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报纸上总爱编造商细蕊和俞青的绯闻,他和俞青两个一生一旦的时候无疑是金童玉女,一个花旦一个青衣携手并立,也是一双举世难求的玉人。商细蕊的明媚俏丽和俞青的清雅高洁,互衬互映,互比互照,真把两个女子演得像一对儿。也不非得说是一对儿恋人,就是一种儿玉分两半,花开两面的匹配,两人在一起特别有种圆满。相较之下,那个巾生就太多余了,多余而且猥琐,猥琐而且低俗,被二女的灵气一比,就比成了一枚活道具。

程凤台看着看着,就不由得想到他在上海青梅竹马的邻居赵元贞,赵小姐仿佛似乎也有如此一个怜香的癖好。程凤台在认识商细蕊之前,只以为那是闺中寂寞闹着玩的把戏,认识商细蕊之后,不禁要重新审视一番了。

下了戏杜七亲自把一束花递上台去,商细蕊让俞青捧着。一群人又是合影又是谢幕,闹了许久才散。程凤台期间遇见个同来看戏的朋友,聊了几句方才慢慢晃悠到后台,一进去就听几个戏子在八卦台下有两个女学生看戏的时候手握着手,还是十指相扣的握法,一定是一对恋人来找共鸣的。商细蕊表示他唱戏不大留意台下,加上灯光昏暗,他什么也没看着。两个演丫头的女孩子表示看得真真切切,演到崔笺云曹语花对拜天地的时候,台下两位还深情互望来着。俞青也加入了讨论,但是她也没看真绰,很困难地在回想着。

商细蕊见到程凤台就轻轻地笑了,程凤台趁乱悄悄站到他身边。商细蕊朝他皱了皱鼻子,程凤台捏了捏他的手腕。

这时候只见杜七抽着一根香烟,满不在乎地说:“咳,你们说那俩小妞啊?我见着了啊,怎么不问我啊!”大家连忙七嘴八舌地追问他那是谁家的女儿,漂亮不漂亮。姘男旦玩兔子的老少爷们常有,两位形同夫妻的姑娘可真不多见。一人一嘴越说越深,进而谈论到姑娘之间是怎么睡觉相好的问题。男戏子们普遍对此很感兴趣,拉着几个女戏子盘问可曾有过深宅大院的太太小姐趁着堂会梳弄她们,而究竟是如何梳弄的。水云楼的女戏子有多泼辣,红了脸啐道:“放你娘的螺旋屁!姑奶奶倒要先问问你有没有j□j了j□j子!操得你舒爽不舒爽?”

杜七是个流氓文人,越脏他越乐,夹着香烟哈哈大笑。俞青责怪似的抿了抿嘴微笑着不讲话,吹凉一杯茶喝。商细蕊在此地淫浸多年,还是很不习惯听到这些话,也不知道怎么打住,只憋出来一句:“哎呀!你们!这叫什么话!够了啊!”

这里正嬉闹一团,顾经理让着一位琳琅首饰尖脸大眼的旗装太太走进后台,太太身后还跟了两个老妈子,一左一右护卫着她。估计又是个听了戏还不过瘾,追到后台来添彩头的阔太太。

“商老板,俞老板,二位辛苦了哈!这位是原小荻原爷的三姨奶奶。”

俞青一听见原小荻这个名字,脸上立刻就不自然了,直愣愣地盯着三姨奶奶看了一眼,马上又别开眼睛。她只擦掉了嘴上的胭脂吃茶,身上一应服饰未卸,这时候倒像是有一种掩饰的作用似的,只觉得心慌意乱,无地自容,有着莫名其妙的难堪。商细蕊和程凤台深知就里,也悄悄瞥了一眼俞青。

商细蕊自作多情的往好了想,心想人家要只是来捧戏的呢,快点敷衍两句哄走得了,上前一步刚要搭讪。三姨奶奶扫了一圈后台,眼光落在俞青身上,先开口道:“俞青,俞老板是吧?”

俞青被点了名,只好尴尬地站起来笑道:“三奶奶……”

三姨奶奶抬手一指她:“给我打!”

两个老妈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撩起袖子劈头就是一个耳光,把俞青打得跌在地上,接着一个骑她身上撕扯她的衣裳打她的脸,一个连脚踹,一壁防着别人来干涉。在两个如狼似虎的悍妇面前,俞青简直不堪一击,弱柳一般,痛苦惊惧得尖叫连连。水云楼的戏子赶紧上前拉架,小来冲在头里,被老妈子一脚踹在小肚子上,疼得脸孔煞白。

三姨奶奶推开小来,叉腰撅肚子站住一拦,高声道:“谁敢过来动我一下?老娘肚子里是揣着货的!”

这一下子,戏子们还真被她唬住了,不确定是不是要动手,假如动起手来有个闪失伤着孕妇,好像更难以交代。他们可精着呢,才不会为了一个俞青去担这份人命干系,只一叠声让顾经理去找人来。顾经理看这阵仗,抱的也是和戏子们一样的念头,连声答应着,趁机就跑脱了。

三姨奶奶指着俞青,咬牙切齿叫骂道:“大过年的你跑人家门口嚎哪门子丧?还书香门第!书香门第就出了你这么个勾引爷们儿的狐狸精!被赵将军玩儿剩下的破烂货!还敢勾兑别人家男人呢!怪不得爹老子连姓儿都不许你用了!这丢人现眼的事儿!搁别人身上不一梭子门框上吊死还等什么呢?你怎么就不要脸呢?”

两个老妈子也一边打着人,一边“臭j□j”“贱东西”地骂着。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凶悍的孕妇,杜七和程凤台是不买账的,但是终究难以动手,只能左右比划着拉拉扯扯,两双手被三姨奶奶拍拍打打的,挠出好几条指甲印。

商细蕊忍无可忍,气得发抖就冲了上来。程凤台拉住他:“她肚子里有孩子呢!别打人啊!”商细蕊拨开他,上前去一把紧紧地抱住三姨奶奶,把她抱开几步远。三姨奶奶遭此非礼,吓得一喊,然后手脚并用地踢打他,商细蕊生生挨受了几下,回头怒喊:“还不快救人!”

大家七手八脚把人拉扯开来,俞青的戏服都被撕碎了,浑身打着颤,脸上伤的不成个样子,唇角沾着血,由小来扶着慢慢坐下喘气,闭着眼睛眼泪哗哗地纵横满面,把伤口都泡着了。小来抽出手绢扪着她的脸,手绢瞬间就湿出一片泪迹。杜七见状可真是气坏了,他这号少爷,从来只有欺负人的份,没有被欺负的,要知道这群戏子可都是他的至亲至爱,羞辱戏子就是羞辱了他,骂出一句粗口,撩起一脚把那两个婆子踹翻在地,大巴掌往死里呼扇,一边打一边骂:“回去告诉j□j的原小荻!是我杜七揍的你们俩臭婆子!要不是他娘们儿怀肚子,我敢连他娘们儿一起打!你问他自己是个什么正经人!一样卖身卖艺的戏子!卖屁股攒够了钱一抹撒脸,就当自己脱了籍了!明儿我就找人堵胡同口捅死他!”

杜七手黑,不过一会儿,两个老妈子脸上也开了花,但是对杜七,她们是不敢还手的,只能叫苦连天,牙齿都松脱了。这时蹲在门外听动静的顾老板也带着人进来了,把老妈子拖了走,因为太丢双方名角儿的面子,没有敢报警。商细蕊还在那儿抱着三姨奶奶,程凤台上前拍拍商细蕊的肩:“好了好了,放开吧,你这是抱出瘾来了是吗?”

商细蕊稍微松开一点,三姨奶奶就刷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女人指甲长,把他脸上刮出几道血痕。程凤台下意识地抓住三姨奶奶的手腕狠狠绞到身后,怒得眉毛都拧紧了,这哪儿跟哪儿就挨了一嘴巴。商细蕊捂住脸,再抬手看到掌中印的几痕血迹,他们唱戏的人多么在乎这张脸,气得咬了咬牙。

三姨奶奶手腕被拗得痛极了,道:“商细蕊!我打我的!这事儿跟你水云楼没关系!你管什么闲事!”

商细蕊对孕妇可没什么慈悲心肠,这时候真想一个耳光还回去,百般隐忍下来,沉声道:“既然跟我水云楼没关系,姨奶奶在水云楼的后台闹什么?俞老板是我请来的客人!出了后台我不管你们的,在这儿就是不行!”

这一番话合乎道理,三姨奶奶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不再叫骂。程凤台甩开她,看看商细蕊脸红了半边,三道血印子触目惊心,心里真是痛恶极了泼妇,幽幽地厌烦地说:“三姨奶奶,见好就收,快回去吧!你家老爷的脾气你知道,最好风雅,可看不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到时候怪你不贤,给他丢了面子,一生气就把大少爷交给别人养了也不一定的。”

三姨奶奶对程凤台倒是认得的,她儿子过周岁的时候,程凤台亲自来送的礼,她记得他是很有声势的一个商人。今天这出滋事原小荻当然不知道,是在大奶奶的暗示之下才得已成行,她仗着生了唯一一个儿子,说撒野就撒野,什么也不怕。但是经过程凤台这么一说,三姨奶奶心里不免也有点着慌,恍惚发觉这一切搞不好都是大奶奶的阴谋了,口头上恶狠狠地警告了俞青几句不准勾引人的话就准备收兵了。杜七见她怎么还敢得瑟,冲上来作势要打,三姨奶奶到底也怕挨揍,加快脚步走了。

水云楼那几个女戏子这时候胆气也壮了,嘴痒难耐,追上去指着她背影骂道:“叫你一声原三奶奶!别当了小老婆就忘了自个儿是个什么玩意儿!要不会勾引爷们儿你能嫁得了原小荻?呸!撒泡尿照照吧!天桥撂地唱戏的傻大妞!五毛钱唱半晌,跟窑子里粉头一个价儿!随人摸奶拍屁股的货!您今儿算是头一回进剧场了吧?哎!您别走啊三奶奶!不仔细看看啊!”

这一路嚷嚷出去,路人都对三姨奶奶侧目相视,使水云楼的戏子们感觉很痛快。商细蕊一反之前的态度,拍巴掌赞许:“好!好!就得这么骂!”

俞青可没心情与他们解气,她饱读诗书规规矩矩活到十八岁,为了追随原小荻而去唱戏,梨园行的乌烟瘴气她都忍过了,赵将军这样逼迫她,她也没有动摇分毫,至今还是清白身子。真正的念书人,真正的淑女,怎么经得起这番当众侮辱,简直连活着的心都没有了。

俞青捂脸走进更衣间,心里默念我没有逼他娶我呀,我来北平就为了看看他,我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呀。小来不放心地跟了进去,半天没有再出来。戏子们渐渐散去了,杜七等久了也该告辞,临走很悲悯地嘱咐商细蕊好好安慰俞青,务必要把俞青送回家里。商细蕊满口答应着,一回头,只抚着两件戏服唉声叹气,就差要哭一场,好像并不怎么担忧俞青。

程凤台轻轻踢一脚他屁股:“商老板,不许这么没心没肺的,待会儿俞老板出来你别哭丧你那两件破衣裳。”

商细蕊一听就怒道:“这两件怎么就破衣裳了!”但眼下确实是破成褴褛了:“本来挺好的!”这件事虽然能够气炸了人,他却不能理解俞青的伤心有多伤心,只觉得杜七替她打回去了就可以了,要是还气不平,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往原家大门上泼两桶大粪,老死不相往来好啦。

“真是瞎了原小荻的狗眼,怎么会娶到这样的老婆。”商细蕊捶两下受伤的地方:“我也可想揍她了!二爷快来帮我揉揉!”

程凤台给他揉揉肩膀手臂,隐隐的发青了,道:“原小荻心高命薄啊!这个出身,哪有知书达理的上等姑娘肯嫁给他。”

商细蕊道:“俞青不是?”

程凤台压低了声音:“他三个老婆是一个不如一个,今天这个你也看到了,又凶又泼,怎么可能再放人进门啊?不得闹死!”

“统统赶走!”商细蕊痛恨道:“统统赶走!再娶俞青!”

程凤台懒得同他这不成个人的混小子解释男女婚姻纠葛,一心一意给他按摩痛处,可是他何曾照顾过人,商细蕊又瘦,把个小戏子按的是吱哇乱叫伤上加伤。小来那边扶着俞青出来,他们还在沙发上闹着,气得小来直拿眼白楞他们。那两个看到俞青,赶紧收了玩闹送她回家,程凤台怕俞青尴尬,当场给老葛放了假自己开车。

俞青一路上半垂着眼帘一言不发的靠在小来肩膀上。她不说话,程凤台和商细蕊也不敢随便说什么,等到了地方,俞青下车站在屋门口,对商细蕊惨淡地笑了一笑。

商细蕊脱口就说:“你别难过,我们想办法教训原小荻去。”

俞青摇摇头,这次笑得开朗了一点,一字一字认真地说:“我是为了原小荻下海的。可是没了原小荻,我也还是俞老板。”

商细蕊乍然难以听出俞青这话里的志向,没有答话。远开几步的程凤台却听出来了,心里对俞青更加高看了几分,觉得她非常稀有。都说唱戏是贱业,尤其旦角儿倘若不肯卖身投靠就很难出头,大部分戏子把傍上个好靠山当成头等大事,戏唱得好坏只是叫价的一个噱头而已。俞青可称得上是梨园行少有的为了唱戏而唱戏,把唱戏当做事业的清流,怎么能让人不另眼相看。

俞青目不转睛地看着商细蕊脸上的抓痕,忽然上前温柔地拥抱住了商细蕊,侧过脸,面颊贴在他脖子上,像是非常爱惜和不舍。商细蕊常被兴奋过头的女戏迷强行搂抱,可是这样子正式的拥抱却是头一次。他尴尬了一下以后,也珍而重之地扶住了俞青的背,奇怪俞青几时有的这种洋鬼子的习惯。

俞青缓缓道:“商老板,我们的《潜龙记》真好,《怜香伴》也真好,我真喜欢和你一块儿唱戏。”

商细蕊道:“我也是。”

他们因为心境无暇,所以一点儿也不用因为男女有别而避着街上往来的人,程凤台和小来看着他们两个,眼里也充满了坦然。

等俞青进了门去,程凤台开车把商细蕊送回南锣鼓巷,却要打趣道:“商老板,搂着姑娘的感觉怎么样?”

商细蕊哼他一声:“不要你管!”

商细蕊也没有想到,今日一别,再见俞青,却是要在多年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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