。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不到底。

蝶衣很奋勇地用力,全神贯注地划着,脖子上的伤痕处处,血渗下来,又不痛,又不痒,只是很滑稽。为什么还死不了?

他记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因小刀锋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锅中汤内,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

突然,门外一声叱喝:

“干什么?”

人声聚拢:

“抹脖子啦!寻死啦!”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捂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

“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壁胡乱止血一壁在喊:

“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

“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采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到谁的恩。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子的脚!

它们悠悠微转,如同招引。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是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壁见青,一壁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

凤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

“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意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

“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

“多漂亮的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

“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犹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

“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位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胀,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都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论显赫一时的知识份子,亦神情恍忽地背著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牛棚出来的,全被塞进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

“师——”

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

前路茫茫。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

没讲上一句话。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

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

中国那末大,人那末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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