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必须早起的大野屋,半夜里大伙儿都睡得很沉,连清嗓子的声音都没有。住宿佣工虽有十人左右,但似乎没有鼾声过大或会磨牙的人,夜里总是平平稳稳,鸦雀无声地过去。

可是,立春刚过的那天半夜,在如常的寂静中,突然传来女人的惨叫。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叫得几乎要扯破喉咙的显然是阿静。

美代吓得跳了起来,却因为太害怕,有一会儿连动也不敢动;她呼吸困难、双手颤抖。

阿母——阿母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在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美代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爬出被褥,打开纸门冲出去,阿胜正好只手举着蜡烛,在走廊大踏步往这边靠近。

“小姐,回被窝去。”

阿胜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将美代推回房里,紧紧关上纸门。美代鼓着双颊,再度来到走廊。

可是,这回也遭到一名下女的阻止,根本无法接近双亲的房间,只断断续续听到阿静细微的声音,和长兵卫的说话声。

不久,阿胜举着冒油烟的蜡烛回来了。透过黑烟,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僵硬。

“老板娘说她做梦了。”阿胜简洁地说道。“做了恶梦,所以不禁叫了出来。不用担心。”

“什么梦?”

令阿母那么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梦?要怎么样才能赶走那恶梦?美代心想。

“不知道。”阿胜答道。“先别管这个,小姐不快点睡不行。这个时间还睁着眼,小心看到怪东西。看,就在那里。”

阿胜如此恐吓,美代赶忙跳进被窝里。真是坏心眼。

翌日,美代偷偷看着一早就忙个不停的阿静,逮住机会扯着继母的袖子。

“怎么了?”

阿静和平素没两样,今天也很美——穿着美代暗自认为最适合阿母的红染衣服。

只是脸色好像有点苍白。

美代问她昨晚的梦——到底是什么让阿母那么害怕?

“唉!”阿静蹲下身子,双手搁在美代肩上说道:“原来美代这么担心。对不起。”

“没什么。我喜欢阿母嘛。”

美代话一出口便涨红了脸。

阿静微笑地凝望着美代一会儿,然后说“谢谢”。美代感到耳根子一阵热。

“阿母做的梦很可怕吗?是梦见鬼吗?还是有人在追阿母?”

阿静摇摇头说道:

“不是,不是那种梦。不是梦见可怕的东西。只是……”

阿静的眼神像是探看着深渊。

“会想起以前的事。梦里,我回到以前那非常穷、老是挨饿的时候。”

“阿母有过那种时候?”

“嗯,有。美代大概不知道那种滋味,不知道比较好。与其要尝那种滋味,还不如死掉比较好呢!”

阿静摸了一下美代的脸颊说“不要担心了”,然后走出起居室。屋里留下好闻的香味。因为阿静在袖口里放了香囊。

详细告诉美代有关阿静的梦的是父亲长兵卫。

虽然阿静那样说,但美代很想知道继母以前的艰苦。阿母到底吃过怎样的苦头呢?明明是那么漂亮又体贴的人。

美代对继母那份深深的关怀,似乎感动了长兵卫。他眯着眼,摸着下巴,如此告诉美代——

阿静生于板桥,是宿场町尽头一家小焊接舖的女儿,上面有五个兄弟姐妹,日子勉强能糊口;连米、味噌、酱油都无法一次买足,总是买当天的份,暂且度日——这是阿静当时的生活。

“你现在的阿母,在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到处去做事了。有时捡柴,有时帮人打扫落叶,帮人汲水,只要是小孩子能做的,她都做了。可是,最有钱赚的,听说是旅馆的打杂丫头。”

说是打杂,年幼小孩能做的事毕竟有限。阿静负责的是,每有旅客投宿旅馆,就捧来盛水木盆,清洗旅客那沾满泥巴尘土的双脚。

“板桥那一带有很多住宿旅馆。人来人往,旅馆里住了许多旅客。你阿母每天都要冼那些旅客的脚。洗了十个人,才有晚饭吃,洗了二十个人,隔天才可以继续在旅馆工作。因为不想饿肚子,只为了不想饿肚子,阿静总是蹲在冰冷的三合土,每天帮人家洗脚。”

阿静现在偶尔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无论洗了多少,沾满泥巴的肮脏双脚依旧会在眼前伸出来。即使又饿又冷、身子很难受,仍不得不捧来盛热水的木盆,帮旅客洗脚。丢下木盆拔腿逃跑时,身后会传来许多追赶的脚步声。

洗——洗——洗——脚步声如此高喊着。

“很可怕的梦。”

美代打了个哆嗦说道。阿母真是个可怜的人。

“阿爸不会让你受那种苦。”长兵卫温和地说道,轻轻拍着女儿那小小的手背。“你放心。阿爸绝不会让你跟阿静过那种要担忧明天生活的日子。”

听了父亲的话,美代稍微放下心来。

那晚,晚饭过后,美代悄悄挨近阿静,唤了声“阿母”。

“我有话要告诉你。”

阿静跟着美代来到美代起居的小房间。房间一角有阿静帮美代缝制的漂亮布球。美代点亮座灯,膝上抱着布球,压低声音说:

“阿母的梦,我听阿爸说了。”

阿静皱起细眉,难堪地笑着说:

“唉!太丢脸了。”

“一点都不丢脸。我终于明白阿母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吃了很多苦头。不像我,什么都不用做……”

阿静又笑了,她说:

“能不吃苦的话!比较好呢!美代没必要去想这种事。”

美代握住继母的手说:

“很久以前,阿胜曾经告诉我……”

提到阿胜,温和的继母表情微微沉了下来。这两人的个性大概不合。美代赶紧接着说:

“她说本所有七怪事,阿母,你知道吗?”

搁下渠、单边芦叶、不落叶的槠树——

“其中有一个是〈洗脚宅邸〉。”

故事是——每当有人睡在某宅邸的榻榻米房间,深夜会有双肮脏大脚踢破天花板而来,命令那人“洗,洗”。如果仔细洗干净,可以降福,否则就会大祸临头。

“阿母,阿母小时候洗了很多脏脚吧?仔细帮他们洗得很干净吧?所以会带来很多福气,以后应该会有很多好事。下次再梦见洗脚的梦时,这样想就好了。想成是,啊,这是幸福要来的预兆。”

阿静微微睁大双眼,接着破颜一笑。

“美代真是……”

继母别过脸,避开座灯的亮光,悄悄用袖口按住脸。美代觉得那姿态真美。

之后,有一段日子,阿静不再为梦所苦。美代感到很得意,自己说的话,或许有点见效了。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美代察觉了一件怪事。

不知是不是得自生母,美代身子有点弱,白天通常一个人玩。除了学古筝,或听从阿胜的吩咐帮忙家事之外,她大抵都窝在里屋。有时练习阿静教她的针线活儿,有时则有样学样地插插花。

里屋有院子,隔着经常修剪的篱笆,可以望见那条窄巷。

有个女孩单独站在窄巷里,状似窥视大野屋的住屋。

她身上穿着洗白了的衣服,绑着薄腰带,脸上脂粉末施,是个不起眼的女孩。看上去像是人家的下女,可是,下女不可能在白天站在巷子,百看不厌地望着人家的住屋。

自从美代发现那个女孩,不时注意她之后,她就不再大剌剌地出现。有时她会偷偷躲在篱笆下。美代有时会看到篱笆外有东西闪着亮光,心想那是什么,挨近一看,原来是躲在该处的女孩的发簪——令美代吓了一跳。

这时,每当美代挨近,那女孩便慌忙逃走。

她为什么那样躲着?是在偷看家里的——某人吗?

美代接连几日都在想这件事,也向大人提起,但只有阿静感兴趣。

阿静甚至有时会在里屋陪美代等那女孩出现。

“有点恐怖。”她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她有什么企图?”

不过,每当阿静和美代一起时,那女孩就不会出现。阿静等了几次,因总是无法看到那女孩,于是这样说道:

“会不会是美代多心了?”

“没有,绝对没有。我真的看到了。”

这么说来,难道那女孩是针对我而来……。

这事很奇怪。以前从没见过那女孩,再说,有事找我的话,一开始开口搭话不就好了?

如果下次再来,一定要抓住她问问。美代这么下定决心。

但是,美代也无法老看着这件事。因为那天,也是在深夜,换长兵卫发生不寻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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