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霍无咎和江随舟便踏上了北上的路。

而今江南江北也算一统,这一路便走得颇为顺畅。待到了邺城时,已然到了七月,邺城靠北,比临安凉爽得多,倒是教他二人正好躲过了酷暑。

邺城与临安相比,便显得厚重多了。打从前朝开始,邺城便是国都,一直到而今,已然有三四百年了。

进城时,透过马车扬起的锦帘,江随舟抬眼便看见了深黑色的城墙,静静在碧蓝的天幕下铺展开来。邺城不比临安绿柳成荫,城外种的都是耐旱的柏树,枝叶颜色也要深些,掩映在城墙之外。

马车粼粼地进了城,入目便是厚重高大的房屋楼阁,和宽敞笔直的道路。邺城当年修建时,便比着阴阳八卦的形状,修建得宽阔方正,道路也平直。比之这儿,临安便显得娟秀多了。

道路两侧是来往的百姓,穿的衣袍都与临安不大相同。

见他一直盯着外头,旁侧的霍无咎也凑上前来。

“在看什么?”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看着窗外。

“倒是与临安很不一样。”他说。

霍无咎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他在邺城也没住几年,但却看不出什么新鲜。他跟着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问道:“喜欢这里?”

江随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也不是因着喜欢邺城的风物。”他说。“就是感慨,南北东西不同,风景便也不一样,当真是很有意思。”

霍无咎的目光从窗外移到了他脸上。

他记得江随舟很是喜欢看游记,也不知写书的那些闲人有什么意思。不过而今看来,恐怕江随舟喜欢的不是那些写书的文人,而是那些文人笔下的湖海山川。

这么想着,他忽然抬起手来,一把扯下了马车的帘幕。

“怎么?”江随舟转过头来,正要问,却迎面迎上了霍无咎的一个吻。

“以后可看的多着呢。”霍无咎说。“你要是喜欢转,咱们就不要这个皇位了,我带着你出去玩儿去。”

他语气认真,表情也不似开玩笑,一看便知是认真的话。

江随舟噗嗤笑出了声。

“别胡闹。”他说。“若没你在这里撑着,朝廷早晚是要乱套的。”

霍无咎皱了皱眉。

他虽不会说这乱不乱套与他无关,但是想到要为了这些外物耽误江随舟的喜好,他便有些不大乐意了。

江随舟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是喜欢看这些风物。”他温声道。“但我喜欢看的,是他们太平安定的样子。”

霍无咎看向他。

便见江随舟笑着倾身过来,开口问道。

“若真有那么一日,不知道霍将军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四下出巡,看看咱们的太平盛世呢?”

霍无咎喉结上下动了动。

“乐意之极。”他低声答道。

——

他们回到邺城时,便得了消息,说是昭元帝这段时间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霍无咎将江随舟安顿在了自己邺城的府邸里,便匆匆地进了宫。

昭元帝的身体情况的确不大乐观。

他的身体本就不康健,前些日子,霍玉衍刺杀霍无咎的事情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就是打那时候开始一病不起的。

霍无咎进宫时,昭元帝刚吃完药。出来的太医对着守在门前的霍姝直摇头,说陛下今日的药只进了一半,便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见着霍无咎来,霍姝抬头看向他,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霍姝只比霍玉衍小两岁,与霍无咎差不多大。她从小便是一副端庄安静的性子,这会儿看向霍无咎时,眼眶却是有些红。

霍无咎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走上前,在霍姝面前站定,朝她行了个礼,道:“二姐。”

霍姝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接着侧了侧身,道:“你进去看看吧,这几日,父皇一直在盼着你。”

霍无咎点头,便抬步往昭元帝的寝宫走去。

刚走了一步出去,却听霍姝又叫住了他。

“无咎。”她唤道。

霍无咎回过头去,便见霍姝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大哥他……如今在哪里?”

霍无咎答道:“一起回来了,我没要他的命。”

霍姝抽了抽鼻子,轻声道:“谢谢你。”

霍无咎点了点头。

正要转身,又听霍姝说道:“这件事……是大哥对不起你。”

霍无咎没有说话,抬腿进了昭元帝的寝殿。

一进寝殿,霍无咎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这药味又浓又沉,有种将人压得喘不上气的劲儿,隐有一股沉沉的死气,在这药味中弥散开来。

霍无咎的眉头皱得死紧,脚步也加快了些。

刚走到床边,他便听到了几声沙哑的咳嗽,有气无力的。

他走的时候,昭元帝还没有病得这么厉害。

霍无咎匆匆上前,刚停在龙床边上,便听得床上那人沙哑地边咳边问道:“是无咎来了?”

霍无咎顿了顿,片刻之后,才沉沉地应了一声。

“叔父。”他低声唤道。

便听得床上响起了簌簌的声响。

霍无咎连忙上前,便见床榻上的昭元帝瘦骨嶙峋,几乎脱了相,正挣扎着要坐起来。两侧的宫女太监们忙上前扶他,忙乱了一阵,才扶着昭元帝勉强在床榻上坐稳了。

“无咎。”昭元帝颤巍巍地抬头,看向霍无咎。

霍无咎没有说话。

便见昭元帝抬了抬手,将满殿的太监宫女全都挥退了。

片刻之后,房门落上,整个寝殿中,只剩下了霍无咎和昭元帝两人。

“玉衍这孩子……是朕没有教好他。”昭元帝话一出口,已然有些哽咽了。

霍无咎却静静地在他床前跪了下来。

“是侄儿不孝。”霍无咎沉声道。“闹出了这样的事情,让叔父担心了。”

昭元帝却摆了摆手。

“哪里是怪你。”他忙道。

霍无咎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昭元帝又问道:“那你身陷南景,也是因为玉衍吗?”

霍无咎抬头看向他,顿了顿,仍然没有出声。

昭元帝叹了口气。

“你不必内疚,也不用怕气到朕。”他说。“朕这身子骨,朕自己心里清楚。即便不闹出这许多事端来,也撑不了多久的。”

霍无咎抿紧了嘴唇。

昭元帝看着他。

“朕只是想弄清缘由罢了。”他说。

霍无咎沉默片刻,从怀中拿出了几封带着血的书信,放到了昭元帝的床头。

昭元帝伸出嶙峋的手,颤巍巍地将那信拿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寝殿里,只剩下了翻动信纸的沙沙声。

许久之后,便听得吧嗒一声。

霍无咎抬眼,便看见,是拿着信的昭元帝,已然老泪纵横了。

“叔父。”霍无咎皱眉站起身,上前去将那几封信抽走了。

“这是我和大哥之间的事。”霍无咎皱眉道。“叔父只管养病就行。”

昭元帝闻言抬起了头来。

“是我没有教好玉衍。”他颤抖着、哽咽着,说出口的话有些破碎,连皇帝的自称都忘记了。“我只道他安静,心思深沉些,却没想到他会自己钻进牛角尖里去。我也知道他孝顺,打从我受了重伤,他便一直心疼,却没想到他会埋怨到大哥和你的身上。他……这让我死后,有什么颜面去见大哥呢?”

说到这儿,昭元帝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霍无咎站在那儿,单手握着信,低头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手中的信都攥皱了。

接着,他沉默着蹲下身去,抬手有些笨拙地擦掉了昭元帝脸上的泪水。

“不怪您。”霍无咎缓声道。

就在他要收回手去的时候,昭元帝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握住了霍无咎的手。

那只手,嶙峋又枯槁,已然不剩什么力气了。但霍无咎却抽不动,僵持了片刻,还是任由昭元帝握着了。

“叔父而今,不该这么说的。”昭元帝颤抖着吐出了一口气,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恳求。“无咎,朕不会再让玉衍承袭大统了。他身体本就不好,心思又重,他坐皇位,朕既不放心他,也不放心你。”

说着,他握了握霍无咎的手。

“朕知道你不稀罕这个皇位,但是,朕却不得不把它交给你。叔父对你放心,也想借此给你赔不是。叔父没多久活头了,朕死之后,这天下,就全都是你的了。”

霍无咎沉默了片刻都没有说话。

“这些,原本也该是你的。”昭元帝道。

霍无咎却忽然说道:“原本也不该的。”

昭元帝看向他。病中的双眼,总是浑浊些,这会儿笼上了一层水雾,看上去朦胧得有些可怜。

“此一战,不为天下,不为功名,只为我霍家军的弟兄,能有一席之地,能享太平安乐。”霍无咎缓缓说道。“这是当年,父亲揭竿起义的时候说的。”

昭元帝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大哥他……”

“父亲的愿望,而今也算实现了。”霍无咎道。“叔父,我懂您的意思。您不放心的事,我会替您做,但这些东西,原本也不是我想拿的。”

昭元帝含泪点了点头。

“那,你只当接受了叔父的补偿,好吗?”昭元帝道。“那么……叔父便还有个不情之请了。”

霍无咎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果然,昭元帝接着说道。

“叔父只想自己死后,你能留玉衍一条命。他此后余生,即便被废为庶人软禁在宫里,也是好的。”昭元帝说。“你只当给他个机会,也给他个惩罚,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好吗?”

霍无咎闭口不言,片刻之后,他缓缓开了口。

“那,作为交换,我也想向叔父提个要求。”他道。

“你说。”昭元帝道。

“这皇位,既是叔父赔给我的礼物,那我想将它当做礼物,转赠给另外一个人,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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