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偷看别人的明信片行不行?”

父亲像是做恶作剧被抓到的小孩似的嘟着嘴说。

“写在贺年卡上当然会被看到啦。不喜欢被看就请对方装在信封里寄啊。”

母亲在嘴上占了便宜,还问由香里的意见。由香里困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居下风的父亲看起来令人同情,但想到他平时趾高气扬的,偶尔看看他处于劣势的样子也不错。

“演歌吗……”

我的语气中可能也多少含有一吐平日怨气的情绪在。

“《昴》可不是演歌。”

父亲意气用事地正脸看向由香里。

“《昴》才不是演歌呢。”

他反复地强调。由香里被他的气势所逼,只好深深地点头。那种小事真的无所谓吧,我这么想。母亲应该也是,所以她完全不理父亲,任他坚持己见。淳史时而抬起头看看父亲、母亲、由香里,然后又低头看饭盒。

“有没有什么承载了二老回忆的曲子呢?”由香里还在努力,试图让气氛缓和下来。

“哪有那种花哨东西。”

父亲挥手否定。

“有啊,有一张唱片。”

母亲突然对由香里说,嘴角还泛着笑意。

“是什么呢?”

由香里可能以为父亲只是不好意思说,所以好奇地倾身追问。

“流行乐,能勾起回忆的。想听吗?”

母亲不等她回应,径自起身离开起居室。楼梯上传来她走上二楼的脚步声。由香里似乎很欣慰自己提出的话题有所进展。

母亲离席后,起居室突然变安静了。父亲终于打开饭盒吃起鳗鱼。六片榻榻米大的起居室里,只听得到四个人吃饭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父亲。

“她去年被骗去邮购了张什么《昭和流行乐大全》……”

父亲由于无法预测母亲等一下要做什么,所以显得忐忑不安。为了不让由香里他们察觉到,他只好自己先开口。

“一套三十张。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我在我房间里看到了。”

身为被害者之一的我,不得不在这里发表个一两句。

“一次都没听过,肯定的……”

我做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父亲看到后,板起脸看向天花板。

靠着说母亲的坏话,我和父亲在这一天终于有了交集。

“我才不是被骗呢,真没礼貌,把人家说得好像痴呆了……”

母亲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出现在起居室。看来是故意放轻脚步下楼梯,躲在门后面偷听我们的对话吧。她这种习惯真的很奸诈。父亲不禁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母亲从背后拿出一张唱片在我眼前晃了晃。

“嗯?谁的曲子?”

母亲故意卖个关子,又把唱片藏到背后。

“你帮我去用里面那台唱片机放。”

她指着楼梯下的洋室。

“现在?”

我连鳗鱼都还没吃完。可是母亲站在我面前,没有要坐下来的样子。

虽嫌麻烦,我也只好站起来,从母亲手里拿过唱片。是张老单曲黑胶唱片。外面的塑料包装满是灰尘。

“唱针已经生锈了吧?”

“没问题,可以听的。”

母亲干脆地答道。

我走过走廊,开了洋室的灯,打开音响唱片机。

“是什么曲子呢?”

起居室里的由香里再次问父亲。

“跟我没关系。”

父亲又回到了平时那个闷闷不乐的样子。

“当然跟你有关系。”

母亲一直在卖关子。

我把唱针轻轻地放在唱盘上。我平时只听CD,所以有些莫名的紧张。我看着开始旋转的黑胶唱片,就这么站在那里。随后响起了曾经听过的前奏。

我一边看着包装上的歌词,一边回到起居室。

“妈,这首曲子……”

母亲举起左手制止我说下去,然后竖起食指,示意我安静听。我只好乖乖地坐下。母亲闭着眼,等待曲子开始。

街上的灯火多么美丽

横滨蓝色灯光的横滨

与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这是什么时候的曲子来着?”

由香里可能也听过,她一边随着旋律轻轻点头一边问母亲。“七〇年左右吧,大坂世博会之前不久。”

母亲边回答,边将筷子的包装纸折成纸船。

像往常一样爱的话语

横滨蓝色灯光的横滨

请给我吧你爱的话语

“妈,我记得你以前偶尔会哼这首歌。”

听到我这么说,父亲突然停下了筷子。母亲不发一语地继续折纸船。然后到了副歌的地方,她小声地跟唱起来。

步履不停像小船一样

我摇荡着

摇荡着在你的怀抱里

父亲拼命地将凉了的鳗鱼扒进嘴里。淳史看到那副模样,窃笑着。自己提出的话题至少让现场的气氛走向了平和的方向——由香里似乎将状况理解成了这样。只有母亲一个人随着洋室传来的歌声快乐地摇摆着身子。

追随我的只有脚步声

横滨蓝色灯光的横滨

温柔的亲吻再来一次

石田步唱的《蓝色灯光的横滨》是我小学时流行的曲子。对小孩来说那歌词十分难以理解。但对于住处周围都是田地和工厂的我来说,横滨这个地名给了我一种现代都市的印象。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喜欢这首歌,我也不知道这首歌在她和父亲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回忆。只是,我记得有那么几次,听过母亲哼这首歌。

“我们去车站接爸爸好不好?”

大约在吃完晚餐之后吧,母亲突然说道。那时父亲在医院的工作很忙,每天都要加班,很少在午夜前回到家。我们从来不曾去车站接过他,这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这么想着。可是对时为小学生的我来说,光是可以逛夜晚的街道就让人兴奋不已,所以我连洗完澡的头发都没擦干,就跟在母亲后头去了。我们走在大部分店铺都已经拉下铁门的商店街上,大约走了十五分钟才走到车站。东武东上线的“上板桥”。在这站的出站口,我们目送了几班电车离去。父亲并没有用电话告知我们他会几点回来,所以说要去接他可能只是借口,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只是想离开家走一走吧。当时的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拼命往站台看,想比母亲早一步发现下车的父亲。我们就这样大概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左右。

“回家吧。”

母亲突然说道,脚下已经同时迈开了步子。

我只好追着母亲的背影也开始走。回程路上,她在站前的商店街买了棒冰给我,跟我说:“不可以跟纯平他们说哦。”

穿过商店街,从街角那间同学家开的眼镜店右转,就是我熟悉的上学道路。有一条小溪从道路下方穿过,道路两侧的溪水在下雨时会水位高涨,漫到人行道上来。我们总喜欢背著书包穿着雨鞋,故意在桥上踏着水玩,现在想起来真是危险。就在经过那座桥的时候,母亲突然哼起歌来。正是那首《蓝色灯光的横滨》。母亲的凉鞋踩着柏油路,在那脚步声的伴奏下,她的歌声显得特别哀伤。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那时完全不敢吭声,只是静静看着她哼歌的背影,走在离她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我现在很想知道,母亲当时是用什么表情哼这首歌的。但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那歌声、凉鞋的脚步声,以及她白色的小腿。

关于音乐的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晚餐就这么结束了。

“喝完酒马上泡澡可对身体不好啊。”

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的忠告,早早进浴室去了。他可能一刻都不想多留,想赶快一个人独处吧。淳史开始在檐廊玩游戏机,那是他饭后的固定功课。结果,他后来连一口鳗鱼肝汤都没动。我在姐姐的房间躺下来休息。在厨房洗完碗盘的由香里进到房间来,在我身边坐下。

“刚刚妈不是说‘没问题,可以听’吗?”

我把从那时起一直挂在心上的事情讲给她听。

“我猜啊,她一定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常放那张唱片。你不觉得光想起来就有点毛毛的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想刚才母亲的表情,那就像是看着父亲狼狈的样子而暗自痛快似的。

“没觉得啊……”

由香里的答案出人意表。

“那也没什么不一般的吧。”

“是吗?”

我只坐起上半身,窥视着她的侧脸。

“任谁都有这种东西吧,想要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听的歌什么的。”

由香里看着前方说。嗯……但我还是没有完全被说服。

“是这样吗?”

“当然。”

由香里的回答充满了确定。

“所以你也有咯?”

她没有回答我,只静静地笑着。

“是什么?告诉我嘛。”

我凑近身子问她。

“秘——密。”

由香里仍然看着前方。我无奈地又在榻榻米上躺下。

“女人真可怕啊……”

“人啊,都是很可怕的。”

由香里终于将视线转向我。想必她也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边回想我不知道的回忆,一边听着歌然后跟唱吧。其实我对这件事本身并不会嫉妒。我们都各自活了三十几年不相干的人生,我当然是接受了这一切才会跟她在一起的。只是,当她可以那么若无其事地把这种事说出来的时候,我会觉得她在人生路上比我要老练许多。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了解女人这种生物吧。

把碗盘全部洗完后,母亲一个人坐在厨房的桌子前织蕾丝。桌子上,阿睦捡来的百日红插在水杯中,在那下面也垫着蕾丝的杯垫。一定是母亲手工做的吧。我经过母亲身边,走到燃气灶前开了抽风机,点了根烟。

“现在应该有夜间赛吧?我在屋顶上装了这个,能看BS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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