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钟,悠木和雅终于离开了报社。白天被似火的骄阳,晒得发烫的地面和建筑物,此刻依然散发着热气,让人觉得烦躁不安。

悠木和雅驾车驶出停车场。望月彩子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人的生命有大小吗?”

“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轻,这些生命珍贵,那些生命不珍贵……”望月彩子愤愤地说,“我发现,整个新闻媒体都认为:只有在这次空难中,遇难的人们的生命,才是最珍贵的。”

望月彩子的话打动了悠木和雅。他接过彩子写的文章,并力排众议,以“日航全权”的名义把彩子的文章,一字不改地安排在读者来信“日航特辑”栏目里。

最后四行文字,像火一样烧灼着眼睛:

在我父亲和堂兄死后,那么多人没掉一滴眼泪,为此,我不会哭泣。

在这次世界最大的空难中,那么多人遇难身亡,为此,我也不会哭泣。

悠木和雅捱着方向盘的手攥得紧紧的。

望月彩子的文章当然是不能不登的,回避的理由是没有的,但是,做出那种决定以后,悠木和雅的心里,还是不住地敲小鼓。读者的反应会怎么样?抗议电话会来多少?遇难者家属看了报纸以后,会不会对《北关东新闻》产生反感?

悠木和雅打定了主意:就算只有一位遇难者家属,向报社提出抗议,他也得主动辞掉这份工作。

离家越来越近了。

空难发生以来,悠木和雅是第一次,在弓子还没睡觉的时候回家。他没有等着报纸付印,因为负责读者来信栏目的稻冈对他说:“悠木啊,不是只有社会部的记者,才是记者,读者来信的版面我负责,你就回家去吧。”

悠木和雅今天很想见弓子,既然稻冈这么说,他也就没客气。报社的工作也许丢掉,这话应该早点儿对弓子说。

当悠木和雅说出“谁要是不想跟这事儿染上干系,从现在起,就到外边喝咖啡去!”那句话以后,没有一个人离开办公室。副主任追村扔下一句“你小子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就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四处打起电话来。

看样子,就算没有一位遇难者家属提出抗议,悠木和雅也别想在报社里待下去了。

悠木和雅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家,换拖鞋的时候,听见了客厅里传出弓子、由香利和小淳的说笑声。看来他们都还没睡。

当悠木和雅突然出现在客厅以后,妻子弓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显出吃惊的样子:“啊!……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由香利高兴地叫着:“爸爸回来啦!……”

可是,小淳只看了悠木和雅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转过身去,继续看电视了。

悠木和雅没有往客厅里的沙发上坐,而是坐在了餐厅的椅子上。

沙发离小淳太近了,万一小淳站起来,就回他自己的房间去,这么融洽的气氛,岂不是被悠木给破坏了?

弓子赶紧走过来问:“你要吃点儿什么?”

“不了,吃过了。”

“今天有什么高兴事吗?”

“什么?……”悠木和雅一愣,看了弓子一眼,“我看上去很高兴吗?”

“对,满脸高兴的样子。”

悠木和雅不由得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弓子接过悠木解下来的领带:“给你放一浴缸水,去泡个澡吧,我们都是洗的淋浴。”

“那就放吧!……”悠木和雅知道:弓子想节约用水,但还是让弓子放水,他想好好轻松一下。

弓子去洗澡间放水去了,悠木和雅从柜橱里,拿出两罐啤酒放进冰箱里,打算泡完澡再喝。

悠木和雅看了看正在看电视的由香利和小淳,搭讪着:“由香利,巨人队对大洋队的比赛,谁贏了?”

“不知道。”由香利对除了关西的“老虎队”以外的球队,根本就不关心。

悠木和雅扭扭脖子,又扭扭肩膀,看看由香利,又看了看小淳,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

这时,弓子从洗澡间出来了。

“我说娘子大人!……”悠木和雅招呼了弓子一声。

“怎么了?”弓子好奇地歪着头。

“你坐下,我跟你说一件事……”悠木和雅简单明了地跟弓子,说了说安西耿一郎的事情。

弓子大吃一惊:“什么?植物人?……”

“对,医学上叫迁延性意识障碍。”

“那么,他还能恢复意识吗?”

“可能性很小。”悠木和雅严肃地说。

弓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安西夫人实在太可怜了!……”

“安西还有一个儿子,名叫燐太郎。”

“知道,跟小淳同岁。”

“我想时时把他带回家里来,跟咱们吃顿饭什么的。安西耿一郎这一病,他老婆就顾不上照顾儿子了。”

“应该这样。”弓子点了点头。

“经常带他来吧,我帮妈妈做饭!……”由香利听见爸爸妈妈谈话的内容,插嘴说。小淳也转过半个脸来。

悠木和雅趁机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也要多安慰他。”

由香利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爸爸!……那孩子怎么样?”

“是个好孩子,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长得精神吗?”由香利笑着问。

“这个嘛,爸爸可说不好。反正是个好孩子。”

“哼!……”由香利对爸爸的回答不太满意。

“嗨,小淳!……”悠木和雅冲着正在看电视的儿子的侧脸,叫了一声,也不等儿子答应,就继续说了下去,“燐太郎他爸爸是个登山家,我也跟他学过爬山。以后咱们带上燐太郎,一起去爬山吧。”

悠木和雅还没有来得及,观察小淳的反应,由香利在一旁叫了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当然可以啦,不过,你不是还得去打排球吗?”

“讨厌!我不打排球了!……退出!退出!”

这时,小淳转过脸来,没看悠木的眼睛,只看着悠木胸前问:“爬山?什么山?”

“榛名山啦,妙义山啦,多了。山上可好玩儿了,空气也新鲜……”悠木和雅拿双手比画着说,“怎么样?跟爸爸去吧!……”

“……让我想想。”小淳说完,就又转过脸来,看电视去了。

由香利拽着小淳的衣服:“哥哥,哥哥,我也去!我也去!……”

小淳那不耐烦的脸上,分明带着几分微笑。

悠木和雅泡在浴缸里,一时间思绪万千。

罪恶感和满足感交错着,涌上了悠木和雅的心头。

利用安西燐太郎拉上小淳一起去爬山……不,这对燐太郎也是一件好事,那孩子肯定也会高兴的……

悠木和雅拿双手,捧起了一捧热水,洗了一把脸:“啊,好长的一天啊!……”

望月彩子……

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轻,这些生命珍贵,那些生命不珍贵……

他奶奶的,管他呢!……不想这些了,反正已经决定了,彩子的文章明天见报!……

“今天有什么高兴事吗?”弓子的话在耳畔响起。

“我真的是满脸高兴的样子吗?不可能!……恐怕是脸上的肌肉,绷得太紧张了吧?……”悠木和雅暗暗感叹着。

“被迫辞去报社的工作,难道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悠木和雅暗自苦笑着,“对了,这件事情还得对弓子说。”

悠木和雅从洗澡间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就剩下弓子一个人了。电视机已经关了,黑糊糊的荧光屏,既让他感到安心,又让他感到丧气。

“孩子们都睡了?”

“刚睡下。”弓子给丈夫倒了一杯啤酒,“还不怎么凉,凑合着喝吧。”

悠木和雅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一份《北关东新闻》,翻到电视节目预告那一版,发现这些天一直以“日航”为中心的报道,已经减少了许多。

“看看四频道。”悠木和雅对弓子说。

“关于空难的?”

“嗯,体育新闻以后,就是纪实报道。”

弓子打开电视,在悠木身旁坐下,说了句“我也喝一杯吧”,于是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啤酒。

悠木和雅想把辞掉报社的事,对老婆如实说出来,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这时,弓子说话了:“我说他爸,别太往心里去了。”

“什么别太往心里去了?”

“小淳的事嘛,那孩子并不讨厌你。”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怎么说呢?……”弓子低声嘟囔着。“那孩子有点儿笨,不知道怎么跟你,把关系搞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这孩子性格上像你。”

悠木和雅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弓子把脸转向悠木和雅,对他说:“孩子再大点儿就好了,再大点儿就能够理解,父母对他们的一片苦心了。你不是打过他吗?孩子一时半会儿忘不了,你也不用着急,慢慢儿来。”

悠木和雅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听着呢吗?”

“全指望你了!……”悠木和雅不由得激动起来,“希望你能够永远地,做孩子们的太阳,只要有了你这个太阳,小淳和由香利就都没问题了。”

“太阳?我才不想做太阳呢!……”弓子笑了起来,“你的话太夸张了,所以,小淳受不了你那一套。”

正因为是夫妇,才能够这么相互了解,尽管是夫妇,也有永远不能互相了解的地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悠木和雅觉得很痛苦。

母亲唱的摇篮曲,突然在悠木和雅的耳边回响了。

悠木和雅小时候,是多么渴望见到太阳啊!正是有了这种渴望,他才勇敢坚强地活下来的。

弓子睡觉去了。悠木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被难以名状的虚无感笼罩着。

体育新闻播送完了,连谁输谁贏都没有闹清楚。关于日航空难的纪实报道,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悠木和雅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悠木和雅迷迷糊糊地坐在沙发上,环视四周——

被晒得退了色的窗帘,某年结婚纪念日买的白色挂钟,弓子曾一度特别着迷的手工挂毯,由香利做的曾经在学校里,得了特等奖的版画,小淳的玩具跑车,在地板上留下的黑印……

一切的一切,都记录着这个家的历史,是那么值得留恋……

如果被迫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这所房子就得卖了吧?……如果悠木和雅不当记者了,还能做什么工作呢?自由撰稿人?……如今自由撰稿人多如牛毛,靠这个是绝对不能养家煳口的。

那就去东京闯一闯?没有认识的人在东京,悠木将寸步难行。四处应聘?一个四十岁的、没有任何专业知识的人,谁要呢?

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悠木和雅不禁嘲笑起自己来。

悠木和雅咒骂自己白活了四十年,也咒骂那个突然出现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望月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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