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摇头说那你不该是小青,小青没有这样的,你应该是法海才对。

侯玉魁的死讯在第二天全面传开,吊唁人数之多自不必提。商细蕊熬了一夜,白天找着机会就歇在侯家一个小厢房里睡觉,才躺下不到一个钟头,钮白文大呼小叫地把他喊起来,说水云楼出事了。

商细蕊慢慢地坐起来穿着鞋子,水云楼那帮妖孽,趁他不在的工夫整出点事情来那都不新鲜。闹起来也就是谁和谁吵嘴了,谁贪了账上的钱被揭发了,商细蕊都懒得理。

钮白文一把架起他,帮他把另一只鞋套上:“刚来了一老头,一进灵堂喊了一声‘老侯哎!’眼睛朝上一翻就背过气了。有认识的说是给您配胡琴的黎伯?您快去认认吧!”

商细蕊一听那还了得吗!把钮白文远远撇在后头,飞奔去灵堂一看,果然是黎伯倒在地上。几个戏子家人围着他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茶,黎伯只是牙关死咬。侯玉魁的儿媳犹豫道:“不会是中风了吧?”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症状倒是很像,喊着去叫大夫来。

商细蕊这副火燎的脾气,看着都要急死了,拨开人群就把黎伯背到背上:“大夫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背着他跑!”

众人惊呼一声,把黎伯从他背上扯下来:“商老板不要胡闹!这个病是万万颠簸不得的!”

商细蕊急得心火直蹿,围着黎伯团团转,一直拳头捏得死紧往另一只掌心里砰砰砸,跟个冒火的炮仗似的,谁也没胆量靠近他,怕一撩他就被他炸飞了,或是他被自己炸飞了。度日如年地等来了大夫,搭脉一瞧还真是中风。侯玉魁就死在不信西医,所以在侯宅,可不敢再中医独大了。侯玉魁的大徒弟做主,立刻又请了一位英国医生来打针。这种急症不是能够一针见效的,抬去医院治疗了几天,捡了一条命回来,但是醒过来以后半边身子从此就不利索了,别说再也拉不了琴,吃喝拉撒都得要人伺候着。问他和侯玉魁什么交情,家里还有什么人,黎伯眨眨昏黄的眼睛张开口,一条涎液从嘴角淌下来,说不出整话了。

这可心疼坏了商细蕊!料理侯玉魁的丧事已经够累的了,现在还要常常跑医院看望黎伯。其实有小来留在医院里照顾着,也不需要商细蕊笨手笨脚的帮什么忙。商细蕊就是不死心,每天要看一看黎伯能动不能动。程凤台自告奋勇给他当司机,在侯宅和医院之间来往接送他,才三四天的工夫,眼睁睁看商细蕊都熬瘦了,两只眼睛里杀气腾腾。水云楼那些不识相的戏子这时候如果还要生出点狗屁倒灶的事故烦着他,他也不管谁对谁错,一律咆哮一顿把人骂回去。这天水云楼又因为排戏的主次发生争执,商细蕊暴躁脾气发作,一撸袖子几乎要揍人,把告状来的师姐撵了几步吓唬走了。

坐在车里,程凤台笑道:“商老板,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

商细蕊张口就截断他的话,暴吼一声:“要你多嘴!好好开你的车!烦死了!”

程凤台蔑视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心想就这么个货居然还被传说卖身投靠,跟这个好跟那个好的。相处时间一长,这副狗脾气暴露出来,谁受得了?谁肯花钱买个大爷回来受气呢。哪怕程凤台赤心一片,时不常被这么堵一句,也觉得气很难消。

两人安静了一路。商细蕊每次凶完程凤台,心里也略略有点不安和悔意,可是每次在程凤台面前又特别地忍不住火气。当然再怎么懊悔,他也不会主动低头的,犟着脖颈到了医院下车,把车门用力甩上,头也不回。

程凤台叫住他,冲他勾勾手指。

商细蕊冷着脸走过去,以为他是要哄他呢:“干嘛?”

程凤台看了看他的脸,故意慢悠悠的点一支香烟抽了两口熬他性子,方才半眯着眼道:“今天把你养的那群闲戏子排个班,轮流去医院。一来替替小来的手,一个小姑娘能撑几天?二来每天去侯家给你汇报一下黎伯的情况,省你点腿脚。”商细蕊记在心里,发觉这真是个好办法,免得戏子们净闲着生祸害,自己怎么就没早点儿想到呢?

程凤台上下扫他一眼,非常嫌弃:“有脾气别光对着我使,知道吗?我是惯你惯到天边儿去了,跟惯个孙子似的。你治我有什么用啊?跟别人你倒挺知道温良恭谦让,挺体贴的。”

商细蕊嘟囔了一句什么,程凤台以为他又在骂他呢:“说什么?大声点!”

商细蕊大声道:“我说,你又不是别人!”

程凤台愣了一下,很久回过味来,忍着笑意,努力地维持厌弃和不耐烦的表情,对商细蕊一挥手:“滚吧!”商细蕊早也就不好意思了,三两步身手矫健地跑进医院里。程凤台心想自己可真是有点儿贱得慌,当这个“别人”以外受气的人,还当得这么心甘情愿。

这个天气停不得棺,七天一到,侯玉魁大殓起灵。北平天津两地的戏子们不管有名的没名的,登台的撂地的,全城出动前来扶棺,连着远道而来的角儿以及成千上百的票友们,差点儿把前门大街都给堵了。奔丧的戏子们都认侯玉魁为祖,但是侯家根本没有准备那么些孝服,临时拿白布裁成布条发给他们扎在腰上。有一个上了年纪不知来历的戏子,把戏里小寡妇的行头全副武装扮在身上,化了很浓的戏妆,跟在棺材后面一路走一路哭,伤心得真好比是一个被亡夫撇下的小寡妇。这一场白事因为十分隆重,政府那边也被惊动了,在送丧队伍的必经之处搭起路祭棚,另外委派了一个不小的司管文化方面的官前来吊唁。治丧委员会成员从前朝的状元到当红的名伶文豪巨贾,侯玉魁可以说是极尽哀荣了。

春末的日头明晃晃的,几顶轿子被女眷、女戏子和上辈分的老前辈们坐了去,其他唱戏的徒步走了十几里,走到城外坟地。商细蕊被晒得浑身起汗,加上连日来的焦躁和劳累把心火那么一拱,哭丧的嗓门在耳边那么一激,商细蕊就觉得从鼻孔里涌出一股热流,用力一吸鼻子,还呛着嗓子眼了,赶忙袖子遮住嘴,涨头紫脸地一顿猛咳。

钮白文忽然失声痛呼:“商老板!哎哟我的天爷啊!您这是何苦!”

在场哭得肝肠寸断的亲友众人一齐扭头,只见商细蕊几口红血喷在白孝服上,湿透了一只袖子,越发红得扎眼。他们这才惊异地发现,这个默不作声的红戏子原来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和侯玉魁感情深。守灵那几天虽然没怎么见他掉过泪,原来竟是憋着在落葬这天吐口血。情谊之诚之厚,侯家的亲闺女亲孙儿都自愧不如,侯玉魁的徒弟们更是羞恼商细蕊抢了他们的活计,扑在坟前哭得抢天喊地。

侯家人和钮白文受了感动,不好意思再让商细蕊受累,请他坐在轿子里休憩。商细蕊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大腿直起腰来,想要和他们解释鼻血的回流原理。在侯家大姑奶奶眼里看来,这个虚弱倔强情深意重的小男孩儿简直太招人心疼了,把手里沾了泪的帕子捂住他嘴,抽噎道:“商老板,什么都别说了,我们侯家念着你的情。”

钮白文也紧锁眉头,痛惜道:“商老板,您快歇着去吧!可别再让我们梨园行再折了一个!”不等商细蕊说话,招呼来水云楼里的两个小戏子:“还不快把你们班主搀轿子里去!”

于是商细蕊回程心安理得地坐在轿子里打瞌睡。午后唱大戏,侯家怎么也不敢劳动商细蕊,商细蕊又心安理得地坐在大姑奶奶身边看了几出好戏,吃了许多点心。钮白文忙进忙出的,商细蕊瞅个空当一把薅住他:“钮爷,我想同侯玉魁的大徒弟唱一出《武家坡》。”

这是当年在安王府,他和侯玉魁搭的第一场戏。

钮白文不禁动容道:“您要觉得身子骨还成,唱一折也不是不可以。只一折啊!”

侯玉魁的大徒弟扮上戏,和侯玉魁有三分的像。商细蕊的王宝钏款款上台,和侯大徒弟对了个眼,一个心想这就是师父赞不绝口的人;一个心想这就是老侯的入室嫡传。两人不同的心思,一样的伤情,都有点泪意上涌。铮铮唱下了一折戏,商细蕊回到厢房里妆也不卸,戏也不看,坐在桌边发呆。

侯家的大孙子端着一只碗跑进来,把碗搁在他面前:“商老板,大姑说您的戏真好,您辛苦,让您吃这个补补身子。”

小孩儿看他没反应,嘿嘿冲他笑了笑,转身就要走了。商细蕊猛地一把拉住他,把他拖到面前浑身上下捏了一遍,捏得小孩儿左躲右闪,吱哇乱叫。

商细蕊紧着眉毛,捧住小孩儿的脸:“来,你给我叫两声听听。”

小孩儿被他眼里某种癫狂热切和执着的东西吓坏了,拍开商细蕊的胳膊,一边往外跑,一边惊恐大喊:“妈!妈!这儿个有神经病嘿!”

听见小孩儿的这把嗓子,商细蕊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支着桌沿又愣愣地发起呆。碗里的补品冷了,外面的戏也快冷了。墙上挂着侯玉魁用过的佩剑,髯口。侯玉魁死了,他的大徒弟差着他一招嗓子,他的小孙儿也不是唱戏的料——侯玉魁的孙儿竟然不得祖师爷一口饭吃!商细蕊这时候深深地为侯玉魁之死觉着欲哭无泪的悲凉了。再一想到黎伯,这份剜却心头肉的痛楚,简直无法排解。

程凤台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进来,半跪在商细蕊面前,一手抚着他后脑勺,忧虑地仰望着他:“听说商老板咳血了?怎么还敢唱戏呢?”

商细蕊一头撞在他怀里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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