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的东南海域之上,大小岛屿星罗棋布,这些岛屿,或潮落而出,潮涨而没,寸草不生,人迹罕至,或可自给自足,于是被人辟为家园,更有那地势奇绝之处,成为了各色草莽盗匪的落脚之地,海阔天空,逍遥自在。

无数的岛屿之中,有一岛,名金龙,地处海域深处,茫茫不可寻找,原本籍籍无名,只因几年之前,这里来了一群人,登岛辟荒,虽名为海匪,却因有别于真正盗匪的护航之举而渐渐被沿海居民耳口相传,金龙岛也成为了海民心目中的义岛,据早年曾因暴风雨而偶然误上过岛屿的老渔民讲,岛上土地肥沃,四季长春,如海上花园,景色宜人。

但是今天,这座海上花园却再不复天堂般的美景,炮火轰鸣声中,岛上火光冲天,树折草断,惨烈之状,犹如人间炼狱。

三天之前,朝廷战舰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了金龙岛的附近海域,将岛屿四面包围,红衣大炮齐齐朝着岛上发放了一夜的火炮,在彻底摧毁岛上的外围防御之后,下放便舟,训练有素的水师兵丁登岛,蜂拥而上,发动最后的进攻,金面龙王的人在坚守两日之后,金龙岛彻底告陷。

官军此役,大获全胜,但在搜检俘虏之时,却不见金面龙王和那被称为小公子的少年,负责此次攻岛行动的海帅,刚被提拔为闽粤两省水师都督的李忠讯问俘虏,终于得知,原来先前,金面龙王便有弃岛之念,半月之前,驾了一船离岛出海,去向不知,至今未归。

李忠皱眉不已。

皇帝看中他的水战能力,对他委以重任,此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动了满载水师的十数条大舰打到了这里,最根本的目的,还是那个身份神秘的小公子。现在一番折腾,金龙岛是拿下了,但最要紧的人物却不在了,等于无功。

李忠沉吟了半晌,唤来心腹,命将金龙岛周围的官船降桅,全部撤开,不准再挡着附近出入水道。心腹不解,问缘故。

“若我所料没错,金面龙王应是有所警惕,这才有了弃岛之念,打算转移,十有□□,此次应是去探查新的落脚之处。大海茫茫,没有定向,我再能耐,也不可能追的到他。只他想来做梦也不会想到,咱们的舰,会来的这么快!海上消息传递不及陆上方便,我料他此刻还不知金龙岛失陷,必会回来的,咱们就来个守株待兔,只要他的船回来,到时就是瓮中捉鳖。”

心腹钦佩不已,立刻前去发布号令。李忠又拣选了精明的手下,穿上岛众的衣裳,扮成龙王手下,驾着便舟,回到数日前攻岛时被摧了的瞭望点上,装作无事,耐心等待龙王归来,果然,七八天后,这日中午,得到消息,说在龙王岛西南方向数海里外,发现了一条大船的桅影,十有□□,应该就是金面龙王的那条大船。

李忠欣喜若狂,立刻命手下不要妄动,等大船入了包围圈再动手,却不料再等片刻,又有消息传来,说大船渐渐靠近之时,发现了瞭望点的船,以旗语传话,自己这边的人出了纰漏,应是被大船上的人识破,大船迅速掉头,已经离开。

李忠立刻下令,命潜伏的战舰出动,全部桨手到位,全速追击。

……

李忠的料想并没有错,董承昴和萧彧此刻确实就在这条大船之上。这趟归岛,董承昴本打算和追随了自己多年的部下做个交代,不愿走的,随自己离岛另迁,要走的,发放散伙银钱,从此山高水长,来世兄弟,却没有想到,朝廷水师来的竟如此之快,发觉情况有异,立刻调转船头,全速前行,船后的海面火炮声不断,如此出去十来海里,一枚火弹从后赶上,击中了一根主桅,桅杆从中折断,船速锐减,渐渐地,身后海面,十来艘战舰,以一字排列,很快追赶而上,李忠一声号令,分散开来,最后将龙王大船团团包围。

李忠立于主舰船头,命桨手渐渐逼近,高声喊话:“董将军,李某从前曾是你的部下,对将军崇敬有加,原本不该如此相逼,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李某也是无可奈何,请董将军勿为难于我。万岁有令,只要董将军将那位小公子交出来,既往不咎!董将军若愿继续为国效命,回去了,就是一等侯爵,跟着你的那些兄弟,也吃香喝辣,远胜刀头舔血。若无意,万岁也绝不为难将军,你走就是!”

他喊完了话,见对面船上没有动静,面色渐渐凝重,又喊道:“你若听不去进去李某的话,李某没法,只能得罪了。你的金龙岛已落入李某之手,你便是不管那些追随你多年的部下,难道也不管小公子的死活了吗?万岁并无为难他的意思,不过是想接他回京,往后再不必颠沛流离而已!倘若你执意反抗,螳臂当车,只要李某一声令下,火炮齐发,你的船顷刻便会倾覆,到时纵然你有龙王之名,也保不住小公子逃出生天,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龙王船上,众人静悄无声,目光齐齐望向董承昴。

今日此局,自己不过一条船,两百人,对方却是十来条全副武装的战舰,人数至少数千,已无路可退,但这个历了百战的汉子,却丝毫没有胆怯,心中唯一所恨,便是在得了裴右安的警示之后,自己依然还是低估了朝廷动作的迅捷,没有及时撤离,以致于酿成今日之祸,赤目道:“诸位兄弟,你们从前都是卫国公旧部,后随我多年,是我对不住大家伙!皇帝要的不是你们的命。你们当中,但凡有意要投效朝廷的,这就立刻过去,那个李忠不会为难你们!”

一人道:“卫国公若在,今日又岂会为了活命投去那边?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惧!”

剩余众人,也异口同声:“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惧!”

董承昴目含热泪,点头道:“是我轻看了你们!如此,我等今日便护着小公子奋勇一搏,是生是死,端看天意!”说完,命人准备于船尾放便舟,转向萧彧道:“小公子,官军大炮威力虽大,准头却有所欠缺,且距离过近,威力反而大减,你换了衣裳,我等以大船掩护,撞开了口子,只要冲出包围,上了便舟,再列阵护你,海域宽广,便有活命逃出的希望!”

方才董承昴与众人说话之时,萧彧面向大海,始终一言不发,慢慢转过身,神色凝重:“不必了!便是侥幸出了包围,茫茫大海,后有追兵,又能逃去哪里?金龙岛已经因我而毁,我若再要你们为了我无谓丧命,便是活了下来,也是羞耻,皇帝要我,我去就是。”

见董承昴要开口,他摆了摆手,人朝外走去:“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说!”

“小公子!”

董承昴双目通红,朝边上人使了个眼色,一人上去,朝着萧彧后颈一击,萧彧便晕倒在了甲板之上。

董承昴立刻命人将他抬上便舟,布置船阵,预备硬冲出去。

李忠先礼后兵,喊完了话,见对面还是没有响动,踌躇之时,同行督阵的钦差张简已按捺不住,冷冷道:“拿不到活的,死也无妨。和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先将船轰沉了,看他们还能逃往哪里!”

官大一级压死人,李忠无奈,只能领命,下令朝着大船开炮。

金龙大船之上,桨手各归其位,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在身边轰然不断作响的火炮声中,奋力驱动大船,朝着前方挡道的一艘战舰冲去。

金面龙王的这艘王,龙骨金坚,船头以坚铁包打,牢固异常,船体虽已中了多炮,开始慢慢漏水,但在数十桨手的驱动之下,却依旧朝前急速冲去,对面官舰没有防备,看出它这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慌忙掉头,想要避开,一时却哪里完全躲的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靠近船头一侧的船舷,已被金龙船给撞破,因冲力巨大,船体竟剧烈摇晃,如要倾倒,船上水师官兵,急忙自救。

李忠看在眼里,大吃一惊,没想到董承昴身陷如此包围,竟还悍勇如斯。此战关系自己前程,万一若叫人从自己手里逃走,回去之后,必定没法交代,见董承昴的身影立于金龙船船头,沉着指挥,威风凛凛,心知若不除去他,不定还会生出什么麻烦,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唤来一排神箭手,命瞄准龙王,先将他射倒。

弓箭手列队,数十铁弓拉满箭弩,瞄准前方那个人影,只待一声令下,弓箭齐发。

便在此时,一个瞭兵匆匆跑来禀报,说身后追上了一艘战舰。

李忠惊讶,急忙来到船尾,果然看见一船鼓满风帆,桨手齐发,正朝着这个方向全速而来,很快便认了出来,确是此次未曾出港的一条朝廷战舰,起先以为是援兵,又觉不像,更不知何人所领,看到战舰船头立了一人,凝目眺望,待稍近些,便认了出来,那人赫然竟是裴右安。忙命手下撤防,先围住金龙船,暂时停火,自己冲着来船高声喊道:“裴大人!你怎也来此了?莫非万岁又有旨意?”

舰很快到了近前,两船靠近接驳,裴右安只身登上主舰,衣袍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快步而来。

李忠和闻声而来的按察使张简急忙向他见礼。

裴右安来到船头,望了眼前方那条金龙船,转过头:“都督,本官并无万岁旨意,今日来此,不过是想向都督要个人情。”

李忠不解道:“裴大人此言何意?要何人情?”

“本官想请都督放了金龙船。”他的语气平静。

李忠吃了一惊,一旁张简也是目瞪口呆,反应了过来:“裴大人,你若有万岁圣旨,下官自然无话,立刻放船。但若没有圣旨,这实在叫下官为难,须知船上乃是朝廷钦犯,就这么放走的话,下官担当不起这个罪责。”

裴右安道:“我知此事叫二位大人为难了。回去之后,我自会面圣请罪,一切罪责,由我裴右安来担,绝不连累二位大人。”

李忠面露为难之色,张简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语气也变得生硬:“裴大人,下官知万岁对你向来器重,但下官只知奉命行事。下官奉的命,是万岁的命。此事干系重大,请裴大人勿插手此事!”

裴右安负手而立,岿然不动。

张简朝两旁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几个带刀亲随便悄悄靠近,只还没来得及拔刀,“锵”的一声,一人腰间一轻,刀已不见,抬头,见刀到了裴右安的手上,刀锋闪过,那张简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脖颈一凉,刀竟已架到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张大人,你执行上命,裴某原本不该为难于你,但今日却不得已为之,怕是要得罪定了。”

张简直着脖子道:“裴右安,我乃朝廷堂堂三品大员,你敢动我?”

裴右安一笑:“张大人,天禧朝时,你在福宁一个县下,做了个小小的推官,后钻营而上,至顺安朝,你做到了四品的福安知府,身为一地父母官,本当戢奸暴,平狱讼,你却心狠手辣,为了官迹,在地方的那些年,你的手里,不知道判下了多少冤假错案,说你一声酷吏,应当不为过……”

他面上笑容蓦然消失,目光转为阴沉,手腕一紧,张简脖颈立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珠子飞溅而下:“我既敢来此要你们放船,再多杀一个区区三品官员,又有何不敢?”

张简脸色大变,忍住脖颈疼痛,再不敢动。

裴右安看向李忠,淡淡地道:“李大人,放船吧。”

李忠回过了神儿,咬牙,终于下令解围,那十来条战舰得令,缓缓向两边退开。

裴右安转向对面,高声道:“董将军,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退路!你带着你的人,走的越远越好,今生今世,再不要回来!”

声音伴着呼啸海风,传送而出。

金龙船上,董承昴热泪涌流,领了身后之人奔到船头,朝着裴右安跪地叩首,喊了一声“长公子”,随即起身,喝令启船朝前。

伤痕累累的大船,朝着前方而去,终于渐渐消失在了大海的尽头。

裴右安继续制住张简,以刀尖挑了条马扎过来,坐了下去,理了理自己被海风吹的翻卷而上的一段衣袍,抬起脸,看向一旁望的目瞪口呆的李忠,笑了一笑:“回吧,李大人。”

……

数日后,舰队归港,水师登陆,李忠小心翼翼,一路相随,预备一道返京复命。

那是一个黄昏,残阳如血。一行人经过泉州城的镇南门外,李忠迟疑了下,命队伍暂停,自己下马,来到裴右安的面前,低声道:“裴大人,下官信你为人。你若需进城和夫人叙话,尽管去,下官在此处等你便是。”

裴右安骑于马上,转头,眺望着南门的方向,身影凝固许久,回过了头,纵马掠过城门,朝着前方通往京城的驿道继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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