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椅背上,看着雷·基希曼数那沓百元大钞。他数钱的时候没有出声,嘴唇却一直在动,所以很容易知道他数到哪里了。他数完以后说:“一万,没错,你说到做到。”

“那是一万零两百,雷,可能有钞票黏在一块儿了,我这个人很粗心大意。留两张在桌子上吧,我们说好的是一万整。”

“天哪。”他说,但还是放了两张百元钞票在咖啡桌的玻璃桌面上,然后把剩下的钞票整理成很整齐的厚厚一捆。“真是疯了,我从没做过这么蠢的事情,”他说,“这是我做过的最蠢的事情。跟你说实话吧,我根本没听过这么蠢的事情。”

“这也是你这辈子赚得最容易的一笔钱了。”

“我得冒很大的风险,伯尼。”

“什么风险?你有充分的理由和权利再去看看弗兰克斯福德的住处。你和罗伦是发现这起凶杀案的警察,现在不是正在着手调査吗?”

“这不用你提醒。”

“反正你觉得不太对劲,认为有重新调查的必要,于是你拿起钥匙,申请了一张许可证或是类似的什么东西,和罗伦重回凶杀案现场调査。”

“不过这次不是罗伦。”

“你以前和只穿蓝制服的瘦猴一起,现在只是和另外一只穿了蓝制服的瘦猴一起,有什么区别?警察都一个样,你也知道。”

“天哪!”

“要不你就把钱放在桌子上——”

他做了个鬼脸。我现在在达拉·桑多瓦尔的公寓里,但我喝的却是速溶咖啡,而不是威士忌。达拉在厨房,躲在两扇漂亮的门板后面。这一万美元里有一半是她的,我想她有权利知道我的安排,但她最好不要和雷碰面。如果他想知道这公寓是谁的,就自己琢磨好了。除了“你这地方不错,罗登巴尔”之类的废话,我们其实跟在小餐馆边谈边啃热狗差不多。

“我不知道,”他说话了,“司法单位要缉捕的嫌疑人,还是个杀人重犯——”

“我唯一杀过的东西是时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是啊。”

“你也不相信我杀了弗兰克斯福德,对不对?”

“我对这事没有看法,伯尼。无论弗兰克斯福德是被你杀的,还是因为脚指甲内弯而死,你都有杀人嫌疑。”他皱着眉头,在想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如果你没杀他,”他说,“为什么要冲撞我然后逃之夭夭呢?让我觉得自己是块拎不起来的烂豆腐。”

“我糊涂了,雷,我吓坏了。”

“是啊,吓坏了。”

“如果我知道弗兰克斯福德死在里面,还不至于吓成那个样子。但我完全愣住了,和罗伦一样,我——”

“罗伦一受惊吓,干脆就昏倒了。如果你是闭着眼睛倒在地毯上,我们就不会觉得你那么有敌意了。”

“下一次我会昏倒的。”

“好。”

“我要到公寓里去找能直接追查到凶手的物证。我没有杀任何人,我要查出来真凶到底是谁。查出来以后,我会把他交给你处理,想想看,你会出尽风头。‘经验丰富的警察,识破表相,追出真凶’。这么一来,你说不定可以升为便衣。”

“是啊,便衣。你在告诉我,我和你搞这勾当还能升官?我自己能够破案?这跟我去踩我自己的老二有什么不一样?”

“别这样嘛,你真的可以升官,还外加一万美元呢。”

“别忘了,我还要分给罗伦。”我有点怀疑地望着他,他脸上一副受伤害的表情。“真是进退两难,”他说,“咱们他妈的冒一样的风险。你要戴他的警徽、甩他那根警棍,我的天哪,还要把枪挂在你的屁股后面。如果那浑蛋遇上这种买卖,他也会告诉我的,一起发财。所以五千给他,五千给我。”

“我觉得很公平。”

他看了我半晌,呼出一口气,拍拍沙发上一个厚厚的包袱。“三十八号的长度,”他说,“你要的是这个尺寸,对不对?”

“我就是穿这个尺寸。”

“罗伦比你矮一点,我挑了这套新的来,你最好试试看。”

我解开那个包袱,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蓝色的警察制服和衬衫。没有帽子,看来我得戴罗伦的那顶。我穿好之后,雷帮我检查了一下,拉拉这里,拽拽那里,皱皱眉头,退后两步,耸耸肩,狐疑地摇摇头,然后站到一边去了。

“我不知道。”他说,“你看来不像是个纽约的好警察。”

“只要不侮辱这套制服就行了。”

“还算合身,当然这不是裁缝手工精制的,但你必须相信罗伦那套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花了一点时间想象罗伦的模样。“对,”我说,“但他不像我这样,制服好像贴在身上似的。”我拍拍裤子,想拉出一条直线来。“我想我还混得过去。”我说。

“对,”他说,“我想你混得过去。”

他走的时候我还穿着那套警察制服。门关上之后,达拉·桑多瓦尔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扬了扬眉毛。

“怎么样?”

“真的很像警察。卧室里有面镜子,你可以照照看。”

看到卧室的天花板上镶着一面镜子,我其实并不意外(还是有点意外,却不肯承认?)。我用门后的镜子照照自己,觉得我的身材还算魁梧。我回到客厅,对达拉说我的确像个警察。

“他把我们的钱都拿走了?”她说,“这样好吗?”

“我想这免不了。跟警察做买卖是不能先付一半,等到事成之后再付一半的。虽然说规矩是这样,但他们不喜欢这一套。”

“他今天晚上到这里来接你?”

我点点头。“二十一点,其实就是九点,但他说我既然已经穿上警服,就应该说警察的术语。”

“你要一直在这里等他吗?”

我摇了摇头。“我要先回城里去一趟我的住处。如果我把他约到那里,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在哪里。”

“如果他没有出现呢?伯纳德,那要怎么办?”

“他会来的。他甚至会很准时地来,免得出状况。他会带罗伦来,然后我就把他的装备一股脑全借过来,警徽、警帽、枪、警棍、手铐之类的破烂东西。罗伦就缩在这里看占星杂志,我和雷则去干那个肮脏勾当。然后,雷会把我送回这里,再把罗伦接回去,这样就大功告成了。”

“但他如果独吞了这一万美元,然后把你丢在脑后怎么办?”

“哦,”我说,“他倒不会这样。”

“你怎么知道?”

“他很诚实。”我说,她不解地望着我,“这世上有很多种诚实。如果雷这样的警察同意跟你做买卖,他会信守承诺的。他就是这种诚实的人。我怀疑他可能会独吞这笔钱,不肯分给罗伦,你没看到他当时那副急得要发疯的样子。虽然干的是见不得人的贪污勾当,他还是会为自己的诚实辩护。什么事那么好笑?”

“我想到卡特,这些话他可能一句都听不懂。”

“他是另一种诚实的人。”

“他当然是。伯纳德,我想我可以再喝一杯,不至于伤害自己,你要不要我给你倒一杯?”

“不用了,谢谢。”

“你确定吗?”

“十分确定。”

“那么再来一杯咖啡?”

我又摇了摇头。她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杯酒。她坐在沙发上细细品尝,把杯子放回咖啡桌的时候看见了上面的两百美元,那是我从雷手上拿回来的。“那是你的吧?”她说。

“我们里面有一个人算错了,桑多瓦尔太太。”

“叫我达拉。”

“达拉。我们一人一张把这笔钱分了好不好?”这个提议很合理。她收起一张钞票,给了我一张。然后她说:“你说他很诚实——那个警察,但是他多收两百这事又怎么说呢?”

“对啊,我叫他把钱吐出来的时候,他气得要命。”

“这也算是一种诚实吧,对不对?”

“当然。”

现在该换回便装,再把制服打包带回城里了,但此时此刻,我却不怎么想动。我坐在达拉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轻啜杯中美酒。

“伯纳德,我在想,你这样赶回城里再赶回来,不是很浪费时间吗?而且也会增加风险,因为你要上街啊。”

“我来回都坐出租车。”

“就算这样也很危险。”

“风险不大。”

“你可以留在这里,你知道。”

“我要把袋子放回我住的地方。”

“而且在晚上见雷之前,我要先跟一个人碰头,还要到一两个地方去看看。”

“我明白了。”

我们俩的目光相遇。她的风度异常优雅,而且不仅如此,这个女人简直称得上风华绝代。

“你穿上这制服看起来真是很彪悍。”她说。

“彪悍?”

“很彪悍。抱歉,今天晚上你佩上所有装备的时候,我没法在场陪你。警棍、手铐、警徽和枪都看不到了。”

“你可以想象得出我佩上这些装备的样子。”

“对,我当然可以想象得出。”她夸张地撅了撅上嘴唇,“戏服真的能发挥很大的功能。我常在想,我那么喜欢剧场多半是因为戏服的缘故。我说的不是演员穿在身上的衣服,而是他们一上戏就被包围的那种气氛。”

“你真的演过戏吗,达拉?”

“哦,没有。我只是业余爱好者,我提过这点,不是吗?你为什么觉得我演过戏呢?”

“你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舞台上的演员。”

她又舔了舔嘴唇。“戏服。”她说,眼光打量着我身上的制服,“我想我跟你说过,我以前是个平凡守旧的女人。”

“我记得你说过。”

“对,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在性方面也很保守。”

“对。”

“但近几年来,我发现自己不是这样的。我可能也跟你提过这一点。”

“对,你好像跟我提过。”

“我记得很清楚,我跟你提过。”

“对。”

她站了起来,故意摆出一副让我欣赏她妖娆体态的姿势。“如果你穿了制服,”她说,“不管是不是警察制服,或是身上挂了手铐和警棍,我都会觉得你难以抗拒。”

“哦。”

“我们说不定可以做点特别的事情。有点想象力的人都会知道警棍和手铐有什么用途。”

“可能吧。”

“尤其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非常有可能。”

“不过,你也可能很古板,不适合这样的东西。”

“我没有那么古板。”

“对,我也不觉得你有那么古板。你觉得我很好看吗?”

“很好看。”

“我希望这不是客气话。”

“不是。”

“那很好。当然,我的年纪比你大,你会在意吗?”

“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不知道。真的没关系?”

“没关系。”

她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间对我们不恰当。”她说。

“我现在也没有手铐和警棍。”

“现在是没有,但可以先做个实验。你先亲我一下好不好?”

我们吻得惊心动魄。我们站着,她的手臂围着我的脖子。吻到一半,我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搂住,还用力捏了一下,她古怪地哼了几声,一阵颤抖。最后,我们还是分开了,她退开两步。

“这件事情结束后,伯纳德——”

“好的,当然。”

“制服和警察的其他装备没有那么重要。”

“是啊,会一样好玩的。”

“哦,还是会一样好玩的。”她又舔舔嘴唇,“我想到浴室洗洗手。你应该换一下衣服,还是就这样进城?”

“我要换衣服。”

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我刚好换好衣服。她脸上的红潮已退,唇膏也补过了。我又把那顶好笑的假发戴上,再把帽子压在上面。她把大门和公寓的钥匙给我,这样我回来后可以自己开门。我没有告诉她,我不要钥匙也能把门打开。

她说:“伯纳德,那个警察是不是少拿了两百美元?”

“那又怎样?”

“他的损失会和他的搭档对半分吗?”

“我得想一想,”但我最后对她说,“我不知道。”

她笑了。“这个问题很好吧?”

“对,”我说,“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我回到罗德尼家的时候,艾莉还没到。等她

的时候,我又换上警服,只是脚上的鞋子怎么看也不对劲。警察会穿这种软底便鞋吗?他们好像都穿那种方头的硬皮鞋,偶尔也看到尖头的,但他们会穿休闲鞋吗?

我想这没关系,谁会注意我的脚?

我这套警服逗得刚进门的艾莉咯咯直笑,但她这种态度没有损伤我的自信。“你怎么可能是警察?”她说,“你是个贼啊。”

“这两种职业又不完全矛盾。”

“你看起来不像个警察。”

“现在的警察看起来也不像警察啊。”我说,“像雷那样的老手,还有几分过去的神釆,但年轻的一代根本没半点样子,雷那个伙伴就是最好的例子。膝盖总是撞到警棍,问我的星座,碰到一点事情就昏倒。我至少和他差不多窝囊吧。反正我只要能混过门房的眼睛就行了。我会和雷在一起,出面打交道的人是他啊。”

“我想是这样吧。”她说。

“你觉得这个主意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你确定那个蓝盒子还在原来的地方吗?”

“如果真的有那个盒子,就一定在原来的地方。我现在知道是谁把我的房间翻成那个样子了,应该就是迈克·迪巴斯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前天晚上进到我房间的应该是两个人,我想。那天我站在街角,看到我房间的灯亮了起来,没想到是他们在我家翻箱倒柜。不知道迪巴斯是布鲁克林区还是皇后区的地区检察官,他和弗兰克斯福德也有关联。”

“弗兰克斯福德也威胁他吗?”

“我想没有吧,应该只是帮迪巴斯摆平这件事而已。卡特,桑多瓦尔在调查的案子,牵涉到了迪巴斯身上,所以弗兰克斯福德向桑多瓦尔太太施压,让她劝丈夫罢手。但是,迪巴斯可能怀疑有什么罪证落在了现场,但是他可能不知道罪证放在蓝盒子或是类似的容器里,只知道是在弗兰克斯福德家中,而且绝对不能落在别人手上。于是他派了两个混混去搜我的房间。他既然派人去搜我的房间,盒子就不在他的手上,也不在任何人的手上。”

“凶手呢?”

“呃?”

“那天晚上还有别人去拜访弗兰克斯福德,一个他认识的人,也许是另外一个他正在勒索的人。谁知道他在勒索多少人?说不定所有的证据都放在盒子里面。”

“继续说。”

她耸了耸肩。“也许他和遭他勒索的人见了面,那人要他把证据拿出来。弗兰克斯福德拿给他看了之后,他干脆就把弗兰克斯福德杀了,把他的头打破,拿了蓝盒子像个贼一样跑了。”

“这种行为和凶手的一样。”

“没错。没过多久,你就进去了——你和凶手没在走廊上遇到,实在是个奇迹——同时,有人听到了里面的打斗声,打电话报警。你正忙着翻抽屉的时候,警察进来了,反而抓到了你。”

“那倒有可能。”我表示同意。

“迪巴斯以为蓝盒子还在弗兰克斯福德的公寓里,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有X的存在。”

“谁的存在?”

“X,凶手啊。”——我看着她——“电视上都这么称呼不明凶手。”

“我很讨厌把我的人生简化成一个代数符号。”

“那好,你爱叫他什么就叫他什么好了。不能因为迪巴斯以为蓝盒子在你那里,盒子就不可能在第三者的手里啊。你在公寓里找不到,也可能是因为它根本不在那里。”

我有点生气,几个世纪以前伽利略刚开始兴风作浪的时候,当时的人应该就是这样的感受。我说:“盒子在弗兰克斯福德的公寓里。”地球是平的,重的东西坠地的速度比轻的东西快,别在我的游行队伍上泼冷水,可恶!

“是有可能,伯尼,但是——”

“凶手可能很慌张,匆匆离开了,根本没找到盒子。也许——开始弗兰克斯福德就没拿盒子给他看。”

“也许。”

“也许弗兰克斯福德把蓝盒子藏在保险箱里,还说不定放在城里银行的保险箱里。”

“也许吧。”

“也许弗兰克斯福德是迈克·迪巴斯杀的。盒子是他拿的,而去搜我房间的人是达拉·桑多瓦尔和韦斯利·布里尔。”

“你不觉得——”

“不,我不觉得。也许布里尔因为记不住台词,索性把弗兰克斯福德杀了,然后把盒子交给卡特·桑多瓦尔放硬币。坦白说,我也不这么想。我跟你说说我在想什么,我想蓝盒子在弗兰克斯福德的公寓里。”

“因为你要它在那里。”

“没错,因为我要它在那里,因为我他妈的是个天才,专靠预感行事。”

“你这辈子行窃还算顺手,不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从这句话之后,我们俩就闹了起来,压低了声音朝对方吼叫。在我内心的角落里——没有吼叫的那一部分——其实正在琢磨我们到底在发什么神经。我知道我这边是有点性欲的成分在内。我被达拉·桑多瓦尔勾起的欲火并没有熄灭。

最后,我们闹够了,吵得有些无聊,也就停了下来。“我去煮点咖啡,”她说,“还是你想喝点酒?”

“我工作的时候不喝酒。”

“可是你不用工作啊,你有钥匙,还要化身为法律的象征。”

“但根据我的了解,我还是个贼。”

“所以喝杯咖啡应该很合适吧?他会到那里接你吗?你要穿制服到上城去吗?”

“你觉得我这样穿够暖和吗?抱歉,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换,坦白说制服这样穿上脱下的很麻烦。运气好的话,有人会在我到上城的路上把我拦下来,叫我开枪射击抢匪。”

“或是调查盗窃案。”

“对。而且少了顶警帽,穿着这身制服就是有点不对劲。我想我还是换吧。”

“你脱掉制服之后,”她说,“需要马上穿上便服吗?”

“呃?”

她转过身,慢慢地微笑起来。

“哦。”我说着开始解开制服的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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