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与比他年长三十一岁的德国音乐家瓦格纳有过一段十分亲密的交往,不过好景不长。尽管尼采后来无限怀念他生涯中的这一页,但是,应该说是他主动同瓦格纳决裂的。决裂有深刻的思想原因。此后,他几乎在每部著作里都要批一通瓦格纳,在精神失常前夕又发表了两本专门批判瓦格纳的小册子——《瓦格纳事件》和《尼采反对瓦格纳》。瓦格纳成了他批判现代文化的靶子。用尼采自己的话说,瓦格纳是他解剖现代病患的“难得的案例”。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已经开始了他对现代文化的批判,指出:由于悲剧精神的沦亡,现代人已经远离人生的根本,贪得无厌,饥不择食的求知欲和世俗倾向恰恰暴露了内在的贫乏。当时,他把时代得救的希望寄托在悲剧文化的复兴上,又把悲剧复兴的希望寄托在瓦格纳的音乐上。

在《瓦格纳在拜洛伊特》中,尼采进一步开展对现代文化的批判。要害仍是内在的贫乏和枯竭,因此而有现代文化的两个特征。一方面,现代人用五光十色的昔日文化碎片掩盖自己的贫乏和枯竭,造成虚假的繁荣,尼采形象地譬之为“一件披在冻馁裸体上的褴褛彩衣”,并且指出:“现代人的形象已经成为彻头彻尾的假象……他毋宁说是隐藏在他现在扮演的角色里”,现代文化成了“隐藏自己的做戏艺术”。另一方面,现代人因为枯竭麻木而寻求刺激,艺术成了制造人为亢奋的手段,艺术家“率领着浩浩荡荡的激情,如同率领着狂吠的狗群,按照现代人的要求放开它们,让它们向现代人扑去。”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尽管是对瓦格纳的赞辞,却已包含了对瓦格纳的实质性批评。正是尼采最厌恶的现代文化的两个特征,瓦格纳都沾上了:做戏和激情。尼采一再谈到:瓦格纳的生活充满“戏剧性因素”、“喜剧色彩”,他一生的主导思想是剧场效果至上;有意识的激情支配着瓦格纳并且囊括了他的整个天性。尼采的结论是:瓦格纳不是未来的预言者,而是过去的阐释者。显然,他已经不再把文化复兴的希望寄托在瓦格纳身上。

随着尼采对现代文化的批判日益深入,他批评瓦格纳的调子也愈来愈明朗,愈来愈高昂。他认为,现代文化的症结在于生命本能的衰竭,他名之为“颓废”。颓废是一种“现代衰弱症”。在现代商业社会中,人们生活得极其匆忙,精疲力竭,神经麻木,内里空虚。衰竭者需要从现代文化中获得三重满足:刺激(或麻醉)神经,自欺欺人,宗教解脱。现代文化的这三个主要特征集中体现在浪漫主义艺术、尤其是瓦格纳的戏剧中了。尼采自己是一个有浓烈浪漫气质的人,但他攻击最猛的恰是浪漫主义,首先是叔本华、瓦格纳的“浪漫悲观主义”。如他所说,他自己也是这个时代的产儿,是一个“颓废者”,他对瓦格纳的批判乃是一种“自我克服”。

尼采对瓦格纳和浪漫主义的批判是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的:

第一,浪漫主义的基本标志是:内在的匮乏而非过剩在从事创造。由于内在的匮乏,它好作“虚假的强化”,肆意渲染激情,偏爱刺激性题材,好新骛奇,追求异国情调,对神经“施暴政”,使麻醉剂和鸦片在艺术中占优势。这是一种病态的艺术。瓦格纳的音乐剧尤其表露了这种病象:他有痉挛的激情,过度亢奋的敏感,要求愈来愈刺激的佐料的趣味;他的主人公都是歇斯底里患者;他用来制造效果的手段与催眠术无异。瓦格纳是“一个典型的颓废者”,“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他集中体现了时代病。

第二,浪漫主义的激情是灵魂的乔装和作假,夸大其辞,虚张声势。这种做作的戏子作风在瓦格纳身上达于登峰造极。瓦格纳是“史无前例的最狂热的戏子”,“最大的戏子”,“无与伦比的演员”,他把音乐变成了强化表情姿势的手段,变成了“戏剧的奴婢”。尼采极其蔑视戏剧和剧场,他认为剧场是艺术的下乘,是为群众制造的东西,在剧场里,人不再是个人,成了民众、畜群,丧失了个人的良好趣味。现代的“剧场迷信”恰好表明了现代人的精神空虚和没有个性。

第三,艺术应当是以感激和爱为源泉的“神化的艺术”,是对生命的肯定。然而,浪漫悲观主义艺术却表现了“沉重受难者的施虐意志”,用自己受折磨的印象来压迫、限制和烙烫万物,“向万物报复”。浪漫主义艺术是“对现实不满的产物”,因不满而把目光投向过去,投向彼岸。浪漫主义艺术家是半牧师、半精神病医生式的人物,迎合了现代人寻求麻醉和解脱的双重需要。瓦格纳戏剧的主题是“拯救”,证明他也皈依了基督教。

第四,古典风格的宁静,单纯,简洁,凝炼是高度力感的表现,善于支配表面上对立的才能和欲望,赋予形式。相反,瓦格纳的音乐是“无形式的东西”,追求音色的华丽和强烈,音调的象征和暗示意义,使官能在音乐中占据了支配地位。他的华美耀眼的风格乃是风格的瓦解,他的戏剧音乐乃是用戏刚歪曲音乐,根本放弃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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