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关东新闻》报社到县图书馆,开车只需要15分钟。

悠木和雅很小心地开着车,因为他觉得眼前很模糊,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痛。

找一个穿着一双跟身体,很不相称的小鞋的人,真的能够找得到吗?

把车开进县图书馆停车场的时候,悠木和雅开始怀疑,自己的行动是否太盲目。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那个叫末次郎的人,正在走进图书馆大门。他不是看见了那人脚上的小鞋,而是从那人蹒跚的步履中,迅速判断出来的。

悠木和雅把自己的车子停好,立刻一阵小跑,在一楼大厅里,追上了那个被他认定是末次郎的人。

“末次郎先生!……”悠木和雅冒昧地叫了一声。

那人立刻回过头来。晒得黑黑的圆脸,年龄跟安西不相上下。

悠木和雅走上前去,掏出名片,又说出安西和宫田的名字,然后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

“对不起,我没有名片。”末次郎坦诚地笑着说,好像没有名片,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如果把登山爱好者分类的话,末次郎跟安西耿一郎一样,应该都属于“豪放磊落型”。他的两只脚很小,而且,跟身体的比例失调,大概是没有脚指头的缘故吧。

悠木和雅请末次郎,到图书馆四楼的咖啡厅坐一坐。末次郎说,他要先去二楼,查一本书,那是安西耿一郎为纪念那位坠崖身亡的友人作的追悼文集。

“我手上原来有一本来着,遗憾的是,半年前家里失火给烧了。据说群马县图书馆,作为乡土资料,存有那本文集,既然到群马县来了,我想顺便看看。”末次郎说。

在二楼柜台,末次郎跟图书管理员一说,过了没几分钟,那本题名为《鸟》的文集,就摆在了末次郎的面前。那是一本很旧的文集,A4纸大小,用绿色尼龙线手工装订的。

末次郎拿着那本文集,跟悠木和雅一起,顺着楼梯上了四楼。他走得比较慢,一边走着,一边跟悠木聊起13年以前,发生的那起事故。

那天,安西耿一郎跟友人远藤贡,一起攀登冲立岩,为了安全起见,两个人用保险绳互相联结起来。攀岩的过程中,安西脚下一滑,一块大石头被碰翻滚了下去,正好砸在下边的远藤贡的头上,当场就被砸死了,连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悠木和雅模模糊糊地,记得有这次事故,那时候,他已经是《北关东新闻》的记者了。他没有负责采访,但是,由于远藤贡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年轻的登山家,报纸用很大的篇幅,对他作了报道。没想到这个事故,竟然跟安西耿一郎之间,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悠木和雅买了两杯冰咖啡,跟末次郎边喝边聊。

末次郎说:“当时,我们根本不相信,远藤贡的死是真的。你知道吗?他是登上过珠穆朗玛峰的登山家呀!……在我们看来,他是杀都杀不死的人……珠穆朗玛峰常年封冻,氧气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一。你能想象得出来,他登上那座世界最高峰以后,都干什么了吗?”

“想象不出来……”

“据当地舍帕族人登山向导说,他既没有摄影留念,也没有展示国旗。”

“那么,他干什么来着?”

“仰望天空来着。”

“仰望天空?”悠木和雅很好奇。

“对。据说在严冬季节的珠穆朗玛峰顶上,可以看到飞翔的仙鹤。”末次郎的声音,变得虔诚起来,“远藤贡一定是在寻找仙鹤。当然,他登上珠穆朗玛峰的时候,不是严冬季节,所以,他没有看到仙鹤。但是,他站在地球的最高峰的时候,一定想看一看,那飞得比自己还要高的仙鹤吧。他想到更高的天空去,像那些高高飞翔的鸟儿一样。”

悠木和雅忽然明白了,这本悼念文集的题名,为什么是叫作《鸟》。

末次郎接着说:“安西耿一郎那小子对大山的钟爱,一点儿都不输给远藤贡,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次事故,安西早就成了登上过,世界最高峰的登山家了。”

悠木和雅反复咀嚼着末次郎的话,心想:“原来安西那小子,还是一个真正的登山家……”

末次郎无可奈何地说:“只能说那是一次,非常不幸的事故。爬山当然是有危险的,但是,对安西耿一郎和远藤贡来说,冲立岩只不过是一个热身的地方。不,那也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因为它夺去了远藤贡的生命,它也从安西耿一郎身边,夺走了他心爰的大山。”

末次郎深情地看着《鸟》的封面,抚摸着装订用的绿色的尼龙线,“这尼龙线,就是当年连接安西耿一郎,跟远藤贡之间的保险绳。”

悠木和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安西耿一郎把那根保险绳拆散以后,拿绳子装订了这本文集。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从此再也不跟任何人组合攀岩。想到这里,我心里就直发痛,他发誓再也不攀岩了。”

悠木和雅听到这里,身上哆嗦了一下。到底该不该说呢?他犹豫了一会儿,咽了口唾沫,向前探了探身子:“其实……”

“怎么?……”末次郎好奇地抬起头,望着悠木和雅。

“安西耿一郎本来约我去爬冲立岩,说好他出事那天出发的。”

“真的吗?!……”末次郎愣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悠木和雅,“那么你……”

“攀岩我完全是外行,只在练习场练习过。”

末次郎陷人了沉思。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安西耿一郎为什么,要约悠木和雅去爬冲立岩。

悠木和雅又往前探了探身子说:“再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是什么意思?”

“为了下山……爬山?”末次郎歪着头,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

“在登山界,没有哪位名人,说过这样的话吧?”

“我没有听说过。这话是谁说的?……是安西那小子吗?”

“就是安西耿一郎那小子对我说的!……”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末次郎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那个事故,已经过去了13年了,安西从痛苦中摆脱出来,说不定是达到了某种境界吧。”末次郎低声说,“不过,遗憾的是,我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是吗……”悠木和雅叹气的同时,也垂下了双肩。

末次郎说他要回滨松去了,他买的是往返火车票,现在得去赶火车。

“再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悠木和雅加快语速说,“真有所谓登山的极限吗?”

“有,登山的极限是很可怕的。”

“很可怕的?”悠木对末次郎的回答感到意外,“不是说是一种极度兴奋,恐怖感进入麻痹状态的感觉吗?”

“啊,是啊。”末次郎点了点头。

“既然不感到恐怖了,为什么您说是很可怕的呢?”

“从麻痹状态恢复到正常状态以后,就觉得非常可怕了。”末次郎皱着眉头说,“恢复正常状态以后,那种恐怖感是很奇怪的,大概是集聚在内心的恐怖感,一下子释放出来的缘故吧。如果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恢复到正常状态,就一步也爬不了了。”

悠木和雅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硬起来。

“就是兴奋状态达到了极点,恐怖感完全麻痹。这就是登山家的制高点!……”

“一路噌噌噌地往上爬,等你清醒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冲立岩的顶峰了!……”

安西耿一郎只说了这些话,为什么他没有说,从麻痹状态恢复到正常状态以后,会怎么样呢?难道只是为了让没有攀岩经历的悠木和雅,陪自己安心地去爬冲立岩吗?

悠木和雅搞不懂,他的大脑混乱得要命。关于安西的事情,一下子了解了这么多,安西耿一郎的影像,反而变得模糊不清了。

但是,悠木和雅想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安西耿一郎,要再去攀登冲立岩呢?而且,用保险绳连接在一起,攀登冲立岩的对象,为什么选择了他悠木和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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