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一, 恒州已经下起雪来。马车压过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留下两道辙子, 露出雪下的石板路来。这雪下的不算大,堪堪如糖霜般在屋瓦间撒了一层。清平身上的衣服有些薄,脸被冻的发红,吩咐车外的人道:“去城东。”

外头的人说:“上头让小的们送大人回府。”

清平现在是个待罪的身份,既然回了京, 就要按照流程来,在家中反思, 写自辩的折子, 再等着朝廷的消息下来。

“没说不回府。”清平咳了几声道,“到底是不是回府,你们与我去城东一看便知。”

外头的人似乎商量了一会, 答道:“小的们这便送大人回府。”

马车在巷口拐了个弯,从挂着李府匾额的门前行过,车轱辘带起一蓬雪。

不过多时, 马车再次停了,清平不待外头的人回答, 自己先下了车。她在陈旧的院门前伸了个懒腰,指着那把生锈的铁锁道:“劳驾几位,能否帮我将这个打开,不然我也进不去。”

一人道:“得罪了。”上前一步,拔刀劈向铁锁, 只听咣当一声,门吱呀开了,但那锁却还在门上挂着。原来木门年久失修,内里已经腐朽不堪,被那人一劈便开了,锁却没取下来,如此看来,这门是要换了。

清平笑道:“多谢多谢,我府上已经到了,几位且自便吧。”她自顾自跨进门里,留着后头几人面面相觑。

院子还是老样子,因久无人住的缘故,显得有些荒凉。墙角荒草丛生,砖瓦也落的落碎的碎,如同老太太的牙似的,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清平不由失笑,真是房随主样,这房子如今的景象,不正与她是一般的落魄吗。

屋子里灰蒙蒙的,连个老鼠都没有。那间昔日她借住的屋子里空荡荡的,东西大半已经搬走了,唯有柜子中放了一铺薄被,也发出霉味,显然是不能睡了。

清平没想到屋里竟什么都没有,连个睡觉的地方也凑合不了,当即想转身去叫外头的那几个当差的人来帮帮忙,去门外一瞧,人家早就走了。她站在枯叶杂草中出神,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十分作孽。

有几个担货的货娘从她门前路过,许是对这凄惨的院门内里起了好奇,停下来看了几眼。清平灵光一现,走出门去说要买些东西,货娘们见有生意上门,自然乐意。将担子挑进院里,见着这破败的样子,不由吃惊道:“客人,您这是……”

清平买了些蜡烛火石并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答道:“许久未归,没想到竟成了这个样子。”

货娘们道:“这屋子若不料理一番,可住不得人,客人不如去客栈住一晚。”

清平道:“一时半会寻不着人来,等会自己弄弄,凑合着住罢。”

货娘们互相看了看,一人大胆道:“只是清扫屋子的话,我们几人也做得。修屋顶的泥瓦匠是要另寻的,不过我们也认识人。要是客人放心,便让我们来,半日便能弄好。”

清平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当下痛快道:“可以,你们要是动作麻利些,工钱我翻倍付。”

这些人听到有双份工钱,将担子放在柴房里,各去叫人了。不一会泥瓦匠也来了两个,清平见她们在院中忙的热火朝天,自己顺着小院外的夹道慢慢走着,两旁紧挨着其他人家的院墙,清平从高低相间屋檐里望向灰蒙蒙的天,雪飘飘洒洒落下,一片沾在她的眼睛上,她伸手捻去,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夹道的出口处有一条河,还未到结冰的时候,河水仍是流动的,雪花落进水中,倏然便不见了。

她蓦然想起那日在悬泉宫上见到的冰封的长安城,不知道那闪耀着冰色的长河,是不是就是她面前这条呢。河畔被雪覆盖,黑水白岸,如同一副长长的画卷,她看的久了,却有些分不清是人在动,还是水在流。

天色渐晚,周围顿时暗了下来,清平顺着原路返回,夹道上落着许多光晕,是那些人家挂起了灯笼。她回到小院,见拾掇的差不多了,与货娘们交付了工钱,又托一人买了些被褥枕头。货娘们道:“客人这些家什也用不得了,需得换新的……还有这门,没有锁怎么行?”

清平看了看那门上的锁,道:“没事,明日便叫人来修,今天劳烦大伙了。”又取出一两银子与她们道:“我在这也只是过个年,回来走访亲友罢了。待日后我离去,这院子又要空着,还望诸位留些心,路过之余为我照看些许,在下感激不尽。”

货娘们纷纷应下,挑起担子走了。

屋中已经模样大变,清平拿着烛台进去一看,到处干干净净不说,连窗纸都已经换了新的,她将被褥铺好,见厨房里已经有人把灶炉烧热了,边上还摆着几个茶碗,想是方才干活累了烧水喝。她从碗柜里捡出个小碗,倒了半碗热茶,本想寻个坐的地儿,手一扶那凳子摇摇晃晃,最后只得坐在门栏上,看着天色转黑,雪花纷纷扬扬落下,院中那棵老树枝桠向天,枝头挂着几片瑟缩的枯叶,她看的有些入神,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有些恍惚地想,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起点,回到了这个院子,可是燕惊寒再也不会回来了。院子的门无人去开,离开的人也不会回来。

连日的奔波中清平并未觉得有多劳累,到了这里,却觉得手足皆如负千斤,连起身也有些艰难。她向着燕惊寒从前住的那间屋子走去,推开门,里头陈设还是旧日的样子,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前,点亮烛台,桌上凌乱地摆着笔墨纸砚,燕惊寒向来不爱收拾东西,就这么随意放,常被她父亲责怪。清平伸手拂去桌上的灰尘,拿起一叠纸细看,见到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大梦不觉春已到,翻身暂借雨声眠……”如此之类的闲诗,后头跟着清平自己写下的评句:“赖人赖语赖事多。”燕惊寒不服,又在下面添了一首新作的诗。其实燕惊寒不擅诗词,偏喜词句犀利、观点独到的杂文。两人读书时,常常这么在纸上斗嘴,所写的远远不止这几张,却不知道最后都放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清平心中一动,四下一扫,最后在柜子里找出一个箱子,打开来,满满一箱的纸,间杂一些零碎的纸条,都是两人当年读书时苦中作乐,信手所写的玩意。她原以为丢了,没想到都被燕惊寒仔细收着。

清平一张张看过去,好像回到了那时的日子,故人音容犹在耳边。纸上妙语往来,明明是件乐事,她只看了一半,却跪在冰冷的地上,头抵住箱子,不觉泪流满面,不忍再细读下去。

这夜清平在屋外呼啸的寒风中沉沉睡去,或许是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她难得地做了个好梦,梦中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日子如流水一般,延续着从前的平淡,这种宁静祥和,已经是她许多年不曾拥有的。

那些流离漂泊都渐渐淡去,院中古树春来抽枝发芽,夏时绿荫繁茂,她坐在树下,听着叶片被风的哗哗作响,阳光从缝隙中洒下,落在她的脸上,温柔地轻拂过。

她原本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梦中和风暖阳,梦外一人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楚晙见她睡的沉,手贴在她额头上试了试,又剥开被子,手顺着单衣摸了进去,没有感觉烧热,这才小心地为她掖实被角。

楚晙身上披风落满了雪粉,便解了放桌上,那桌子四腿三高一矮,她的披风颇有份量,这一压顿时失了平衡,差点将烛台打翻,弄出不小的动静。楚晙险些出了一身冷汗,当即看向床,饶是这般,清平也睡的沉沉,连动也不曾动。她将披风抱在怀里,满屋竟然找不到一个放东西的地方,简直比朝堂政务还让楚晙发愁,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只好放在床尾。

见清平睡的这般熟,她想到了许多年前,两人年纪尚小时睡在一起的日子。这一生中,仿佛只有那段时光是任性的,年少肆意而为,纵情快马,行遍万里河山。正因为如此,它才格外短暂。时至今日,她却再也不能像那么放肆了。

楚晙的面容在渐低的烛火中变的柔和起来,她低下头,缓缓闭上眼,轻轻地吻了吻清平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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