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马确实是一个很有主意的男孩。他已暗暗准备离开油麻地,回他的江南老家。他去办户口的地方,想先把自己的户口迁出来。但人家笑话他:“一个小屁孩子,也来迁户口。”根本不理他。他就在那里软磨硬抗。管户口的人见他不走,便说:“我要去找你家的大人。”他怕邱二爷知道他的计划,这才赶紧走掉。他也曾打算不管他的户口了,就这么走了再说,但无奈自己又没有路费。现在,他已开始积攒路费。他把在放羊时捉的鱼或摸的螺蛳卖得的钱,把邱二爷给他买糖块的钱,全都悄悄地藏在床下的一只小瓦罐里。

当然,细马在暗暗进行这一计划时,也是时常犹豫的。因为,他已越来越感到邱二爷是喜欢他的,并且越来越喜欢。他不会游泳,而这里到处是河。邱二爷怕他万一掉进河里——这种机会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也实在太多了——就教他学游泳。邱二爷站在水中,先是双手托着他的肚皮,让他在水中扑腾,然后,仅用一只手托住他的下巴,引他往前慢慢地游动。一连几天,邱二爷就这么耐心地教他。邱二爷是好脾气。细马终于可以脱开邱二爷的手,向前游动了,虽然还很笨拙,还很吃力,仅仅能游出去丈把远。那天,邱二爷在河边坐着,看着他游,后来想起一件什么事来,让细马不要游远了,就暂时回去了。细马突然起了要跟邱二爷淘气一下的心思,看着邱二爷的背影,悄悄躲到了水边的芦苇丛里。邱二爷惦记着水中的细马,很快返回,见水面上没有细马,一惊:“细马!细马……”见无人答应,眼前只是一片寂静的水面,邱二爷又大喊了一声“细马”,就纵身跳进水中。他发了疯似的在水中乱抓乱摸。在水底下实在憋不住了,才冒出水面:“细马!细马……”他慌乱地叫着,声音带着哭腔。细马钻出芦苇丛,朝又一次从水底冒出来的邱二爷露出了大门牙,笑着。邱二爷浑身颤抖不已。他过来,揪住细马的耳朵,将他揪到了岸上,然后操起一根棍子,砸着细马的屁股。这是细马来到油麻地以后,邱二爷第一次揍他——第一次揍就揍得这么狠。细马哭了起来,邱二爷这才松手。细马看到邱二爷好像也哭了。这天深夜,细马觉得有人来到了他的床边。他半睁开眼睛,看到邱二爷端着一盏小油灯,正低头查看着他被棍子砸过的屁股。邱二爷走了。他看着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的邱二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闭上双眼。不一会儿,就有泪珠从眼缝里挤了出来。细马想起,邱二爷去江南向他的父亲提出想要一个孩子,而他的父亲决定让邱二爷将他带走时,邱二爷并没有嫌他太小,而是欢喜地将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仿佛他此次来,要的就是他。而当他听父亲说要将他送给二叔时,他也没有觉得什么,仿佛这是一件早商量好了的事情。他在那只大手下站着,直觉得那只大手是温暖的……

细马甚至也不在心里恨邱二妈。除了与他隔膜和冷淡,邱二妈实际上对任何人都显得十分温和、和善。谁家缺米了,她会说:“到我家先量几升米吃吧。”若是一个已经借过米但还未还的,不好意思来。她就会量个三升五升的米,主动送上人家的门:“到收了稻子再还吧。”桑桑的母亲要纳一家人的鞋底,邱二妈就会对桑桑的母亲说:“让我帮你纳两双。”她纳的鞋底,针线又密又紧,鞋底板得像块铁,十分结实。桑桑脚上穿的鞋,鞋底差不多都是邱二妈纳的……

但细马还是计划着走。

夏天过去之后,细马与邱二妈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邱二妈向邱二爷大哭:“你必须马上将他送走!”

邱二爷是老实人。邱二爷与邱二妈成家之后,一般都听邱二妈的。他们家,是邱二妈做主,邱二爷只是随声附和而已。他想想细马在油麻地生活得也不快活,也不想再为难细马了,就对细马说:“你要回去,就回去吧。”他去把细马的户口迁了出来。

这以后的好几天,邱二妈总不说话。因为,当她终于知道,细马真的马上要离去时,她心中又有另一番说不清楚的感觉了。她甚至觉得,她原来并不是多么的不喜欢细马。她在给细马收拾东西时,收拾着收拾着,就会突然停住,然后很茫然地望着那些东西。

说好了这一天送细马走的。但就在要送他走的头两天,天气忽然大变。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雨,立即给平原蒙上了涝灾的阴影。原以为隔一两天,天会好起来,但后来竟然一连七八天都雨水不绝。或倾盆大雨,或滴滴答答地下个不止,七八天里,太阳没有出来过一分钟。河水一天一天地在涨高,现在已经漫上岸来。稻田已被淹没,到处白茫茫。地势高一些的稻田,只能看见少许稻叶在水面上无奈地摇曳。

道路都没有了。细马暂时走不了。细马似乎也不急着走了。望着止不住的雨水,他并无焦急的样子。

桑桑这几天,总和细马在一起。他们好像很喜欢这样的天气。他们各人拿了一根木棍,在水中试探着被水淹掉了的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觉得非常有趣。两人一不小心,就会走到路外边,滑到比路基低得多的缺口或池塘里,弄得一身湿淋淋的。细马回到家,邱二妈就赶紧让他换上干衣。细马换了干衣,禁不住外头桑桑的召唤,又拿了木棍试探着,走出门去。这时,邱二妈就在家点起火,将细马刚换下的衣服晾在铁丝上,慢慢烘烤着。那时,邱二妈就在心里想:马上,细马又要湿淋淋地回来了。

雨根本没有停息的意思。天空低垂,仿佛最后一颗太阳已经永远地飘逝,从此,天地间将陷入绵延无穷的黑暗。雨大时,仿佛天河漏底,厚厚实实的雨幕,遮挡住了一切:树木、村庄……就只剩下了这厚不见底的雨幕。若是风起,这雨飘飘洒洒,犹如巨瀑。空气一天一天紧张起来。到处在筑坝、围堤。坝中又有坝,堤中又有堤,好像在准备随时往后撤退。桑桑和细马撑着小船,去看过一次大坝。他们看见至少有二十只从上面派来的抽水机船,正把水管子搁在大坝上,往外抽水。那一排水管,好似一门一门大炮,加上机器的一片轰鸣和水声,倒让桑桑和细马激动了半天。随时会听到报警的锣声。人们听到锣声,就说:“不知哪儿又决口了。”

油麻地小学自然属于这地方的重点保护单位,早已将它连同一片住户围在了坝里。这坝外面还有更大范围的坝。

邱二爷家在大坝里。

桑桑的母亲对邱二妈说:“万一大坝出了事,你们就住到我家来。”面对着还在不断上涨的水,人心惶惶。

但孩子们总也紧张不起来。这个水世界,倒使他们感到有无穷的乐趣。他们或用洗澡的木盆,或干脆摘下门板来,坐在上面,当做小船划出去。他们没有看见过海,但想象中,海也就是这个样子:白茫茫,白茫茫,一望无边。不少人家的屋中已经进水,鲤鱼跳到锅台上的事情也已经听说。

桑桑和细马一人拿了一把鱼叉。他们来到水稍微浅一些的地方,寻找着从河里冲上来的鲤鱼。他们走着走着,随时都可能惊动一条大鱼,只见它箭一样射出去,留下一条长长的水痕。两个人欢快地在水中喊叫。

细马马上要走了。他没有想到在他将要离去时,竟能碰上如此让他激动的大水。他和桑桑一起,整天在水中玩耍,实在是开心极了。细马要抓住他在油麻地的最后时光,痛痛快快地玩。

邱二妈站在桑桑家门口,对桑桑的母亲叹息道:“这两个小的,在一起玩一天是一天了。”

这天夜里,桑桑正在熟睡中,隐隐约约地听见到处有锣声和喊叫声。母亲点了灯过来,推着桑桑:“醒醒,醒醒,好像出事了。”这里正说着,门被急促地敲响了:“校长,师娘,开门哪!”

门一打开,是邱二爷、邱二妈和细马湿淋淋地站在那里。

邱二爷说:“大坝怕是决口了。”

邱二妈哭着:“师娘,我们家完了。”

桑乔也起来了,问:“进多深的水了?”

“快齐脖子了,还在涨呢。”邱二爷说。

母亲叫他们赶快进屋。

油灯下,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恐惧的样子。桑桑的母亲总是问桑乔:“这里面的一道坝撑得住吗?”桑乔说不好,就拿了手电走了出去。两个孩子也要跟着出去。桑乔说:“去就去吧。”

三个人走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坝上,往外一看,水快要越过坝来了。坝上有不少人,到处是闪闪烁烁的灯光。

这天夜里,邱二妈几乎没合眼,总在啼哭,说她的命真的很苦。

邱二爷一副木呆呆的样子,斜倚在桑桑家为他和邱二妈临时搭起的铺上。邱家的这份家产,经这场大水泡上几日,大概也就不值几文钱了。

与桑桑合睡一床的细马似乎心情也忽然沉重起来,不停地翻身,弄得桑桑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邱二爷和邱二妈就爬上坝去看他们的房子。随即,邱二妈就瘫坐在堤上哭起来。

桑桑的母亲和桑桑的父亲都过来看,看到邱二爷的家已大半沉在水里了。

细马也爬到坝上。他蹲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水面上的屋脊、烟囱上立着的一只羽毛潮湿的水鸟。

那份在邱二妈眼里,细马以及细马的父亲就是冲着它来的家产,真的应了一句话: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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