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说:“你还没好呢!”

程凤台说:“没好也得走,要防着坂田。”性命交关的事,商细蕊不能耍无赖,只有不说话。程凤台拍拍他,笑道:“我看你有问有答的,耳朵好多了,就是嗓子还不大好,像个小鸭子。这下好了,真正又聋又哑,以后怎么唱戏啊?”

商细蕊说:“不能唱戏,就找你玩儿!”

程凤台睁开眼,提高声音:“真的?”

商细蕊又不响了。

程凤台重新合上眼:“我都瘸了,和我玩有什么意思,还是唱戏有意思。”

程凤台现在的体质,眼睛一合上就打瞌睡,商细蕊睡不着,陪他躺了一下午。这一下午就等于浪费掉了,两个人紧紧挨着躺,呼吸交闻,还觉得不够亲热。到傍晚,程凤台撑着拐杖走到厅堂里,掏出两张火车票放在桌子上,车票是从北平到上海,他手指在桌上叩两下,唤一声:“商老板。”不做说明,只示意他看。

商细蕊也不拿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说:“商量好了似的!这天正好是我的《小凤仙》!”

程凤台听见这话,呆了呆,戴上帽子沮丧道:“要真商量好了,我就不选那天了!”

这以后,他们两个也没有见过面,因为各自事情实在是多,也好像是在刻意练习着离别。一直到商细蕊的新戏《小凤仙》。程凤台亲自送来六只大花篮,摆在戏园子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此时节天气正式转冷,他呵着轻雾,穿过黑暗的走廊,走到后台一推门,打开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面充满着斑斓的戏服、镜子、玻璃珠宝,他所熟悉的一切,他来只为了和商细蕊道别。

这还是程凤台受伤后第一次出现在人前,人们觉得他除了瘦和走路有点不自在,同过去区别不大,并没有跨过生死,判若两人的感觉。倒是他们的班主,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或许也是因为瘦了的缘故,气质和过去有点两样了。沅兰任六他们围着程凤台说话,程凤台一边聊天,一边抽空看了任五的账本,和商细蕊没有机会讲私房话。商细蕊也没有空讲话,他穿着时代戏的元宝领旗袍、马面裙,头上戴的几支宝石簪子,正在默戏呢!一歇瞅一眼程凤台,一歇嘴巴里念念有词,渐渐的,他看程凤台的时候多,念念有词的时候少,再过了会儿时候,他一边看着程凤台,一边念念有词。

任六朝程凤台眨眼睛,让他看商细蕊发痴。程凤台不动声色,垂着眼皮说:“商老板,你在对我念什么咒?”

十九在旁插嘴:“两相和合咒。”

沅兰说:“不要讲了,班主脸红了!回头上台唱关公!”

商细蕊画着妆,看不出脸红不红,兴许是红了,他停下嘴对程凤台笑,程凤台也望着他笑。两个人傻乎乎地对笑了一阵子,商细蕊说:“我给你留了好茶,你去喝。”

程凤台说:“怕喝不了几口,就得走。”

说话间,后台准备上戏,要清场了。众人忙碌起来,在他们周围走动,像一幅幅移动的彩色帷幔,衬得两个人格外的凝和静。程凤台忽然伸出一只手想摸摸商细蕊的脸,可是商细蕊的脸上画了妆,一摸就要糊掉了,改为握住商细蕊的手。这双手看起来纤长妩媚,捏在手里,铮铮的骨节,程凤台发现另有一样磕人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早年前他送给商细蕊的大钻戒,他手指划过戒指,说:“商老板,你好好,我走啦!”

商细蕊大眼珠子水灵灵的,没有情绪在里面。程凤台知道商细蕊上台之前就是这样灵魂出窍的状态,最后捏一把他的手,正要松开,商细蕊手下一紧,牢牢的握住了他!

程凤台心头一跳:“商老板?”

商细蕊就这样面无表情的看住他的人,握住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程凤台的心慢慢跌回原位,戴上帽子去了。

戏园子里悄声一片,为着商细蕊的耳聋,座儿们把多年养成的看戏的习惯一朝改了。程凤台端坐在包厢里,桌上是商细蕊特意招待他的好茶叶,四周是温柔琐碎的静。戏开幕,小凤仙上台来,虽是风尘中讨生活的女子,心里自有股义气和烈性,就凭着这股子义气和烈性,她遇到了她的松坡将军。

商细蕊细步子走到窗边,打扇面后头看蔡锷,唱道是——

em>佳公子郁郁上楼台em>

em>眉上新愁一笑开em>

em>似松风新月入窗来em>

em>唱完,缓缓撤下扇子,露出一张芙蓉脸。蔡锷当是一见倾心,唱道:em>

em>夜沉沉花有清香月有阴em>

em>乍见得素面孤影正沉吟em>

em>原来风尘多佳人em>

程凤台看着商细蕊,眼前涌上潮雾,不是为离别在即而伤感,反而是由于喜悦。商细蕊在戏台上的样子可真是风光好看,花栽在泥里,云浮在天上,各归其位的妥当,合适,安稳。台上小凤仙与蔡锷假戏真做,生出知交真情,程凤台看迷了,竟将戏看过大半,他舍不得走,戏中人却早一步分离在即——

em>蔡锷执着小凤仙的手,道是:em>

em>卿有七窍多颖悟em>

em>我心磐石不转还em>

em>恰是相思错费尽人间铁em>

em>贪欢一晌为了绿鬓红颜em>

em>小凤仙回道:em>

em>向春风倚楼头一树海棠花鲜em>

em>谁料的人间有你我结了因缘em>

em>好良宵同看这清光一片em>

em>却不知来日里可照得人圆em>

程凤台回味着这番戏词,就有点呆愣。老葛弯腰轻声催促道:“二爷,走吧,火车可不等人啊!”

程凤台惊醒过来,低头一叹:“走吧走吧。”柱起拐杖,头也不回地下楼了,人离戏不离,他也不想看到小凤仙与蔡锷诀别的场面,放在今日,多么摧心。现在,他耳朵里全是商细蕊的绵绵戏音,就由这戏音送他走吧!这样最好。

包厢里的茶水尤有热气,人已走远了。商细蕊沉在戏里,戏里的人很快也近了尾声,仍是小凤仙的词——

em>一缕情丝一身缠。em>

em>燕婉良时贪流连。em>

em>斟美酒举金杯且将子饯,em>

em>碎山河只待担一肩。em>

em>将军啊——em>

商细蕊唱到这里,莫名停了停,这不是个节骨眼,可是因为有过前科,黎巧松就有所准备,示意檀板多打两下,他重新拉了个散板过门。

商细蕊复又唱道:

em>将军啊——em>

em>从今各保金石躯,em>

em>百年分离在须臾。em>

唱完此句,商细蕊越过戏台子下头茫茫的人海,迎着灯光望过去,望向那个空荡荡的包厢。

程家搬走,赫赫扬扬的包下两节车皮包厢,即便减了一位四姨太太与许多本地仆人,人还是太多了点,孩子们由他们的乳娘与仆人怀抱着,拉扯着,程凤台亲自点了人数,点到三少爷,是秋芳抱着孩子。三少爷个子大了些,又调皮,爱跑爱跳,奶娘管不住他了。二奶奶趁机把秋芳带上,专让他看着小少爷。程凤台没有说什么,秋芳垂着头,自惭形秽似的。程凤台一手捏着怀表看一眼,另一手往三少爷嘴里抠出一颗太妃糖,他说:“火车开起来万一颠簸,孩子卡着喉咙!”说完,又看了一眼怀表,从安顿上火车开始,他已经看了上百遍的怀表。

二奶奶怀抱凤乙,斜眼瞅他:“心神不宁的,还在等人啊?”

程凤台啪嗒合上表盖,道:“啊?没,我掐时间等开车呢。”二奶奶笑笑,不揭穿他。程家人多事多,早两天于亲友们吃了团圆饭,说好临走这一天,谁都不许来送行,也是怕添乱。但还是有至亲来相送了,程美心与范涟站在月台上,范涟朝凤乙做飞吻,二奶奶看见了,隔着玻璃窗挥舞着凤乙的小手。

程凤台便顺理成章走下车去,拍拍范涟的背,笑道:“萍嫂子和孩子好吗?”

范涟道:“好得很!娘儿几个交给我,你就放心吧!保证平平安安交到常之新手里!”

程美心道:“舅爷是真不嫌麻烦,这么大一家子人,比阿弟这儿人还多,从北平搬到重庆,不知道多少乱,多少烦呢!我想想就怕!”

范涟道:“我是受够了日本人的声气,成天讹诈我,我家开金矿的?开金矿的也扛不住啊!”

程凤台笑道:“姐姐不知道,他是养他们家老姨太太们养嫌弃了,打算在路上颠死几个,到重庆找坟地一埋,一劳永逸!”

范涟笑着捶他:“你个瘸子,你就留点口德吧!”

程凤台又向程美心道:“姐姐这边都安排好了?”

程美心一点头,说:“方医生都替我安排了,你就放心的去!保住自己是要紧,日本人再厉害,追我追到美国啊?”

他们三个很舍不得的说了一会儿话,就觉得鼻尖一点冰凉,抬头一瞧,竟是天上落下了细幼的初雪。程凤台便说:“姐姐快回去吧,火车要开了,我也要上车了。范涟,搀着点我姐姐。”

范涟心中无甚感触,他们是走南闯北的男人家,别说往后是重庆与上海,就是地球两极,想要见面,也约得到见,只要人平安,分别都是暂时的。程美心眼里有一点泪,她过去待这个异母弟弟自私刻薄,之间的姐弟亲情,全是在北平这几年里培育出来的。尤其是这一次,程凤台最先为了替她打掩护才留下,才有了后来的那些事故。她不是不感动,除了骨肉亲人,没人做得到了,心里就有点后悔,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爱护他。

程美心眨眨眼,睫毛沾了泪珠,她踮脚与程凤台贴面拥抱了许久,程凤台欠下点腰,搂着姐姐,笑道:“姐姐在美国帮我看看房子,回头我来和你做邻居也不一定的!”

程美心道:“那就说好了,我真替你找房子,我们住隔壁。”

雪渐渐密起来,程美心穿着薄丝袜,不便久站。范涟扶着她的肩,一手遮在她头顶,把她一路护到车上。二人车子一前一后开出去。可是在他们走后,程凤台并没有上车,他立定在雪地里,在等什么。在等什么呢?他都不敢告诉自己他在等什么。是那只戒指,还是商细蕊最后用力的一握,让他产生了妄想,程凤台控制不住这份妄想。

范涟自己开车来,雪是大了,雨刷子哗哗刷着玻璃。小摊小贩猝不及防这一场雪,一齐收摊回家,露出空旷见白的街面,非常清洁的感觉。范涟觉得路滑,把车开得慢慢的,迎面看见一个人披着斗篷翻着帽兜从雪里跑过,脸上依稀画着戏妆,画着戏妆就看不真切是谁了。但是还能有谁?

范涟的眼睛一路追随着他,看他与汽车背道而驰,一直往火车站的方向跑去。范涟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跟在他后头,那人影就从程美心的车窗边上擦着过。程美心没有发觉,倒是她的护卫李班长喊了声:“哟?商老板!”程美心猛然回过头:“你说谁?”李班长笑道:“刚刚跑过去的不是商老板?”

程美心的汽车猛一个急刹。

雪下得越发密了,火车响过一声汽笛,老葛递话来:“二爷,上车吧,二奶奶催呢。”

程凤台打开怀表看钟点,急躁的又合上。他说:“再等等。”

再等等,程凤台心想,再等五分钟。

怀表上的长针轻轻一擦,这一分就过去了。

程美心拥紧了貂皮大衣,在卫兵的夹护下从车上下来,高跟鞋将雪地踏出一个个枪眼儿似的窟窿。有件事她等了很多年,这次临走,她下决心要做了。

汽笛又鸣了一声,月台上相送的亲友们都走干净了。列车员挥动旗帜,喊道:“还有三分钟开车!请站台上的乘客尽快就位!”老葛急得跺了跺脚,不敢再催。

剧院里,小来在后台盹着觉,梦见锣鼓巷的两棵梅树一齐开了,花枝子交错着,挨延着,红白相间,云霞绚烂。她欢喜得叫商细蕊来看,要不是他解开造型的铁丝,花不能长得那么旺呢,刚要开口,忽然被海啸云潮一般的掌声惊醒了。

任五问小来:“班主呢?”

小来也疑惑:“不是在台上?”

程凤台手里的怀表被他的掌心焐热了,秒针一擦一擦的走,在他手心里细微的颤动,像握紧了一颗心跳。

水云楼众人站在台上谢幕,单把中间的位置空出来,留给他们的主角,他们的商老板。商老板左等右等也不上台,兴许是角儿脾气发作,嫌掌声不够响亮,要响些再响些,掀起房顶他才来。观众们起立鼓掌,要用他们的痴狂把商郎叫唤出来。可是在灯火与喝彩中,那个位置始终是空着。

小来走到幕布后面,两只眼睛含了泪,望向那个空位置,嘴角却笑起来。

人走了,冬来了,世道变了,几年的热闹转眼之间一哄而散,还有一个人留在原地,不肯离开。

程凤台仰头看这新雪。他一定会等着他的。

em>(全文完)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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