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上电话,郭小芬发了一会儿呆。旁边的马笑中埋怨道:“你也真是,思缈的消息怎么一点儿风都不给我透……”

此时此刻,他们正坐在雷抗美的办公室里。本来,老爷子今天是不出诊的,但有几个关系户托他看病,他又不愿占用挂号患者看病的时间,就把这几个关系户统一安排到今天就诊。他去门诊楼的诊室了,留郭小芬在这里喝茶,不久马笑中也赶了过来。

“你不能怨我。”郭小芬委屈地说,“当时我答应了许局长要保密的。”

“答应个屁!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思缈是杀人嫌疑犯了,咱得想想使个什么招儿把她给救出来!”马笑中杀气腾腾地说。

郭小芬瞪了他一眼,“你《越狱》看多了?那边有凝呢,用得着你吗!”

两个人正在拌嘴,雷抗美一脸阴沉地回来了,今天来的三个患者得的都不是什么大病,开了点药就让他们走了,“我本来还能回来得更早一点,谁知健一公司的那个什么公关事务部主任王慧来找我了。”

“她找您什么事情啊?”郭小芬问。

“先问我看没看中午的新闻,我说看了,她说健一公司终于清白了,事情都是那个姓刘的警官干的,然后让我开个价,健一公司想承办今年的中国健康科普论坛。”

郭小芬问:“他们为什么要承办这个论坛?”

“中国健康科普论坛是每年一度的、围绕科学地进行健康科普教育而召开的盛会。一般来说,承办方都是健康领域的著名药企、三甲医院,当然也有优秀的保健品企业,但是健一公司由于劣迹斑斑,一向被我们排斥在承办方之外。”雷抗美说,“马上要召开的本届论坛由我任主席,我确定的主题是‘杜绝虚假宣传,倡导科学宣教’。如果由健一公司承办的话,他们作为出资方就有很大的权利,肯定要改变这一主题。况且,现在湖畔楼的事情有所转机,他们肯定想利用承办这个论坛,彻底洗白自己……”

“那您怎么回复他们的?”郭小芬问。

雷抗美冷笑着说:“我跟她说,只要你们公司连续三年不要有虚假广告被工商局曝光,我肯定支持你们当承办方,否则,休想!”沉默片刻,他又问:“小郭啊,中午新闻里说的那个姓刘的警官,和你很熟吗?今天中午你看电视的时候,脸上煞白煞白的。”

“她是我很好的朋友,也是个优秀的警官,更是个痴情的女孩。”郭小芬把刘思缈的故事给雷抗美大致讲了一遍。老头子一边听一边在办公室里踱着步,故事讲完时,他站在窗边,望着秋日湛蓝且高远的天空,久久不语。

“雷教授。”郭小芬问,“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想起了曾经见过的一个也这么痴情的女孩,三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雷抗美叹了一口气,“还是知青插队那会儿,我和李家良一起被分派到狐领子乡,乡里有个叫乌云其格的女孩,爱上了李家良,可是后来……唉!”

“狐领子乡?”郭小芬几乎跳了起来,“是出事的那个狐领子乡?!”

“嗯!”雷抗美点点头,“那可真是个好姑娘啊,心灵手巧,洗衣做饭挑水拾粪就不必说了,还会用牛骨纺锤纺驼毛,会给小羊羔接生。她煮的骨头汤味道那个鲜美,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在我们公社那群年轻人心中,她简直就是最美丽的金莲花。可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李家良,天冷了给他的羊皮袍子打补丁,天热了用酸奶豆腐泡茶给他喝。那年大暴雪,雪片有瓦片那么大,砸在脸上都疼,棚子塌了,马跑了,家良去截马却一直没回来,别人都说他死定了,只有乌云其格骑着马在河边找到了他,把他背进一个小泥屋里,解开衣服将他抱在怀中,用体温给他保暖,直到我们找到他们……我这么说着,又看到了她的笑脸,仿佛她就在我眼前走啊、唱啊的……”

郭小芬注意到,老人的眼里分明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

“那时候,家良在我们当中年龄最大,干活儿时比谁都下力气,盖房打井编筢子,样样都是好手。闲下来别人都喝酒打牌,他不,就捧着本书在墙角看,不爱说话,可一张嘴就比别人都站得高、想得远。‘文革’结束后,他回北京当了演员,演了几部电影,但观众反响都平平。后来他结婚了,新娘当然不是乌云其格。我偶尔和他一起喝顿酒,可从来也没听他提过乌云其格,也不许我提……退休后,他被健一公司聘用当了广告片演员,天天在电视上扯那些骗人的话,为此我找上门和他大吵了一架。我说人要有一点骨气,你那点退休金养老足够用了,你这样骗人,对得起咱们年轻时代的理想吗?可是他不听,他就是不听啊……”

沉默片刻,雷抗美一声叹息,“唉,你看我和你们讲这些做什么,‘文革’结束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你们不能理解的。”

郭小芬又问:“那么,在湖畔楼出事之前,李家良找过您吗?”

雷抗美摇了摇头,又想了想说:“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了,他与我最后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前。那天我出诊完了正要回家呢,他来了,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白得跟落了霜似的,眼珠子也特别浑浊,手里拎着一个大纸箱子,打开一看,是个洗脚盆。他说这是健一公司的产品,叫健一排毒仪,通过洗脚能把体内的毒素从脚心排出去……我很厌烦地说:我看你做过这个产品的广告,你咋还推销到我的头上了?!他说不是,就想让我研究研究,为啥洗脚能洗出绿色的‘毒素’来。我一听也挺好奇的,就拿回家按照使用说明书试了试,当天晚上就给他打了个电话——”

“洗脚能洗出毒素来。”马笑中睁圆了眼,“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雷抗美说,“按照使用说明书,洗脚盆里装上水之后,先要撒‘析毒粉’,我化验了一下,其实就是普通的盐,盐溶于水之后,变成了电解质溶液。然后把脚放进去,启动排毒仪的按钮,这时其实就是通电了,两个电极上发生了氧化还原反应,所谓深绿色的絮状物体,不过就是氢氧化亚铁。你就是不泡脚,把盐放进水里,然后让仪器空转,过一会儿同样会出现‘毒素’的。”

马笑中很惊讶,“啊?这么简单怎么会没人发现呢?”

雷抗美说:“伪科学大多是利用一些简单的物理、化学知识骗人的,咱们国家的民众科学素质普遍偏低,所以骗子很容易得手。不信你就试试,比如过去农村盛行的那一套,巫师刀砍神符,神符上出现血迹,说是杀妖斩鬼了。其实神符是用姜黄染料染的,刀上提前蘸过碱水,二者一碰就发生化学反应——你现在拿这一套出来,照样会有很多人相信你真的是个大仙。”

“那么,李家良听完怎么讲?”郭小芬问。

雷抗美说:“他静静地听我讲完,什么都没有说,就把电话挂掉了。我再打过去,他也没有再接听……谁想他这一下竟是永诀了,唉!”

看着老头子眉宇间两道刀刻一样的竖纹久久没有松开,郭小芬知道他心里正在为老友的猝然离世而难过,一时间不忍说话,任凭时光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流淌。忽然,雷抗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小郭、小马,你们对湖畔楼的案子到底了解多少,给我说说吧,我只听说我那老哥死得很惨,就一直不忍再了解下去。”

于是,郭小芬把她所知道的案情给雷抗美大致讲述了一遍,老头子听得一时震惊、一时困惑、一时哀伤、一时惆怅,叹息不已,“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被人给杀了呢?”

郭小芬说:“蒙如虎为什么要杀死李家良,警方现在还搞不清楚原因,不过现在更加令警方困惑的,是那间密室是怎么造成的,以及蒙健一等四名死者的死因。健一公司急于撇清的,就是社会上关于五行阴阳镜辐射杀死那四个人的传闻。”

“辐射杀人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雷抗美说,“前几天有个叫郝文章的记者电话采访我,说早就知道我对虚假保健品的态度,希望我谈一谈五行阴阳镜的危害,我就对他说:我没有做过实验,不能下任何结论。”

听到郝文章的名字,郭小芬一惊,“这个姓郝的记者在报道中暗指五行阴阳镜能杀人呢……可是他现在失踪好几天了。”

雷抗美皱着眉头,“你们这些当记者的啊,为了吸引读者,有时候什么话都敢说。这样吧,我让我带的那几个博士生买个五行阴阳镜分析一下里面的成分。”说完拿起电话就给学生布置任务,然后又对郭马二人说:“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电梯里,马笑中问:“雷教授,您估计那五行阴阳镜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我不知道,但据我对健一公司的了解,他们生产的总是那种对人体健康既无害也无用的东西。这样一来,消费者用了觉得管用,往往是心理作用;用了没用,也不至于因为出了人身事故打官司。”雷抗美说。

“要是检测结果证明五行阴阳镜确实无害呢?”郭小芬突然问。

雷抗美看了她一眼,“那么如果有记者采访我,我会说:实验证明,五行阴阳镜不会杀死人。”

电梯停在了一楼,马笑中去停车场取车。郭小芬和雷抗美走出医院的小门,站在道边一棵大槐树下等他。这里是一条小街,昏黄的路灯照得一切都恍恍惚惚的。郭小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雷教授,我要是您,我就不那样说。”

“嗯?”雷抗美有些不明白。

“您如果对记者说五行阴阳镜无害,那可就是帮了健一公司的大忙了!”郭小芬说,“我要是您,我就含含混混,让公众继续猜疑去。”

雷抗美一下子沉默了,良久,他突然说:“小郭,我突然想起我那老哥了。”

郭小芬一怔,“李家良?”

“我想起他说过的一段话,他说翻来覆去,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其实是一样的……”

郭小芬没听明白,“什么……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啊?”

“如果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咱们国家,什么能战胜迷信?更高一级的迷信。比如说,谁能取代街头算卦?是电脑算命;谁能取代十二属相婚配表?是星座般配指数;谁能取代清宫秘方?是‘中央领导保健医生’提供的‘养生食谱’;谁能取代打鸡血?是核酸口服液;谁能取代甩手疗法?是各种神功……”雷抗美掰着指头说,“你看,翻来覆去,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其实是一样的。怎样打击一个谎言?撒一个更大的谎;一种愚昧到头了,就由另一种更愚昧的东西取代它。如此周而复始,螺旋上升,原地不动——”

砰!

老人的表情,瞬间凝结着痛苦的沉重。

一辆开着窗的小面包车呼地从他们身旁驶过,从车窗里伸出的一根粗大的棒球棒闪电般缩了回去!

雷抗美踉跄了一下,仰面向后倒去。

郭小芬抢到他身旁,在他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抱住了他的头,顿时觉得满手都是黏糊糊的东西,然后,她看到鲜红的血从自己掌心流淌到手腕……

“救命啊!救命啊!”

她像疯了一样大喊起来,喊声在凄清的小街上,一点回音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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