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门口又传来一声:“好啊,巧的很,今天人请你,明天你请人!”杜七按着一顶草帽,白衬衫背带西裤走进来,一派适宜。他一进门就看见商细蕊的杰作了,拿起一包烟,眉毛一挑“哟!商郎牌!我得尝尝!”拆开点燃一支,顺手抽出里面的香烟牌,是王熙凤,人们连声赞道七公子好手气。杜七笑笑,把香烟往桌上一掼,香烟牌塞到西裤口袋里,对秘书先生说:“香烟味道非常一般,一股子尿酸气!想法倒是不错,多亏我们商老板的色相了,你看看,救活一爿香烟厂!”秘书先生认识这一号文化名人,虽然说话不中听,也不敢还嘴,承认味道确实一般之后讪讪告辞了。杜七嘻嘻哈哈地勾住商细蕊的脖子:“和我出去吃饭!有老朋友请客!”他上下打量一眼商细蕊的穿着,皱眉道:“衣服不用换了……高跟鞋脱掉!这臭德行!”

商细蕊一边换鞋,一边朝程凤台看了看,他们两个一向是同出同进,不离左右,但是程凤台和杜七之间互相不待见已久,两人不会同席的,程凤台果然说:“我在这教任五管帐呢,商老板自己去吃。”商细蕊也就没有勉强他。

杜七把商细蕊带到一家日本馆子,商细蕊一看日本字的招牌,心就先凉了半截。像他们这样场面人物,出去吃饭主要是为了谈事情、交朋友,只有商细蕊,他吃饭是真的为了吃饭。

商细蕊失望地呢喃道:“日本菜啊!生鱼片,冷饭团,我都不爱吃。”

杜七睬都不睬他一下。这天正是日本一个学会在馆子里请客,外堂大厅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也有中国人穿着长衫在席间喝酒,说日本话。进了榻榻米包间,竹门一拉,倒是闹中取静,格外清洁。小几上三支芦苇插在白石子盆景里,商细蕊和杜七不会跪坐,两个人像老和尚打坐一般盘了腿。和服侍女弯腰跪在杜七耳边低言几句,杜七笑道:“还没准备好?那我们先吃着吧,让他慢慢的弄。”生鱼片和冷饭团很快端上来,因为没有旁人,商细蕊举动就随意起来,端起碗仰头喝汤,用筷子在菜里翻来覆去,把寿司的蔬菜芯子剔掉了吃,又去捡杜七碗里的鸡蛋卷。杜七拿一根筷子敲他手背:“宁生穷命,不生穷相。上得台面吗?”商细蕊摸摸手背:“我们在等谁?”杜七嘴边浮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了一顿饭的工夫,商细蕊吃得差不多了,和杜七絮叨说:“你说奇怪吧,我在上海吃粢饭,也是这么样儿的米饭捏成团,一顿能吃三个。怎么搁寿司,没有吃多少,就这样撑得慌?”

门外进来两个侍女,杜七拍拍他大腿,说:“不要讲话,要开始了。”

商细蕊说:“兴许是日本的大米和我们不一样,胀肚子。”

这二人虽然瞧不上日本国的乾旦,外间大堂里的日本侨民却是难闻乡音,趁着上菜的机会把拉门拦住了一半,偷偷往里觑,并且朝着伶人拍照片。丝弦停住,这一出戏演完了。云中绝间姬向商细蕊开口说:“商老板!我们又见面啦!”

商细蕊记性再不好,前几个月才见过面的,不至于马上就把人忘了,连忙起身与雪之丞握手。杜七笑道:“雪之丞非得磨着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商老板,雪之丞可不简单,人家是日本名师的徒弟!”那意思是,背地里再怎么挑刺瞧不上,看在日本名师的份上,当面不许拆台。可是雪之丞偏偏要紧随其后问一句:“商老板,日本的歌舞伎,你觉得怎么样?”商细蕊心说,我觉得相当不怎样,什么玩意儿!但是触到杜七威胁似的眼神,只好言不由衷地说:“我觉得,还不错吧。”雪之丞微微偏过头,白脸乌眼盯着商细蕊瞧,直把他瞧得心里发毛。戏里的功夫先搁一边儿,这妆扮实在让人吃不消,简直就是一张鬼脸嘛!

雪之丞摇摇头,气馁地说:“商老板,你撒谎,我和你一起看过戏。你看到好戏的时候,表情不是这样子的。”雪之丞是个愣人,说得商细蕊和杜七都尴尬了。杜七倒了杯清酒,咳咳嗓子自顾喝起来,不打算出言救场。商细蕊只好安慰说:“南人吃米,北人吃面,每个地方的口味爱好都不一样,况且是两个国家呢!你们自己瞧着喜兴,爱看,也就成了。”雪之丞又摇摇头:“我心里知道,日本的戏曲远不如中国。”商细蕊和杜七脸上都是一松,心说原来你们自己知道啊!

雪之丞卸了浓妆落座,三个人吃吃谈谈,三弦师傅带着班子在原地弹日本曲子。商细蕊吃饱了米饭团,就着海带丝蟹子黄喝酒,渐渐就喝多了,面颊热得醉红。三人谈天全围绕戏曲展开,商细蕊醉着说话,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你们日本的女人太木了,难为作艺的,花下功夫也演不像样,怪模子不好。”他筷子一挑,挑出一片紫菜:“就像这片东西,干乎乎,四四方方,没有滋味。”

杜七斜睨他一眼:“你才看过几个日本女人?大放厥词。”

商细蕊当真数起来,加上刚才的两名侍女,他总共见过十五个。杜七推他一把:“滚!”旋即笑道:“照你这么说,你要是投胎在日本,当了个日本戏子,因为周围模子不好,也就成不了角儿了?”

商细蕊摆摆手,打了个嗝:“我不一样。我是商老板。”

杜七也喝高了,存心挑衅他:“商老板,是头上长角,还是屁股长尾巴?”

商细蕊霍然站起身:“你要是不信!我们现在就不妨一试!”

雪之丞听见这句,心里美了,手脚并用爬过去问:“商老板要唱戏吗?”

杜七笑道:“喝高了,唱杨贵妃合适!”

商细蕊道:“不唱杨贵妃,我拿杨贵妃出来唱,算欺负人的。”

杜七向雪之丞忿忿地说:“我要是你,现在就揍他,让他狂!”雪之丞把自尊心整个儿都抛了,眼睛晶晶发亮盯着商细蕊:“商老板真的要唱吗?在这里?唱什么?”

商细蕊忖了忖:“你刚扮的叫什么?云中鸡?”

雪之丞咬着大舌头:“云中绝间姬。”

商细蕊一昂下巴:“就她吧!”

商细蕊到后面去化妆,其实只去换了个衣裳,穿刚才雪之丞的那件女式和服。因为嫌日本的“线尾子”难看,不肯戴,也不要日本师傅帮化妆,自己拿铅粉胭脂略微抹了个清水脸,闭眼睛定一定神,很快就出来了。门一拉开,商细蕊站定当场,扇子放下,雪之丞和杜七只看到一个短头发的日本美人,美人跟随音乐翩翩起舞,眼波流转,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是活的,荡漾着一股喜悦春情。这番表演,和雪之丞的不大一样,雪之丞的动作他记得多少做多少,其余都是即兴,从赵色空那里借一点形,再往杜丽娘那里借一点魂,揉出一个中国版的云中绝间姬,轻灵灵,娇滴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杜七酒杯子举在唇边,半晌忘了喝它,手指渐渐僵住了,倒翻几滴酒出来惊醒了杜七。杜七扭头一看,雪之丞两手撑地,扬着脑袋看戏,也在发着痴。外间日本人又一次纷纷聚拢来蹭戏,嘀嘀咕咕说:“艺妓?头发这么短,是男人?”有中国人认出这是北平城的商老板,很骄傲地把他告诉日本朋友,使得日本朋友们整齐地发出赞叹,照相机拍个不了,等到商细蕊演完了,他们又齐刷刷拍起巴掌。这毕竟不是正式舞台,商细蕊遭到突如其来的围观,觉得害羞了,颔首示意之后,自己转身把内室两扇门哗地拉上了。

杜七拍拍雪之丞的背,笑道:“看见了吧,这才叫戏呢!”

雪之丞是一百个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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