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台风格外频繁,一月就出人意料地来过一次,成了大新闻。台风通常从盛夏到初秋季节登陆,可是五月中旬竟然就刮到了日本。

进而,尚未出梅,台风便席卷了整个日本,和小学进入暑假几乎同时。自那时起台风接连不断,日本各地遭受了巨大灾害。

不知是否和台风的影响有关,气温也变得极不稳定。本以为酷暑还将持续几天,不料气温骤降,盖两床毛毯都让人睡不安稳。

话虽如此,毕竟酷热天气减少,一整个夏天变得非常舒坦。

九月中旬以后,台风似乎更是瞄准日本长驱直入。

“这么多台风,烦死人了!”

中岛千奈津听着电视新闻中新台风即将来临的消息自言自语。和她聊天的母亲不在厨房,去了紧靠厨房的阳台上。其实千奈津并不指望母亲搭话,只是随口吐出这么一句话。

阳台上响起拍打棉被的声音,恰似回应千奈津的自语声。

煤气上搁着家里最大的那口锅,煮物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千奈津打小爱吃煮菜,尤其酷爱煮得入味的蒟蒻,她常会偷夹一块尝鲜,为此没少挨母亲训斥。

千奈津忍着煮物香味的诱惑在为母亲代笔。她坐在厨房老旧的饭桌前,按照元旦收到的贺年片上的信息,将寄件人的地址和名字用钢笔写在明信片上。

阳台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千奈津的母亲蓧田淑子抱着被褥进来了,嘴上叨叨着“想起来了”。

千奈津继续写着,没有停手。

“是珍妮特,珍妮特·琳恩。”

淑子说,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千奈津愣了一下,刚才聊的什么?

她很快想起来了,还是两个小时前的话题。千奈津想让次女学花样滑冰,和母亲说起这件事。花样滑冰的学费实在贵得出奇,需要和母亲“商量”一下。聊到花样滑冰,淑子提起可尔必思在电视广告上花样滑冰的外国女孩,但她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

千奈津记得札幌冬奥会是1972年举办的,当时自己6岁。那女孩是在那次的冬奥会上走红的,千奈津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不用说淑子,千奈津用的也是老式折叠手机,自然不会上网查询。

聊着的话题和往常一样开了无轨电车,先前的内容被搁到一边。想不起来的名字往往会在隔了一段时间后冒出来,比如在千奈津母女回家之后。

不过,这天总算想起来了,所以淑子心情不错,笑容满面。

“啊,是的是的,叫琳恩。一头金发,和我一样。”千奈津首肯道,她放下笔,重重点了点头,又用手比画了一下珍妮特·琳恩的蘑菇形短发,“一屁股坐地上,还得了满分,不懂溜冰。”

准确地说,琳恩得的满分是艺术分,由于摔倒被扣除了大部分技术分,就算这样琳恩还是得了铜牌。不过,千奈津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是花样滑冰,滑——”

“啊啊,滑——滑——”千奈津唱歌似的重复道,其实她压根儿没想记住这个字。

淑子“嘿咻”一声用力将被褥扔进了和厨房连在一起的起居室,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开始折叠收进屋里的衣物。

千奈津转身面对饭桌,从今年收到的一沓贺年片中拿起一张。

她正在写“服丧明信片”。从台风第一次登陆日本的“黄金周”前后起,母亲就开始念叨写“服丧明信片”的事了。千奈津说11月中旬发出去也来得及,不用着急,母亲却不停地催促。她执拗地认为若不早点儿做好那什么,别人就准备好贺年片了。“那什么”是淑子的口头禅,一直以来她说什么事都用“那什么”替代。

看着贺年片的背面,千奈津轻轻“哼”了一声。这张印着富士山的明信片正面是打印上去的新年贺词,地址和名字也都是打印的,没一个手写的字。

“柳田先生是公司同事?”

起居室里的淑子点了点头。“是在成增那边的工厂时的部长。”她说着皱了下眉头,不过她的脸色并不难看,似乎还蛮有兴致,“你爸向他借过好几次钱,每次还钱都是我向板桥的大哥开口求救……”

千奈津意识到踩到地雷了,立刻打断母亲:

“现在这样也挺好,不用再担心那些。”

千奈津说着回头向四张半榻榻米的起居室张望了一眼,好像怕父亲缩着脖子偷听母亲说他的坏话。

起居室里的整理柜上有一只木盒状的小佛龛,佛龛前面放着崭新的遗像。樱花绽放的季节,淑子的丈夫真辅没有任何先兆突然离世了,74岁的年龄不算老。

遗像前供着大福饼,一炷线香冒着缕缕青烟。大福饼是千奈津打零工的日式点心店“新杵”的糕点。

“没个人吵架还是有点那什么吧?”

淑子的口头禅“那什么”也传染给了千奈津。

淑子片刻不停地折叠衣物。“一点儿都不。”她不屑地答道,“好不容易清净了……”

又要开始抱怨父亲了,千奈津想,她再次打断母亲:

“整天一个人待着的话要得老年痴呆的,去交些朋友吧。”

淑子当即回应:

“都这岁数了交什么朋友,只是增加参加葬礼的人数罢了。”

千奈津轻声笑了起来。母亲说刻薄话的本事一贯出类拔萃。看来暂时不用担心她得老年痴呆,要担心的只是忽然变得不利索的腿脚。

淑子将衣物放进衣柜后,拿起长筷戳了一下炖在煤气灶上的锅里的煮物。她在手背上滴了一滴汤汁,尝了尝,感觉还要再煮一会儿,将煤气灶的火势调弱了一点。

“蒟蒻要慢慢凉下来才能入味,和人一样。”

千奈津爱吃煮物,当然也挑战过自己动手,跟母亲学了几次,回家后还是做不出相同的味道。

母亲告诫她“仔细品味”“用笔记下来”,千奈津却置若罔闻。

不久千奈津改变了策略,自己住得离母亲家很近,想吃的话只要让母亲做就行了。也不能说千奈津的目的就是为了吃煮物,20多年前结婚离家后就一直住在娘家附近,生孩子后也搬过几次家,选择的住址也都在骑车就能回娘家的距离内。

“明天给小实的便当装些带上。”

千奈津的长女小实上中学三年级,和千奈津一样也喜欢吃蒟蒻。次女彩珠上小学四年级,对蒟蒻完全不感冒,若把煮物装进她的便当盒一定会被抗议“快住手,灰不溜丢的,丑死了”。两个女儿基本上在学校用餐,带便当仅限于明天那种校外授课的日子。

“鸡肉放少了点儿……”淑子看着锅里。

“够了,都到了爱吃鱼不吃肉的年龄了。”

当年进入青春期,千奈津忽然变得爱吃肉了。她不再挑蒟蒻吃,而是一人独霸鸡肉,为此没少挨骂。如今千奈津已经人到中年,而且是中年的“后半期”。

“正隆还年轻着呢,不够他吃吧?”

“哪里,他已经没什么欲望了,都50岁的人了。和煮物一样,凉下来后才会入味。哈哈哈……”

淑子不置可否地听着女儿和女婿的生活琐事。她将壶里的茶水倒进杯子,瞥了一眼千奈津正往明信片上写的收件人地址,脸上露出了不悦。

“我说你啊,‘田’字变溜肩膀了。”

“我写字本来就不好看,随您呢。”

“我可没那么差劲。”

“要这么说的话,写个地址还是您那什么吧。”

“我不是说过吗,我手指动不了。”

说着,淑子轻轻动了动手指。

“不是在动吗……”

千奈津刚想埋怨,淑子提着茶壶的手故意轻轻抖动起来。茶壶盖发出咔嗒咔嗒的碰撞声。

“行了行了,您又不是漂泊者组合。”

千奈津脑子里浮现的是志村健,而淑子想到的似乎是加藤茶,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淑子拿起邮票,用舌头舔湿。邮票不止一张,她伸长舌头,一气对着五联张的邮票舔了起来。随后,她一张张地将它们撕开,贴在写好的“服丧明信片”上。

千奈津接过淑子从一旁递到手里的明信片。这是张因地址不详被退回的贺年片,是父亲用传统毛笔写的,简易毛笔无法达到如此浓淡相宜的程度,而且字体相当流畅。

“不过,我爸的字的确漂亮。”

千奈津后悔自己起了个坏头,母亲又该抱怨父亲了。不料,母亲笑了起来。

“只有这一手字是他的骄傲。别人都打印贺年片了,只有他坚持动手写。”淑子说着伸了个懒腰,露出沉思的表情,这个举动和真辅如出一辙,“他不用墨汁,自己磨墨。”淑子的笑声从鼻腔里发出来。

“是的,是的。”千奈津也学着淑子的样,伸了个懒腰。

淑子从女儿手中取过明信片,端详着上面工整的楷书。

“费时费力的,收到明信片的人谁会在乎这些。”

千奈津不想接母亲尖酸刻薄的话茬。她拿起另一张明信片,看着寄件人的地址,吃了一惊。

“啊呀,芝田先生搬家了。”

淑子家在西武线沿线的住宅小区,40年前从练马区租住的房子搬来这里,住一套三居室的租赁房。蓧田家的千奈津和小她两岁的弟弟蓧田良多都在这里长大。曾经和“旭之丘”这个地名一样光鲜亮丽的小区已经老化,住在此地的居民也步入了高龄。

芝田家住在小区靠南的商品房大楼里,家里有个和良多同年级的男孩,两家有些交往。

“他说儿子在西武小区建了独栋小楼。”

淑子情绪低落地说。住在同一小区的邻居住进了儿子建的独栋小楼,多少有些羡慕吧,千奈津想。况且西武小区就在对面,和这个小区相隔一条大街,是这个小区的居民们羡慕不已的商品房小区。

“出息啦!不过,那孩子上中学时一点儿都不起眼。”

在千奈津的印象中,那男孩老是张着嘴发呆。

“应该是大器晚成型吧。”

淑子兴致索然地嘟囔。

“咱家也有一位‘大器’。”

千奈津笑道,淑子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地吁了一声。

“是啊,个头确实大了点。”

说着,淑子孩子气地对女儿吐了吐舌头。

平时过了正午时分,西武池袋线下行线的电车里总是空荡荡的。蓧田良多没有坐在座椅上,而是站在车窗边眺望着窗外。由于身材高大,他不得不弯下腰才能看到外面的风景。

冷气开得太足,车厢里有些冷。良多在目的地“清濑站”下了车。虽说已是九月下旬,暑气依然逼人,光线很刺眼。

通过自动扶梯从站台上到站厅,香喷喷的气味扑鼻而来,是从立食荞麦面店飘出来的熟悉味道。良多还没吃过早饭,此刻饥肠辘辘更甚于乡愁,他径直走进了面店。店名已从“狭山面店”改成了“秩父面店”,店里的布置还是老样子。良多从钱包里掏出400日元放到餐吧上,说要一份大虾天妇罗面。他也想过吃碗冷面,不过此刻更加怀念温热的面汤。

“啊,这位客人,那边有卖食券的机器。”一个50多岁的男店员用手指了指门外。

“欸?”良多一愣。

过去没有卖食券的机器。良多想不吃就离开,但实在饿得难受,他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店门,去自动售券机上买券。

大虾天妇罗面涨到了450日元。钱包里有一张1万日元和两张1000日元的纸币,加上4枚100日元和两枚10日元的硬币。良多不愿破开1000日元的纸币,他清楚一旦破开便会迅速花完。

虽说七尺男儿不能吝啬30日元,可是此刻良多颇有些英雄气短之感。他按下大虾面边上420日元的蓬蒿天妇罗鸡蛋面的按键。

上了大巴,比想象中拥挤。良多坐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身体壮实的良多坐一人座相当局促。

良多环视车厢,有些吃惊,乘客几乎是清一色的老人。大巴车靠站后,下车的尽是老人。

“我说,你忘伞啦。”一个老妇人把忘记在座位上的雨伞递给另一个老妇人,两人边聊着边下了车。听她们的聊天内容不像彼此认识,下了大巴车后两人还在继续聊着。良多向窗外望去,看到一座崭新的大型老人院。这些人大概是去探望住在那里面的人或者去接受一天的医疗服务吧,他琢磨。

从这个站点发车后花了恰好15分钟抵达目的地——住宅小区的中心。大巴车车站还保留着“小区中心”的站名,但此地已经变成了商店街,名叫“旭之丘绿色商业中心”。商店街里建起了新的超市,虽然今非昔比,但还是能感到一些人气。

对面的西武商店街则显得门可罗雀。拱顶下连成一片的店面有近半数拉下了铁门。这里曾经人流如织,走在商店街上甚至是一桩十分费力的事。良多停了片刻,打量已经变得锈蚀的拉门排列成行的光景。

良多脸上泛起了笑容。他视线的前方出现了营业中的西式点心店“豪恩”(HORN)。这家店的蛋糕物美价廉,一直以来很受欢迎。

良多很不情愿地破开了1000日元的纸币,买了母亲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买一块还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良多不想让母亲看出自己的窘迫,最终还是买了两块。自己的那份,挑了一块过去就十分爱吃的蒙布朗。走出点心店,可能是出汗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刚才喝干了面汤,良多的嗓子渴得冒烟。他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罐冰可乐。不出所料,纸币一经破开便轻而易举地花了出去。良多“咕嘟咕嘟”地将可乐灌进了喉咙。

走进小区,就算是平常日子的中午也不应该冷清到不见人影的地步。良多走进公园,那里没有玩耍的孩子。在过去孩子们最喜欢的章鱼造型的滑梯边上,竖着一块三角形的警示牌——“禁止入内”。滑梯是水泥做的,看上去没坏。

一路上没遇见一个大活人,良多抵达了母亲住的2-4-1号楼。他抬头仰视,外墙是多少年前重新粉刷的?至少超过10年了,他想。外墙上鲜艳的色彩,看上去比较轻浮,不过早已看习惯了。虽说是旧小区,但打扫得很干净,花坛上的植物也修剪得十分美观,这一点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不知何故,良多总觉得小区里光线有些昏暗。

“蓧田君。”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良多转过身去。

是上中学时的同学中西夏实。她手里提着超市的塑料袋从自行车停车场方向走过来。夏实脸上似乎没有化妆,身穿一件领口已经松了的T恤衫,浑身散发着家庭生活的气息。还有从塑料袋里冒出头的青葱……良多这样想着,但自己哪有资格说别人,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稀客啊,你还好吗?怎么在这儿?”

夏实一连串的问题,良多有点不知所措。

“啊……我父亲的葬礼结束后要处理点事,还有那什么……”

良多支吾着,夏实弯腰鞠了一躬。

“请节哀。伯父的事情太突然了。”

夏实的父母还健在吗?良多想。自己几乎很少回小区,所以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他也只有鞠躬回礼。

“啊,多谢。原先还以为我母亲会先那什么的……”

这次轮到夏实不知该怎么接话,她话锋一转:

“话说回来,这么一下子去了,身边的人轻松了。”

“说的是啊,卧床不起的话就麻烦了。”

“一点儿不错,猝死是最幸运的事。”

夏实说得似乎深有感触,难道她父母卧床不起?不过,良多想起了另一件事。

“夏实酱,你在杉并不是那什么了吗?”

夏实和住在杉并那里家有土地、岁数比她小的男人结婚了,当时成了小区里的话题。

“我回来了啊。”

这是说离婚后回娘家来了?良多不知该不该问。

夏实继续道:

“你记得吗,去年小区里出过老人在家孤独死的事?”

“是吗?”

“是真的。5-3-5号楼的,过了三周才发现。”

夏实夸张地皱了下眉头,一张大饼脸变得生动起来。

“有这事儿啊……”

“所以我也开始担心。”

“你真孝顺。”

“哪里……”夏实笑着摇了摇头,“我家是两居室的房子。挤是挤了点儿,但租金便宜。”

“这倒是。”

“有些人家的儿女回来了,像美幸。对了,美幸离了两次婚。”

“是吗,山下小姐离两次婚了?”

活泼可爱的美幸滑过良多的记忆。

“蓧田君,你好给力!”

听了夏实的话,良多心中一紧。

“不不不……”良多含糊地应道。

“最近和良美聊起你呢,她说你是希望之星。”

“什么希望……”

良多笑着想转移话题,还是被快语的夏实抢了先:

“得奖了,把伯父伯母高兴坏了吧?”

“哪里,我老爸老妈压根儿不关心这事。特别是我老爸,到死都没读过一本小说。”

夏实又要开口,被良多露骨地打断,换了话题:

“良美,好想她啊!”

“现在成这样了。”夏实说着用手在腹部比画了一下,意思是比自己还胖一圈。

“这样啊……”良多笑了起来。

夏实似乎敏感觉察到了良多只是在随声附和自己,她就此打住。

“下次老同学聚一下吧。”

“老同学啊,可以吧……”

良多不由得脸色阴沉下来。

夏实大概注意到了良多的表情,她挥挥手转身离开。望着夏实的背影,良多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淡定,老同学聚会无非是一种社交方式而已。不过话说回来,万一答应下来真搞个同学聚会就难免尴尬了。就算夏实比较敏感,可大多数人不会考虑那么多。一想到那种场合要长时间地装腔作势,就让他的心情变得不悦起来。

良多迈开大步,他想把这种情绪排解出去。

母亲家住四楼。良多正欲上楼,忽觉远处传来陌生的声音,是通过扩音器播放出来的:“今天上午7点左右,一名82岁的老年妇女走失,身着米色长裤……”好像是寻找走失老人的广播。

加上刚才夏实说起的空巢老人死亡事件,又一次让良多感到这个小区迎来了“老龄化”。

良多沉思着上了四楼,着实不小的运动量,难怪母亲老说“受不了”。

良多按下门铃,屋里没有反应。房门锁着。他打开身边的牛奶盒,翻开铺在底层的小广告纸,下面藏了一把钥匙,和过去没有两样。

名牌上的“蓧田”二字是真辅用毛笔写的。父亲为了写这块名牌特意买来了高级“半纸”。母亲为此不停唠叨“写在广告纸的背面就行了”,至今让良多难忘的是父亲磨墨时一脸不屑的表情,很幽默。

良多拉开门,先喊了一声:

“没人吗?我进来喽。”

还是无人应答。良多脱下鞋子,直接进了原来姐姐住的卧室。这间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已改成了佛堂。要找的东西一定在壁橱里。

壁橱上层放着被褥,下层有一个多屉整理柜。

整理柜边上应该放着父亲的物品,但良多只发现了钓鱼用的器具,其实钓鱼的爱好没坚持多久,还有一些一次都没用过的生了锈的木工工具。没有父亲的物品,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也没发现良多要找的东西。

拉开整理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母亲的衣物。

良多叹了口气,关上壁橱门,视线转到佛龛上。他看到了父亲的遗像,又马上移开了视线。他依稀记得整理柜最上层的抽屉里放着值钱的东西。

良多拉开抽屉,顺手抄起佛龛前供着的扁圆形大福饼咬了一口,有点硬。刚才把大虾面换成了蓬蒿鸡蛋面,这会儿有点饿了,不过也没什么食欲。

打开抽屉,第一眼看到的是当票,有好几张。都是进入平成年以后的日期,超过10年了,它意味着抵押在当铺的物品已经一去不复返。

良多还是把当票一一确认了一遍,有的只有1000日元。“女式手表”(精工)无疑是母亲的物品。还有2.9万日元的贵重物品,“西阵织筒带”当然也是母亲的。母亲娘家富裕,应该是结婚时带来的。当票上清一色地写着父亲的名字,不用说都是父亲偷带出去的。

“高松冢啊!”良多不禁叫出声来。

当时年少的良多在邮局排了很久的队,买到了三种整版高松冢古坟纪念邮票。他把邮票插入集邮册,放入写字台的抽屉里。被自己视为宝贝的邮票,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大学毕业离家时,良多带走了写字台。偶尔想起集邮册时他就找一下,可就是找不见。是父亲趁搬家混乱时拿走了吗?当票上的金额只有3500日元。集邮册里除了这套邮票外,还有很多其他整版和零碎的邮票,恐怕全被父亲拿去换钱了。

还有围棋盘和棋子、啤酒代金券等,能卖的东西都进了当铺,有的东西还卖了不错的价格。

良多将当票放回抽屉,手指触碰到了捆在一起的彩票。彩票种类五花八门,有年末发售的也有夏季发售的。父亲把它们放入抽屉前当然不会不确认中奖号码。没准也有漏看的,良多这样想着将彩票全部塞进口袋。

良多拉开下层的抽屉,里面塞满了母亲的内衣裤,赶紧关上,这是遭天谴的。

他又翻了下其他柜子,发现了一台眼熟的相机。不是数码的,是用胶卷的国产老式单反机,应该能换点钱。

此时,玄关有了动静。良多停下手脚,仔细辨认。没错,是开房门锁的声音。良多特意上了锁,就是为了能及时发现动静。

良多轻手轻脚地把相机和彩票塞进了搁在厨房椅子上的提包里。

“谁呀?是良酱吗?”

母亲大概看到了鞋子才这么问。听到母亲的大嗓门儿,良多的良心隐隐作痛。他又看了一眼提包,彩票露了出来,他将彩票往里塞了塞。

与此同时母亲淑子的脸出现了,良多立刻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

淑子凝视着良多。似乎要被母亲看透内心,良多移开了视线。

“要来也不先说一声。”

“对不住,对不住。”

“什么对不住?”淑子的视线又回到良多身上。

“没什么……”良多心绪不宁地答道,口齿含糊。

“你干什么呀?”

语气虽不是咄咄逼人,但淑子身上由里而外透着一股威慑力,让良多无法掩饰下去。母亲的这种个性也许是在与父亲的共同生活中培养起来的,良多决定放弃狡辩。

“我找老爸的遗物,突然想要一些。”良多将蛋糕递给母亲,笑道,“我买了豪恩的巧克力蛋糕。”

“你要什么?钱?你嘴上有白的东西。”

果然无法掩饰,淑子一语中的。良多在母亲面前没有胜算,连偷吃一口大福饼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只有坦白。

“是那样,咱家不是有幅立轴吗?那是宝贝啊,老爸说拿去电视节目鉴定了,值300万……”

“家里没那东西。怎么?你缺钱了?”

淑子单刀直入地发问,看不出有什么担心的样子。她在起居室里摘下帽子,用手整了整头发,脱下薄外套。

“不缺钱,发了不少奖金。”

“多少钱?”母亲问得很直接。

“别问那么具体。”良多支吾道。

淑子笑了起来。

“你不会撒谎,不像你爸。”

良多不得不认输。狡辩的话,只会越描越黑,况且自己不会撒谎。这一点也时常被人诟病,是混迹职场的致命伤。

淑子开玩笑似的在良多的腹部捅了一拳。良多突然挨了母亲一下,哼唧了一声。不过他并不死心。

“真的不见了?放在这样大小的细长盒子里。”

良多确实见到过那东西。父亲曾经十分得意地从壁橱里取出来,细长的木盒有些年头了。盒子上有毛笔写的字,时间久了字迹已经变淡,这种老旧的感觉看上去很值钱。

“你爸的东西葬礼第二天就全部扔掉了。”

淑子回到厨房,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饭桌上。透过塑料袋能看到里面的CD片,写着“贝多芬”几个字。

“都扔了?全部?”

“嗯。”

“没瞎说?”

“放着只是占地方。”

良多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多么值钱的古董啊,就这么被当成垃圾扔掉了。300万日元!良多心里默默哀叹。他不由得抱怨母亲:

“太过分了,50年都那什么了……就这结果吗?”

淑子的口头禅自然也传染给了良多,家里不说“那什么”的只有父亲一人。

“你说什么呢。你呀,真是个傻孩子。正因为50年都那什么了……所以才会这样。”

良多叹了口气。“您可真深奥。”他嘀咕道。

“深奥吧?!”淑子说着打开冰箱门,把蛋糕放进去,她感受了一下冰箱里的冷气,接着叹了口气。

“雪舟真的没了。”良多一脸沮丧地嘟囔。

“今天好热。”淑子把冰箱门当扇子那样“扇”着。

“谁叫您穿外套,短袖足够了。”

淑子在冰箱里翻弄了一小会儿。“找到了。”她取出两只小口杯,里面装着冻成冰块的可尔必思,她将其中的一只小口杯放在良多面前。

“刚巧,有两只。”

“我不吃,已经不是夏天了。”

“说是今天超过30摄氏度了,老天发疯了。”

良多用手指戳了一下放到眼前的冰块,硬邦邦的。

“这么硬,怎么吃?还不如买些冰块。您不是有养老金吗?”

“买来放着的话,千奈津家的小鬼一来马上给你一扫而空。不如这个,吃起来费力,多好!”

自良多小时候开始,母亲的这套理论就没变过。不只是为了节约,还有母亲的一番用心。结果良多和千奈津都爱上了这种冰块,一到夏天都会想起来。

淑子将吃柚子用的带锯齿的勺子递给良多,这把勺子也充满回忆。良多一脸不满,但还是拿起勺子开始用力戳冰块。

“姐姐常来?”良多边问边站起来。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看到大福饼了。味道不敢恭维。”

千奈津在老字号的日式点心店“新杵”打临时工已有七个年头了。从那时候起她往娘家带的都是破了皮、没卖相的打折点心,不过味道不受影响,这让平素节俭的淑子十分高兴。如果买正品的话,这家的点心着实不便宜。

“她家没吃的就来了。”淑子笑道。

“您还是提防着点儿。”

“为啥?”

“不为啥。说不定有什么企图,吃不准她。”

听了良多的话,淑子“扑哧”笑了出来。

“我身上就剩点骨头了,没啥好啃的。”

良多也无精打采地笑了起来。自己正是想要啃那点骨头的人,目标是立轴。

良多用勺子戳开冰块的表面,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

“什么时候做的?一股冰箱的怪味。”

冰块将冰箱特有的气味吸了进去,倘若用保鲜膜裹一下也不至于如此,母亲一定觉得用保鲜膜是“浪费”。

淑子将鼻子凑近冰块,“把上面刮掉一些就行了。”她说着,若无其事地将冰块送进嘴里。

良多拿起桌上的CD片。

“听起古典音乐来了,受谁的影响?长冈太太?”

长冈太太是母亲的朋友。她丈夫是个普通的工薪族,和蓧田家一样,也属于租房一族。不过,良多听说长冈夫妇每到结婚纪念日便会花几万日元去听音乐会。

淑子摇了摇头,很少见地结巴道:

“行……行了,是谁不重要。”

母亲貌似面带愠色。良多想这只是为了不让自己追问下去施的伎俩,反倒有点小兴奋。

“之前您不是喜欢听毒腹的节目吗?”良多调侃道。

“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

淑子把话题完全拉回到自己的掌控范围。良多拿起饭桌上的小音响。虽说是新品,但只有一个扬声器,好像不适合听古典乐。

“这个不行,听古典乐该买个更好的音响。这像个机器人似的。”

“形状是有点那什么,但可以带进浴室……”

“哦,防水的。”良多脑补母亲洗澡时边听古典乐边跟着哼哼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那场面很快活。

“邮购的,值了。”

现在的家电大概都是体积小、音质好吧,良多不得不刮目相看。

聊天暂告一段落,两人各自埋头戳着冰块。

“太硬了吧?”淑子笑道。

“连可尔必思都自己做,老妈太抠了。”

由于糖度太低,饮料结成冰块就像清水冻住后那么坚固。

良多心里惦记着相机的价格和有没有漏网的彩票,开始坐不住了。不过他也知道,即刻告辞的话母亲心里一定很难过,所以张不了口。

他走到阳台上,想抽烟。

淑子在饮料罐里装了自来水跟着上了阳台。饮料罐的口上装了一只过去没见过的盖子,变成了一个小喷水口。这只饮料罐是专门为花瓶、花盆里的植物浇水用的工具。

良多点上烟,望着对面的大楼。楼底下停着一辆带棚顶的三轮车,有个小伙子从货架上取下货物,提着超市的塑料袋飞快地跑上楼梯,看样子是小区中心某个超市的送货员。

“欸?超市还送货上门?”

“是啊,三楼以上的才送。”淑子回答。阳台上放着很多花盆,她给它们一个个浇水。

“真是方便多了。”

“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

如果买了分量很重的牛奶、饮料、大米等食品的话,年轻人提到楼上都会感到费力,对老年人来说更是残忍的事。

“真安静。”良多嘟囔道,“没有玩耍的小孩儿了,我们小时候老爱在草地上打棒球。”

那时的草地也不像现在这样是郁郁葱葱的一大片碧绿色,孩子们在草地上打棒球,地面被踩得干枯了,只有四周零星长着一些绿草。现在这个小区中已经几乎见不到在草地上嬉闹的孩子。

过去总是让放学早的低年级同学先去占草地,为此良多他们使出了各种招数,但通常又被年长的坏孩子横刀夺爱……良多想起这些往事,一股暖流不免涌上心头。

“有喜欢的女生,我们就故意把球丢到她家的阳台上。”

当然捡球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女孩的母亲。几次之后免不了挨别人骂。

“嗯嗯,”淑子边浇水边应道,“说到这些我倒想起来了,夏实酱回娘家来了,带着孩子。”

母亲说的就是刚才在楼下遇到的“在杉并那什么了的夏实”。

“嗯,刚才遇到了。”

“出轨被发现了,丈夫和她离了。”

“嗯?是这样吗?”

良多想到夏实可能离婚了,原因是出轨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小区里传开了。”

“是吗……”

“那孩子,上中学时喜欢过你吧?”

“没有啊……”

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她妈向我提起过。她问我,你家良多和我家女儿怎么样。”

“哦?有这事啊,怎么不告诉我,啥时候的事?”

当时假如知道了肯定会不知所措,可也的确想知道真相。

“很久以前的事了,差不多有20年了。”

良多笑了。当时自己还在打零工,根本不可能考虑结婚。

“什么呀,那么遥远的事。”

“怎么,现在你就接受吗?还是算了吧,这里不老实的家伙!”

淑子露骨地指了指良多的下半身。

“过分了吧!别这么说话。”

淑子不再理会良多,为花盆里的橘树浇水。其他盆栽都是矮矮的草类植物,只有这棵橘树长势喜人。

“还记得吗,这棵橘树?”

“记得,我上高中时种的,长这么高了。”

原以为橘树会妨碍母亲晾晒衣物,没想到竟把它养这么大了,良多鼻子有些发酸。

“不开花也不结果,我就把它当作你,每天为它浇水。”

如果是挖苦的话,算是最高境界了。

“说话太不中听。”

淑子赶紧纠正没有挖苦的意思。

“毛毛虫吃它的叶子长大。最近有条毛毛虫变成蝴蝶了,翅膀上都是蓝色的条纹……一会儿给你看照片。”

“不用了,不想看。”良多还是有点不快。

“橘树也算派上用场了。”淑子继续说。

“我也不是吃白饭的。”良多不平道。

“啊,是啊。台风要来了,帮我把橘树挪一下。”

“哦,小事一桩。”

良多在母亲的指挥下将橘树花盆移到窗边,移门突然发出一声玻璃被碰碎的响声。

良多的臀部碰到了身后的长柄笤帚,戳破了玻璃。良多正准备打扫,母亲说弄散了玻璃很麻烦。她先收拾了大的玻璃块,随即用吸尘器吸了起来。移门上的玻璃没有整块碎掉,只是最下面木框里的玻璃碎成了瓜条状,只要用硬纸板之类的东西糊一下还能凑合用一段时间。

玻璃碎片在吸尘管里发出“噼噼啪啪”欢快的撞击声。

趁母亲打扫,良多躲进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

房间紧靠玄关,上中学时良多要求让他住进去。不暴露在每天以起居室为生活中心的父母的眼皮底下,良多便有了溜出去的机会。当然也不是干什么坏事,夜里和约好的小伙伴在公园里聊天,那种自由的氛围让良多心里十分畅快。

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良多躲在这个房间里打手机。

“什么?奇怪啊,周六已经汇款了……好吧,明天我再去银行确认一下……”

良多语无伦次的辩解显然在撒谎,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戳穿。“不不,没撒谎。”良多还在辩解。

对方直接挂断电话。“喂喂……”良多对着手机连声叫道,没有反应。

门外有人拉门。良多对不敲门直接闯入房间的母亲向来束手无策。上高中后他在门上装了把锁,说起来,也只是在西武商店街的小五金店里花150日元买的简单的铁钩,只要用力一拉移门,铁钩就会弹飞。尽管这么不中用,也起到了绝佳的效果。

自那以后母亲便开始隔着房门招呼他,这把锁是良多“长大成人”的象征。

“咚咚!”淑子用嘴代替手敲门。手指敲在纸门上只会发出沉闷的声音,而且有可能敲坏,淑子为此没少数落良多。

“干什么?”良多不耐烦地打开门锁。

淑子像找东西似的环视了一下房间。房间里堆满了杂物,书架上还是老样子,摆放着良多熟悉的书籍。原先放写字台的地方堆着衣箱,里面是母亲换季的衣物。还有些没有开过的纸盒,装着才买来的毯子。这个房间俨然已成了储藏室。

“咖啡做好了,吃蛋糕吧。”淑子说着,抬头看了一下良多,像在观察他。

“好,吃蛋糕。”良多将手机装进口袋。

“你在干什么?”淑子又瞥了良多一眼。

“没,没干什么……”良多结巴着。

“还说没什么,门都那什么了,谁的电话?”淑子追问。

此事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良多开始编故事,心里做好了被母亲识破的准备。

“没什么事。事务所的年轻人不好好工作,我说了他几句……”

淑子还是紧追不舍:

“事务所?工作很辛苦吧?又要窃听电话,又要潜入民居,最近电视里还演来着。”

电视剧里的侦探都极为夸张。实际上这是个低调的工作,根本不是电视上演的那样。

“我又不是刑警,工作轻松得很。”

“不要干危险的事啊,你毕竟是家里的长子。”

说着,淑子忧心忡忡地在良多后背抚摩了几下。这是母亲的习惯性动作。母亲喜欢这样,在外面也是如此。长大后良多会很不情愿地甩开母亲的手,不过今天他决定顺从母亲。小时候母亲抚摩他后背的手有时真的很温暖。

“我先说清楚,我的工作只是为取材。”

为了寻找创作灵感而涉足侦探业。

“真是那样就好。你干的这份工作,我很难向板桥的大哥交代。”

“板桥”是淑子的大哥居住的地方。年龄相差悬殊的大哥就像淑子的父亲,他在一家老字号的高级文具商社工作,很有钱。

淑子经济上一遇到困难就往板桥跑。父亲当然从不去板桥,诸如中元节和年末,亲属之间的礼尚往来都是母亲一个人的事。良多也很怕严厉的舅舅,参加父亲葬礼时想方设法避开和舅舅直接照面。

良多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被舅舅问及儿子近况时的窘态。

“好的好的。”良多稍稍提高了嗓门儿回答,他想甩掉脑子里的念头和母亲的追问。

“晚饭想吃什么?你突然来了,家里只有乌冬面……”

良多瞅了一下手表,摇了摇头:

“不吃了,我得走了……”

听良多这么说,淑子用略为夸张的、可怜兮兮的口吻恳求道:

“啊呀,别走那么急啊。”

“别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有啥事?工作?”这次的语气异常平静。

“算是吧,我也是重任在身呢。”说着,良多有些踌躇,很久回一次父母家的“重任在身”的中年男人,走之前该干点什么呢?

良多算了一下回程的车票价,趁淑子不注意,取出钱包,抽出一张1万日元的纸币,随后迅速将钱包放回口袋。他不想让母亲看到钱包里剩余的钱。

“这是?”淑子一脸惊讶。

“给您的零花钱。”

淑子神情严肃地凝视着1万日元。

“去买点CD片什么的吧。”

“不用了,我有养老金,没什么困难。”

良多听出了母亲的说话声音在颤抖。大概,不,绝对是自己第一次给母亲零花钱。

“收下吧,难得一次。”

良多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淑子像拜神似的合拢双手,将1万日元夹在手心里毕恭毕敬鞠了一躬。突然,她开口央求良多:

“不如给我买商品房吧?芝田家空出来了,三居室的房子。”

小区中租赁房和商品房归不同的大楼,这一区分滋生了歧视。蓧田家住的是租赁房。就连孩子们都知道“租赁房”是个蔑称。

良多太清楚母亲想要住商品房的理由了。虽说公营小区里的租赁房比私人出租房便宜得多,但一直需要支付租金,这让母亲十分不安。

可是,商品房的价格恐怕不会低于1000万日元。对甚至拿出一张1万日元都犹豫不决的良多来说,这个数字不是开玩笑的。

“说什么傻话,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吧?!”

“是啊,你也就那点出息。”

母亲说得如此直白,良多感到有些沮丧,也有些难过。

“我是大器晚成型。”他虚张声势道。

“也太晚了点,你再不抓紧点我就成这样了。”

淑子用手把脸往下拉,做出一张鬼脸,用冤死鬼似的声调吐出“三居室”几个字。

在淑子的挽留下良多还是吃了午饭,油豆腐冷乌冬面。母亲又给他看了被橘树喂大的蝴蝶的照片。过了一会儿,良多坚持要走,淑子好像也死心了,只让他把两捆报纸带下去,说拿到回收点太沉了,要累死人。“小事一桩。”这次良多没有再犯移动橘树时的错误,提了就走,但中途也累得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紧追其后的淑子,每下一层楼都要发出“哎哟”的声音,看上去很吃力。到了楼底,“要断气了。”她一把抓住良多的手臂,像拄拐杖似的支撑着身体走路。对母亲的夸张表演,良多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只是笑而不语。

良多忽然发现母亲朝着另一个方向点头打招呼。母亲平时谈不上粗鲁,但总是大大咧咧的,这会儿却十分温和地招呼着什么人。良多顺着母亲的视线望了过去。

一个装扮颇有品位的老绅士正朝这边走来。老绅士身上的衬衣浆得十分挺括,戴着领结,头上一顶软毡帽。小区里很少见到这种品位高雅的男人,他两只手中各提着一个书店和干洗店的口袋。

老绅士看上去和母亲年龄相仿。

“仁井田老师。”淑子向男子鞠了好几个躬,快步迎上前去。

“啊,你好。”仁井田用深沉的嗓音回应道。

“这是我儿子,就是写小说的。”

淑子介绍良多。

“初次见面。”

良多点了下头。他在记忆中搜索了一遍也没想起仁井田这个人。

“这位是仁井田老师,最近经常受他的关照。”淑子嗓门儿很大,良多有些不安起来。

“母亲一直受到您的关照……”

他想感谢几句,被仁井田“啊”着用手制止了。仁井田动作优雅,不让人反感。

“我读了你的小说。书名是……我记不起来了。‘无人的……’”

“《无人的餐桌》。”

“对对,餐桌。是纪实小说还是私小说?”

他“真的”读了,良多窃喜。很多人只记着书名,压根儿不知道内容。良多的小说以写现实题材见长,有书评称赞说,他的小说通过众多现实性话题表现人类内心深处的情感。

“是虚构的。”

“是吗?小说里写的姐姐很真实。她和婆婆之间的那种关系……”说着,仁井田用两只手指做出干架的手势。

婆媳间冲突的部分的确写得很有现实感,对此,评审委员也给予了高度评价。

他大概爱读小说,和自己的老爸、老妈截然不同,良多想。

“谢谢!”

“这孩子小时候语文就好。是吧?”

良多想要阻止淑子无所顾忌的吹嘘,仁井田却很绅士地点着头。

“我想也是。俗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令郎一定从小就文采出众。”仁井田注视着淑子,“那么,我先告辞了,下次听贝多芬的131号作品。”说着,他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好的。”淑子也温柔地答道,很有礼貌地鞠躬目送仁井田。

良多望着仁井田离去的背影,他腰板笔直,相当有型。

“原来如此,CD片。”良多找到了答案,开心地笑着。

“没错。有个活动,我在做预习。”

淑子高声道,想要掩饰自己的羞涩表情。

“他住哪儿?”良多刨根问底。

“2-2-6。”

“啊,果然是商品房。感觉就像是住商品房的人。”

“是啊,家里有客厅和一套大沙发。那么大的房子!”

“家里还有谁?有太太吗?”

“听说太太三年前去世了。为啥这么问?”

“不为啥。干洗店的口袋里装的是女装。”

“是他女儿的吧?不愧是侦探,火眼金睛。”

良多摇了摇头。

“不,不是侦探,是小说家敏锐的洞察力。”

两人朝小区中心的车站方向并排走着。

“行了,就到这儿吧。”

“送到车站,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什么好不容易……”

被良多这么冲了一句,淑子还是喜笑颜开。毕竟儿子很久没回家了,和儿子走在一起,她心里高兴。

“前几天经过这条路,有只蝴蝶一直跟着。”

“什么?就是那只蓝蝴蝶?”

“不是,是只黄的。我觉得是你爸,就叫了一声‘他爸’,蝴蝶就停在那儿了。”淑子用手指了指眼前树丛里的一棵山茶树。

“嗯……”良多凝神看着山茶树。

“我对蝴蝶说,我一个人活得很快活,暂时不要来接我。我这么一说,蝴蝶就扑扇着翅膀朝那个方向飞走了……”

“就这儿啊,我还以为有更好听的故事呢。”

“让你失望了。”淑子吐了下舌头。

良多看了一下母亲,发现她化了淡妆,这种事相当少见。良多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仁井田。不过,这也是好事,他转而又想。

到了车站,下一趟车又等了很长时间。虽说阳光依旧很强烈,但毕竟已经入秋了,他身上没有冒汗。

良多让母亲回去,淑子不愿意,偏要等到车来。

良多最怕为了打发等电车或大巴车的时间没话找话。他突然想到一个不错的话题,这个话题应该不会太长。良多不喜欢车来了话还没说完这等虎头蛇尾的事情。

“对了,那个公园里的章鱼滑梯被禁止入内了。”

“听说有孩子从上面掉下来,自治会上都吵起来了。”

“哦。”

“这事闹得……掉下来的孩子是不是有点傻?”

“就是。”良多完全赞同母亲的观点。

良多小时候也见过脚下一打滑掉下滑梯磕破头皮的孩子,但从没听说过闹到自治会要求禁用滑梯的事。

淑子装着不经意地问:

“和真悟经常见面吗?”

真悟是良多的儿子,上小学五年级。儿子姓白石,跟前妻姓,良多每月支付5万日元的赡养费,换得一个月一次的“父亲”角色。

“他开始打棒球了。”

“棒球?那孩子吗?”淑子的语气显得很吃惊。真悟的确不是那种运动神经发达的孩子,性格内向且文静。

“我想给他买一副棒球手套……”

话锋不由自主地转到钱上去了,良多赶紧闭嘴。

淑子像探听什么秘密似的压低嗓门儿:

“响子呢?还好吧?”

“啊,还行吧。”

白石响子是良多的前妻。

“哦……”淑子的声音有些忧伤。

“工作好像挺忙的。”

“女人有工作的话就会那什么。”

淑子说着叹了口气。女人有了工作就有了生活能力,就会导致离婚,淑子是这么想的。这一话题是危险的雷区,良多朝马路对面张望,盼着大巴车快来。

“你说,我说的对不……”

淑子又说了一遍,长叹了一口气。

幸运的是大巴车很快来了。

大巴车一在清濑站停下,良多便下车去了当铺。那是父亲经常光顾的地方,店名叫“二村”。母亲的筒带当了2.9万日元,还是很有诱惑力的,这家当铺没准很大方,他想。

“二村”是一家老当铺。它在马路的尽头,木制的围墙里有一栋木结构建筑,并且另有一间非常漂亮的土墙仓库。良多拉开移门,走进会客室,那里放着一张椅子,当铺主人二村坐在玻璃墙后面。

良多二话不说取出照相机,通过玻璃下的开口送了进去。

二村移开老花镜,眼珠朝上翻着看了一眼良多。他接过相机说“请稍等”,便仔细查看相机。他卷了两下胶卷,按下几次快门,快门似乎还很灵敏。二村又确认了焦点、镜头,仔细检查了相机身上的划痕。

“怎么样?没坏吧?保管得很仔细……”

二村瞅了良多一眼。

“您是住小区里的蓧田……”

“是,我是他儿子。”良多点头行了个礼,二村应该没见过他。

“我说呢,看到这台相机我就明白了。”

也就是说父亲也在当铺抵押过相机,只是后来还钱赎了回来。想到这里,良多一下子记起来了,小学开运动会的那天清晨,母亲为找不到相机吵吵了大半天。父亲默不作声地外出后,又若无其事地挎着相机回来了。

不错,就是那时候的事。不,那之后相机没准又被抵押、赎回过好几次?

“您就是那位写小说的吧?”二村问。

不不,写不出来所以才来当铺。良多甚至连开玩笑的劲头都没有。

“父亲一直受您的关照。”良多鞠了一躬,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二村从窗口递出3000日元,良多立即装进钱包。

“谈不上关照。那时真的很为难。令尊拿着破破烂烂的立轴求我收下,说儿子的手术费等着急用。”二村笑着回忆道。

“手术?”

“啊,说是头上长了个很大的肿瘤。”

“我从没住过医院。”

“是吧!我也这么想。”二村说着笑了起来,“老婆!”他对着店铺里面喊,没人应声。

“是那幅雪舟的立轴吗?”

“没错。不过,那幅立轴是印刷品。”

“印刷品?”

“嗯,只有盒子是真的。”

只有盒子是真的?

那值多少钱?良多正想问,二村又笑了起来,良多把话咽了回去。

“后来令尊又来了,说儿子的病治好了,让我给他钱庆祝一下,挺荒唐的。”

父亲的确是个荒唐的人,良多苦笑了一下。

“老婆!”二村又喊了一声,还是无人回应,“去哪儿了呢?”二村嘟囔着,退到了里屋。

“是印刷品啊!”良多长叹了一声。

只有盒子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里面的画曾经也是真的?这个念头一直在良多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难道父亲先把里面的立轴卖给古董商,只留下一只盒子,装上赝品后再次卖出,却被二村识破了?

良多觉得这的确符合父亲一贯的作风,可问题又来了,他买雪舟画作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良多霎时意识到,钱来自赌博。父亲可能赢了一大笔钱,这笔钱没有用在吃喝、玩女人和赌博上。可为什么偏偏是古董呢?虽然父亲字写得好,但写的尽是楷书,几乎没见他写过可称得上“书法”的作品,而且他对绘画也不感兴趣。

会不会是什么人转让给他的?良多从不觉得父亲有这种朋友。良多绞尽脑汁儿也想不明白这幅立轴在父亲手里的理由。正如二村所说,父亲的确是个做事荒唐的人。

良多没有去侦探事务所,而是进了车站前的“柏青哥”。他本打算用3000日元美美地饱餐一顿,但赌博机转瞬就将口袋里的钱吞噬得一干二净。这一天良多就吃了两碗乌冬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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