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川君坐在楼梯下角落里桌边,宛如一尊木偶。那张狭小的桌子上,放着一瓶啤酒和几个盛有小菜的碟子。瓶里的啤酒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下酒菜像免费送给客人的酱菜,也只占了碟子的一半。他环视一下周围,每个桌上都有盛满白兰地的酒杯和掺有食用水的威士忌酒的酒杯。人少的桌面上至少有三个客人,人多的桌面上最多有十个左右的客人,围着桌子谈笑风生,服务小姐们为他们取乐。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的,只有井川君。

嬉笑声、打闹声和交谈声汇合在一起,像一股热浪,又像鼎沸里冒出的蒸气,在弥漫的烟雾中翻腾着。客人年龄基本上都是中年以上,处在中心位置的客人与井川君同辈,正襟危坐,悠然自得。每个桌面上的状况,基本上都是这样。中年客人们那虔诚的模样简直像释迦的弟子们,聆听着与井川君同辈的人的教诲。这些处在中心地位的老头们的旁边,陪伴着一些美貌的服务小姐。密密麻麻的桌面仿佛无数个星座,把店堂装扮成美丽辽阔的宇宙。

井川君的身边连一个服务小姐也没有来,只有印着帽店字样的大纸袋陪伴。那些系着领结的家伙们,手托着银盘在桌与桌之间游来游去,没有一个朝井川君看一眼的,仿佛店堂里没有他的存在。刚才的那位副经理和经理模样、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一起,站在能一目了然环视整个店堂的地方,像探照灯似的扫视每个客人的一举一动。对于坐在角落桌边的“贝雷帽客人”,他们压根儿不屑一顾。

那几张最热闹的餐桌间,和子小姐来回陪伴着。她忙碌得不可开交,刚坐在一张餐桌镇定自若地与客人们逗乐,转眼又站起来走到隔壁一张餐桌边上说说笑笑。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欢迎和子小姐,她出现在哪里,哪里便嘻嘻哈哈,热闹非凡,像炸开的锅,又是鼓掌又是叫嚷。

和子小姐继续冷淡井川君这位不速之客。井川君手端着啤酒杯时而一小口一小口地呼,时而大口大口地喝,顷刻间,瓶底很快朝天,不得不再要了一瓶啤酒。他担心结账时捉襟见肘,落得个袋无分文徒步回家的下场,他把筷子伸到碟子里只是装模作样地翻动,否则,碟底朝天更难对付。

井川君不时地睁大眼睛张望整个店堂,当目光延伸到和子小姐那笑容可掬的脸上时,七年前火一般的情景仿佛展现在眼前,令人难以忘怀。虽峥嵘岁月早已逝去,不可逆转,但孤苦伶仃直怔怔的井川君坐在昔日情人主持的夜总会里,难免触景生情,勾起对那段往事的回忆。

那时的和子小姐贫穷寒酸,仅仅是服务小姐而已。骨瘦如柴,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高隆起的胸部,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姿色。与以往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脸部富有弹性,丰姿绰约,充满性感,表情丰富,称得上出色的夜总会女主人。只要她一坐到落地灯边上的席位,那化妆后的脸蛋和身着的高级服装霎时五光十色,令客人们眼花缭乱。游刃有余的挤眉弄眼,恰到好处的风流举止,使整个店堂的气氛显得自然,和谐,富有朝气。她那走路的步伐,给人一种充满自信的感觉,充分显示她经营有方,居于几十名员工之上的威风。弯曲着上身、坐在角落里的井川君,又悄悄地把视线转向和子小姐,继而带着佩服的神情不住地暗自感叹。相别短短的七年,这女人居然如此飞黄腾达,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奥秘。

制造这奥秘的魔术师,恐怕是高柳秀夫?是他培养了和子小姐!不用说,培养经费来源于总经理交际费。从这家俱乐部的规模和豪华的装饰来看,总费用好像不会超出六千万日元。漂亮的服务小姐也许是从别的店里挖空心思借来的?预先支付给这些服务小姐的定金和整个俱乐部的流动资金,合起来计算应该是多少呢?从表面来看,似乎无法估计。

此外,自由丘的那幢楼房也是一个疑点。那楼房加上土地购置费,没有一亿日元是拿不下来的。

像东洋商社这样的公司,不可能设置如此巨额的总经理交际费。一定是高柳君这家伙在玩弄手法,设置地下金库!

早在高柳君担任部长的时候,作为曾经与他平起平坐的井川君,深知他的为人和手腕。因为,井川君不是高柳君那号城府很深、玩弄诡计和投机钻营的人物,所以束手待毙,成了高柳君的手下败将。从高柳君的性格和才能来看,在如今的东洋商社里无疑是独断专行,骄横跋扈。他手握公司大权,无疑能调集培养山口和子所需要的巨额资金。

从总经理职位退居到董事长的江藤先生,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井川君思索了一会儿,认为江藤先生在担任总经理期间也是一个独裁者。当时,公司内部的干部都是清一色的江藤体系。在向江藤先生献殷勤拍马屁的干部中间,数高柳君独占鳌头,从而得到江藤先生的重用,摇身一变,从董事晋升为常务董事。当时,江藤总经理为此在饭店里设宴款待了井川君。

“井川君,你与高柳君是同期进公司工作的。这一次,高柳君被董事会推选为常务董事,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是总经理提名的,又是总经理一手培养的,我没有意见。”

井川君低着头咬着嘴唇答道。江藤总经理也知道井川君与高柳君之间性格相左,观点不合。

“再过一段时间,准备提拔高柳君为执行董事。从现在起,我打算培养他为接班人。这,你一定有不同意见吧?但为了公司的整体利益,希望你从今天起顾全大局,必须改变对他的态度,与他友好相处。”

“如果是为了公司的整体利益,那……”

井川君的心里蓦地冰凉冰凉的,伤心得连话也哽咽了。

“可高柳君一接上我的班,会对你的使用问题感到棘手。你和他同期加盟公司,对他来说非常头痛。为了公司利益,你应该持虚心坦诚的态度,因为高柳君的个性很强,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打个比喻,例如政府机关提拔一名副部长,按惯例也是从同期进人政府工作的厅局长层里挑选。”

“总经理的刚才说法,是否要我离开公司?”

井川君满脸不悦,瞟了总经理一眼。

“下属子公里有一个空缺的执行董事职位,对你来说只是很短的过渡期,从执行董事过渡到该子公司的总经理。”

“总经理阁下,您这决定我不能接受。”

井川君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嗓门猛然间变得粗了起来。

高柳君一旦坐上总经理的那把交椅,自己充其量只是小小子公司的总经理,一切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这简直是惨不忍睹的处境。高柳君手握总公司大权,不知道还会对自己耍什么手腕。向高柳君那样的家伙献殷勤,唯唯诺诺,我绝对办不到。而且是下到子公司执行董事的位置,还不是子公司的总经理。这,就意味着自己成了兔子尾巴,最终还是要被迫离开公司。与其说那样,倒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井川君向江藤总经理提交了辞呈。

但对于今天的高柳君,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没有燃起嫉妒之火和激起你死我活的浪花。嫉妒,是在相互对等的场合,或者是在接近对等的场合产生的。如果与高柳君之间从来没有瓜葛,那井川君也跟别人一样,只是百般羡慕和非常平静。可自己曾经败在他的手下,因此,就连自己从不计较的像江藤君那样不近人情的做法,情不自禁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这样的浮想联翩,也许是作为客人居然被赶到角落而触景生情所致。此刻,脸对着和子的背影,简直就像那时候脸对着江藤君的背影一样,井川君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其实,井川君此刻的心情仅仅是想与她说上几句结束的话而已。这种心情昨晚在高速公路霞关收费室遇见她时就产生,而且越来越强烈。

从大阪回到东京也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偏偏一点也产生不出想见和子小姐的激情,而且认为今后不可能再见她一面了。可活生生的现实,触动了井川君的灵魂深处。

使井川君感到内疚的是,七年前愤然离开公司的时候竟没有与她推心置腹地说些什么,然后正式话别,而是突然消失。这一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这里,也正是想弥补那个空白。如果在这里,自己还是鼓不起勇气与她打招呼,磨磨蹭蹭,犹豫不决,和子小姐也许心情会不快?!好吧,怎样做才能让她心情愉快呢?说理由也好,说客气话也好,其实都没有必要。总之,只是希望在与她正式分别前说一些亲热的话。既不是指责她与高柳君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讽刺挖苦她什么。七年前,自己丢下她不管而悄悄溜到大阪,以后又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现在被她冷落,责任在于自己,说心里话真想发自肺腑地向她道歉,并且从内心深处向她表示祝贺。这,决不是挖苦!说白了,自己落到今天的处境,毫无资格去挖苦别人,只是想愉快地与她道一声别。如果明白她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存在任何走下坡路的可能,作为曾经是她情人的自己该有多么放心呵!

可和子小姐依然没有朝这里挪动半步脚步,仍然在那几张桌子边游来游去,并且与客人之间有说不完的话。从她的脸上表情来看,无意走到井川君这里,就连眼皮也不朝这里抬一下。

井川君琢磨了一下和子小姐此刻的心理世界。对她来说,自己的出现可能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即使自己没有怀有这样的动机,但对方也许认为自己这样做是一种恐吓,故而尽可能地避而远之。像这样的隐私不能求助于任何人,只有在内心增加恐慌和不安。由于巧夺天工的化妆,和子小姐脸上的慌张表情被巧妙地掩盖了。脚上的颤抖,由于娇嗔的表情与脚步不断地移动被隐蔽了。她不朝这里看一眼,是想极力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在她看来,自己在这里的出现,对于高柳秀夫来说无疑是一种白色恐怖。

事实上,我现在的动机与你的想法恰恰相反。和子小姐,到这里来一下!不需要多少时间,只要能让我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对于我来说就心满意足了。并且,你的脸上绝不要露出与我曾有过那段艳史的神色,若无其事地到这里来一下就行了!

井川君的心里暗自叫喊着,但这样的呼唤无法拨动和子小姐心中的那根弦。他把瓶里剩下的最后一丁点儿啤酒倒进杯里。

但和子小姐也不可能光坐在那里与客人交谈,客人走了,必须伴送到电梯口。客人来了,也不得不亲自到门口迎接。为此,她即使坐在桌边陪客人说话,视线也不时地投向店门口,以免怠慢来来去去的客人。

尤其与服务小姐送客到电梯口的时候,是她最紧张的时刻。到电梯口必须经过楼梯,而那边上坐着昔日情人井川君,即使厌恶也不得不经过。

井川君等待着和子小姐在眼前经过的机会,并且,已经有过好多次那样的机会。可她每逢送客人时都走在客人的另一侧,返回时一个劲地与服务小姐叽里呱啦地交谈,脸笔直地朝着正前方,好像根本不知道楼梯边上还有一位客人。这样的场面,井川君无法站起来拦住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客人越来越多,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原先空着的座位逐渐坐满,就连角落里井川君边上的桌子也给新来的客人占据了,服务生与服务小姐开始忙碌起来。按理新到的客人,妈妈桑必须上前寒暄几句,可她却委托服务小姐,自己却还是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与客人交谈。

井川君想起了什么,从大纸袋里取出为妻子买的西服,那装着西服的纸袋上印有“巴黎女装店”字样。井川君端详了一下,这纸袋与从和子小姐家旁边的垃圾箱里捡到的纸袋一模一样,也许能吸引她的视线?!

这一招果然成功了!送客人返回的和子小姐突然瞥了那印有“巴黎女装店”字样的纸袋一眼,全身震颤了,不由得朝井川君望了一望,无法比拟的恐惧和不安的神情表露在脸上,井川君竟去过那家服装店!

那表情顷刻间无影无踪了。和子小姐仿佛又回到原来的人间,朝最里面的桌子那儿走去。随着客人纷至沓来,整个夜总会的店堂里喧哗声犹如汹涌的波浪,此起彼伏。而女主人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热烈气氛中时隐时现。

突然,系领结的服务生托着银盘朝井川君走来,递上一瓶啤酒。“咚!”瓶底与桌面发出碰撞的响声。

服务生解释说:这是妈妈桑免费招待的啤酒。这意想不到的瞬间变化,使井川君又惊又喜,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傻了眼,不言而喻的感情涌上心头。他慢慢地用余光朝那最深处的地方瞟了一眼,可和子小姐正在与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绅士模样的胖老头兴致勃勃地交谈。当服务生把空酒瓶放在盘上正要离开的时候,井川君喊住了他:“能不能给我添一碟下酒的菜?”服务生脸朝着天花板,也没有回话转身走了。井川君掏出铅笔在桌上印有“牡安夜总会”的火柴盒的标贴角落处,画了一个通信暗号。意思是“我有话要说”。

这是七年前他与和子小姐共同商定的暗语。那暗号的形状俨然是用铅笔乱涂乱画的模样

,只能给人一种恶作剧的感觉。

服务生送来装有酱菜的小碟,井川君把那盒火柴放到银盘上。

“请把它交给妈妈桑。”

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服务生满脸惊讶,一声不吭地朝妈妈桑那里走去。

井川君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跟着服务生的背影移动,那服务生走到坐着的和子小姐身旁咬了一阵耳语,偷偷地递上火柴盒。和子小姐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仍然若无其事地与身边那个某公司的胖子干部高兴地交谈。

光顾这俱乐部的客人,似乎都是使用公司交际费的大户。这中间大概也有东洋商社的人?!可高柳秀夫没有出现,井川君认识的东洋商社职员也没有出现。

终于,和子小姐把服务生拿来的火柴盒攥在手里。她看了那火柴盒上的暗号,似乎明白了其中内容,与昨晚高速公路通行券上的符号不同。

片刻,那先前在井川君身边坐了一会儿的长相一般的服务小姐,满脸微笑地走了过来。

“哦,能否赏我一杯啤酒喝?”井川君把啤酒瓶递给那个服务小姐。“谢谢!”

她把啤酒倒进酒杯里喝了一口,顺手交给井川君一个白色小信封。

“这个,是妈妈桑让我交给你的。”她细声细气地说完,笑容可掬地离开了。井川君低着脑袋在桌子的遮荫处打开信封,啊!原来是昨夜高速公路通行券和刚才交给她的火柴盒。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井川君朝和子小姐那里望了一眼,却不见了和子小姐的人影。她原来坐的座位上,已经换成另一个服务小姐。

顿时,井川君感到全身的血都降到了脚下,连脑瓜里的血也顺着血管朝脚底下降。这骤然间的变化只有自己知道,是愤怒。脑贫血出现了!

这愤怒不是因为和子小姐的态度所致,而是曾经败给高柳君的意识给了自己沉重的打击,全身处于一种虚脱瘫软的状态。

店门口内侧一边有电脑账台。井川君走到账台前面说:

“买单!”

他把手伸进怀里。

“行了,您不用买单了。”

账台女收银员看了一下菜单说,边上站着一位副经理模样的人物。

井川君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把小信封扔在地上,通信暗号已经失效。

没有一个服务小姐出来送他。他独自一人乘上电梯下到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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