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的时辰前,宋长诀被抬到云砚轩,李太医从太医院匆匆赶来,又是按压伤处,又是把脉,一番折腾。

隔着两道珠帘,付茗颂着一身白金色凤袍立于前,两手扣紧置于腹前,难掩担忧之色。

方才她路过宫道时,宋长诀脸色惨白,实在可怜。

见她如此,遮月宽慰道:“娘娘,太医在呢,您不必忧心,无事的。”

正说着,“哗啦”一声,李太医揭开珠帘而来。

付茗颂忙上前两步,“可是因上回马蹄踩踏落下的毛病?”

李太医心中颇有疑惑,脉象诊断,这宋大人除了体虚一些,并无其他毛病,可他时不时胸口疼痛,咳嗽,分明又是有病……

究竟是哪一处出了问题?

思此,他眉心拧起,拱手回话道:“应当是如此,从脉象看不易察觉,许是伤及内脏。”

李太医也只能作此解释。

付茗颂一双杏眸睁大,抿了抿唇,“李太医前阵子诊脉,难道未曾发觉宋大人身子有异么?本宫可记得,你说是大好了。”

她向来不会说重话,可这话里,责备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因而这话一落下,李太医便匆匆下跪,“微臣疏忽,望娘娘责罚。”

一众宫人低下头,连呼吸声都下意识放轻了些。伺候新主子这么些日子,还未曾见她动过怒。

须臾,付茗颂软和下脸色,轻轻道:“起吧,宋大人的身子,还望李太医能好生照料。”

李太医连连应是,退到一边写了药方,吩咐宫人上御药房采药、煎药。

宋长诀坐于榻上,将外头的言语一字不落的听进耳里,在付茗颂道“本宫可记得,你说是大好”时,若有所思的扯了扯嘴角。

李太医来宋宅诊脉,宋长诀回回以病容待之,怎可能大好了?

他抬眼,透过珠帘的缝隙,能模糊瞧见女子姣好的侧脸,轻轻抿住的唇……

隐约有幼时的影子。

宋长诀起身,珠帘又是一声轻响,少年苍白着一张脸,朝她拱手道:“微臣身子不济,幸得娘娘路过。”

付茗颂摇头,请他坐下:“若非救本宫,宋大人又怎会落下病根。”

宋长诀又握拳咳了两声:“微臣该做的。”

遮月递上一杯茶给他,又悄声退到一旁。

宋长诀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话,大多是在谢付茗颂挑选的宅子,以及请李太医瞧病这事,不过说两句咳两声,也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遮月常常随付茗颂去御书房,大多时候都在御书房门外候着,时不时也听说过这宋大人的事儿。

听说是个足智多谋、浑身才干之人,但也听说,是个淡漠冷然之人,现下看来,分明还算和气。

见他茶盏空了,遮月又上前添满。

末了,室内忽然静了一瞬。

宋长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轻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握紧。

他忽然压低声音道:“微臣那日,瞧见娘娘马前遇难。”

付茗颂不知所以,好奇的抬眼望他。

“微臣曾有一家妹,与娘娘有几分神似,”他抬起脸,“若是她还在,如今应当十六了。”

付茗颂一怔,倒是没料到宋长诀会同她说私事,一时间忘了应答。

宋长诀笑笑,复又低下头,“微臣唐突了。”

“令妹……”付茗颂皱眉,思索措辞。

“幼时家中起火,死了。”

“咯噔”一声,付茗颂手中的茶盏脱手落下,茶水湿了衣裳,她还愣愣的盯着宋长诀看。

不知宋长诀的话中,哪一个字戳中她心窝,只觉得心口生疼生疼的,缓不过气,亦说不上话。

“娘娘!”遮月惊呼,忙捡起地上的完好的杯盏,用帕子擦去她身上的茶渍。

闻恕来时,便见这兵荒马乱中,宋长诀眼神复杂的凝望着他面前的姑娘。

蓦地,他侧眸望过来,一脸坦荡,没有丝毫心虚。

将至十月的天,清冷萧索,但宫中到底还是添了不少生机勃勃的绿植,反添春意。

然而,这一路宫撵而过,不仅未感春意,还平白多了丝冷意。

男人下颔紧绷,红唇紧抿,眉宇沉沉。

元禄深感不好,皇上这分明是动了怒。

他频频抬眼去瞥皇后,却见她望着前方直发愣,半点危险都未察觉。

元禄心下疲惫,悄声叹气。

直至宫撵半道打了个转,付茗颂才回神,四下一望,扭头问:“不回昭阳宫么?”

闻恕眼都未抬,半个字都没回她。

付茗颂早习惯于帝王的喜怒无常,便也未放在心上,只是苦恼的低头瞥了眼茶水沾湿的裙子。

不过片刻,她便又出了神。

一路行至景阳宫,进到内室,宫女递上干净的凤袍,付茗颂到屏风后头换上,正欲转身出去时,叫遮月轻拉住袖口。

遮月的声音约莫只有蚊子那般大声,轻轻道:“娘娘,皇上脸色不大对,您小心些。”

付茗颂讶然,点头应下。

须臾,宫人悄声退至门外。

付茗颂踩着双高脚的银白色绣花鞋,走在木质的地上发出一道道清脆的响声。

她这才发觉,方才一路上,闻恕似是没同她说过话。

“皇上?”付茗颂走至他身后,轻轻拉了拉男人的衣袖。

“噔”一声,闻恕将手中把玩的扳指搁在小几上,抬头望她,嘴角扬起一道渗人的弧度。

他开口道:“私会外臣,朕的皇后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付茗颂叫他一句“私会外臣”砸懵了神,她认真道:“一众宫人,还有李太医在,怎叫私会?”

这罪名,哪里是她能担得起的?

闻恕眯了眯眼,从座上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还会顶嘴了。”

那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语气和神情,一贯是付茗颂最怕的。

她一下住了嘴,轻轻咬住下唇,无辜又委屈。

蓦地,闻恕笑了。

他上下打量一眼付茗颂刚换上的衣裳,慢条斯理道:“说什么了,还将茶打翻了,嗯?”

他说话间,走近了两步。

不待她答,男人掌心已经贴近她腰侧,“宋长诀性子冷清孤僻,究竟能与你说什么?”

这下,付茗颂再是温吞,也明白过来他发的是哪门子的怒火。

但她对闻恕口中的“性子冷清孤僻”存疑,她虽与宋长诀接触不多,可几次下来,除却觉得他身上自带几许悲凉,其余给人感觉,尚且算的上温和。

当然,这话付茗颂不敢讲。

她抬手摸了摸男人的侧颈,解释道:“宋大人身世可怜,年幼时便死了幼妹,许是眉眼与臣妾有些相像,才多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闻恕一顿,宋长诀,哪里来的幼妹?

他不动声色的捉住她的手:“宋长诀亲口说的?”

她点头应:“宋大人也是可怜人。”

趁他脸色缓和下来,付茗颂指尖轻动,在他掌心挠了一下,那讨好诱哄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她如今,已经知道如何给虎顺毛了。

闻恕低头看她,“下不为例。”

他两根手指擒住她的下巴,警告似的在她下唇咬了一下,惹的人溢出几声娇软。

待到付茗颂那张小脸叫他搓红,他才肯罢手。

“在这等着。”

他撂下这句话便出了景阳宫,回到御书房后,将暗阁里一摞密函底下,有关宋长诀的那叠拿了出来。

仔仔细细过了眼,也没找到任何有关宋家女的蛛丝马迹。

忽然,他捏着纸卷的手轻轻顿住,一种熟悉的感觉戛然而生。

当年,他亦是这般一张张,一卷卷的看过去,不过却是宋宋的卷宗。

那时他迫切的想要了解她的曾经,大多却只有她成年后的踪迹。

有关她的幼年,不过寥寥几笔带过。

时隔一世,那些当初看来不重要的名字,只在脑中留下模糊的影子。

闻恕皱眉,究竟是什么被忽略了?

见他走了神,几张纸飘至桌脚,元禄轻声提醒道:“皇上?”

男人恍惚回神,低声应了声“嗯”。

末了,他又抬头道:“宣沈其衡觐见。”

九月二十六,正值休沐。

长青街两旁的树光秃秃的,只剩一地枯黄的落叶,可却丝毫不显冷清。

小摊上热气腾腾的烟雾,络绎不绝的行人,吆喝声,招呼声,无论四季如何,这长青街永远是京城最繁华热闹的一处。

盛喜楼地处长青街正中,恰是最好的地段,加之又有京城第一酒楼的美名,几乎是日日人满为患。

今日尤甚,朝臣成群,最爱上这盛喜楼来把酒言欢,攀

交情、谈八卦,时不时还能交换些隐秘的消息。

宋长诀被几位大人围着灌了几口酒,一人坐在窗口吹着冷风,清醒了几分。

沈其衡举着茶盏过去,“解酒。”

宋长诀睨了眼,并未拒之。

“宋大人初为官,可还适应大楚的官僚氛围?”他指的是吃酒这种场合。

“尚可。”

沈其衡点点头:“也是,令尊也曾为官,耳濡目染,宋大人适应的应当比常人要快。”

这时,宋长诀才掀起眸子看他一眼。

“说来惭愧,当初查宋大人的底细,竟是查不出更深的,不过据我所知,宋大人一家三口,与我倒是相同,未曾有兄弟姐妹,幼年定是有些许无趣吧。”

沈其衡不显山不露水,可每个字都打在节骨眼上。

谁知,宋长诀却是扬起嘴角,朝他笑道:“那却不是,我曾有一幼妹,名唤宋宋,长到八岁那么大,小小的一团,谁见了都喜欢。”

沈其衡没料到宋长诀会直言,不由错愕一瞬,他真有一幼妹?

可暗探传回的消息,并未提及这点,难不成是漏了线索?

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宋长诀难得多了两句话。

“可惜一场大火,我没能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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