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我前仰后合地笑,眼中似有隐隐的怜悯,等看仔细了,却又不是,只是淡淡的微笑。我纳闷地说:“你是不是刚做成功一个大客户?或者你有其他阴谋?我觉得你今天格外仁慈,我怪不自在的。”

他正在喝茶,一口茶险些要喷出来,咳嗽了几声,没好气地说:“你有受虐倾向?你如果真有这癖好,我可以满足你。”

我忙摇手,“别,别!这样挺好。”踌躇了一会儿,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出心底最想问的问题,“Alex大概要在新加坡待几天?”

他低着头喝了两口茶,将杯子缓缓放好,“就这两三天回来。”

我一下子开心起来,还得压抑着自己,不能太得意,免得露出狐狸尾巴,赶忙给他加茶,“你喝茶,你喝茶!这是玫瑰花茶,宁心安眠,对皮肤也好。”

他喝完杯中的茶,起身告辞,“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也站起来,欢欢喜喜地送客。他到了门口,看到我的笑意,有些怔。我忙暗自念叨:做人不能太得意!

他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我眨巴着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他终是笑了笑,“你好好休息。”转身离开了。

我一边关门,一边挠脑袋,有问题呀,有问题!陆励成有问题,我要小心点儿!

我决定先洗个澡,然后下楼去买点儿东西,尽量不白天睡觉,否则时差就更难倒过来了。

我泡在浴缸里,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左思右想,右想左思,终于恍然大悟——麻辣烫!这家伙明知道我今天回北京,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一声问候,而我在机场给老妈报完平安后,还没来得及联系她,陆励成就出现了。

我湿着身子,踮着脚尖,跑出去找到手机,又一溜烟地缩回浴缸。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才听到一个睡意惺忪的声音:“喂?”

“是我!”

麻辣烫迷迷糊糊地问:“蔓蔓?你在哪里?你不是在美国吗?”

我大怒,连同对她这一个多月的不满一块儿爆发了,劈头盖脸地就骂:“我才离开一个多月,你是不是就不认识我是谁了?我就是被人谋了财、害了命、弃尸荒野了,只怕尸体都发臭了,都不会有人惦记起我,给我打个电话。”

“姑奶奶,姑奶奶,你别生气,我这……唉,说来话长。我的生活现在真是一团乱麻,连今天是星期几都搞不清楚。忘记你今天回北京了,的确是我的不对。我错了,我错了,下次领导走到哪里,小的电话一定跟随到哪里,晚上请你吃饭。”麻辣烫难得地软声软气。

我却毫不领情,“你最好给我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否则,你就算把自己炖了,我也没兴趣。”

电话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估计她是在找枕头,弄一个舒服的姿势,打算长聊了。我也把头下的毛巾整理一下,又打开了热水龙头,舒服地躺好,闭着眼睛假寐。

“蔓蔓,我碰到两个男人,一个是我喜欢的,一个是喜欢我的。”

果然是说来话长!我的眼睛立即睁开,动作麻利地关上水龙头,“继续下文。”

“能有什么下文?这就是目前的结果,你以为一个多月能纠结出什么结果?”

“喜欢你的人你不喜欢?”

“不是,他对我非常、非常、非常好。”

麻辣烫一连用了三个“非常”,差点儿把我肉麻死了。我顾不上嘲笑她,不解地问:“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天作之合,那有什么好纠结的?凭你的本事,打发一个喜欢你、你不喜欢的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麻辣烫支支吾吾地说:“也不是说彻底地不喜欢,应该是说现在不喜欢。”

果然复杂!我试探地问:“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麻辣烫轻声笑了,“一个是相亲认识的,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我爸介绍来的人。本来我没抱任何希望,男人不比女人,他们又没年龄压力,正常的男人哪里需要相亲?没想到这个人很正常,他的话不多,但也不会让气氛冷场;衣服很整洁,但不会整洁到让你觉得他是Gay;没有留长指甲,也不抠门,不会变着法子让我埋单,更没有约我去公园散步……”

我额头上的一滴冷汗掉进了浴缸,“姐姐,我知道了,您没遇见极品,您相亲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千古稀罕的正常品种。”

麻辣烫笑,“是!我们彼此感觉都还不错,相亲结束的第二天,他约我出去看电影,看电影前,我们还一起吃的晚餐,感觉也挺好。本来我对我爸妈介绍来的人有很大的排斥感,可这个人真的很不错,我抱着排斥感都挑不出他的错,反倒对他处变不惊的风度很欣赏,所以就开始真正的约会,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我想我们应该会在一起。”

“嗯,然后呢?”

“然后?唉,要感谢你的苹果。”

“我的苹果?”

“我……这件事情就真的说来话长了。蔓蔓,我其实一直暗恋一个人。虽然不敢和你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暗恋相比,但也很八点档剧情。”

“什么?”我从浴缸里站起来,感到身上一冷,又立即缩回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很久很久,在我认识你之前。”

“这不像你的性格呀!你的性格应该是喜欢他,就要大声说出来!看上他,就要扑倒他!”

“问题是我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我只听到过他的声音,你让我给谁说?扑倒谁?”

“你的意思是说,你暗恋上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你从来没见过他样貌的人。”

“错!我的意思是说,我暗恋上一个人,虽然我只听过他的声音。”

我的心就像被一万只小猴子挠着,麻辣烫果然是麻辣烫,连暗恋都这么华丽,让我不得不从四十五度角去一半忧伤、一半明媚地仰望她。

“那他的声音和我的苹果有什么关系?”

“你当时让我来拿苹果,不过因为有些事情,我一直没能来拿。”

“哼!什么一些事情?不就是和那个相亲男卿卿我我吗!如果不是我留言提醒你,你只怕压根忘记这件事情了。”

麻辣烫干笑几声,没有否认,“我当时几乎天天晚上和他见面,所以一直没机会,琢磨着再不拿,你就回来了,等你回来,还不得揭了我一层皮?正好有一天,他要见一个重要客户,没时间见我,我就打车直奔你家,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本来以为你的苹果也就只有一塑料袋,没想到竟然是半箱子。哎!对了,你哪里来的那么多苹果?”

我正听得出神,她竟然敢扭转话题,“别废话,继续!”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月亮很大、很亮,连城市的霓虹都不能让它失色。我打着车到你家楼下时,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你家大厦的广场前。他身侧是一根黑色的仿古路灯,纯黑的灯柱,四角雕花的玻璃灯罩。路灯的光很柔和地洒在他身上,而他正半抬头看着墨黑天空上高高悬挂的一轮月亮,脸上的表情很温柔、很温柔,像是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恋人,连我这个看者都觉得心里一阵阵温柔地牵动。”

麻辣烫的语气也很温柔、很温柔,我不敢催她继续,任她很温柔、很温柔地讲述。

“一个长辫子的卖花小女孩儿从他身边经过,问他‘先生买花吗?’他低头看向小女孩儿,神色也是那么温柔,像水一样,然后他竟把小女孩儿手中的红玫瑰花全部买了下来。你没看到他拿花的神情,哀伤从温柔中一丝一缕地溢出来,最后淹没了他。”麻辣烫长长地叹气,“那么沉默的哀伤,配着火红的玫瑰,让见者都会心碎。”

看来麻辣烫当时真的深深地为眼前的一幕触动,她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迷茫不解,“当时,地上还有残雪未化,黑色的雕花灯柱,迷离柔和的灯光,他一身黑衣,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独立于寒风中,脸上的哀伤简直欲摧人断肠。那一幕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我都看傻了,花痴精神立即发作,直接甩给计程车司机一张五十元的,都没空让他找钱。”

麻辣烫说得荡气回肠,我听得哀恻缠绵。我没想到油画,而想到了吸血鬼,一个英俊的吸血鬼爱上了人类女孩儿,一段绝望的恋爱,一束永不能送出的玫瑰花。

“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能老是盯着人家看呀!所以,我虽然一步一挪,还是走进了大厦,去拿你的苹果。你的苹果可真多,我都提不动,只能抱在怀里。我出来时,看见那个男子正要坐进计程车,本来我还在心里骂你给我弄了这么一堆苹果,没想到他看见我一个女生怀里抱着一个箱子,就非常绅士地让到一边,示意我可以先用车。那一刻我就想,谁要是这个人的女朋友,连我都不得不羡慕一把——要貌有貌,要德有德。”

我嘲笑她:“你都要流口水了,怎么没勾搭他一把?”

麻辣烫笑,“我还真动了色心,想勾搭一把来着,不过一想我现在约会的人也不差,咱也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所以只能作罢。”

我正频频点头,一想不对呀,她没勾搭人家,费这么大劲儿地给我讲一个陌生人干吗?“别口是心非!你怎么勾搭上人家的?”

麻辣烫呵呵干笑两声,“我连连和他说‘谢谢’,他一直沉默地微笑着,后来他帮我关门时,说‘不用客气’,我当时脑袋一下子就炸开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地。计程车已经开出去了,我却突然大叫起来:‘回去,回去!’计程车司机也急了,大嚷:‘这里不能掉头。’我觉得我当时肯定疯了,把钱包里所有的钱倒给他,求他,‘师傅,您一定要回去,求您,求求您!’我从后车窗看到一辆计程车正向他驶去,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叫:‘师傅,我再给您一千,求您掉个头。’计程车师傅估计被我吓着了,一咬牙,‘成,您坐稳了。’硬生生地打了个大转弯,一路按着喇叭,返回大厦前。当时他已经坐进计程车,车子已经启动。我扑到车前,双手张开,拦住了车。计程车司机急刹车,幸亏车子刚启动,速度很慢,我却仍是被撞到地上。司机气得破口大骂,他却立即从车里下来,几步赶过来扶我,‘有没有伤着?’”

麻辣烫停住,似乎等我的评价,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这个搭讪方式也太他母亲的彪悍了!”

麻辣烫的语速沉重缓慢,“蔓蔓,他就是那个我暗恋了多年的人呀!妈妈一直不肯告诉我他是谁,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不管过去多少年,即使我不知道他的相貌,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要让我听见他的声音,我就能认出他。所以,我才哭着求司机师傅把车开回去。我真怕这一次错过,人海中再无可寻觅。如果让我一直不遇见他倒也罢了,我可以一直当是一场梦,他就是我梦中的人,可是如今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他竟比我想象中的还好,我怎么可能再若无其事地走下面的人生?”

我傻傻地坐在浴缸中,水早就凉了,我却没任何感觉。估计麻辣烫也预见到了我的反应,所以一直没有说话,任由我慢慢消化。过了很久之后,我都不知道此情此景下该说什么,这实在……原谅我,我的词汇太贫乏。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冒出了一句话:“你最后给司机一千块钱了吗?”

麻辣烫沉默了一瞬,爆发出一声怒吼:“苏蔓!你丫好样的!”

我拍拍胸口,安心了,还是我的麻辣烫。那个流着眼泪、失神无措、慌乱大叫的人让我觉得陌生和不安。

我回神了,开始觉得冷了,呀的一声惨叫,从浴缸里站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就是听你讲故事听得太入迷,洗澡水已经快结成冰都没发觉。”

麻辣烫满意地笑着,我哆嗦着说:“我得先冲澡,咱们晚上见。”

莲蓬头下,我闭着眼睛任由水柱打在脸上。麻辣烫的故事半遮半掩,有太多没说明白的。比如说,她究竟怎么第一次遇见这个男子的?怎么可能只听到声音,却没看到人?还有,她母亲不是一直逼她相亲吗?那么为什么明知道女儿有喜欢的人,却偏偏不肯告诉她这个人是谁?如果说这个人是个坏人倒也可以理解,但是只根据麻辣烫的简单描述,就可以知道这个人不但不是个坏人,还是个很不错的好人。所以,我实在不能理解!但我们谁都不是刚出生的婴儿,我们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睛背后都有故事,这个年纪的人,谁没有一点儿不想说的秘密呢?我还不想告诉麻辣烫我爸爸得过癌症呢!四年多前,就在我刚和麻辣烫网上聊天的时候,爸爸被查出有胃癌,切除了一半的胃。从那之后,我才知道我不可以太任性,我们以为最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其实很容易失去,这才是我真正不敢拒绝家里给我安排相亲的原因。

我一直都觉得那段日子只是一场噩梦,所以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说爸爸有病,也不想任何人用同情安慰的目光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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