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上午我都在读这本日志。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读完。有几页我跳过了,而有的地方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努力想要相信它们。现在我在卧室里,坐在凸肚窗台上写记录。

我的腿上放着手机。为什么拨打克莱尔的号码感觉如此艰难?神经冲动,肌肉收缩。只需要这些便足以拨通号码,没有什么复杂的,没有什么艰难的。可是恰恰相反,相比之下,拿起一支笔写下号码感觉要容易多了。

今天早上我走进厨房里。我的生活建立在流沙上,我想。它从头一天流到下一天。我认定的事情并非真相,我所能确信的、关于我生活和我自己的点点滴滴,则属于多年以前。我读过的所有经历像部小说。纳什医生,本,亚当,现在还有克莱尔。他们的确存在,不过却像黑暗中的阴影。他们是陌生人,他们的生活轨道像十字一样穿过我的生活,一会儿与之交叉,一会儿分道扬镳。难以捉摸、虚无缥缈,仿佛鬼魂。

而且不仅仅是他们。一切都是如此。所有的一切都源于虚构,是想象的结晶。我非常渴望实实在在地找到些真实的东西,一些在我入睡时不会消失的东西。我需要能够系住自己的支柱。

我打开垃圾桶的盖子。一股暖气从桶里涌出来——是分解和腐烂产生的热量——隐隐传来阵阵味道。腐烂食物的甜蜜、恶心的气味。我可以看见桶里有张报纸上露出一块填过的字谜游戏,一个孤零零的茶包打湿了报纸,把它染成了褐色。我屏住呼吸跪在地板上。

报纸里裹着瓷器碎片、面包屑,白色细尘,它的下面有个提包,打了个结封了起来。我把它捞出来,心里猜是脏纸巾,打算待会有必要的话再把它拆开。包下面是削下来的土豆皮和一个几乎空了的塑料瓶,正在往外漏番茄酱。我把它们都放到一旁。

鸡蛋壳——四五个——还有一把像纸一样薄的洋葱皮、去了籽的红椒渣、一个烂了一半的大蘑菇。

我心满意足地把东西放回垃圾桶里,合上盖。是真的。昨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煎蛋,打碎过一个碟子。我在冰箱里面看了看:一个塑料盘里摆着两块猪排。走廊里本的拖鞋放在楼梯的底部。一切都在,跟昨晚我在日记里记下的一毫不差。我没有虚构,一切都是真的。

这意味着号码的确是克莱尔的。纳什医生真的给我打过电话。本和我离过婚。

我想现在给纳什医生打电话。我要问他怎么办或者甚至想让他给我代办。可是这样一个过客的角色我还要在自己的生命里扮演多久?能够消极多久?我要掌握主动。一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我可能再也见不到纳什医生了——既然我已经告诉他我的感觉、我对他的暗恋——但我不让这个念头生根发芽。不管怎么样,我需要自己去跟克莱尔聊一聊。

可是要说什么呢?我们似乎有那么多要谈的,可是又那么少。我们之间有这么多的过去,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想到了纳什医生告诉我本和我离婚的原因。跟克莱尔有关。

这完全说得通。多年以前,当我最需要他、但最不了解他的时候,我的丈夫跟我离了婚,现在我们又回到了一起,他告诉我,我最好的朋友在这一切发生前搬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这就是我无法鼓起勇气给她打电话的原因吗?因为我害怕她还藏着更多我想也没有想过的真相?这就是为什么本似乎并不热衷于让我恢复更多记忆的原因?甚至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暗示任何治疗的企图都是徒劳的,这样我就永远无法把一幕幕回忆联系起来从而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无法想象他会这么做。没有人会。这件事很荒谬。我想到了纳什医生告诉我的、我在医院的情形。你声称医生们密谋对付你,他说。表现出妄想的症状。

我想知道现在自己是否再一次掉进了同样的陷阱。

突然间一幕记忆淹没了我,它几乎是猛烈地向我涌来,从我空荡荡的过去卷起一个浪把我跌跌撞撞地送了回去,却又飞快地消失了。克莱尔和我,在另一个派对上。"上帝啊。"她在说,"真烦人!你知道我觉得什么出错了吗?每个人都他妈的就知道上床。不过是动物交配,知道吧?不管我们怎么回避,把它说得天花乱坠打扮成别的东西。不过如此。"有没有可能我深陷地狱的时候,克莱尔和本在对方身上寻求了安慰?

我低下头,手机静静地躺在我的腿上。我不知道本每天早上离开后实际上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在回家的路上他可能会在哪里停留。哪里都有可能。我也没有机会由一次怀疑推断出另一个怀疑的理由,把一个个事实连接起来。即使有一天我把克莱尔和本捉奸在床,第二天我也会忘记我见到的东西。我是完美的欺骗对象。说不定他们还在交往;说不定我已经发现了他们,又忘记了。

我这么想着,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又不这么想。我相信本,可是我又不信。同时拥有两种相反的观点、在两者之间动摇不定是完全可能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谎?他只是觉得自己是对的。我不断告诉自己。他在保护你,不让你知道那些你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理所当然,我拨了那个号码。我没有办法不那么做。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接着传来咔哒一声,有人在说话。"嗨。"那个声音说,"请留言。"我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克莱尔,毫无疑问。

我给她留了一个言。请给我打电话,我说。我是克丽丝。

我下了楼。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我等着。等了一个小时,又变成了两个小时。这个过程里我记了日志,她没有打电话来,我做了一个三明治在客厅里吃了。当我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擦着工作台,把碎屑扫到自己的手掌里准备倒进水池——门铃响了,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放下海绵,用烤箱手柄上挂着的抹布擦干手,开门去看是谁。

透过磨砂玻璃我隐约望见了一个男人的轮廓,穿的不是制服,相反他身上穿的看上去像是西服,系着一挑领带。本?我想,接着意识到他还在上班。我打开了门。

是纳什医生。我知道这点有一部分原因是不可能是其他人,但另一部分原因是——尽管今天早上读日志的时候我无法想象他的模样、尽管在知道我的丈夫是谁后本对我来说仍然有些陌生——我认出了他。他的头发有些短,向两边分开,系得松松的领带不是太整洁,外套下是一件很不搭配的套衫。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惊讶的表情。“克丽丝?”他说。

“是的。”我说,“是的。”我只把门开了一条缝。

“是我。埃德。埃德?纳什。我是纳什医生。”

“我知道。”我说,“我……”

“你读过你的日志了吗?”

“是的,不过……”

“你没事吧?”

“是的。”我说,“我没事。”

他压低了声音:“本在家吗?”

“不。不。他不在。只是,嗯,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我们约好了要见面吗?”

他犹豫了一下,只有不到一秒钟,但已足以打乱我们的谈话节奏。我们没有约,我知道,或者至少我没有记下来。

“是的。”他说,“你没有记下来吗?”

我没有记,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站在房子的门槛上看着对方——我仍然不认为这栋房子是我的家。“我能进来吗?”他问道。

刚开始我没有回答,我不确定是不是想请他进门。不知道为什么这似乎有点不对,像一种背叛。

但是背叛什么?本的信任?我不再知道他的信任对我有多大的意义,在他撒谎以后。整个上午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读这些谎言。

“好的。”我说着打开了门。他进屋时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我接过他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旁边挂的一件雨衣我猜一定是我自己的。“进来。”我指着客厅说,他进了客厅。

我给我们两人冲了喝的,端给他一杯,拿着自己的坐到他的对面。他没有说话,我慢慢地啜了一口等着,他也喝了一口。他把杯子放在我们之间的茶几上。

“你不记得让我过来了吗?”他说。

“不。”我说,“什么时候?”

这时他说了那句话,让我身上冒起一股凉意:“今天早上,我打电话告诉你上哪里找你的日志的时候。”

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今天早上他打过电话,现在也仍然想不起来,尽管他已经动身了。

我想起了我写过的其他东西。一盘我记不起曾经点过的瓜果。一块我没有点过的曲奇。

“我不记得了。”我说。一阵恐惧从脚底爬上来。

他的脸上闪过一个担心的表情:“你今天睡过觉吗?比打瞌睡程度要深的觉?”

“不。”我说,“没有,完全没有。我只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克丽丝,”他说,“冷静。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如果——我不——”

“克丽丝,拜托,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你只是忘记了,仅此而已。所有人有时候都会忘记东西的。”

“可是忘光了整段话?那可只是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是的。”他说。他说话的口气柔和,努力想要让我平静下来,身体却没有挪动。“不过最近你经历了很多。你的记忆一直不稳定,忘掉一件事情并不意味着你在恶化、你不会再好转了。好吗?”我点点头,不顾一切地想要相信他。“你让我到这儿来是因为你想跟克莱尔谈谈,可是你不确定你可以做到。你还想让我代表你跟本谈谈。”

“我有吗?”

“是的,你说你觉得你自己做不到。”

我看着他,想着我记下的所有东西。我意识到我不相信他。我一定是自己找到日志的,我并没有让他今天过来,我不想让他跟本谈。我已经决定现在什么都不对本说,那为什么还要让他来?而且我已经打过电话给克莱尔、留过言了,为什么还要告诉他我需要他来帮我跟克莱尔谈?

他在说谎。我不知道他来这儿还可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有什么他觉得不能告诉我的。

我没有记忆,但我并不蠢。“你来这儿到底是为什么?”我说。他在椅子上挪了挪。也许他只是想进来看看我住的地方,或者再来看我一次,在我跟本谈之前。“你是不是怕我告诉本我们的事情以后本会不让我见你?”

又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也许他根本没有在写研究报告,也许他花那么多的时间跟我在一起有其他的原因。我把它赶出了我的脑子。

“不。”他说,“完全不是这个原因,我来是因为你让我来的。另外,你已经决定不告诉本你在跟我见面,等到你跟克莱尔谈过再说。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克莱尔在跟我的丈夫上床。”我说。

他看上去很震惊。“克丽丝,”他说,“我——”

“他像对待一个傻子一样对待我。”我说,“在所有事情上都撒谎,任何一件事。嗯,我不傻。”

“我觉得这事不太可能。”他说,“为什么你会那么想?”

“他们勾搭上已经很多年了。”我说,“这说明了一切:为什么他告诉我她搬走了;为什么尽管她是所谓的我的最好的朋友,我却没有见过她。”

“克丽丝,”他说,“你在胡思乱想。”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本爱你,我知道。在我试图说服他让我跟你见面的时候,我跟他通过话。他对你十分忠诚,毫无保留。他告诉我他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不想再次失去你。他说每当人们试图治疗你的时候他都看着你受苦,再也不愿意看见你痛苦了。他爱你,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在试着保护你,不让你知道真相,我想。”

我想到了今天早上在日志里看到的东西。我们离了婚。“但是他离开了我,去跟她在一起。”

“克丽丝,”他说,“你没有动脑筋。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为什么会带你回来?回到这里?他会把你扔在‘韦林之家’。但是他没有,他照顾你。每天都是。”

我觉得自己崩溃了,整个人都坍倒下去。我觉得我听懂了他的话,但同时又没有听懂。我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散发出的暖意,看见了他眼中的友善。我看着他,他微笑着。他似乎在越变越大,到最后我唯一能够看见的是他的身体,唯一能够听见的是他的呼吸。他说话了,可是我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我只听到一个字。爱。

我接下来做的事情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计划要这么做。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我的生活就像一个卡住的盖子一样终于崩掉了。一时间我能够感觉到的只是我的嘴唇在他的唇上,我的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我不知道原因,也不关心。我想说话,想告诉他我的感受,可是我没有,因为那样的话就不能继续吻他,就要结束这一刻,而我希望它永远继续下去。我终于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掌握了主动。尽管我肯定接过吻,可是除了亲吻我的丈夫,我记不起——没有写下来——曾经吻过别人,这也可能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那个吻持续了多久。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我怎么从坐在那里——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一点点矮下去、小下去,小得我觉得自己可能会消失——变成了吻他。我不记得决定要这么做,这并不是说我不记得想要这么做。我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只记得突然从一种状态跳到了另一种,中途却空空如也,没有思考的机会,没有作决定的时间。

他并没有粗暴地把我推开。他很温柔,至少他待我很温柔。他没有问我在做什么而借此羞辱我,更没有问我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先把嘴唇从我的唇上挪开,然后把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挪开,接着轻声说:“不。”

我惊呆了。是自己的行为让我呆了吗?还是因为他的反应?我说不清。只是有一会儿我不在这个躯壳里,一个新的克丽丝完全取代了我的位置,然后消失了。不过我并不感到恐慌,甚至不觉得失望。我很高兴。高兴的是因为有了她,有些事情发生了。

他看着我。“我很抱歉。”他说,我看不出他的想法。愤怒?同情?遗憾?三者都有可能。也许我看见的是三者交织在一起的表情。他还握着我的手,把它们放回我的腿上,然后放开了手。“我很抱歉,克丽丝。”他又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做。我沉默着,打算要道歉,接着我说:“埃德,我爱你。”

他闭上了眼睛。“克丽丝,”他开始说,“我——”

“拜托。”我说,“不要。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同样的感觉。”他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你爱我。”

“克丽丝。”他说,“拜托,你……你……”

“我怎么了?”我说,“疯了?”

“不。糊涂了。你糊涂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糊涂了?”

“是的。”他说,“你不爱我。你还记得我们谈过虚构的事情吗?这是相当普遍的,对于——”

“噢。”我说,“我知道,我记得。对那些没有记忆的人。你觉得现在是这样?”

“是可能的,完全可能。”

有那么一刻我感到我恨他。他以为他了解一切,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他真正知道的只是我的病情。

“我不傻。”我说。

“我知道。我知道这点,克丽丝。我不认为你是傻子。我只是觉得——”

“你一定爱我。”

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我在让他泄气,消磨他的耐心。

“不然的话你为什么这么频繁地到这儿来?载着我走遍了伦敦。你对所有的病人都这样吗?”

“是的。”他说,接着说,“好吧,不是。不完全是。”

“那为什么?”

“我一直想帮你。”他说。

“就只是这样吗?”

一阵沉默,接着他说:“好吧,不是。我一直也在写一篇论文。科学报告——”

“研究我的?”

“嗯,算是。”他说。我努力把他说的话从我的脑海中赶开。

“可是你没有告诉我本和我离婚了。”我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我原来不知道!”他说,“没有别的原因。你的档案里没有,本也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我沉默了。他动了动,似乎要再来握我的手,接着停下来抓着他的前额:“不然我会告诉你的,如果我知道的话。”

“你会吗?”我说,“就像你告诉我亚当的事情一样?”

他看上去有些受伤:“克丽丝,不要这样。”

“你为什么瞒着我他的事呢?”我说,“你跟本一样坏!”

“天哪,克丽丝。”他说,“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用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处理了。本没有告诉你亚当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不对的,是不道德的。”

我放声笑了起来。一种空洞的、喷着鼻子的笑:“道德?瞒着他的事情不告诉我又是什么道德?”

“要不要告诉你亚当的事情应该由你的丈夫来决定,不是我。不过,我决定建议你记日志,这样你就可以把了解到的东西记下来,我觉得那是最佳的方法。”

“那次袭击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可是很高兴看到我一直认定自己卷进了一场肇事逃逸的!”

“克丽丝,不。不是,我没有。这是本告诉你的。我并不知道他对你是这种说法。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想到了见过的那些场景。散发橙花香味的浴缸和掐在我喉咙上的两只手。无法呼吸的感觉。看不清脸的神秘男人。我开始哭了起来。“那你为什么又告诉我呢?”我说。

他的声音亲切,但仍然没有碰我。“我没有。”他说,“我没有告诉你你受到了袭击,这是你自己记起来的。”毫无疑问,他是对的。我感觉到了怒火。“克丽丝,我——”

“我希望你离开。”我说,“拜托。”现在我在狠狠地哭,却奇怪地有了活着的感觉。我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几乎记不起来说了些什么,但是感觉上似乎有些可怕的东西被拿掉了,我心里筑起的堤坝终于破裂了。

“拜托。”我说,“请走吧。”

我期待着他争辩,恳求我让他留下;我几乎是在希望他这么做。但他没有。“你确定吗?”他说。

“是的。”我小声说。我转身朝着窗口,下定决心不再看他。今天不再看,这对我来说意味着明天之前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我会给你打电话。”他说,“明天?关于你的治疗。我——”

“走吧。”我说,“拜托。”

他没有再说别的。我听见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几分钟?几个小时?我不知道。我的心狂跳着,感觉空虚,而且孤独。最后我上了楼。在浴室里我看着那些照片。我的丈夫——本。我做了些什么?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我的脑子在狂奔,一发不可收拾。我反复思考着纳什医生说过的话。他爱你。他在试图保护你。

不过,保护我免于受什么东西的伤害?不受真相的伤害。我原本以为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也许我错了。

我走进了书房。他已经在许多事情上说了谎。他说的我没有一件事相信,一件都没有。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必须知道,知道我可以相信他,就在这件事情上。

盒子在我记录里描述的地方,像我猜想的那样锁着。我没有泄气。

我开始四下张望。我告诉自己除非找到钥匙不然不会停下。我先搜了书房。书房里其他的抽屉,书桌。我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把所有东西放回原处,完事后进了卧室。我查看了一个又一个抽屉,在他的内衣、在熨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背心和T恤下面翻查。什么也没有发现,我用的抽屉里也是同样。

床头柜上也有抽屉。我打算一个个地查看,从本睡的那一侧找起。我打开最上层的抽屉翻了翻里面的东西——钢笔,一块不走的表,一板我不认识的药片——然后打开了底层的抽屉。

刚开始我以为是空的。我轻轻地关上它,这时却听见了轻微的嘎嘎声,是金属刮在木头上发出的声音。我又打开抽屉,心跳已经开始加速。

里面是一把钥匙。

我坐在地板上,旁边是打开的盒子。盒子里装得慢慢的,大多是照片,相片中是亚当和我。有一些看上去眼熟——我猜是他以前给我看过的那些——但有许多非常陌生。我找到了他的出生证明,他写给圣诞老人的信。一把他婴儿时期的照片——在对着摄像头爬着笑着、在吃我的奶,裹在一条绿色毯子里睡觉——还有一些照的是他渐渐长大的模样。他打扮成牛仔的模样,在学校里照的照片,还有那辆三轮车。它们都在这里,跟我在日志里描述的分毫不差。

我把照片都取出来摊在地板上,一边放一边一张张地看着。还有本和我的合影:其中一张里我们站在国会大厦前,两人都面带微笑,但姿势颇为尴尬,好像我们俩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另一张是我们的婚礼照片,是张正式照。在阴沉的天空下我们站在一间教堂前面。尽管如此我们看上去仍然很幸福,而在另一张时间更晚的照片(一定是在蜜月里拍的)里,我们似乎更加开心。我们在一间餐厅中面带微笑地靠在一起,脸上洋溢着爱和阳光。

我看着照片,一阵宽慰淹没了我。我看着那个跟她的新婚丈夫坐在一起的女人,她正凝视着无法预测、也不打算去预测的未来。我想着我跟她有多少相同点。不过所有的相同点都是生理的:细胞和组织、DNA、我们的化学标志。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了。她是个陌生人,她和我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办法让我变回她。

然而她是我,我是她,而且我能看出她在恋爱。和本,她刚刚新婚的男人。我每天醒来还躺在这个男人身边,他没有违背那天他在曼彻斯特的小教堂里发下的誓言,他没有让我失望。我看着那张照片,爱意再次溢满了我的心。

尽管如此,我还是放下了照片继续翻看。我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同时怕找到什么。那件可以证明我丈夫没有说谎的东西,它会给我一个伴侣;尽管与此同时,它又会夺走我的儿子。

它在那里。在盒子的底部,装在一个信封里。是一篇叠起来的报纸文章的复印件,边缘整洁。在打开以前我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但读到它的时候我仍然十分震惊。据国防部宣布,一名英国士兵在阿富汗赫尔曼德省因护送部队阵亡。亚当?韦勒,报纸说,现年19岁,出生于伦敦……简报上别着一张照片。鲜花,摆在一座坟墓上。碑文写着:亚当?韦勒,1987~2006年。

这时悲伤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击中了我。我放下报纸,因为痛苦缩起了身体,太痛苦了,甚至哭也哭不出来。我发出了一声嚎叫,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像一只饥饿的动物祈祷着痛苦快些结束。我闭上了眼睛,接着看见一道闪光。一幅悬在我面前的图像,闪烁着。一枚放在一个黑天鹅绒盒里的奖章。一副棺木,一面旗帜。我扭开了目光,祈祷这一幕永远不要再回来。没有这些回忆我会更好,这些东西最好是永远被埋葬。

我开始整理文件。我原本应该信任他的,我想。一直以来都该信任他。我原本应该相信他瞒着我这些事只是因为我每天重新面对它们太过痛苦。他所做的一切是努力让我免受其苦,免于面对血淋淋的现实。我把照片和文件照原样摆好放回去,感觉心中有了着落。我将钥匙放回抽屉,把盒子放回档案柜。现在,如果我愿意的话随时可以看,不管有多么频繁。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做。我必须知道本为什么离开我,而且我必须知道许多年前我在布赖顿做什么。我必须知道是谁偷走了我的生活。我必须再试一次。

今天,我第二次拨通了克莱尔的电话号码。

静电声。沉默。接着是一阵双音铃声。她不会接的,我想。毕竟她没有回复我的留言,她有什么事情要瞒着我。

我几乎有种高兴的感觉。我并不打算将这番谈话付诸实施。除了让人痛苦以外,我看不出它还会是什么别的情形。我做好了准备再次听到冷冰冰的留言提示。

咔哒一声,接着是一个人的声音:“喂?”

是克莱尔,我立刻知道,她的声音感觉像我自己的一样熟悉。“喂?”她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说话。各种图像闪烁着淹没了我。我看见了她的脸,她剪短了头发,带着贝雷帽,笑容满面。我看见她在一个婚礼上——我猜是我自己的婚礼,尽管我说不准——穿着翡翠色衣服,正在倒香槟。我看见她抱着一个孩子,背着他,一边把他递给我一边喊着晚餐时间!我看见她坐在床边跟床上躺着的人说话,然后意识到床上的人是我。

“克莱尔?”我说。

“是的。”她说,“喂?你是谁?”

我努力想要集中精力,提醒自己我们一度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眼前闪过她躺在我的床上,手里抓着一瓶伏特加咯咯地笑着告诉我,男人真他妈的可笑。

“克莱尔,”我说,“是我,克丽丝。”

一阵沉默。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拉长,似乎永远持续下去。刚开始我以为她不会说话、她忘记了我是谁,或者不想跟我说话。我闭上了眼睛。

“克丽丝!”她说。突然的爆发。我听到她在咽唾沫,仿佛一直在吃东西。“克丽丝!我的上帝。亲爱的,真的是你吗?”

我睁开了眼睛,一滴眼泪已经缓缓流过了我脸上陌生的皱纹。

“克莱尔!”我说,“是的。是我,是克丽丝。”

“上帝啊。他妈的。”她说,接着又说了一遍。“他妈的!”她的声音很平静。“罗杰!罗杰!这是克丽丝!在电话上!”她突然大声说,“你好吗?你在哪里?”接着是,“罗杰!”

“噢,我在家。”我说。

“家?”

“是的。”

“和本在一起?”

我突然警觉起来。“是的。”我说,“和本在一起。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吗?”

我听到她吸了一口气。惊讶?还是她在抽烟?“是的!”她说,“我打算回电话的,但是这是室内电话,你又没有留下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有一阵子我不知道她没有回我电话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她又说话了:“不管怎么样,你好吗,亲爱的?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高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我沉默的时候克莱尔说:“你住在哪儿?”

“我不清楚。”我说。我感觉一阵快乐用来:她问的问题意味着她没有在跟本交往;接着我意识到也可能她是为了让我不怀疑他们才问这样的问题的。我如此希望相信她——希望知道本不是因为她而离开我,为了从她那里得到我身上得不到的爱——因为相信她也就意味着我同样可以相信我的丈夫。“伏尾区。”我说。

“好吧。”她说,“过得怎么样?事情怎么样?”

“嗯,你知道吧?”我说,“我他妈的一件事情也记不得。”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种感觉好得很,眼前爆发的情感不是悲伤,不过它很短暂,接着是一阵沉默。

“你听起来很好。”过了一会儿她说,“真的很不错。”我告诉她我又开始写东西了。“真的吗?哇。太棒了。你在写什么呢?小说?”

“不。”我说,“头天的事情第二天就忘的话要写本小说可不太容易。”沉默。“我只是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记下来。”

“好的。”她说,接着在没有说什么。我想也许她并不完全理解我的处境,还有些担心她的语气,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冷酷。我想知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怎么收尾的。“那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又说话了。

说什么呢?我有一种冲动让她看看我的日志。把它全部读给她听,可是毫无疑问我不能。无论怎么样,或许现在还不行。要说的话似乎太多了,我想知道的太多了。我的整整一生。

“我不知道。”我说,“很难……”

我听起来一定很沮丧,因为她说:“克丽丝,亲爱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我没事。我只是……”这句话渐渐听不见了。

“亲爱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起了纳什医生,想到了我对他说的话。我能确信她不会告诉本吗?“我只是困惑。我想我做了一些蠢事。”

“噢,我敢肯定那不是真蠢。”又是一阵沉默——她在深思?——接着她说,“听着,我能跟本说话吗?”

“他出去了。”我说,我感到欣慰的是谈话似乎已经转向具体确凿的东西,“在上班。”

“好吧。”克莱尔说。又是一阵沉默。突然间谈话显得很荒谬。

“我需要见见你。”我说。

“需要?”她说,“不是‘想要’?”

“不是这样。”我开口说,“毫无疑问我想……”

“放轻松,克丽丝。”她说,“我在开玩笑。我也想见你,非常想。”

我感觉松了口气。我有过一个念头,认为我们的对话可能会很不顺,结束的时候双方礼貌地道个别,模模糊糊地允诺以后再通话,如果那样的话又一条通向我的过去的路将会啪的一声永远关上。

“谢谢您。”我说,“谢谢您……”

“克丽丝。”她说,“我一直非常想念你。每天。每天我都在等着他妈的电话响,希望会是你,却从来没有想过真的会是你。”她停顿了一下。“怎么……你的记忆现在怎么了?你能记起多少?”

“我不知道。”我说,“比以前好,我想。但我还是记不起多少。”我想到了所有自己记下的东西,所有关于我和克莱尔的图像。“我记得一个派对。”我说,“屋顶上的烟花。你在画画,我在学习。但那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真的。”

“啊!”她说,“那个大日子!上帝啊,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很多。”

我有些好奇她是什么意思,但我没有问。先不急,我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需要知道。

“你有没有搬走过?”我说,“搬去国外?”

她大笑起来。“是啊。”她说,“大概走了6个月。我遇见了个家伙,很多年前。真是一场灾难。”

“去了哪里?”我说,“你去了哪儿?”

“巴塞罗那。”她回答说,“怎么啦?”

“噢。”我说,“没什么”。我的态度有些退缩,对朋友的生活细节一无所知让我感觉那堪。

“只是有人跟我说了些事情。他们说你去了新西兰,他们肯定是弄错了。”

“新西兰?”她笑着说,“不。没有去过那里。从来没有。”

这么说本在这点上也对我撒了谎。我仍然不知道原因,也想不出为什么他觉得有必要把克莱尔从我的生活中如此彻底地抹掉。这只不过跟她在其他事情上骗我一样,还是他选择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吗?

这又是一件我必须问他的事情。在我找他谈话的时候——现在我知道我们必须谈一谈了。那时我会告诉他我知道的一切,还有我是如何找出这一切的。

我们又聊了一些,谈话中有时会有长长的停顿,有时我们拼命急匆匆地交谈。克莱尔告诉我她结婚了,然后离婚了,现在跟罗杰在一起生活。“她是个学者。”她说,“心理学。这家伙想让我嫁给他,我不着急。不过我爱他。”

跟她说话、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很好,似乎很容易、很熟悉,几乎像回到了家。她不怎么问问题,似乎明白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最后她终于停了下来,我以为她可能要道别了。我意识到我们谁也没有提到亚当。

“那么,”相反她说,“跟我说说本。有多久了,你们俩……”

“复合?”我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们分开过。”

“我试过给他打电话。”她说。我感觉自己紧张起来,尽管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在你打过电话以后。我猜一定是他给了你我的电话号码。他没有接我的电话,可是我也只有一个旧号码,在他上班的地方。他们说他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我感觉恐惧在身上游动。我四下张望着卧室,卧室十分陌生。我觉得她肯定是在撒谎。

“你经常跟他通话吗?”我说。

“不。最近没有。”她的声音里多了一种语气。收敛了。我不喜欢。“有几年没有通话了。”她犹豫了一下,“我一直很担心你。”

我害怕,怕克莱尔在我跟本谈之前就已经告诉他我给她打了电话。

“请不要给他打电话。”我说,“请不要告诉他我打过电话给你。”

“克丽丝!”她说,“为什么不呢?”

“我宁愿你不打。”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听起来有点恼火:“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解释不了。”我说。

“试试看。”

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提到亚当,但我告诉了她纳什医生的事情,关于酒店房间的记忆,还有本是如何坚持说我出了车祸。“我认为他没有告诉我真相是因为他知道真相会让我难过。”我说。她没有回答。“克莱尔,”我说,“我到布赖顿可能是去做什么呢?”

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克丽丝,”她说,“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或者至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不过不能在电话里说,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答应你。”

真相。它悬在我的面前闪闪发光,近得几乎可以伸手取到。

“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来?”我说,“今天?今晚?”

“我不太想去你家找你。”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嗯……如果我们在别的地方见面更好些?我可以带你去一家咖啡馆吗?”

她的声音里有种快活的口气,但似乎是强装出来的。假的。我想知道她在害怕些什么,却说了一句:“好的。”

“亚历山大宫?”她说,“可以吗?你从伏尾区到那里应该很容易。”

“好的。”我说。

“酷。星期五?我们11点见?可以吗?”

我告诉她没问题。不能有问题。“我会没事的。”我说。她告诉我要坐哪趟公车,我一条条记在了一张纸片上。接着我们又闲聊了几分钟,互相道了再见,我拿出我的日记记了起来。

“本。”他回到家时我说。他坐在客厅的扶手椅里读着报纸,看起来有些疲惫,似乎没有睡好。“你相信我吗?”我说。

他抬起了。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点燃它的是爱,但也有别的东西。看上去几乎像是恐惧这并不让人惊讶,我想。问完这个问题之后通常会有一番招供,承认这种信任是错误的。他把前额上的头发向后拢了拢。

“当然了,亲爱的。”他走过来坐在我的椅子扶手上,把我的一只手合他的手里,“当然。”

突然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继续说下去。“你跟克莱尔通话了吗?”

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克莱尔?”他说,“你记得她?”

直到最近我才想起来———实际上,是直到记起那个焰火晚会——在此之前克莱尔对我来说完全不存在。“记不太清楚。”我说。

他移开了目光,扫了扫壁炉上的时钟。

“不。”他说,“我想她搬走了,在许多年前。”

我缩了一缩,似乎受了痛。“你确定吗?”我说。我不敢相信他还在骗我。在这件事情上撒谎似乎比在其他所有事情上撒谎还要糟糕。毫无疑问,在这件事情上说真话并不困难吧?克莱尔还在国内,这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痛苦,甚至可以变成——如果我跟她见面的话——让我改善记忆的助力。那为什么要撒谎?一个阴暗的念头钻进了我的脑海——跟以往同样的阴暗的猜测——不过我把它赶了出去。

“你确定?她去哪儿了?”告诉我真相,我想。这不算太晚。

“我记不清了。”他说,“新西兰,我想。或者澳大利亚。”

我觉得希望正在越滑越远,但我知道我必须怎么做。“你确定?”我说,我赌了一局,“我有个奇怪的回忆,记得有一阵子她曾经告诉我想搬去巴塞罗那,一定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什么也没说。“你确定不是搬去了哪里?”

“你记起了这个?”他说,“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我说,“只是一种感觉。”

他捏了捏我的手,以示安慰:“可能是你的想象。”

“不过感觉很真实。”我说,“你确定不是巴塞罗那?”

他叹了一口气:“不,不是巴塞罗那,肯定是澳大利亚。阿德莱德,我猜是。我不太确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摇了摇头。“克莱尔。”他微笑着说,“我很久没有想起她了,很多很多年了。”

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看上去几乎有点傻,有点可悲。我想扇他一巴掌。“本。”我说,声音很低。“我跟她说过话了。”

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他什么也没有做,仿佛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可是接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什么时候?”他说。他的声音冷冰冰又硬邦邦,好似玻璃。

要么我可以告诉他真相,要么我可以承认我一直在把自己的生活记录下来。“今天下午,”我说,“她打电话给我了。”

“她打电话给你?”他说,“怎么会呢?她怎么会打电话给你?”

我确定撒个谎:“她说你给了她我的电话号码。”

“什么号码?太荒谬了!我怎么可能给她号码?你确定是她吗?”

“她说你们偶尔会说说话,最近才没有联系的。”

他放开了我的手,它落到我的腿上,死气沉沉的。他站起来转了一圈面对着我:“她说了什么?”

“她告诉我你们俩原来一直有联系,几年前才断了。”

他俯身靠近了些,我闻到他呼吸里的咖啡味:“这个女人这样无缘无故给你打了个电话?你能肯定是她吗?”我翻了个白眼。“噢,本!”我说,“还能是谁呢?”我微笑着。我从来不认为这番对话会有多轻松,可是现在它似乎过于沉重,我不喜欢。

他纵了纵肩膀:“你不知道。过去曾经有试着来找你的人。新闻界的人,记者。那些人读了关于你的故事,了解发生了什么,就想听听你的说法,甚至只是到处打探你的实际情况有多么糟糕、看你变了多少。以前他们就装过别人,目的只是让你开口。还有医生,那帮声称可以帮你的江湖骗子。顺势疗法,另类治疗,还有巫医。”

“本。”我说,“她是我多年最好的朋友,我认得出她的声音。”他垮下了脸,一副败阵的摸样。“你跟她通过话,对吧?”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握起来又放开,捏成一个拳头后又松了手。“本?”我又问了一遍。

他抬起头来,满面通红,眼睛有些湿润。“好吧。”他说,“好吧,我跟克莱尔谈过。她让我继续跟她保持联系,告诉她你的情况。每隔几个月我们通个话,说上几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没有说话。“本。为什么?”沉默。“你是不是觉得瞒着我她的事会容易些?假装她搬走了?是这样吗?就像你假装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

“克丽丝——”他的话语被我打断了,“怎么——”

“这不公平,本。”我说,“你无权藏着这些事情。只为了让你自己好过就跟我说谎。”

他站起身。“让我好过?”他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好过?你以为我告诉你克莱尔住在国外是因为这对我来说更容易吗?你错了,克丽丝。错了。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容易。一点也不。我不告诉你你写过小说是因为我无法忍受想到你有多么希望写第二部、看到你意识到再也写不出来时是多么痛苦。我告诉你克莱尔住在国外是因为我无法忍受你发现她在那种时候抛弃了你以后你的声音里流露出的那种悲伤。她任由你自生自灭,跟其他所有人对待你一样。”他顿了顿,等着我反应“他告诉你这个了吗?”发现我毫无反应之后,他说。而我在想:不,不,她没有告诉我这个,而且实际上今天我在我日志里读到过,过去她是经常去探望我的。

他又说了一遍:“她告诉你这个了吗?等她反应过来她离开15分钟后你就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马上再也不去看你了。当然,圣诞节的时候她可能打个电话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可是守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克丽丝。是我每一天都去看你,是我在那儿等着你,祈祷你会好起来,好让我把你从那儿接出来带回这儿跟我安安全全的在一起。是我。我对你撒谎不是因为这对我来说很容易。永远也不要这么想。永远也不要!”

我记起读到过的、纳什医生告诉我的事情。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可惜你没有,我想,你没有守在我的身边。

“克莱尔说你跟我离婚了。”

他呆住了,接着后退了几步,仿佛挨了一掌。他张开了嘴,又闭上。这一幕几乎有些好笑,最后他挤出一个词:  “贱人。”

他换上一脸盛怒的表情。我以为他会打我,却发现自己并不在乎。

“你跟我离过婚?”我说,“真的吗?”

“亲爱的——”

我站了起来。“告诉我。”我说,“告诉我!”我们面对面地站着。我不知道他会这么做,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怎么做。我只知道我要他说真话,再不要跟我说谎。“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他走上前跪在我的面前,抓住了我的手。“亲爱的——”

“你跟我离过婚?这是真的吗,本?告诉我!”他低下了头,接着他抬头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里是惊恐。“本!”我喊道。他哭了起来。“本。她还告诉了我亚当的事情,她告诉我我们还有过一个儿子。我知道他死了。”

“对不起。”他说,“我很抱歉。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接着,在轻轻地呜咽声里他说他会告诉我一切。

阳光已经完全退去,黄昏变成了夜晚。本打开了一盏灯,我们坐在玫瑰色的灯光里面对着面,隔着餐桌。我们中间摆着一堆照片,是我们以前看过的那些。当他将照片一张张递给我并告诉我它们的由来时我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他在我们的婚礼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告诉我那天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特别,解释说我看起来是如何美丽——但接着难过起来。“我一直都爱着你,克丽丝。”他说,“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都是因为你的病。你必须去那个地方,而且,嗯……我不能。我受不了。我原本会跟着你,我原本会不惜一切让你回来,做什么事情也愿意。可是他们……他们不让……我见不到你…...他们说这样最好……”

“谁?”我说,“是谁这么说的?”他沉默了。“医生?”

他抬头看着我。他在哭,红着眼睛。

“是的。”他说,“是的,医生。他们说这样最好。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擦掉了一滴眼泪。“我照他们的话做了。真希望我没有,真希望我当时为你抗争了。我很懦弱,而且愚蠢。”他的声音变成了小声地低语。“我不再去看你,是的。”他说,“不过是为你好。尽管那几乎让我难过的要死,我做那些是为了你,克丽丝。你一定要相信我。为了你,和我们的儿子。可是我从来没有跟你离过婚。不算是,在这里不是。”他俯身握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衬衫上,“在这里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感觉到了温暖的棉布已经被汗水打湿。他的心脏跳得很快。爱。

我犯了傻,我想。我纵容自己相信他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伤害我,而实际上他告诉我他这么做都是出于爱。我不该责备他,恰恰相反我应该尽力去理解。

“我原谅你。”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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