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T大学的理工学院坐落在学校西南角,从正门看去,它在最里面的位置。学校内文学院、社会学院和经济学院的校舍都有不同程度的翻修,而理工学院的建筑却一直保持着始建时的样子。它的前身是市立理工专科学校,它比T大学的历史还要久远。学院的建筑也不跟着时代随波逐流,清一色的木造和砖瓦结构校舍排成一排,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炫耀它古老的传统,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理工学院按大类分为理学系和工学系,全体学生有八成在工学系。工学系里又分电子电气工程系、机械工程系、金属工程系、化学工程系等等,各个系都有专属的研究室。

祥子死后的第四天是个星期六,这天一身洛杉矶道奇队运动服的加贺恭一郎走进了金属工程系的专属楼。他是社会学院的学生,自进了大学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所以走在楼里简直跟个初到海外的人一样,处处好奇。“为什么这个走廊要这么昏暗?”加贺自言自语着向前走。

他停在了一扇贴有“金属材料研究室”字样牌子的门前。就是这儿,没错。

研究室门上挂着一块指示板,上面标明了研究室的学生的去向。所有学生的名字都写在上面,旁边则贴着写有“在实验室”、“在食堂”之类字样的磁铁牌子。藤堂的名字是从上数第三个,后面贴着“在此”。

加贺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几下门,却没有人答应。藤堂曾经告诉过他,里面没人答应也可以开门进去,于是他便打开了门。

一进门,衣帽柜和其他各种橱柜拦在前面,不知道这是不是有意为之,总之里面的情况被遮住了。

“藤堂在吗?”加贺小心地问道,绕到了衣帽柜后面。

眼前摆着四张桌子,分成两组相对靠在一起。桌子旁一个人也没有,加贺心想难怪这里这么安静,只是房间里不知何处传来流水声。

“藤堂,不在吗?”

加贺意识到这样问下去有些不对,但还是稍微提高嗓门又问了起来,这时终于从隔壁传来了人声:“来了。”但并不是藤堂的声音。

与隔壁房间相连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矮个男生。加贺不认识他,但确知他是个学生。一件似乎已经好几年没洗过的白大褂——大致还能看出是件白衣——穿在他身上。

“藤堂正在收拾实验器材……他说马上就弄好了,要你稍微等一会儿。”

“哦,我能坐这儿吗?”加贺指着一张椅子说。

“请便。”那学生说道。

加贺从桌子下面抽出了椅子,这时发现脚边有一个小水槽。水槽刚刚能养下几条金鱼,但里面没有金鱼,而是并排摆着两个滑轮,其中一个直径大约八厘米,而另一个只有它一半大小,色泽都像铝一样。两个滑轮的轴承几乎被摆在了同一高度,用一根弹簧一样的带子连接着。水槽内的水没到了两个滑轮三分之一左右的地方,用弹簧带相连的两个滑轮转动着,产生了流水的声音。

加贺看着水槽,发现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地方:滑轮确实是在轻快地转动,可是驱使它们旋转的动力装置,或者说马达一类的却根本找不着。毫无疑问,那上面没有发条或者橡皮筋之类的东西。加贺问了黑框眼镜,对方倒是很乐意回答,说:“秘密就在水里。”

加贺凑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水面上微微冒着一层水汽。

“是热水?”

“那就是动力,这个装置是我制作的。”黑框眼镜张大了鼻孔,说。

这时门打开了,藤堂走了出来。“久等了。”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他似乎连表情怎么变换都忘了,面容如大雨来临前的天色般阴沉沉的。

黑框眼镜接替他进了房间。加贺指着水槽说:“这个还真有点意思。”而藤堂只顾收拾着桌子,眼也不抬一下,说:“无聊的东西。”

藤堂把自动铅笔放进抽屉,这时,一个高级打火机露了出来。加贺心想:藤堂不抽烟,怎么会有打火机?

走到门口,藤堂把去向指示板上的牌子换成“回家”,同加贺并肩离开了研究室。木质的走廊中,两人错落的脚步声回响在寂静的大楼里。

“叫大家出来的人,”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出金属工程系的大楼,接着藤堂开了口,“是沙都子吧?”

“对。”加贺回答,“刚才在食堂时沙都子提议的,她只说要讲讲祥子的事。”

“果然没错。”藤堂好像有些刻意,他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

“我想跟大家谈谈祥子的事。”沙都子连招呼都没打,见了加贺就开门见山地说。

加贺正吃着猪排盖浇饭,闻言停下手问道:“找到自杀原因了?”

“不是。”沙都子一脸忧郁地摇摇头,“但事关重大,这里不方便说。”

“跟我的告白一样让人震惊?”加贺故意一脸正经地问道。

沙都子的黑眼珠动也不动,说:“比这还要惊人。”

沙都子提议大家集合,于是加贺趁着中午去叫了藤堂和若生,对他们说下午四点去找他们。

“沙都子可担心你的状况了,还问我,你是不是好点了。”

“她可是个好女孩。”

“是好女孩,祥子也是个好女孩啊。”

“沙都子也成了个美女,不愧是你看上的人。”

“我只是单相思。”

“单相思也有它的好处嘛。”

加贺心想,你也太不遮掩了。

两人绕过操场,另一头是四面全围着铁丝网的网球场,他们走到那儿的时候,网球社的训练才刚刚开始。

在离两人最近的场地一角,有一张能坐四人的长椅,若生伸展开身体躺在上面,用一块毛巾盖住了脸。加贺和藤堂走到近前,隔着铁丝网叫他。

“怎么了,T大的麦肯罗?”

听到加贺的声音,若生腾地坐了起来,看着他们两人说:“啊,时间已经到了吗?”看来他刚才睡着了。

“华江呢?”加贺搜寻着同在网球社的华江。

“先走了,还好地点就在摇头小丑。”

“好,你也快收拾好走吧,我们等着你。”

“不行,我还有点事要办,晚点再去。”

“哦……那可别让大家久等啊。”

“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

两人离开了网球场,加贺纳闷:若生和华江平时总是出双入对,分开行动可真是少见啊。

走出大门时传来了一声汽车鸣笛声,两人停住脚步,只见一辆红得刺眼的雪铁龙从右边驶来,停在他们面前。

真是辆不像样的车。加贺看着扁平的车身暗自想道。

自动车窗招摇地落了下来,露出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子的面孔。

“走吧,加贺君。”女子故意强调了那个“君”字。

“是你啊。”加贺冷冷地回答。

“上来呀。”那女子用下巴示意右边的副驾驶座。

“不好意思,今天去不成了,我有点急事。”

“不行!你说好了的。”

“我会去向教练道歉。”

“不行!”

女子把头缩了进去,车窗随即关上了,她把脸转向正前方,握住方向盘。加贺夸张地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谁啊?”藤堂觉得莫名其妙,眉毛挑了起来。

“你不认识,”加贺小声说,“她就是三岛亮子。”

藤堂本想问些什么,加贺却伸出右手拦下了。“你帮我转告沙都子,说我忽然有事去不成了,还有,这个女人你千万向她保密。”

“你去哪儿?”

“下次有机会跟你说。”

说着加贺绕到雪铁龙右边,打开厚实的车门坐了进去。车里的后视镜映着藤堂,只见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开了。

三岛亮子慢慢开动雪铁龙。

“你朋友?”她用中指把太阳镜往上推了推,问道。

“他跟我高中时都是剑道社的,是主将,姓藤堂。”

“我好像见过他。”她点点头,转动方向盘。

祥子出事前三天,三岛亮子对加贺说警局的剑道场可以让她去练习,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去。因为在各种比赛中经常见面,加贺和亮子很早就认识了。

“为什么非去那儿不可?”当时加贺这样问道。

亮子嗤嗤地笑着,一句话切中要害:“在那儿不怕没有对手,但在学校里面可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对手哦。”这并没有引起加贺的兴趣,而亮子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彻底说动了他:“还能向前几届的全国总冠军学习呢。”全国大赛临近,加贺正愁着还没有进行过一次称得上满意的训练。

那位前几届的全国冠军每周只去一次,因此加贺也只在那一天陪三岛去警局,今天正是这样一个日子。

“金井打那以后怎么样了?”等红绿灯的时候,亮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明明这么在意,却故意装成这个样子!加贺一面心中咒骂一面说道:“在休养呢。”随后又补了一句:“你很关心她?”

亮子嘴边浮出一丝笑意,说:“也没别的,客气一下,我对手下败将没有兴趣。”

“败将?”

“赢的人可是我哦!”

“偶然罢了。”

加贺看着亮子的侧脸,思考着她会如何反击,但亮子什么也没说。这时绿灯亮了,车子同时猛然发动,轮胎发出悲鸣。

供职于县警总部交通科的秋川义孝是剑道四段,身为警官却一脸平和,身形也不算高大。身高一米八的加贺第一次和秋川切磋技艺时,本以为能凭借臂展优势取胜。他的臂展比秋川的长了五厘米。但对战时才发现,对方的手臂虽说较短,却能够自如地伸缩。加贺本以为秋川够不到自己,秋川的竹剑却在最后一刻陡然伸长,完美地刺到了自己身上。加贺使出猛刺的技能,本以为能够击中秋川,却都在毫厘之间被他轻易地躲过了。对方出招很少,加贺的攻击次数是他的三倍,但基本上招招落空。加贺只能一面追着秋川,一面咒骂自己动作太迟钝了。

“不,你的攻击很凌厉。”切磋完毕,秋川在剑道场一边坐了下来,取下面罩说,“单讲进攻,我看你有日本最顶尖的水平。”

“问题出在防守上吗?”加贺压抑着慌乱的喘息,问道。

“并非如此,你缺乏的是一种放松的能力。你要知道,精力集中只要一瞬间就足够了。一味莽撞地全力进攻并不能给对手造成很大压力,反而给了对手空隙。”

“放松的能力……”

“一个人不管怎么努力,能够集中精力的时间也超不过几分钟。就算你觉得精神是集中的,其实却是在集中和放松两种状态中短时间反复循环。持续地集中精力,涣散必然随之而来。一到那种时候,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势必会出现纰漏。因此,你需要的并不是长时间地集中精神,而是要让自己处在一种随时都能集中精神的准备状态之中。这就是所谓放松的能力。”

“真难啊!”

“像你这样有实力的人,一些小小的技巧层面的建议没多大用。我希望你能把它作为剑道的永恒课题。当然,我也会一直这么做。”

“我会努力的。”加贺摘下面罩,向秋川鞠躬致意。

场内,三岛亮子正跟县警总部的女剑手练习着。秋川告诉加贺,那名女警两年前在全县比赛中获胜。

“三岛和您认识?”加贺问道。

秋川摇摇头。“她父亲是三岛集团中的一大派阀,不仅有权力,还掌控着各种人脉关系,在县警总部部长面前也吃得开。就因为这样,我被叫了过来。”

秋川道出了三岛集团的名字。从汽车到家电再到办公自动化设备,三岛集团几乎涉足了所有能称为“机械”的领域。加贺也听别人说过,亮子的父亲在三岛集团身居要职。只是加贺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

亮子的动作跟以前一样,攻击的根基主要还是步法。“以前我便关注过她的剑术风格……”秋川看着她的动作,低声地说,“但总觉得是遇到了瓶颈,已经很久没见再有突破了。”

“但她得了全县学生比赛的冠军。”

“是得了。但我更喜欢你们学校金井波香的打法。虽说还没成大气候,但我能感到她身体内蕴藏的巨大能量。”

“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请转告她我说的不是奉承话。在这之前那次大赛上,我还以为金井能够赢的。”

“很可惜啊。”

“可惜了。”

“您觉得为什么会是那种结果呢?”

秋川抱着双臂,沉吟道:“一是因为三岛的战术奏效了,二是……凑巧罢了。”

这时,三岛亮子猛然一招击向对手的头顶,对手架住她的攻击,竹剑发出了断裂的声音。

2

和从这儿离开时一样,雪铁龙安静地停在了T大学门口。加贺手中拿着道奇队的队服外套,从右侧下了车。

“下次一起吃饭。”从车窗里传来了亮子的声音。

加贺朝着车内的人影说:“比起高级餐馆,我更喜欢大众餐厅。”

“还好你现在说了。”

雪铁龙飞驰而去,排出的尾气猛烈地吹向加贺的裤脚,那气味夹杂着灰尘让加贺忍不住皱紧眉头。

加贺披上外套,朝车站的反方向走去。沿着学校围墙走一百米左右,马路对面可以看到一片小树林,仔细看还能发现一个朱漆剥落的鸟居。

再往前走,便到了一处矮房子聚集区。这些聚落就像是闹市大杂院的缩水版。加贺每次来这里,总会想起小时候玩的“大富翁”游戏。在游戏中,每个人都要在各自买下的土地上建房子,充当房子的是小指大小的袖珍模型。

加贺朝第二幢房子走去。这是一幢由形制相同的四间屋子并排组成的建筑。加贺敲响了最左边那间屋子的门。“若生勇”三个字用油性笔规规矩矩地写在门的右上方。

没人应声,门锁便直接打开了。若生勇一见到加贺便说:“加贺你这小子……沙都子眼睛都气翻了。她说你是怎么搞的,你去约的人,自己却不来了。”

“我猜她就会这么说,这不来了。我进屋喽。”

加贺反手关上门,在三分之一叠大小的玄关里脱了球鞋。

若生的房间总是收拾得很干净,四叠半大小的地方,大到桌子、冰箱、衣柜,小到再零碎不过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深绿色地毯上没有一丝面包屑,单身汉房间里特有的臭火腿味在这儿也闻不着。

加贺在地毯上盘腿坐下,大致环视了一下房间,说:“华江时不时地会来这儿吧。”

据加贺所知,若生自己没有特别极端的洁癖,而且这样的布置也绝不是一个男生能做到的。

若生在椅子上坐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说:“算是吧……呵呵。”

“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她一定会是贤妻良母。”

“说起这个啊……前些日子,我去见过她父母。正好那时候祥子出事了,就没跟大家说。”

“哦?”加贺抬头望着若生,“都快成了啊,结果如何?”

“说是两三年以后再说这事,不过他们对我的印象好像还挺好的。他们说我们太年轻了,可既然喜欢上了也没办法……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若生说着害羞起来,抚摸着下巴,“不过,我已经把工作找好了,这点起的作用最大吧。”

“不至于吧。”

“你瞧,她爸在银行工作,对各家公司的情况一清二楚。要是我去了家没名气的公司,他肯定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

“这么说,你压力很大啊。”

“也不能这么说。”若生停顿了一下,说,“对了,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一个活页笔记本,“该说说沙都子说的事了,这才是正题。”

他把活页本摊开放在加贺面前,上面徒手画了一个四方形的图案,像是一幅简图。看样子是今天听沙都子说话时匆匆画下的。

“知道这画的是什么吗?”若生问道。

加贺只扫了一眼,便说:“以今天你们要谈的东西来看,这是白鹭庄吧?”

若生点点头。“沙都子今天说的全在这幅简图上,还是从头说吧。首先,藤堂在出事当晚十点过后给祥子打过电话,但那时祥子的房间已经上了锁,叫也没人应。由此可以推测,当时祥子已经自杀了。嗯……这个就说到这儿。在这之后十一点左右,波香回到公寓,敲了祥子的门。到此为止你都知道吧?”

“嗯。”

“那个时候波香还转了门把手,但是转不动。也就是说门已经上锁了。”

“是。”

“第二天沙都子去的时候门还是锁着的。她向管理员要了万能钥匙,进去之后发现祥子已经死了。”

“这我也知道。”

“嗯,这些是我们都知道的,问题就在下面一桩事上。事实上,那天晚上找过祥子的不光只有波香。在波香回来之前,祥子隔壁的一个大三女生也去找了她。据那个女生说,她去那儿的时候,房门根本就没锁,她还打开了。还有,她去的时候房间里没开灯,一片漆黑。而我们先前知道的是,祥子的尸体被发现时,房间里的日光灯开着。”

“……”

“大吃一惊吧?”

“等等!”加贺从抱紧的双臂中抽出左手,按了按眼角。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经常会做出的动作。“那么,事情可能是这样,”加贺松开左手,睁开眼看着若生,“那个女生去的时候,祥子还没自杀,或者说是自杀的前一刻,而波香去的时候祥子已经自杀了。”

“那个女生和波香敲门的时间间隔不过十五分钟,而且都是在管理员确认祥子的房门已经上锁之后。人已经自杀了,房门的锁怎么还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呢?而且灯也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

“呼……”加贺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若生房里的日光灯。这盏灯由两根螺旋状的灯管组成,灯头都已经发黑了。

“所以……你想说的是,”加贺沉重地说,“祥子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了……”

“沙都子是这么认为的。”

“祥子她……”

加贺脑中浮出了祥子无忧无虑的笑颜,但不知为何,并不是祥子最近的容颜,而是高中时代那张浑圆的脸。

“加贺,你这样真好,什么烦恼的事都没有。”他忽然想起那时候祥子对他说过的一句话。直到读中学前,她一直住在大阪,说话带着圆润的关西腔。

“别开玩笑了,我也有迷茫的时候。”当时加贺这样回答。

她一脸沉思地摇摇头说:“可是你还有剑道啊,我却一无所有,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上大学。”她带着几分特有的文静气叹息了一声。

确实如此,祥子总是被各种事困惑着。平时大家一块儿到了咖啡厅,祥子总是迟迟决定不了点什么好。加贺记得,沙都子和波香也曾把她称为“迷途少女”。她这种犹豫困惑一直持续到了大学,当初报考T大也是因为抵不住身边女性朋友的力邀。但就是这个笑着说“自己是个什么也决定不了的幼稚女生”的祥子,大家却一直对她深怀感情,她是藤堂的女友,也是大家的偶像。

这样的祥子却被人杀了。

“对于凶手是谁有什么头绪吗?”加贺本想压低嗓音,但声音还是抬高了几度。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未接触过“杀人”这个词,现在却不得不去面对它。即便冷静如加贺,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不可能有啊。所以沙都子才把大家叫到一起,打算从大家身上找找线索。”

“要揽侦探的活儿啊。她还真是好强。”

“她可是拼了。而且虽然她嘴上没说,但看得出来心里还是很依赖你。”

“是吗……”

“无论如何,被杀的可是我们的好友啊。这件事我一定会全力相助的。”

加贺闭上了眼睛,眼睑下浮现出了在摇头小丑的一角,沙都子冷静地对大家说话的样子。无论是多么刺激的话题,从她嘴中说出来都很冷静,这是她高中就练就的本事。

“那……现在,说到底还是没什么线索?”

“用沙都子的话来说,就是‘完全没有’。”

“藤堂的状态如何?”

“他一直就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也没什么起伏。他说,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一样没有头绪。”

“到底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会。”

“所以,我们就从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开始,试着往下推理。按照沙都子的推理,管理员去敲门的时候,祥子已经被杀了,而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

“三年级女生来的时候门锁开着,这作何解释?”

“出于某种原因,凶手需要把锁打开。比如那时他正要逃跑,却听到了那个女生叫祥子,于是他又慌忙躲了起来。对凶手来说那是最提心吊胆的时候了。女生走后,凶手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确定不会被人发现,便逃走了。波香去敲门是在他溜走之后。这些是沙都子的推测。”

“或许是这样吧。”加贺边听边点头,伸手拿起了放在眼前的活页本,“所以,问题核心就在这张图上?”

若生歪了歪头说:“对,要解开这些谜团,这张图是关键所在。”

若生拿起一支摘下了笔帽、露出橡皮的自动铅笔,开始说明。

“我也没去过白鹭庄,对那里并不了解,但今天听沙都子讲过,知道了大概的轮廓,暂且先这样说一下吧。细节你去问沙都子就行了。”

“好。”加贺盯着若生的手答道。

“首先,这是白鹭庄的入口,进门左手边有个值班室,里面有个肥胖的中年大妈,经常坐在那里看电视或看杂志。进出这个公寓的人,都必须经过那个大妈的严格检查。值班室的正前方是楼梯,经过值班室就会看到走廊。走廊两侧每边有四个房间,加起来八个。其中有一间是和值班室连着的。上楼是二层,和一层一样也有一条走廊和八个房间。祥子就住二楼右侧从里数第二间。波香住祥子对门,而刚才提到的那个三年级女生住祥子左边隔壁,也就是最里面那间。”

若生在图上逐个加上了“值班室”、“祥子”、“波香”的字样。或许是太过用力了,自动铅笔的笔芯啪啪地断了好几回。

“最里面还有一处楼梯,和楼下的走廊相连,下了楼梯就是后门,这扇门平时锁着,但是从内侧谁都能轻易打开。一旁是一个储藏室,如果没有钥匙是进不去的。这儿和这儿都是厕所,当然,是女厕所。大概的情况就是如此。”(图1,图2)若生似乎是在观察加贺的反应,看着他的脸说。

图1:白鹭庄一层

图2:白鹭庄二层

加贺目光落在了图纸上,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总而言之,”他严肃地说,“不管是谁杀了祥子,都不可能从这里逃脱,是吧?”

“以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确实如此。”

加贺食指指着图上标着“祥子”的那个房间说:“第一个谜团是如何出入祥子的房间。凶手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

“出去应该没有问题。”若生轻轻摇着拿铅笔的手,“白鹭庄里房间的锁都是半自动式的,在内侧按下把手中间的按钮,之后关门时,门就会锁上。”

“这样凶手只要进了房间就行了。进房间也一定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祥子为凶手打开门就行了。”

“果然你也觉得凶手跟祥子认识,沙都子也这么认为。”

“如果凶手是强行闯入的,祥子至少会尖叫一声吧。所以可能是她的熟人,趁机让她喝下了安眠药之类的东西……”

但是……加贺陷入了沉思,虽说这样能够轻易地推理下去,到下一步就要碰壁了。“问题在于第二个谜团。”

加贺的声音近乎呻吟。

若生也是一脸阴沉。“凶手是怎么进入公寓楼的,然后又是怎么出来的。这才是难解的地方。”

“从正门进去的……不行吧?”

“那儿的管理员可是出了名的严格,这你也知道。为防万一,沙都子也问了管理员,那天晚上除了房客,确实没有别人从正门进入。”

“发现祥子尸体时,公寓后门的确锁着吗?”

“锁着的,有很多人作证。”

“后门的钥匙是由管理员保管吗?”

“对,要是里面的房客有钥匙,准保都会从后门进出。”

“嗯。”加贺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图上,他又像刚进门时那样抱起双臂,用小而清晰的声音说:“只有一个简单的推论。”

若生看着加贺的眼睛。“你的意思是,如果凶手就是里面的房客,就不存在问题了?”

“这当然有可能。但就算凶手是从外面来的,只要公寓内有共犯,实施犯罪便很容易。凶手从后门逃出去,共犯再为其锁上后门就行了。但如果这个外来的凶手没有共犯,那就是……”

“是什么?”

“可能是密室杀人。”加贺似乎沉思着吐出这句话。

若生慢慢地点着头,说:“也只能这样认为了,以现在这个情形来看……”

3

第二周星期一,第二节停课,加贺恭一郎去了剑道场。像他这样的四年级学生五月就已退出社团了,因此现在的活动都是以三年级学生为主进行。T大剑道社因为加贺和波香等人的活跃表现,最近开始在剑道界崭露头角,无论什么时候走到社团活动场,都能听见一片精力饱满的呐喊声,充满了活力。加贺到的时候,已经有五男二女七个队员开始训练了。六个人正在练习,另一个则坐在一旁休息。看到加贺来了,休息的那人大声向他打了个招呼,起身走近。此人姓森田,三年级学生,是剑道社主将。

“真早啊,学长。”森田搔着小平头说。

“看样子大家都挺有干劲嘛!”

“干劲总算是有了,可是没有实力也不行。”

“我们可不是假把势。”

“啊,我失言了。”

加贺脱了鞋,大步走进了社团活动室,森田挠着头跟在后面。一在比自己年长的人面前就挠头,这是森田的老毛病了。

“有别的大四的人来吗?”

“最近没什么人……”

“哦。”加贺想,大家都被毕业牵着忙不过来,自己是因为有比赛才另当别论,其他人即使是稍有时间也不太可能来练剑道。

在活动室换过衣服,加贺跟森田稍微对练了一下。他还记得前天秋川对他说的“放松的能力”,有意识地按照这个方法试了一下,却很难掌握要领,抓不住感觉。加贺在面罩后面几度咂舌:这里面的道理太难领悟了。

出过一身汗后,两人取下面罩休息,两个女队员马上送来运动饮料。这两个女生都是二年级的。

加贺向她们问道:“女生那边大四的也不常来了吗?”

其中一个叫滨岛直美的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嗯,大家都很忙……只有金井学姐还会来。”

“波香吗?可就算她会来,县里的锦标赛之后也就不再来了吧。”

“是的……呃,那次比赛结束后我还在这儿见过她两三次,不过她来了也都没练剑。”

“锦标赛过去一周后,”名叫须藤千枝子的矮个子队员仰视着直美说道,“她不是问过我们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奇怪的问题?”加贺低头看着千枝子问道。

“就是履历表的事……”

“啊,那个啊!”直美嘭地敲了一下饮料罐,说,“她问我们有没有队员履历表之类的东西。”

“波香问这个?”

“嗯。但是我们都没见过那东西,也不记得入社的时候让我填过……我就这样照实对学姐说了。她笑了笑说‘说来还真是这样’。”

这是理所当然的,可她究竟想干什么?加贺思忖着,回想起波香那带着阴霾的眼神。“然后波香就走了吗?”

千枝子摇了摇头。“我们说没有履历表,她就向我们要了份社团的花名册走了。然后……很快就还回来了。我问她还要不要用,她说已经找地方复印了一份。”

“社团花名册……”

那份花名册登记着从第一批至今所有队员的名字,以及住址、电话号码、出生地和毕业高中的信息。加贺和波香等人是第十九批队员。可时至今日,波香为什么还要用那份花名册?加贺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该不是拿去编通讯录什么的了吧?”千枝子笑着说。大二学生应该将近二十岁了,而千枝子的笑容却像个高二学生一样洋溢着孩子气。

“可能吧。”加贺搪塞了一句,从她们面前走开了。他想起波香从高中到现在从没给自己寄过信或贺卡之类的东西。

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加贺动身去了社会学院社会系的研究室。社会学院所在地和理工学院不同,是一座五层钢筋混凝土建筑。大楼墙上既没有难看的斑块也没有裂缝,上面装饰了许多玻璃,造型现代,一眼看去就像是座写字楼。

这里也是T大学里唯一使用电梯的地方。加贺进入大楼的时候,三个学生正站在电梯前等待。加贺从他们旁边穿过,一步两阶地跑上了一旁的楼梯。电梯运转迟钝,反应又慢,加贺不喜欢。

一打开研究室的门,满眼都是迷雾。实际上是各种牌子的香烟产生的烟雾在空中交错混杂,在房间里达到了饱和的状态。烟雾的中心是个一心想做广告文案撰稿人的女生,她的长发毫无光泽,脸上也没化妆,架着一副镜框浑圆的眼镜。她口中吐出的总是“表现力”、“同一性”之类让加贺摸不着头脑的词。

三个男生围着她坐在一起。对这些热衷各种小道消息的人,加贺向来敬而远之。他们好像也瞧不起“落伍者”,从不主动接近加贺。

加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们当即停止了谈话,朝他看了看,马上又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回到了他们的世界。女生的说话声和几个男生歇斯底里的反驳或赞同声直冲加贺的耳根。加贺极力无视这些,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毕业论文已经完成三分之一了。加贺打算将武士道、茶道、花道融合进社会心理学,写出一篇论文来。当他将这个打算告诉沙都子的时候,沙都子笑道:“这可真像出三题相声。”加贺问她“三题相声”是什么,沙都子解释,就是观众出三个话题,由演员即兴编出的一段小相声。

果真贴切——加贺对着论文发愁,苦笑道。

他刚写了两行,门又被打开了。几个人热烈的讨论声又像是被按开关了似的戛然而止。看到是助教丸山走了进来,他们又肆无忌惮地口沫横飞起来。

丸山是个刚毕业的研究生,年龄和加贺等人相差不多,而且看上去还更年轻。平日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有传言说他是专门给教授拎包的,加贺觉得事实还真没准出人意料地就是这样。

丸山一语不发地走到加贺桌旁,忽然说了句:“警察来了。”声音比平时高出许多,连一直说话的那几个学生也看了过来。丸山慌慌张张地推了一下那副大得和脸不成比例的眼镜,说:“警局来了人……说是要见你……”

终于来了!加贺轻轻咬着槽牙。“在什么地方?”

“刚、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是在学校大门口的警卫室……”

“大门是吧?”加贺说着站起身,拿着运动服快步走出研究室。他开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听说英文系有个女生……”这帮人不光对信息化社会热心,对这些庸俗的传闻也是饶有兴味。加贺回头瞪了一眼,一个看着很柔弱的学生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从社会学院到大门有两百米左右,加贺拿着衣服一路小跑,不到两分钟就来到了警卫室。里面的警察刚点了一支烟,见他进来,慌忙将还有好长一段的香烟扔进了旁边的烟灰缸。

这个一身灰色西装的警察姓佐山,加贺猜应该就是沙都子说的那个家伙。

“我想找个地方跟你慢慢谈。”佐山环顾一下四周说。加贺猜他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加贺说完,佐山露齿一笑。加贺看着他,想起了沙都子常说的他那“很干净的笑容”。

“摇头小丑,对吗?”

“您知道?”

“刚才我和若生已经在那儿见过一面了。”

“原来如此。”

“在你们的地盘打听消息,不是上策啊。”

“还有别人在?”

“还有两位美女,一直想从我这里获取情报。”

“她们成功了吗?”

“嗯,她们用各种问题向我发起猛攻……总之不要去那家店了,省点时间,顺便吃顿饭怎样?”

“好啊。”

两人意见取得一致,走出了警卫室。

他们最终选择了T大前站旁一家名叫“北京屋”的中餐馆。餐馆橱窗里的饭菜模型上已经积满了灰尘,里面却顾客成堆。两人找了最里面的一张空桌,面对面坐了下来。

“油炸童子鸡套餐。”加贺向端水过来的女店员说道。佐山对她说:“我也来一份吧。”

加贺喝了口水,佐山等着他把玻璃杯放下,慢腾腾地掏了掏西服内兜。加贺以为他是拿记事本,没想到拿出的却是一包七星牌香烟,烟盒已经在路上压得皱皱巴巴,从里面抽出的一支烟也是弯弯曲曲的。

“你和若生高中就认识吧?”佐山叼着那根折弯了的香烟,说话时烟也跟着一上一下,“那时候你作为剑道选手,他作为网球选手,一块儿参加了全国高中运动会,对吧?”

“也只是参加了而已。”

若生连这个都对他说了——加贺想,脑中浮现出若生那张温和的脸。若生面对陌生人的提问也不怀有任何戒备,这也算是个优点。

“藤堂也是一样吧。”佐山换了种语气说。

这时加贺已明白了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便抢先说:“祥子也是。”

佐山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只有两颗黑眼珠在不安地转着,过了一会儿嘴角才慢慢放松下来,说:“很好。牧村祥子的案件,我们有必要重新调查一下。”

“调查……也就是说不能简单定性为自杀?”

“看样子你们之间也有各种臆测。但现在我们警方也无法断言什么,像是隔靴搔痒,确实让人有些焦躁……”

“请切入正题吧。”加贺又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你都知道的那些我就不讲了,没关系吧?首先,第一个问题,牧村小姐死的那晚,也就是十月二十二日晚上八点以后,你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这么快就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是你让我切入正题的。”佐山若无其事地说。

“那个星期二嘛……我在剑道社训练,应该练到了九点左右。练完就马上回家了……这个您向我们哪个队员证实都行。有一个学弟跟我回家同路,就一起走了,他在中途下的车,您不妨问他。”加贺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佐山取出记事本,大致记了一下。

套餐被送了过来。由于顾客群主要是学生,饭菜的分量非常足,佐山瞬间瞪大了眼睛,但立刻又把视线移向加贺,问:“牧村小姐是怎样一个女孩?”

“是个好女孩——我可以先吃吗?”

“请吧。这个好女孩好到什么程度?”

“好到绝不会有人要谋杀她。”加贺张口咬下一块小孩拳头大小的鸡肉。听到“谋杀”二字,佐山丝毫未变脸色。

“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一定很有人缘吧。”

“是啊。”这是事实,加贺想,没有必要隐瞒事实。

“她的男朋友只有藤堂一个?”

“您是觉得她是因为男人争风吃醋而被杀的吗?对不起,就我们所知,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第三者。”

“就没有听到一丁点传言吗?”

“我不怎么关心这种事。”

“她和藤堂的关系怎么样?到她死前相处得还好吗?”

“这个,我一个旁人无从知晓。”

佐山呼地吐出一口烟,看着加贺一块接一块地吃着,他却无心动筷。“当初认为是自杀的时候,谁都提供不出她自杀的线索。就算现在认定是他杀,情况也还是一样吗?”

加贺握着筷子的手停下了。“他杀……还没有认定是他杀吧?”

“你觉得呢?你觉得是他杀吗?”

“我听说了那件事,祥子隔壁那个女生说的事。”

“怎么样?”

“也不好说。沙都子她们在竭力找线索,但人的记忆力也不那么可靠。或许只是被她们胡乱附会成推理游戏的材料罢了。”

“你还真冷淡啊。”

“是吗?”

“鉴于以后还少不了靠你们全力相助,我就给你们透露一条信息吧。”

说完,佐山终于伸手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筷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我们发现,牧村小姐手腕下面那个洗脸池边上有血迹被抹掉的痕迹。本以为是她自己抹掉的,但细想却很奇怪。一个一心要自杀的人,难道还会在乎自己溅出来的血吗?”

4

下午第三节课后,加贺如约赶赴摇头小丑。弓着身子钻过矮门,只见沙都子和华江已经坐在吧台边上,店老板正走近她们说着什么。见加贺进来,老板朝他轻轻点头。

“你们从早上一直坐到现在?”加贺说着坐到沙都子旁边。

华江说:“刚来。若生告诉你我们早上来过吧,你见过他了?”

加贺摇摇头。“我只是跟一个警察碰了面。老板,来杯可可。”

“都说了些什么?”沙都子有些担心地问。

“他一直在发牢骚,说是什么进展也没有。”

“我们才一无所获呢,算是扯平了。”

“没必要跟警察争什么高下,协助他们也是告慰祥子。对了,我还从警察那儿得到一条消息。”

加贺说出擦拭血迹一事。沙都子听着数度点头,说:“警察到底是专业。”

“至于凶手是怎么进入白鹭庄的,现在还在调查”——加贺想着佐山的这句话,喝起了可可,说:“从他的口气来看,首先被怀疑的是房客。”

“这个想法比较合逻辑。这么说,他最先怀疑的是……”

“波香。”

“没错,”沙都子皱起了眉头,“虽然有些失礼,他还是盘问了波香的不在场证明。波香那天晚上一直和我在Bourbon喝酒。”

“真没礼貌!也不想想波香为什么要杀祥子。”华江生气了,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嘭的一声把杯子狠狠地放到吧台上。

“警方一定是准备双管齐下,一方面调查如何进出白鹭庄等客观层面,另一方面则调查杀人动机等主观层面。”

听加贺这么一说,一直默默听着的老板犹豫了一下。“关于杀人动机,他也问过我,”他插嘴道,“去被害人常去过的店里展开调查也是警方办案的常识。他问了我有关祥子死前的状况、跟她来往密切的人之类的问题。当然了,我能说的都跟你们一样。”

“问谁都一样。”加贺很享受地喝着可可。

出了酒吧,沙都子说要去白鹭庄看看,加贺和华江便跟她分别,朝学校方向去了。加贺要去剑道社训练,华江则要备战网球比赛,她和若生组成了搭档,目标是要入围全国大赛。

“你们的比赛是什么时候来着?”加贺问起了本地预选赛的日程,这回该轮到他为朋友加油了。

“十一月三号和四号,在县立体育场。”

“马上就到了啊。你还是先别操心祥子的事情了。”

“不可能不操心啊。”

“就算你为这事操心,也还是无济于事嘛!”

华江两颊微微鼓起,小声地回答:“也是啊。”

两人来到网球场旁边时,若生早就换上了运动服,正在热身。华江朝加贺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便转身走开了。

加贺看了几分钟网球社训练,慢慢地迈开步子,没走两步,一个男生朝他走来叫住了他。这人跟加贺同在社会学院,此前在网球社担任社长。他一年到头被太阳晒得黝黑,透过网球服的领口能看见浓密的胸毛。

对方劈头就问起加贺剑道的训练情况,而后又说起若生勇和伊泽华江的搭档,说他们状态良好,一定能入围全国大赛。借用武士道的术语,二人在心态、技能、体力三方面已经趋于完美。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双方家长认可了婚事。若生那会儿还很担心工作的事,说要是这事搞砸了就糟了。”

看样子这位网球社的前社长对若生和华江的事了如指掌。

“我也听若生说过这事,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工作的事这么担心。”加贺说道。

“什么?你不知道吗?”前社长瞪大眼睛说,“若生有个哥哥你知道吧?他在以前的学生运动中是个人物,现在虽然已经金盆洗手做起了买卖,可是因为之前的事,他早已‘声名远扬’。而另一方面,公司入职考试的首要目的就是滤掉那些‘运动领袖’,对吧?有这么一个老哥,对若生来说可是相当不利啊。”

加贺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事。从高中认识到现在还从没听若生讲过。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是若生的密友,他不好意思说呢?

“那他这次考进的那家公司,没发觉他哥哥的事?”

“怎么说呢,我们社会的调查机构十分强大,不知道是不太可能的。可能是公司觉得他哥哥的事与他无关,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倒挺仁慈的。”

“是家好公司!名字好像是三岛精密机械,我明年也想考进去呢!”前任社长沙沙地挠着毛发茂密的胸口。他留过一级。

加贺四点半开始剑道社的训练,参加集体训练的主要是三年级队员,由主将森田带队,加贺等四年级的既是退役队员又兼做教练,这已经成为了剑道社的惯例。

因为个人的剑术水平不同,能陪加贺练习的队员大体不出那么几个:主将森田、第二主将筒井和在夏天的个人赛中表现突出的服部,三人都是大三。加贺与这三人打过后,又随便指定了一个一年级队员来陪练。这个队员长得挺高大,却总让人感觉很纤弱。他的臂展很长,施展头部攻击时速度感很强,这让加贺眼睛一亮。

“这个队员是个好苗子。”加贺取下面罩休息时对森田说道。

“你是说斋藤吧……”森田看上去很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斋藤应该就是那个大一队员了。

“他高中的时候应该练得不错,就是身体还没发育完全,再练一年必成大器。”

“金井学姐也很关照他。”森田说。

“波香?”加贺觉得这实在是太稀罕了。波香虽然在女生中实力第一,却对指导后辈很不情愿。她没有被推选为主将,也正是因为缺乏协作精神。这样的波香居然对一个大一队员——而且还是个男生分外关照,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叫他过来一下吧。”

森田扯开了嗓门叫斋藤。斋藤刚结束跟学长的对练,取下面罩小跑过来,被汗水浸湿的双脚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接一个的脚印。

森田问斋藤前几日波香对他说了什么。斋藤意识到加贺在一边,一个劲地挠着头。“她说我挺有天分的,感觉不错。”

森田很满意地眯眼笑了。“然后呢?”

“她又问我高中在哪儿读的,我说是S高中。”

“哦,S高中?”加贺仔细端详斋藤。说起S高中,那可是剑道名校。

“此外就没说什么了?”森田进一步问道。

斋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摇着头思量了一下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是问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吗?”森田开了个无聊的玩笑,但斋藤根本没理会。

“她问前不久的女子个人赛,我有没有去加油。”

“加油?然后呢?”

“我说去了,然后她问比赛的时候我在什么地方,我说在观众席上。她又问我跟谁坐在一起,我说跟同年级的野口。”

“哦……”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加贺想道,简直跟警察讯问嫌疑人不在场证明一样。真不知道波香究竟在想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加贺一问,斋藤显得有些紧张,低下头说:“我记得是这个月月初。”

加贺忽然想到,上午几个女生说的花名册一事也正好发生在那个时候。

T大学剑道社的惯例是训练完必须去跑步,加贺与一群学弟跑在一起。男生是绕学校外围跑大约三公里,女生则是绕学校内圈跑大约两公里。虽然距离不长,但一路上地势起伏,对体力要求很高。再加上穿着剑道裙裤跑步比看起来还要费劲。

加贺以自己的速度跟在队伍后面,正前方一个学弟正在跑着,加贺的目光停留在他绣在裙裤上的名字上。裙裤上用行书绣着“野口”两个字。他应该就是刚才斋藤说起的那个大一队员了。

加贺稍稍加快脚步追上了野口,询问最近波香有没有问过他什么。额头上长着几个粉刺的野口本来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看跟自己说话的又是加贺恭一郎这样的头面人物,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野口答道:“啊……有,在不久前。”

“她问了你什么?”

“呃……那个,她问我,先前在女子个人赛上,斋藤他……是不是一直在座位上。”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觉得一直在……不过,准确地说……我也记不太清了。”

“哦,知道了。”

加贺再次加速,不一会儿,野口就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而将近二十个人的队伍也被他一会儿工夫就超过去了。他一直加速向前,斜眼看了看后面,只见森田等人在一脸惊讶地摇头。

5

第二天早上,加贺第二次踏进金属工程系的楼去找藤堂。走廊还是那么幽暗又没生气,只是这次加贺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到了藤堂的研究室门口。

还是和上次一样,加贺敲了几下就自己把门打开了,几乎同时,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房间里只有藤堂一人,正伏案写着什么,见是加贺进来,便停下了手中的钢笔说:“真是少见啊。”

“我上周也来了吧。”

“我是说你事先不打招呼就来这儿很少见。要喝杯咖啡什么的吗?”

藤堂起身走到门旁的水槽边取杯子,加贺则在藤堂座位旁边坐下。

“我想你已经听沙都子说过了。”加贺冷不防说道。

藤堂肩部的肌肉瞬间僵住了,继而又继续往杯子里倒速溶咖啡粉。

加贺接着说:“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想法……”藤堂背对着加贺,往杯里倒热水,香味随着热气一起升腾起来。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就没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怎么可能有呢?咖啡冲好了。”

藤堂双手各拿一杯咖啡走了回来,他把一杯放到加贺跟前,自己坐到了原先的位子上。加贺说了句“谢谢”,伸手拿过杯子。咖啡杯一看就像是个赠品,总之是便宜货。

藤堂出声地呷了一口咖啡,说:“我认为,祥子不是被谋杀的。”

加贺正把咖啡杯往嘴边送,闻言停住了。他看着藤堂说:“你是说她是自杀的?”

“祥子她没理由被谋杀。”

“可是……”还没等加贺说完,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穿着褐色三件套西服、身材矮小的男人,头形略扁,年龄在五十岁上下,身高不足的部分似乎被身体的宽度补足了。也许正因如此,他走起路来身体直向后挺。在这种体形的男人中,他拥有罕见的神经质眼神。

加贺发现,此人一进来,藤堂的表情立刻僵住了,手中的杯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放到了桌子上。

矮个男人看见加贺,稍微有些吃惊,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移开目光,傲慢地问道:“稿子写好了吗,藤堂?”

加贺心想,这眼神,这声音,十个肥胖男人里也难找出一个来。

“没有,那个……还差一点。”不知怎么,藤堂回答时竟站了起来。

“哼,学术会议是什么时候开啊?”

“下个月七号。”

“知道就好!”

矮个男人环视了房间一眼,目光停在墙上一张明星海报上,念叨了句“什么玩意儿”便走出了房间。加贺看到他临出去又看了自己一眼。

房门打开,又咔嚓一声关上了。藤堂松了一口气。

“这是教授?”加贺问道。

藤堂坐下点了点头。“是松原教授,金属工程系里的重量级人物,被他盯上的学生可没好果子吃。”

“那反过来说,被他看上的学生岂不是很厉害?”

“怎么说呢,”藤堂挠着头说,“要想继续留在大学里,被他看中可是必要条件。我想考进他的研究室,自然也不能怠慢。”

“那现在他看中你了吗?”

“没看上的话我处境就不妙了。”

藤堂打算继续读研。他觉得仅有本科水平的知识和学历将来是无法靠技术养活自己的。首先至少要拿到硕士学位,然后看情况再决定是不是继续深造。

“马上就要开学术会议了,他叫我给他写稿子。要是这事办得不错,明年春天或许就会带我去美国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了。”

“很厉害啊!”

“厉害吧?所以必须发奋努力一番。可偏偏遇上了那件事,我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你看,光是在喝咖啡。”

藤堂喝着咖啡,透过咖啡的蒸气可以看到他淡淡一笑。加贺思忖着,他那双眼睛焦点不定,究竟在看着什么呢?这可真是少见啊。自祥子死后,几次看到他一脸悲伤。相比之下,现在的神情更加凄惨。

“教授知道那件事吗?”

“知道,可他说这跟学术没什么关系。那个归那个。”

“这个归这个?”

“是啊。”藤堂死心断念般地说。

“不愧是个人物,他能成功还真得靠这种个性。对了,警察来找过你了吧?”

藤堂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他也问我了,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那天晚上我就在这儿。当晚我有一个实验,必须整晚都守在机器旁确保它运转。旁边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专备这种时候打盹用。”

“挺冷的吧?”

“机器运转起来就不觉得冷了。那天晚上直到十点还有别的学生在实验室,我就在隔壁打了个电话找祥子,回到这儿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不巧,这样恰恰没人证明我当时不在案发现场。佐山……那个警察是姓这个吧,说不定十分怀疑我呢。”

“不是还能证明你十点之前不在现场嘛,有这个就够了。”

“我可以使些诡计来假装啊。”

加贺听了故意嗤笑出声:“那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藤堂耸了耸肩,认真地说:“感情纠葛。”

加贺猛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啪地拍了一下腰部,站了起来,说:“打搅了。”

“你帮我转告沙都子,只要是为了寻找真相,让我做什么都行。一有什么新情况,请马上告诉我。”

“我一定转告。”

“对了,还请你告诉她,我至今还不能相信祥子是被谋杀的。祥子一定是自杀。”

加贺扬起右手示意明白,打开门出去了。

中午时分下起了雨,而一到雨天,学校食堂就人满为患。不少人吃完了并不急着走,而是坐在那儿聊天。几个人占着桌位,把吃空了的餐具堆在一边。食堂禁止吸烟,桌子上没有烟灰缸,这帮人中就有不少人随意地把烟灰弹到茶杯里。

加贺高举着炸虾套餐寻找空位。众人呼出的气息和饭菜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把窗子弄得雾白。加贺看到窗子旁边一桌有几张熟脸,便穿过人群,一路小心碗里的味噌汤别洒出来。他在那桌放下了餐盘,正吃着的两个女生抬起头来。

“我当是谁呢。”沙都子说道。

“波香没和你们在一起吗?”加贺先后看了看沙都子和华江问道。

华江筷子上还夹着两三根乌冬面条,摇摇头说:“最近都没怎么见到她。”

“找波香有事?”沙都子问。

“没有,”加贺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想找波香问问她在剑道社那一连串难以理解的举动。

“白鹭庄情况怎么样了?”加贺岔开了话题。

沙都子从包里拿出一条淡蓝色方格手帕,轻轻擦了下嘴。

“详细情况不是很清楚,总之房客们都以各种形式接受了调查。警察问过她们不在场证明、和祥子交情如何之类的。”

“从现在的情况看,她们最先受怀疑也在所难免。结果如何?”

“我不知道警方有什么结论,但现在好像也没特别怀疑谁。这个我是听祥子隔壁那个姓古川的女生说的。”

“那天晚上公寓里有多少人?”

“稍等一下。”沙都子把手帕塞进包里,又取出一个名片大小的记事本,看着说,“一层五个,二层四个人,这是所有的房客……”

“怎么这么少?”

“那所公寓没什么生气。”华江吃完了乌冬面,皱着眉说,“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也就是波香敲祥子的门却没有回应的时候,在公寓里的人一共才五个,一层两个,二层就是祥子、波香和古川三个。”

“其他四个出去玩了吧?她们的家长要是知道了,准气得摇头叹气。”加贺轻巧地叉起一只炸虾,正准备往嘴边送,忽然停住了。“等等,十五个房间里只有九间住了人,那就还有六间空房了。这些空房平时锁不锁着?”

“当然锁了。我经常到祥子或波香的房间里住,一间屋住两个人太挤了,我有时就想拿被子到空房里睡。但是住不成,锁上这些空房就是为了防备这个。”

“哦……”看来也不能假设凶手潜藏在空房里了,加贺恢复了手中的动作,把虾送进嘴里嚼了起来。体味着冷冻食品独有的淡然无味,加贺一边吃一边思考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对了,我刚刚找了藤堂。”

加贺话一出口,两个女生脸上便笼上一层阴影。这件事发生后,想必谁一想到藤堂都是这表情。

加贺把藤堂为了查找真相而甘愿做任何事的豪言和他至今仍坚信祥子系自杀的态度一五一十地说给沙都子二人。

沙都子面色沉静地说:“他的心情我们理解。”她和华江对视着点点头,“藤堂也许是一时激动才这么说。而事实上,就算是警方,好像也没有完全认定祥子死于谋杀。没有发现祥子抵抗挣扎的痕迹,凶手如何出入公寓也难以解释,不能排除自杀的可能。”

“再说日记也是空白的。”华江在一旁插嘴道。

“密室之谜现在还是没能解开吗?”

“解不开。”沙都子自暴自弃地摇摇头,“为了防止遗漏,我们又向那个管理员大妈确认了一次,她说绝对没有什么陌生人进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后门也确实是锁着的。”

“祥子屋里的窗子也锁着吗?”加贺问道。

沙都子干脆地回答:“不仅锁着,窗子离外边地面还有好几米呢。”

“就是说,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房间了?”

“如果凶手是从外面侵入的,确实如此。”沙都子一双大眼睛凝望空中,或许正在思考可能的侵入方法。加贺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停了两三秒筷子。

“对了,”华江似乎一直等着两人对话告一段落,“这周六你们都有空吗?”

“周六?”沙都子说道,“我倒是没什么事……怎么了?”

华江有些遗憾地垂下了眉毛,嘟囔着说:“你们果然忘了。是十一月二号啊。”

这句话提醒了加贺和沙都子,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对了!”

“雪月花之日啊。”沙都子抚着额头,轻咬着嘴唇说,“忘得一干二净,得挨老师骂了。”

“我也忘了,还是华江记性好。”

“我也是昨天跟若生打电话的时候听他提醒才想起来。他问今年咱们准备怎么过。”

“哎呀……”加贺和沙都子面面相觑,“真够讽刺的,倒是我们一直学着茶道的人把这个忘了。”

“那今年准备怎么样?”华江问道。

“当然要办了。”沙都子说,“没理由不办啊,况且明年我们就毕业了,说不定今年就是最后一次了。”

“过了那一天,老师多大岁数了?”

“六十四了吧。”华江回答。

“已经这岁数了啊,那就更得办了。”

“不知道波香记不记得。要是今天在学校见不着她,我回去时去她那里一趟。”沙都子说。

加贺说:“那我去藤堂那边确认一下。”

十一月二日是加贺和沙都子等人共同的恩师南泽雅子的生日。南泽没有孩子,丈夫也已经过世,没有人跟她一起庆贺生日。因此沙都子、波香和祥子等茶道社成员便想到了利用这天到南泽家办一次茶会,兼来庆贺她的生日。这一天便成了她们所说的“雪月花之日”。“雪月花”指的是茶会中一项名叫“雪月花之式”的茶事,她们通过这项茶事来决定由谁把生日礼物递到南泽手上。第一次举办这个茶会时,南泽感动得连拿着茶刷的手都直发抖。

沙都子他们毕业那年,南泽也退休了,所以茶道社成员举办的雪月花之日总共只办了两次。沙都子三人觉得这太可惜了,便约了加贺和藤堂,提议重办雪月花之日。若生和华江也加入其中。到去年为止,已经又举办了三次。他们办的茶会,气氛上没有茶道社社员们举办的那么严肃,又能品尝到南泽雅子亲手做的饭菜,对这些学生来说,堪称深秋的一大乐事。

今年的茶会也兼做祥子的祭典吧——想到这儿,加贺觉得这将是个多少有些伤感的生日。

6

这一天下了第四节课,加贺没有去剑道社训练,而是出现在了摇头小丑里。平时去时,总能碰到一两个伙伴在喝咖啡,今天却一个也没见到。若生和华江这对搭档因为比赛迫近,正在加紧训练;藤堂在忙着写学术会议的稿子。可能在这儿的也只有沙都子和波香了,可是找遍了也没见着,看来两个人今天没课。

“我倒是看到了沙都子,她在这儿看了一眼就走了,可能是去波香那儿了。”老板站在门口对加贺说。老板和他们打了四年交道,早已熟识了。

加贺朝老板摆手示意,又钻出了那扇矮门。

加贺想要不还是回剑道社训练算了,却又忽然记起了什么,朝车站那边走去。车站并不是他的目的地。过了车站,他慢慢上了一个窄窄的缓坡。

白鹭庄和T大学的社团活动中心差不多大,窗户排列在白墙上,一看窗帘就知道是女大学生的房间。加贺估计那些没拉窗帘的就是空房了。

加贺站在公寓门口朝里望去,确如若生所画,左手边有个值班室。那个正蜷缩在里面织毛衣的胖女人一定就是他们说的管理员。她织了一会儿便转转脖子,捶捶肩,视线则不时转向房间里面,大概是为了看一眼电视。

没过多久,肥胖的管理员便注意到了这个正向里窥探的“可疑男子”,她一双充满怀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加贺。

加贺决定出击,如果就这么离开,只会让管理员更加狐疑。他走到公寓入口,问道:“金井小姐在吗?”

中年妇女把加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向上翻着眼睛看着加贺说:“你是谁啊?”

加贺没有被她的眼神吓到,满脸堆笑地说:“我是她朋友。金井小姐不在吗?”

管理员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说:“还没回来呢,那孩子经常很晚才回来。”

“经常很晚?她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不过她经常在回来之前去喝酒。”

“喝酒……”加贺估摸着她是去Bourbon了,她可是那儿的老主顾。“对了,我也是牧村的朋友。”

管理员一听,眼睛一亮,变得有些神经质。

“按规定,我不能去查看她的房间吧?”加贺抱着一种失败也无所谓的心态问道。

管理员脸色更加难看了,摇着头说:“这可是女生公寓,你是想让我们声誉扫地吗?”

“不行吗?”

“当然不行!”

管理员把“当然”的“当”字说得很有分量,说完就把视线移回编织的衣物上,双手又忙着织了起来,还嘟囔道:“这年头的学生啊……”她用浑圆的背对着加贺,不再理会。

加贺走出了公寓,心想着是不是去Bourbon看看,一看手表,觉得时间有些早。回头看看公寓,胖管理员还在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和加贺的眼神一对,她又慌忙地织起衣物。

看来只好回学校了。加贺这样想着,准备迈步走开,只听后面有人小声叫住了他。回头一看,一个脸色黝黑的女生正对着他笑。女生穿着褐色毛衣和米黄色长裤,外面套了一件绛紫色夹克。

加贺看着那张脸,想起了刚出炉的、烤得焦黄的曲奇饼。

“你去那所公寓有事?”曲奇脸问加贺,语气很是亲热。

加贺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张黑褐色的脸。

“你没认出我来?”曲奇脸耷拉着脸说,“我跟你一起上过法学课呀!”

“啊啊,对。”加贺立刻反应过来,法学课上他们座位相邻,还说过话呢。记得是个大三的,但从没问过她名字。

“你就是坐在我旁边直打瞌睡的那个啊。”

“那叫冥想!”

两人说着慢慢走了起来。曲奇脸像是要去车站,加贺也不由得朝那个方向去了。

“你跟看门的说了些什么?”

“看门的?”加贺话刚出口便明白了她指的是管理员,便反问道,“你也住在那所公寓里?”

她点点头。“简直是被监禁在里面,够可怜的吧。”

“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

“我叫古川智子。”

加贺停住了脚步。“住在祥子隔壁的那个?”

“你这都知道?”她一惊,继而拍了下手道,“对了,你向看门的问的是那桩命案吧。”

“我想让她放我进去,可是不行。”

“当——然不行了!”智子皱起眉头,“那更年期老太婆肯定不让你进。”

“只是想看看现场罢了,我又不是想当什么名侦探。”加贺无奈地一摊手,迈开步子。

智子忽然大声说道:“等一下!我可以让你进去。”

她像是个在恶作剧的孩子,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神轻佻地看着加贺。加贺再次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

“真的可以?”

“不过有个条件。”智子吐出舌尖,舔了一下上嘴唇,说,“我要所有专业课的笔记,一年之内的。”

加贺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有这个条件?”

“我可不想留级。”

智子转身原路返回,加贺半带疑惑地跟在后面。他朝智子的背影问道:“你不是要去车站吗?”

“反正车站又跑不了。”智子回答。

两人来到了公寓侧面,智子沿着眼前的一条路右拐,加贺在后面跟着。那是一条很窄的路,车子一定过不去。智子走到一半,又向左拐进一条更窄的路——与其说是路,倒不如说是一条缝,不难预见再过一会儿巷子就会一片漆黑,因为周围没有任何照明。

沿着这条小路走了十几米,左边出现了一道乳黄色水泥墙,墙上到处都是裂缝,从中渗出的黑水在墙面上形成道道污痕。

“这就是白鹭庄的背面。”

加贺闻言不由得往上看了一眼,刚才从远处望到的一排窗子确实就在这里,窗帘的颜色也很眼熟。而墙呈现的乳黄色,应该就是原先的白色变过来的。

“然后,这扇门就是后门了。”

智子指着一扇布满锈迹、看上去很笨重的门,门前有两级台阶。

“这扇门虽然上了锁,但是从里面很容易就能打开。”

“你能帮我开一下吗?”

“笔记哟!”

“我知道。”加贺粗鲁地说。智子就像遇见了什么可笑的事一样,咯咯地笑着,沿着公寓墙边的小路飞快地走开了。

智子的身影消失后,加贺沿着她走过的路走了几步,发现白鹭庄侧墙的后半部分跟后墙一样都是乳黄色的,雨水管往前才变成重新粉刷过的白色。

就在那一带,一人高的地方有一扇窗子,窗户是毛玻璃的,里面什么也看不见。铁窗框上的油漆已经剥落,锈得很严重。加贺想着若生画的简图,推测这应该就是那个储藏室,因为其他房间窗户的大小和高度都跟这个不同。

加贺把手伸向窗框,试着推了推,想看看凶手从这里入侵的可能性。但是窗子根本打不开,加贺猜想里面大概锁上了。

加贺又回到原先的地方,不一会儿门里传来开锁的声音,接着门慢慢向外打开,露出了智子黝黑的脸。加贺刚要说话,智子立即用食指挡在嘴唇前,小声地说:“小心点,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

加贺点点头。待他进去后,智子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又轻轻地上了锁。虽然刚才已和她说了半天话,但这还是加贺头一次见到她这么认真的表情。

公寓里面十分昏暗,什么声音也没有,加贺想,沙都子没说错,住在里面的人太少了。

如若生那张图所画,后门旁就是楼梯。智子指着上方,动了动嘴唇,似乎是要他上楼。

无论是后门还是楼梯,从值班室看都是死角,加贺心想,凶手一定也是从这条路进来的。

上到二楼,走廊跟楼下一样昏暗。智子跟了上来,说:“那边就是我的房间了。”

她用下巴指了指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房间。那旁边就应该是祥子的房间了,那扇紧锁着的门,似乎在对加贺诉说着什么。

他握住了祥子房门的把手,想悄悄地转开,但是一点也转不动,这是半自动锁的一大特点。智子在背后对他说:“门已经锁上了吧,警察刚来过这儿,咔嚓咔嚓地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听说祥子对面就是波香的房间,加贺朝背后看去,上面写着“居丧”,还真如波香的行事作风,加贺微微一笑。

“进来喝杯茶吧。”智子从包里掏出钥匙,插进把手上的钥匙孔,轻轻地转开了锁。开锁时发出的咔嚓声在走廊里意外地响。

“稍等一下。”加贺对着智子的背影说,“再锁一下给我看看。”

“啊?锁门吗?”智子微微吃惊,接着按他说的又锁上了:只需按下把手上的按钮就好,咔嚓一声,声音不是很大。

“OK,明白了。”加贺像是朝拜似的立起了右手。智子努了努嘴唇,又把锁打开了。

她的房间远比一直由华江打理的若生的房间乱多了,但也没有脏乱到加贺其他几个朋友的房间的地步。加贺嗅到了化妆品和香烟混杂的气味,但与那些夹杂着汗酸和食物腐臭味的房间相比可算有着天壤之别。

“随便点,别拘谨。”智子把夹克放进衣柜,从桌上拿起一只茶壶进了厨房。厨房只有两叠大,自然是铺了地板的,厨房和起居室之间用一扇推拉门隔开。

“祥子房间的格局也是这样吧?”加贺问道。

智子把茶壶架在火上,回答说是。

“你说你进祥子房间的时候,里面黑洞洞一片,那时推拉门开着吗?”

智子回过头,盯着推拉门,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最后她吐了吐舌头回答:“记不清了。”毕竟强人所难,加贺便不再追问。

智子走进祥子房间时,若凶手就在屋里,究竟应该藏在哪儿呢?一个只有起居室和厨房的房间,没有什么藏得住人的地方。加贺推测,凶手恐怕是拉上推拉门躲在厨房里,祥子的尸体也一定在那儿。

“你从祥子房间回来之后,有没有听见她房门上锁的声音?就像刚才那样咔嚓一声。”

“这个警察也问过我。”智子把两个茶杯放进托盘,小心地走过来。刚才听她说喝茶,加贺想到的是红茶或咖啡一类的东西,但端过来一看却像是乌龙茶。加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女孩跟乌龙茶联系起来。

“可老实说我记不得了。警察当时还抱怨我什么都忘了。我要是记得这么清反倒不正常了,你不觉得吗?”

“对。”加贺喝着茶应道。

“对吧,真让人来气!”智子喝着茶,发出清脆的声响,“再说了,那时候我应该看电视正入迷呢,耳朵察觉不到其他的声音。”

“看来你跟祥子和波香她们关系还挺好,都住在这儿,你们平时来往多吗?”

“来往……”智子摇头,“其实很少,我们都尽量不干涉彼此的生活,老来往也挺烦人的啊。”

“哦。”

“哎,祥子学姐真是被谋杀的吗?我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智子小声地问,似乎在顾虑着四周的动静。

“这个,还不好说,”加贺随口带过,又移开话题,“对了,这里的一楼有个储藏室吧?”

智子点点头,茶杯还靠在嘴边。

“进不去吗?我想看看里面什么样。”

“不行,门锁着,要进去就得从管理员那儿借钥匙。我可不想跟那个老妈子说什么话。”

“拜托了!”

“我不想去。去还得在本子上登记什么的,总之就是很麻烦。”

“我一定会还这个人情!”

“别说古装戏台词一样的话,”智子笑了,然后“哎呀”一声站起来,“没办法,我就卖你个人情吧!”说着便走出了房间。

大约过了五分钟,智子回来了,怀里吃力地抱着一个吸尘器。这估计就是她要进储藏室的借口了。

“吸尘器我倒是有,不过我说我的坏了。也只有这个借口才能让她同意我打开储藏室。”

“真是对不住!”加贺接过吸尘器,放到墙角。

加贺和智子出了门,小心控制着脚步声,慢慢地走下楼。储藏室的入口就在楼梯口旁边,门锁跟智子她们房间的类型不一样,不是半自动锁,而是一把普通的锁。

“锁已经打开了。”智子小声地说。她拧动把手打开门。门连摩擦的声音也没有,就这样出奇安静地打开了。仔细一看,这扇门很新,和后门一样,能够从房间里面打开门锁。

这个储藏室有三叠大,大大小小各种纸箱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上面用油性笔写着“日光灯”、“卫生纸”之类的字。此外,主要是些清扫用品。

窗框是很旧的铁框,虽然涂着黑漆,但已经锈迹斑斑。这里果然也是锁着的。两扇窗户边缘重叠的地方,有一把用金属片固定的月牙锁。(图3)加贺拨开锁打开了窗子,锁看上去已经生锈,打开时却意想不到地轻松。

图3:月牙锁

加贺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它比铁窗框要新,似乎是后安上去的。

“警察没有调查这间屋子吗?”

“看了一下。”智子随意地答道,“当时管理员老妈子也站在这儿,乱哄哄的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可是这里没钥匙进不来,那天谁也没借这儿的钥匙,他们还要检查,真没办法。”

“是啊。”加贺附和着说。

加贺走出储藏室,正想从后门出去,最前面那个房门忽然打开了,一个长发女生走了出来。已经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让加贺藏起来了,加贺愣在原地,想着如何应对。

一看见加贺,长发女生立刻张大了嘴。这一反应比加贺想象中的要小得多。而智子看到这些居然一点慌张的样子也没有,这让加贺百思不得其解。

长发女生最终什么也没说,沿着走廊离开了。智子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后门。加贺出去。随后又传来了咔嚓的上锁声。

加贺一个人等在一片漆黑的小路上,几分钟后智子才过来,说是先去还了吸尘器。加贺还担心刚才的事,问道:“刚才被看到了,没事吗?”

智子却笑眯眯地向他挤挤眼,说:“这话只能在这儿说,其实让男朋友从后门进来的人在这儿不是少数。这儿的管理员虽然很唠叨,但整天就待在值班室里,看不出破绽。于是,我们达成了一个默契,像刚才那样忽然看到楼里有男生,千万别出什么声。”

“男生止步只是一纸空文吧?”

加贺心想,这是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按照智子所说,凶手——即便是男人——只要避开管理员的眼睛,就能堂而皇之地在公寓里来回走动。而且更要紧的是,这件事一定还没传到警察耳朵里。

“对谁都别说哦。”智子把食指挡在嘴前,跟刚才一样对他挤挤眼。

7

加贺在车站前的北京屋吃了晚饭,到家时已经八点左右了。玄关前漆黑一片,他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借着月光插进了锁孔。

打开门,屋子里飘着一股味噌汤的气味。父亲好像在傍晚出门了,加贺想起了父亲特有的背影:身子后仰,步幅不大却走得很快。

加贺走进客厅,打开了日光灯。一片白光之下,旧矮脚桌上随意地放着一张字条。加贺拿起了字条。这是张从报纸的广告夹页上裁下来的纸,字写在反面:

明天我不回来了,如有急事,打这个电话:×××-××××。

明天不回来,可能是后天回来,也可能是后天也不回来。现在能够确定的是,加贺明晚回来的时候屋里还是黑的。加贺把字条放回矮脚桌,脱下运动服扔在一边,往榻榻米上一躺。

上次跟父亲说话是什么时候?加贺思忖着。最后一次跟父亲碰面是两三天前,像样的谈过一次话就是更早的事了。两周前,他向父亲汇报了一下找工作的事,这是他能回忆起的离现在最近的一次交谈。

只记得是自己一个人说,说参加了第二阶段的面试,没有参加其他求职活动,要是落选就留在学校读研究生,明年继续挑战。父亲双眼一直盯着报纸,好像根本就没听,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最后还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没有信心吗?”

与父亲相反,加贺大声地说:“有信心!”

“有信心就别去担心考不上以后怎么办。”父亲依旧保持着看报纸的姿势说道。

今年春天,加贺第一次提起想当教师时,父亲的反应也跟现在差不多,甚至连句“为什么”也没问,这让加贺很是扫兴。

加贺本想若是父亲问起原因,他就这样回答:“我本想在教师和警察之间选择,但当警察会给家里带来不幸。”他满心期待父亲听了他的回答后脸上的表情。

但父亲什么也没说,回了一句“哦”,也没有过问与此相关的别的事。

父亲变成一副什么也不回答的样子,是从那时开始的——加贺想起大约十年前,他马上就要上初中的时候。前一天还在厨房里用砧板切菜的母亲忽然不见了。“妈妈去哪儿了?”加贺一直追问,但父亲没有回答他,只有时间慢慢流逝。当加贺明白那就是所谓的“失踪”时,他早已经忘记了母爱。

加贺又拿起矮脚桌上的字条,把它揉成一团扔向纸篓。纸团正中纸篓,屋子又回到了一片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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