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木和雅迈着沉重的步子上楼,来到编辑部的大办公室门前。看腻了的破门挡在面前,犹如一面厚厚的城墙,悠木推开它,是需要非常的勇气的。

都下午两点钟了,办公室里还弥漫着困倦的空气。梦幻般的爆炸性消息破灭的后遗症。极度的兴奋和极度的失望,两者之间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从兴奋的高峰跌入失望的谷底,产生这种怠惰的空气,是很自然的结果。

有几个人跟悠木和雅打了招呼,但谁都没有看他的脸。办公室里所有的科长以上干部都不在。田泽靠在椅子上看报纸,正是悠木极端厌恶的《每日新闻》。

“昨天晚上给你添麻烦了。”悠木和雅言不由衷地对田泽说。田泽暧昧地“啊”了一声,看都没有看悠木一眼。

“副主任和科长们呢?”悠木和雅低声问。

“都在主任办公室。总经理和伊东找咱们算账来了。”田泽兴味索然地说。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默默无语。一定是截稿时间延长,影响了报纸发送,伊东康男把总经理给搬来了。现在,粕谷主任他们肯定处于劣势防守状态,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桌子上的稿件有两堆,悠木和雅把它们扒拉到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准备写检讨书。根据上边的态度,打算再写一份要求罢免他的“日航全权”的申请。

“悠木!……”缺少了笑容的龟岛整理部长走了过来,“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哪里。”悠木和雅声音低沉地说着。

“托你的福,让我们做了一个美梦。我叫它‘仲夏夜之梦’!……”

龟岛的话里,没有任何恶意,甚至可以说是体谅的话。尽管知道是这么回事,悠木和雅还是不免心情烦躁。没有在一线当过记者的龟岛,不理解一个记者,需要被人同情的时候,会是多么的难受。

悠木和雅说话的口气,自然就变得冷漠起来:“有事吗?”

“哎?减压隔板哪!……今天的版面怎么安排?”

“咱们还没有查实呢。”悠木用严厉的口吻说。

龟岛立刻瞪圆了眼睛:“什么?你还不知道啊?”

“什么还不知道?”

“你看!……”龟岛指了指桌子上的稿件。

顺着龟岛的手指一看,一个大标题把悠木和雅,顿时吓了一大跳——“警方将追究日本航空公司的刑事责任”。

悠木和雅愣了一会儿,赶紧拿起电信稿读了起来。

“日本警察厅和群马县警察局搜查本部,以及东京警视厅等搜查当局,17日决定以业务上致死致伤嫌疑,追究日本航空公司的刑事责任。搜查当局非常重视运输省航空事故调查委员会,关于减压隔板破裂,造成客舱高压空气喷出,损坏了垂直尾翼的调查结果……”

悠木和雅哑口无言。这就是说,事故调查委员会已经把减压隔板问题,向外界宣布了。不仅如此,搜查当局也已经以此为依据开始追究日航的刑事责任了……

悠木和雅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从自己手边溜走的这个爆炸性消息,实在太大了。

悠木和雅看着龟岛说:“追在大报后边,上头版头条。”

“好嘞!……”龟岛扭头走出去没几步,又转身回来说了,“对了,今天《上毛新闻》的头版头条,已经不是日航空难了。咱们不管它,继续上!……大信息量,彻底报道!……爆炸性消息错过一条、两条的没关系,最后取得综合性优胜的,肯定是咱们《北关东新闻》!……”

看着龟岛的背影消失以后,悠木和雅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捶了一拳,当然,他不是生龟岛的气。

“为什么上边不叫我呢?”悠木和雅感到不可思议。

早晨回家睡觉的时候,“减压隔板说”已经被肯定,搜查当局也行动起来了。编辑部的头头脑脑,肯定都知道这个信息,但是,没有一个通知悠木。不仅如此,关于事故原因,是减压隔板破裂的报道,被《每日新闻》抢了先,也没有一个人打电话来。

这回悠木和雅算是彻底明白了。大家都认为:日本航空公司的空难是“别人的事”,取材也好、报道也好,转载共同社电信就足够了!作为群马县的地方报纸,群马县是《北关东新闻》防区,大型喷气式客机坠落了,520个人翘丫子了,报社领导却把这次事故,当作别人送来的事故,当作别人到群马县,来借地方出的事故!

悠木和雅厌恶地瞥了一眼,门关得紧紧的主任办公室。前所未有的空难对他们来说,根本是无所谓的,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回避报社内部的矛盾——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愿意花比日航空难多得多的时间来讨论。

悠木和雅不想写什么检讨了。他把稿纸塞进抽屉,浏览起稿件的标题来。

《遗体回收已达9成,Z76具遗体判明身份》

《判明身份的工作进展困难,判断依据主要是齿形和指纹》

《遇难者家属冲破禁令进山,无论如何,要看一眼亲人遇难的地方》

《坠落之前写给妻子的遗书: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一位公司职员写给同事们的最后一句话:希望大家好好活着》

……

悠木和雅只是看了看标题,没有情绪再看具体内容。他又瞪了主任办公室一眼,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忽然冒了出来:“你悠木和雅不也跟他们一样吗?你一直感到焦躁不安的,不也是报社内部的一些、毫无意义的纷争吗?”

悠木和雅的内心,忽然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之下,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县警察局记者室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佐山。

“我是悠木!……”

“有事儿吗?”佐山的声音冷冰冰的。

“今天神泽也上御巢鹰山了?”

“嗯!……”佐山毫无情感地回答。

“明天我也去。神泽跟你联系的时候,你就通知他。”

佐山没有说话。

“听见了吗?”

“听见了。”

“进山规定是怎么说的?”

佐山叹了一口气:“有报社的证章就行。”

“神泽几点钟出发?”

“每天早晨5点到6点,从上野村村公所出发。”

“在什么地方跟他会合比较合适?”

“上野村村公所比较合适吧,他就睡在村公所二楼大厅里。”佐山说。

“明天的头版头条,上减压隔板的话题。”悠木和雅换了一个话题。

佐山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就为这上山哪?”话里分明带着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用不着全权亲自出马吧?……现场人手足够了。”

“我想亲眼去看一看,现在我满脑子里,都是你们的稿件,给我灌输的东西。”

悠木和雅说完,没等佐山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现场嘛,就交给现场的人干——佐山的看法是对的,但是,那么露骨地挖苦他,是悠木和雅所难以接受的。

“佐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完全把我悠木看透了?”悠木和雅心里琢磨着。

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总经理饭仓和销售部主任伊东,从里边走出来。悠木和雅的视线跟伊东康男撞在了一起。

没有理由逃走。眼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近,悠木和雅站了起来。

“你小子变化不小啊!……”说话的不是盯着悠木和雅的伊东康男,而是饭仓经理。饭仓都快60岁了,但显得很年轻,满面红光,没有什么皱纹。报社里目光最锐利的人,就数饭仓经理了。

“你用一张照片平衡了福田、中曾根两大势力,说明你很聪明,但昨天晚上的事情,却证明你很愚蠢。你有两副脑子吧?”

早就听说过,总经理饭仓喜欢用难以回答的问话,来耍弄对方。

“昨天晚上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悠木和雅低着头说。

“这可不是认错的态度,莫非你也有两个舌头?”

悠木和雅沉默不语。

“要不就是有好几个爹,每个爹教他一套做人的道理。”伊东康男恶毒地说。

悠木和雅白了伊东康男一眼。这小子肯定把母亲的事告诉饭仓了。

“这些就不要提了,”饭仓经理一边说,一边走到悠木面前,伸出双手拍了拍悠木的双臂,“不要太张狂了,把你的本职工作做好就行了。共同社电信还不够你用的吗?咱们可没少给共同社付钱哪!……”

悠木和雅感到很气愤,更感到无限的失望;就算饭仓经理能把白河赶下台去,夺经理之位取而代之,《北关东新闻》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悠木和雅冲着正在向门口走的饭仓的后背问道:“总经理!到医院去看安西了吗?”

饭仓扭过头来:“安西?哦——那小子啊,还没呢,怎么了?”

“去看一看他吧!……安西先生可是为了总经理倒下的!”

“住口!……”伊东康男大吼一声,向悠木和雅冲了过来。

饭仓一把拉住伊东,浄狞的双目瞪着悠木和雅:“语言这东西,可是很可怕的,而且,叫人不可思议的是,语言比铅字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

黑社会教授大哥的本性,稍稍显露了一点儿之后,饭仓经理优哉游哉地走出了大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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