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邵循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正殿。

虽然她知道早晚都有这么一出, 心里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当真经历了之后,还是觉得难以直视。

要是她真的一无所知, 是被太后硬配给皇帝的也就罢了,可是她一见皇帝太后的举动就知道这也是一出双簧,真的是尴尬极了。

还有当时宫妃们的反应,那种像是锥子一样的目光盯在邵循身上, 偏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僵硬的笑意, 如同劣质的笑脸面具一样扣在脸上,嘴上说着太后眼光好之类的奉承, 但是邵循知道如果目光能化成实质, 她早就被戳的千疮百孔了。

但是这里面的人中,她唯一直面而不觉得尴尬的反倒是有血缘关系的淑妃。

她能从淑妃几乎维持不住平静表情的脸上窥知她内心要翻涌上头的愤怒和难堪,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堂姑如此难受,她心里说不上十分高兴吧, 但是起码的解气还是有的。

当初那件足以毁掉邵循一声的阴谋虽然已经被掩盖的没有一丝痕迹, 如果不是那个梦,除了淑妃自己和她的心腹, 怕是再也没人知道这个温柔和蔼的堂姑曾经计划着做了什么。

邵循虽然因为各种原因, 最终决定不再报复,她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恨, 但是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皇帝已经几乎将她的心神全部占据,每每当面见到淑妃,她才能想起来原来她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仇人。

这有点奇妙,如果淑妃没有害她,是真心实意的对她好, 那邵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皇帝。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邵循也没有为了自救而跟皇帝产生交集,那他们还会相爱么?

邵循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是她想,就算两人的人生没有交集,她和皇帝还只是普通君上和臣女的关系,那么或许会有遗憾,但是邵循仍然希望在没有自己的世界里,他也能过的舒心愉快。

*

邵循当时在众人面前几乎要抬不起头来,太后见到目的已经达成,也就不在为难邵循让她留在这里被人观察打量,找了个理由让她回去休息,算是替她解了围。

而邵循回到后殿,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始收拾衣物,原因倒是很简单——太后病愈,该说的也都说出去了,是时候回家了。

果然,等太后结束了这一早晨的请安,邵循主动提出告辞时,太后心中有点不舍,但还是应允了:“是时候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邵循郑重的行叩首礼向太后告别,同时带着道谢的意味。

太后叹道:“起来吧,不必多礼了,以后咱们娘儿俩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你只要照顾好陛下,也就不辜负我这番心意了。”

她这话是真心的,所以邵循答应的也格外认真。

一客不烦二主,太后还是派了尤祥送邵循回了英国公府。

尤祥这次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停下,最后压低了声音在邵循耳边嘱托道:“大姑娘,位份的事奴婢听到了一点风声,绝对不会低了,请您稍安勿躁,在府里安心等着就是,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他这是在向邵循卖好儿,虽然邵循并不太需要,倒底也领了这份情,她点头道:“多谢内官提点。”

尤祥的眼睛不由得笑成了一条缝,他一个宫里正经五品的首领太监恭恭敬敬的向邵循拱手行礼,这才带着人回去了。

邵循进了府,本想先换件衣服,再去向郑氏请安,不成想还没等进院子,就被叫到了正院。

郑氏和两个孩子都在东次间里坐着,邵循一进屋,连安都没有来得及请就被拉了过去:“阿循,你知不知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邵循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家里的消息这样灵通,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竟然就得到消息了吗?

郑氏继续道:“你父亲和大哥被召进宫去了,传旨的人也没说是为了什么,真叫人心焦啊。”

邵循明白过来,又问道:“是同时召了两个人?”

“不是,一开始单召了你父亲,后来正赶上你大哥也在都督府衙门里办差,索性一起带进去了,只来得及跟家里送了个信。”

郑氏忧心忡忡,邵循却很淡定:“母亲莫要担心,父亲被召进宫奏对政事再平常不过。”

邵震虞身为英国公,同时也是节制中军的长官,隔三差五就要面圣奏报,应该是极平常的事了。

郑氏急道:“这不一样,以往不过是个小太监来传个信儿而已,这次可是何晋荣奉了圣旨传的陛下谕令,何况还将你哥哥一起带进去,这可不寻常啊。”

邵循没有说话,一旁的小弟邵缨道:“大姐姐,你在宫里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邵循看了他一眼,随即轻声说:“是福是祸,等父亲回来便知道了。”

邵琼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水,打了个呵欠:“爹爹又没犯什么错,怕什么。”

她提起精神问:“姐姐,你在宫里可发生了什么趣事,太后娘娘好不好相处?”

“没什么特别的,娘娘也很和蔼,”邵循道:“不过她还提到过你呢。”

邵琼眼睛一亮:“提我什么了。”

邵循勾起唇角,微笑道:“问你是不是定给了郑家啊。”

邵琼一愣,脸上的笑意僵住,磕绊道:“是、是么……”

郑氏原本就心情不好,结果除了儿子还上点心,两个女儿都像个没事人一样,她难免烦躁,又不好斥责继女,只能呵斥邵琼道:“好了,这些事什么时候说不好,现在是聊天的时候吗?!”

邵琼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但是察觉到母亲是真的生气了,她不敢顶嘴,只能咬着唇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

此时被带到两仪殿的邵震虞可没工夫想他的宝贝女儿是不是受了委屈。

他和邵揆在耳房等了没有多久就被叫进了暖阁内,这时邵震虞便有了预感,今天的事可能不同寻常。

因为两仪殿是宁熙帝日常处理政务所在,不远处就是内阁,军政两处大臣来往,但是往往觐见也不一定马上见到圣颜,因为前面排了不止一个人。

这次不过刚到就被召见……

邵震虞收拾好了情绪,表情肃穆的带着儿子一起叩首行礼:“臣叩见吾皇,愿陛下万安。”

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两位爱卿平身吧。”

邵震虞和邵揆的心同时放了放——这语气,至少不是什么坏事。

皇帝坐在御案后,先是让邵震虞把都督府近来的军事禀报了一遍,中军诸事邵震虞大致都清楚,因此奏对时不算慌张,君臣两个商议了一刻钟的功夫,就把公事说完了。

接着皇帝也没忘了邵揆,就着他现在带着的差事略问了几句,这才停下来。

接着殿内就陷入了沉默,直到邵震虞的心重新提起来,皇帝才缓缓道:“邵卿,你与朕相识也有二十来年了吧。”

邵震虞的喉结动了动,他咽了咽口水:“陛下说得不错,臣有幸与陛下相识,距今已整整二十五年。”

皇帝点了点头,“这些年来老英国公与先帝携手打下了大周的江山,与其君臣相和,而你,则是朕的肱骨之臣;朕也相信你的儿孙将来必定也会是大周的中流砥柱,邵氏满门忠良,居功甚伟……”

到了这里邵震虞听不下去,也不敢听下去了,他带着邵揆一起双膝跪地,叩首行了大礼道:“臣惶恐。”

眼见着邵震虞的额角冒出了冷汗,皇帝起身,从御座上下来,绕过案桌走到两人身前,亲自将邵震虞扶起:“邵卿不必多礼。”

邵震虞被他一番话吓得不敢起来,想要重新跪下,却被皇帝如同铁钳一般有力的手臂牢牢搀住,跪也不下去:“陛下……”

皇帝温和一笑,“小邵卿也请起吧,动不动就跪,可不合咱们两家的情谊了。”

邵揆比他父亲还要害怕,他没有经验,城府也不够深,尚不能明白为何皇帝态度这样温和,言语这样客气,反而给人这样大的压迫感,让人两股战战,不能自持。

正满脑子里胡思乱想,邵揆起身的同时不经意间抬了一下头——也没有敢抬的太高,视线正好触及了皇帝腰间的位置。

但是就是这一眼,让他目光骤然凝住,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某处,再也没有移开。

邵揆在这边从不可置信到惊骇交加,眼珠子几乎没给瞪出来,那头皇帝却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斟酌语言。

这弄得邵震虞心下更是紧张,因为越是久居朝堂,越是能深刻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上位者对你越是客气越是亲密就越该警惕,因为那代表他有所求,而能让天子放下身段折节相求之事,也必定非同凡俗。

至少邵震虞已经在想自己家里有什么东西,或者他可以为皇帝做什么,能够值得九五至尊言语谦逊到如此地步,而自己——究竟给不给得起。

这时皇帝终于开口道:“这次是皇太后召见爱卿。”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她老人家和陈王妃在宁寿宫等你。”

邵震虞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放下了一半。

既然是太后召见,那必定事不关朝堂,那无论如何不会到倾家灭族的地步。

也不怪邵震虞身为超品国公竟然如此怯懦,随时担心家族覆灭,而是你在朝堂之上,见多了今日高楼起宴,明日枷锁加身的惨剧,自然是时时警醒,事事谨慎。

只是……陈王妃?

陈王是先帝的堂兄,赵氏目前年纪最大的长辈,陈王妃是他的原配妻室,夫妻两个如今年纪大了,已不怎么出门交际了,现在皇帝特地提及她,看来是必有缘故的。

这样只有象征意义的长辈……邵震虞能想到的只有涉及儿女婚事,才有可能要这位王妃出面了。

他想到这里有点慌——他还没有想明白三皇子值不值得他支持,要是真把女儿嫁过去,又想像之前一般不出功出力,那不说长女的婚事结的一点价值都没有,单论情分上讲,这个女儿在丈夫、淑妃之间的日子也绝不好过,说严重一点,她这辈子可能都过得不会舒心。

邵震虞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因为女儿在别人手里就会投鼠忌器,压上家族的人,无论哪个女儿都不可能。

理智上他绝对做得出来为了避嫌跟女儿分道扬镳,甚至疏远不再往来的事,但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这样说放弃就放弃,他在情感上也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邵震虞的脑子里疯狂转动,想的都是若陈王妃真是为三皇子保媒,那自己有没有可能回绝,用什么理由回绝,如果木已成舟,那三皇子又是否有能成长到值得自己支持的资质。

他原本以为邵循的婚事还不怎么急,因此这些事从前只是在脑子里一过,都没有深思熟虑,想着再抻一抻,以后有的是时间细想,但是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临头,让他完全没有时间仔细斟酌。

他先入为主,所思所虑都是在三皇子身上,居然也没想到,如果真是为三皇子求娶其女为妃,那皇帝作为长辈,自己就可以跟邵震虞提起,完全用不着隔辈的太后和陈王妃再插手。

邵震虞这边脑袋疯狂转的几乎要冒烟,面上还要维持波澜不惊、略带惶恐的标准表情,又要不出差错的向皇帝行礼告退,实在是为难极了。

结果他后退的时候竟然撞上了正在发呆的儿子。

这是面圣时绝对不能有的失误!

他现在的情绪本就处于一个辄待发作的临界点,此时更是怒火上头,当着皇帝的面才强压着没有发作,只是低声训斥道:“阿揆,圣驾面前,你在做什么?!”

邵揆的目光仍然直勾勾的盯着皇帝腰间,被骂了一句才勉强回神,脑子里仍充斥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想,以至于都分不出神来害怕,只是略显呆滞的行礼:“陛、陛下恕罪……”

皇帝视线微凝,接着和缓道:“不必多礼,朕叫人连你一同召进宫来,也是想再仔细看看……邵卿的长子,你父亲去宁寿宫面见太后,你就暂且留在朕这里陪侍吧。”

邵震虞无法,只得应了,临走之前用力看了一眼邵揆,示意他一定谨慎,不要出差错。

可惜邵揆现在脑子比他还乱,根本没那个余力接收父亲眼睛里的警告。

等邵震虞一走,皇帝便对邵揆温言问道:“朕观爱卿神情凝重,似有心事?”

邵揆猛的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摇头否认:“臣面圣惶恐至极,不敢多思多虑。”

皇帝轻轻笑了:“是么……”

说着他转头就要往御案方向走去,邵揆目光闪烁,心里剧烈挣扎了一瞬,终于还是忍不住在皇帝落座之前颤声道:“臣……臣见陛下腰间配饰甚是精致……”

“卿说得可是这个?”皇帝微微挑眉,手指抚过锦带上挂着的络子,顺着将那枚无瑕的白玉挑起,放在手中摩挲。

邵揆的身子下意识前倾,目光一直随着玉佩移动,这东西但凡不是在皇帝手中,就是在火炉里他也会伸手去捞来看一看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邵揆想要细看的渴望,皇帝摇了摇头。

“这是旁人所赠,要是别的,朕便是赐予你也无妨,”皇帝的声音缓慢,让人听得极清楚:“只是此物为朕所钟爱,珍视异常,怕是不方便借爱卿一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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