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一身素色的留仙裙,也不知用了什么技巧,使得广袖飘然,无风自拂,让人没法儿形容,就好像是从九天之上踏云而下的神女,袖子裙角里还藏着万缕仙风,一点冰寒;他的骨骼肌肤则是由琉璃制成的,舞动起来,是个透明的闪烁的人,只有梦境里才有的景色。

杜七眼里含着一层泪意,心里浮出古书中述说飞燕之美的一个句子:他人莫可学也……

自从程凤台踏进戏园子那天起,戏园子就没有像今天这么安静,大家都不敢喘大气儿了,怕把赵飞燕给吹走了,惊碎了。身边一位外乡朋友凝着神,瞪着眼,半晌发出一声轻叹,但是也难以做出评价。赵飞燕走过一个圆场,衣裙拂动得更厉害了,仿佛凌风驾云,振袖欲飞。程凤台无意识地抽动一下手指,像要伸手去捞住他,还只是这么一想,台上皇帝发出一声惊呼:“吓!莫使其飞去也!”一旁的乐师与宫奴连忙上前拽住赵飞燕的裙裾,两边一用劲,又或者是不胜风力,那裙裾应声而裂,露出裙子里面,赵飞燕那双半遮半掩细长的腿。皇帝抚掌惊叹,赵飞燕含羞退下,留仙裙的典故由此而出。

底下的座儿,此时齐齐发出惊奇叫好的声音,男人们兴奋得在喊,女人们羞怯地在笑,想不到商细蕊会给他们这样的甜头,过一过眼瘾,同时也都感受到了赵飞燕对皇帝的那一股强烈的诱惑力量——那一份不属于人世间的美。

商细蕊下了台,戏园子才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喧杂开来。几个外乡人说起商细蕊,十足十的兴致盎然,迫不及待要与人热烈探讨一番,范涟一搭茬,他们就盯着范涟东问西问的。范涟笑着看向程凤台,道:“我知道的都说完了,程二爷对商老板知道的更多。”

程凤台不遑多让,得意洋洋,洋洋得意地细数水云楼种种,以及商细蕊的趣事。现在程凤台知道这些戏子们,真比范涟知道得多了。说得兴头,好比是炫耀着一件传家宝,怕人不够爱他;外乡人听着,美人如美酒,未饮而微醺,忽然头脑发热,说出一句醉话:“今天看来,曹司令当年为了商老板围剿张大帅的事情是真的了!这么个活宝贝,换了我,我也得去抢!曹司令有得好艳福!”几个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说到这个话题,他们老脸都醉红了。

程凤台一听,心里极其不是个滋味,就想一人给他们一个嘴巴子,忍了又忍,板起脸收起话,半天也不发声,全由范涟在那帮着敷衍。

平心而论,沅兰演的赵合德丰韵又性感,嗓子又娇媚,算是很好的了。然而有了商细蕊在前,她纵然百般造作,顶多只能迷惑住台上皇帝,台下的座儿还是昂着脖子等赵飞燕。商细蕊刚才露了大腿,后面一场重头戏,就不用卖关子了,穿了那一身露胳膊露腿的戏装上台来跳鼓上舞。他的服装一曝光,底下又是一阵哗然,感叹这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范涟也扬眉瞪眼,“哟”了一长声。

这一场因为胡琴吃劲,黎巧松的神情难得的凝重。商细蕊一跃上鼓,踩着胡琴踏出一串有节奏的鼓音,这很像是踢踏舞的意思,但是他既要挥舞长绸,脚下还要与胡琴合上拍子,比踢踏舞难度高得多了。短短五分钟,商细蕊已经汗如雨下,座儿们也惊心动魄,他们的心跳和鼓点一样响,一样密,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居然有人能用舞步来擂鼓的!缓急轻重拿捏得克扣分寸,没有一击踩乱踏错,而且长绸还能舞得那么好看,这得是多深的功夫!

这一招儿别说是座儿了,就连程凤台也是方才揭晓的谜底,水云楼同样有大批戏子没见识过这出。周香芸今天只演一个赵飞燕的贴身宫女,此刻站在幕布后面看着商细蕊,哭得抽噎不止,眼泪冲刷下来,把妆都花了。梳头师傅急得不得了,拿帕子给他扪着眼泪,央告他:“小祖宗!好哥儿!快别哭了!下一场你就得上台了!可来不及给上妆了!”周香芸只是哭。那天孙主任的堂会,商细蕊半路杀出来大闹一场,把他连日来准备的大轴戏全给搅和了,底下的人谈着商细蕊,说着商细蕊,没有人再有心思看他。周香芸郁闷了几天,面上不敢怨一句,心里暗暗地想,要是那天能够平安唱下去,该有多美呀!可是现在,他看到商细蕊在台上,便是不用开口也能俘虏去了所有人的心,亏自个儿还一直被人夸奖做工好,跟商细蕊一比,他算什么?他就是绕着月亮飞的一只小萤虫,什么都算不上了!

别人都不大知道周香芸瞅着商细蕊在哭什么劲,杨宝梨与周香芸同科同命,他同样很有点感触,站到周香芸身边搭着他肩膀,伤感道:“商郎可真不是吹的!”他摇头叹了一长气儿:“我啊,这辈子都到不了他那么好啰!”说罢,既有点同情,又有点奚落地拍了拍周香芸的肩头。

后来的戏里,赵飞燕招揽面首,穷极j□j,一双水袖在几个男人之间游离穿梭,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是酥滑蜜甜的,把人给看迷了心。座儿们的表情迷瞪瞪的,看他和之前唱《归风》穿留仙裙的赵飞燕又是两个人。程凤台坐在那里攥着茶杯,也醉透了这一颗心。程凤台是终而复始地被他惊艳着。

范涟碰碰程凤台的胳膊,眼睛依然盯牢着台上,凑过嘴去轻声说:“你姐夫放跑了宝贝,艳福忒浅。我姐夫慧眼识珠,才叫这份好艳福!哦?”

程凤台搡开点儿他,十分不屑,脸上却笑了。

戏终,座儿们意犹未尽的,一个都没有退场,净在那儿鼓掌叫好,要商郎给他们说两句。一群记者抢到台前去拍照片,另一群戏迷冲到台上去献花,闹得一团乱,把商细蕊的戏服裙子也给踩脏了。商细蕊当场怒得大手一挥,把一个发了痴的女学生推了走,他手指头点一下,就够姑娘家跌一跟头了,女学生一趔趄,商细蕊连忙扶住她肩膀让她站稳了。女学生顺势逮住他一条胳膊,搂在怀里直哭,一股子如痴如狂,搂他到死的势头,沅兰暗暗使劲拉了几下,都没能拉开她。

商细蕊的手臂紧贴着女学生的胸脯子,推开虽然她有失风度,被她搂着也是浑身起寒毛,窘得脸皮通红,幸好被妆盖着,人们看不出他的羞涩。记者们巴不得这一幕,搂着还嫌轻了,能香一口嘴巴更好!对着他俩猛拍一气儿。女学生仿佛受到了鼓舞,她太爱商细蕊了,爱得头脑发昏,神志不清,做梦一样在今天把她的神佛菩萨捞到怀里,过了今天,可没有下回了!当真踮起脚尖,撮着嘴来亲了商细蕊!

程凤台又惊又气又可笑。范涟已经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出来了。

女学生既不够身高,商细蕊反应又快,她只亲到他一边嘴角。眼前一只相机“噗”地迸出刺目的白光,商细蕊受了很大的惊吓,挣开女学生倒退两步,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下后台。那女学生心犹不死,朝他背影哭喊了一声商老板,无限的痴怨,无限的哀绝,她已为商细蕊病入膏肓,今天偷到一吻,说不定要拿一生的相思来还。

程凤台问外乡人拿了商细蕊的照片,笑道:“我去给商老板签名,诸位略等等。”一径快步去了后台,脸上禁不住的笑意,兼带一点恨恨的。商细蕊又美又有才能,是一只裱了奶油缀着樱桃的香饽饽,女孩子喜欢他再应当不过了;可是谁又能的知道商细蕊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想到商细蕊的真面目,程凤台就觉着引人发笑。走到后台,记者和梨园同行们都到了,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同行们对这一出戏自是赞不绝口,记者们也有问不完的问题。程凤台见缝插针把照片按到化妆台上让商细蕊签名,旁人笑道:“哟!还签照片!商老板都成了电影明星了!”商细蕊弯下腰来,握着笔写得很认真,他签名签得多,就数自己这三个字写得还算过得去。程凤台也弯下腰来装作看他写字,其实侧着头,带着戏谑表情看着他,仿佛捉了活奸。商细蕊被他瞅得心虚,瞥他一眼,哼了一声。程凤台耳语道:“商老板,大姑娘香不香?”商细蕊把照片一扬,低声怒道:“呸!滚蛋!”程凤台大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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