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

天亮不久,大家都沉着脸站在营地帐篷附近。不一会儿,刘媛媛从自己的帐篷里出来。她背着全副行囊,手拄旅行拐杖。显然,她要独自离开。她见大家都站在那里准备为她送行,表情很不自在。

刘媛媛:你们大家多保重。

说完,她低着头迈开脚步。遭受了她那样经历的人,如果不是具备坚定的信念,没有人会再坚持下去。她这个时候作出离开的决定,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她走出不远,Helen从后面追上来叫住她,将一个黄色的GPS全球定位仪递给她。

Helen:带着吧,有用。

刘媛媛接过来,显然有些愧疚。

刘媛媛:对不起。

Helen:我理解,快走吧,还要赶路。

刘媛媛转身走了。

目送着刘媛媛的背影远去后,Helen转过身走近沉默不语的摄制组成员,看得出大家都心事重重的样子。

Helen:如果还有谁也想离开,我不会阻拦。

大家仍然一言不发。

Helen:我觉得那个符号是它们向我们发出的警告,也许不仅仅是警告。它们是谁,有什么意图,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危险在向我们靠近。作为一个纪录片摄制人员,我觉得无比兴奋。但是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和我一样做好了准备。我已经无法提供一个安全的工作环境给大家,如果有谁想离开,请相信我,我不会有任何怨恨的想法。

可能因为她的语气过于严肃,大家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我猜想,当时想离开的绝不止刘媛媛一个人。

忽然,坐在地上的Zachery举起手来。

Helen:你也要走吗?

听得出来,Helen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吃惊。

Zachery拍打着屁股上的土。

Zachery:不,我去送送她。

说完,他就去追赶刘媛媛了。

Zachery走后,Helen一言不发地钻进自己的帐篷。她没有马上和窦炎、尹杰回到山上继续值守。窦炎的摄像机一直对着她的帐篷拍,也许只有他理解Helen此刻的心情。

一个24岁的女孩子,带领着一组人马深入到原始森林的无人区,忽然遇到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诡异事件。而且那些出现在树上和营地的符号发出的信息缺少善意,并且有直接威胁组员生命的企图,她一定感到巨大的压力和责任。

太阳照射在营地的帐篷上,驱散了一夜的潮气。队员们开始将被褥衣服等拿出来晾晒,在草地上组成了色彩错落的图案。这样的画面静谧而充满野趣,让人无限向往。

此刻Zachery应该已经赶上刘媛媛了吧。我见到Zachery的摄像机一直处于拍摄状态。Zachery拍摄的录像带上的内容,让我越来越感到好奇——可它们究竟在哪里?

7月14日。

一个和前一天没有任何区别的傍晚。

队员们在营地休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Helen应该是取消了这一天在山上的值守工作。因为此刻大约是下午二点多,可全体队员都在营地,当然没有了刘媛媛。

Helen从背囊里取出几个苹果,递给夏老师和摄像机后面的窦炎。她的情绪明显好转。这是年轻的好处,多难的事情都不会往心里去。最后她来到Zachery身边坐下,将一个苹果递给他。

Zachery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接,却没有拿住,苹果跌落在草地上,骨碌碌滚出几米,但他却没有起身捡回来的意思。Helen奇怪地看着他,并没有说什么,自己去把苹果捡了回来,重新递在Zachery的手中,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Zachery拿着苹果,在手心转了几下,并不吃,然后又看看身边的Helen,欲言又止。

Helen:怎么了?你看什么?

Zachery:你觉得我们还应该继续待在这里吗?

Helen:什么意思?

Zachery:你不觉得我们应该离开吗?我觉得我们应该马上离开。

Helen:你疯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已经离目标很近了吗?

Zachery:你真的认为拍到那些野人很重要吗?

Helen:这还用说?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你怎么了?

Zachery: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Helen:我错了吗?错在哪里?

Zachery:我们太自大了,什么都想了解,也不顾人家的感受。

Helen:我明白了。你这个素食主义者,你这个基本科学教义派,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是说我们应该跟别的动物,或者说整个自然界和睦相处,对吧?

Zachery:你可以这么说。

Helen:我们了解它们,就是为了和它们和睦相处啊。

Zachery:可是我们并不了解人家的感受,也许是我们破坏了这里的平静,它们可能很紧张,根本不喜欢这样,所以对我们有敌意。

Helen:是不是你和它们已经有接触了?你那天晚上究竟看到了什么?你一直闭口不谈,这缺乏职业道德。

Zachery:你不觉得我们在这里越来越不受欢迎了吗?刘媛媛身上的那个符号,还有这里……

他指指营地周围的那个符号。

Zachery:这是它们在向我们发出警告。我们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

Helen:你说珍妮·古德尔向世人介绍了非洲的猩猩,是害了它们还是保护了它们?自从电视台播出了珍妮·古德尔和猩猩们朝夕相处的影片后,非洲猩猩的数量增加了数倍,对于肆意猎杀猩猩也有了相关的法律保护。

Zachery:人类总是这么自大,以为自己可以充当别的生命的保护神。

Helen:不管你承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这也是人类的责任。

Zachery突然站了起来。

Zachery:我看你太自以为是了。

说完愤然起身,往山上的方向走去,手里还是拿着一刻也不离身的小型摄像机。

Helen在他背后大声叫嚷着。

Helen:你去哪儿?晚上早一点儿睡,明天一早接我们的班。别晚了。

在他走去的方向,恰好见尹杰抱着一捧柴禾回来。见到Zachery,他主动打招呼。Zachery理也不理,扬长而去。

尹杰耸耸肩,朝着Helen和夏老师坐着的地方走过来。当经过Helen的时候,他将手中一条布围巾扔在Helen的脚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话。

尹杰:大博的围巾,路上捡的。

Helen和夏老师几乎同时“啊”了一声。

Helen:怎么可能?!

尹杰:怎么不可能?他就是围着一条这样的围巾。

Helen:难道他飞过河来了?这样的围巾满大街都是,谁都有可能买到。

尹杰放下柴禾,在夏老师身边坐下,没接Helen的话,向正在吃苹果的夏老师讨吃的。夏老师狠狠咬了一口后才递给他。

尹杰:嘿,馋猫!洗了吗?

夏老师:洗了。我用嘴洗的。

尹杰:你恶心不!

7月15日。

值守了一夜的Helen脸上露出倦意,尹杰索性蜷在树底下睡着了。不久传来脚步声,Helen以为是接班的组员上来了,于是推醒身边的尹杰。

Helen:醒醒,下班了。

尹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随口答应。

尹杰:啊,几点了?

Helen:九点了。

尹杰:他们怎么才上来啊。

还没等尹杰站起来,夏老师急匆匆走过来。Helen见他一个人感到纳闷。

Helen:你一个人?

夏老师:周立君去找Zachery了,一直没有见到他。

Helen:你们昨天晚上一起吃饭了吗?

夏老师:晚饭是一起吃的。吃完饭他说随便转转。因为我的英文也不是很灵光,也就没多问。反正晚上我和周立君睡下之前没见到他。他一个人住一个帐篷,也不知道几点回来的,甚至他有没有回来也不知道。

Helen:周立君去哪里找了?

夏老师:他没有说。我怕你们着急,就先上来了。

Helen:对讲机联络不到他吗?周立君带对讲机了吗?

夏老师:带了。刚开始我还一直和他保持对话,后来就失去了联系。估计超出了两公里,咱们这些对讲机的有效范围是两公里。

Helen有些烦躁不安起来。

Helen:这个Zachery怎么搞的!

夏老师:我还和周立君说会不会是他拿了个睡袋,躲到哪里去体验冒险生活了。几天前他不是曾一个人拿了个睡袋跑到据说蛇出没比较多的一个区域去了吗?

Helen:再呼一下周立君。

画外传来窦炎的声音。

窦炎:周立君请回答,周立君请回答。

显然,窦炎手中有一部对讲机。但是没有任何回音。就这样,大家站在原地等着,我猜想每一个人都对现状作出了最坏的预测,可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说出口。

很长时间以后,对讲机里终于传来周立君的声音。

周立君:听到没有?

可能由于距离太远,信号太弱的原因,噪音特别大,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周立君:你们快过来,快过来!

夏老师呼喊起来。

夏老师:周立君,你在哪里?

周立君:Zachery死了!

当Helen他们见到周立君时,周立君坐在地上,情绪很糟。

Helen一眼就看见了离周立君不远处倒卧在地上的Zachery。大家围拢过去,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Zachery的额头有一点血迹,不过显然不是一个大的伤口。尹杰摸了摸他的脖子,试图找到动脉的位置。过了一会儿,他失望地松开手。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动作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在翻动Zachery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是僵硬的了。

尹杰抬起沉重的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倒靠在身后的大树上。Helen捧着脸的双手在抖动,她还没有从极度震惊中缓过神来。夏老师捡起地上的那部Zachery使用的摄像机看了看。

夏老师:录像带不见了!

大家向夏老师投去难以置信的目光。夏老师将摄像机装录像带的仓盒转过来给大家看。带仓是打开的,仓盒里空空如也。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难道是有人将Zachery杀害,取走摄像机里的录像带逃之夭夭?这怎么可能?

我的思维一直在“野人”、“人为”、“天外来客”三者之间游走,最终更加偏向于天外来客的身上,可是眼前这副做派,俨然是我们人类的行事模式——为了掩盖或者获得什么,将对方置于死地。我实在很难想象一个野人可以将精密的摄像机打开并取走带子,而一个天外来客这样做就更加令人费解了。

当然,也不排除是Zachery自己在取出录像带并将其藏起来以后才遇害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他又遇到了什么,仓促之间连摄像机的带仓都来不及关上?

大家都等待着Helen作出决定。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局面,这个24岁的女孩子一时间精神崩溃了。她忍不住大哭起来。所有人都神情黯然,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是窦炎的摄像机也轻微地颤抖起来。这个一贯冷静的专业摄影师,此刻的情绪也难以控制了。

摄像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将这个悲伤的过程记录了下来。时间过去11分钟,突然听到夏老师在喊叫。

夏老师:你们看。

大家向夏老师望去,见他蹲在Zachery的尸体边,将Zachery紧攥着的手掌掰开。大家忙围拢过去。窦炎将摄像机快速推近Zachery的左手掌。在刘媛媛腰上出现过的那个符号,此刻出现在了Zachery的掌心。

大家的意志似乎在一瞬间被这个符号击垮了。除了夏老师,其他人都极度不安地互相交换着恐惧的目光,他们意识到,原以为捉摸不定的威胁,现在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了。只有夏老师仍然镇定自若地履行着他的职责。他在不同的角度将Zachery掌心的符号拍摄了下来。

尹杰再也按捺不住

,终于爆发了。

尹杰:妈的!他妈的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啊?这是谁干的?你们说!夏老师,这是非洲达贡土著部落的人干的吗?它们在诅咒什么?这些野人都是达贡人吗?这些野蛮的家伙!

尹杰任着性子发泄了一通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声音也小了很多。

尹杰:我才不信是野人呢。

要是尹杰有福气活到今天,有机会和我一起观看这些录像,他就知道自己当初的判断是对的。我不相信一般的所谓野人有能力将那些抽象的图案转换成电子信号再记录在录像带上。

尹杰拿过Zachery的摄像机。

尹杰:这个带子被什么人拿去了?这个家伙和我们一样有智慧啊!而且还这么凶狠残酷。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叫了起来。

尹杰:Zachery还拍了很多带子呢,那些会不会也不见了?

夏老师:我回去看看。

窦炎:我和你去。

Helen:我也去。周立君,你找个好一点的地方挖个坑,先把Zachery埋了,等下山的时候再……

尹杰:Helen,都死人了,你还要拍下去啊?!

Helen:要是不拍,那不是白死了吗?战场上的那些专业的纪录片摄制者,会像士兵一样面对死亡。

尹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看大家,似乎想寻求援助,但没有得到响应。于是他只好自己嘟嘟囔囔起来。

尹杰:来的时候可没说会这么危险啊。

窦炎:我们先去看看Zachery留在帐篷里的带子吧。

可是,他们在Zachery的帐篷里并没有找到那些录像带。

Zachery使用的是SONYHDV小型摄像机,比窦炎使用的SONYHDC机器要低一个专业级别,主要是用来抓拍画面作为补充。加上它体积小,比较适合在狭小的空间使用,所以一直以来,Zachery都是独立决定拍摄的内容。已经拍摄好的录像带也由他本人保管,至今没有人看过。除非他自己觉得重要的画面,一般Helen也不会主动来观看他拍摄的内容。这些细节我是从Zachery和Helen的交谈过程中了解到的。

尹杰:这一下,问题就明摆着了。有人杀了Zachery,拿走了摄像机里面的录像带,又趁我们都不在,到Zachery的帐篷里偷走了所有的录像带。

窦炎:哎呀,我的那些录像带!

不等其他人反应,窦炎率先冲出Zachery的帐篷,向自己的帐篷跑去。

窦炎和尹杰同住一个帐篷。窦炎冲进自己的帐篷,发现里面一片狼藉。日常用品被胡乱扔在地上,装着拍摄好的录像带的箱子放在帐篷中央,旁边还放着一些碎石头。显然箱子被这些石头砸击过,表面已经伤痕累累。不过这个用特殊铝材制作的箱子倒是没有被打开。这要归功于制造厂家,为了适应野外复杂的环境,使用了特殊的电子锁,而在箱子外部没有任何可以下手撬开它的缝隙或孔洞。

窦炎:箱子没事儿!尹杰,这是钥匙,打开看看。

尹杰用电子钥匙贴近箱子的外壳,箱子发出好听的“嘀”的一声,自动弹开了盖子。

窦炎松了口气。

窦炎:都在。

尹杰:这个家伙看来是冲着这些录像带来的。

Helen:窦炎,你觉得咱们拍好的这些带子里面有什么是值得这么大动肝火的?

窦炎没有说话,显然他也没有答案。

尹杰:可是,如果是冲着这些带子来的,干吗还要在我们的帐篷外面大兴土木,弄出一个那么巨大的符号?还有刻在树上的,刘媛媛身上的……不是变态狂就是外星人,我看绝对不会是野人!张金星描述的野人怎么想都像是猩猩,不可能有这么大能耐。

尹杰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精神状态糟透了。

尹杰:想怎么样?!拿去电视台播,引起世界轰动?

窦炎:啊呀,没电了,要换电池了。

随后画面停止。

再次出现画面的时候,已经是另外一个场景了。周立君一边用铁铲加固一个堆起来的土包,一边高唱着歌谣,歌声中充满了悲伤的情调。显然那个土包下面埋葬的是Zachery。

后来我才知道,周立君唱的那首歌叫《黑暗传》,当地人在祭祀和葬礼上,都会请来游走在这一带的歌手连唱三天三夜。有搜集整理者将这些散落在民间的歌曲集编成册。在长期的演变中,《黑暗传》逐渐成了在葬礼上为死者送葬的特有曲目。

在窦炎帐篷内和Zachery被安葬之前发生的事情没有被记录下来。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现象。按照窦炎一贯的作风,他会一直开着摄像机,默默地将发生的事件尽可能完整地记录下来。这次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却停止了拍摄,这让我感到意外。

埋葬Zachery的画面里,我只见到了周立君,没有其他人。我注意到,在Zachery死后,窦炎的拍摄风格多少有些改变,比如开机的时间明显减少。这也许是队员们都处于悲伤的情绪中,没有人愿意配合他的拍摄的缘故。

当天晚上只进行了唯一一次拍摄,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成功。这个片断是这样的——

窦炎在Helen的帐篷外叫她的名字。Helen的帐篷里是漆黑的,几秒钟后才透出光亮,显然是点亮了营地专用的野营灯。随后传来拉锁特有的声响,帐篷的门被打开了,露出Helen的身影。她盘坐在帐篷内,脸色十分难看。见窦炎在拍摄,她第一次抬起手来挡住了镜头。

Helen:窦炎,不要拍了。

窦炎并没有关上摄像机,而是在停顿了几秒钟之后开口说话。

窦炎:Helen,不要太难过。

Helen:我想一个人待着。

窦炎:大家都是专业的,来之前也都有准备。这不能怪你。

Helen:大家都是我带来的,不能说我对此没有责任。

窦炎:谁都不愿意看到这个悲剧发生,大家都看到的,不能说是你的责任。你是这个团队的主心骨,你不能太低落了。否则我们怎么挺得下去?

Helen:我不知道。

窦炎:这只是一次意外,不会再发生了。

Helen:你真的那么觉得吗?

窦炎没有再说下去。Helen开始不住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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