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声音乍听上去,就像是女人在哭,但是仔细品味,又好像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在哭,而仿佛有无数个女人,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们兴许是遇到一件极其悲痛的事情,又或许是经历过什么惨不忍睹的遭遇,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悲戚,怨恨,诅咒着,这样的感情从哭声中透露出来,在凄清的夜里更显荒凉。

然而大半夜的,村子里的人早就睡着了,外头除了庄稼,就是两座帝陵,哪里会有女人在外头哭?

这分明不是人。

在没有亲耳听到这股哭声之前,唐泛也觉得老村长和其他人的描述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但是此刻,他才算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那哭声中包含着的深切的怨毒和悲戚,有时尖锐而高亢,有时又低沉而冷寂,就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剜进了骨肉里,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发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又避无可避。

今夜的风似乎特别大,刮得门窗砰砰作响,那哭声也顺着风声不断地吹进来。

唐泛已经冷静下来,这不单单是因为有隋州在身边,而是平日里固有的冷静镇定的性格又回来了,正是凭着这种性格,从前他独自走南闯北,游学四方,也曾经无数次历经危机,最后又转危为安。

他侧耳聆听了片刻,脑袋微微往旁边一侧,凑近隋州耳边,悄声问:“可要出去查看?”

隋州面色凝重,点点头,两人开始起身穿衣。

因为这里入夜风大,又出门在外,他们便是睡觉,也只脱了外裳,眼下披上倒也方便,不过眨眼就已经穿戴整齐,隋州动作快些,已经推开房门。

外头的风很大,水位也涨了,伴随着河水奔流之声,反倒使得那阵哭声好像不若先前那般明晰了,但唐泛知道这只是假象,实际上哭声一直都在,他举目眺望了一下,试图辨别声音的来源。

出乎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声音是从河边传过来的,因为不管是从老村长那里得到的信息,还是从何县令等人的描述中,这条洛河底下仿佛都隐藏着极为恐怖的存在,使得频频有人被拖下水去,但现在听起来,那哭声却更像是从永厚陵的方向传来的。

难道果然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吗?

唐泛与隋州交换了个眼色,他们发现隔壁几个屋子,也都有几条人影从屋里钻了出来,正朝唐泛隋州二人靠近。

是庞齐他们。

村民们肯定是不敢好奇出来看的,尹元化和赵县丞等人更不必说,只怕听到了也会装作没听到。

也真是巧了,昨天何县令还说已经好一阵没听到这个声音了,今晚唐泛他们刚歇在这里,就又出现了。

庞齐等锦衣卫近前来,悄声问隋州:“大哥,要不要过去看?”

虽然声音离他们还有好一段距离,但大伙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和声音。

隋州颔首,当先往帝陵的方向走,其他人自然紧随其后。

前面说过,洛河村就建在永厚陵边上,这是为了让村民方便守陵的缘故,村民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毕竟这一不耽误农事,二来有皇帝老子葬在这里,那说明这里风水好,大家都与有荣焉。

但这一切想法都在一年前彻底改变,大家住在这陵墓边上,天天半夜听着鬼哭,还有河神抓人,吓都吓死了,是以唐泛他们傍晚来到这里的时候,觉得当时见到的村民们脸上都有股害怕之色,还当他们无知才会这样,等自己也亲耳听到了这个声音之后,才发现村民的反应其实再正常不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疑心生暗鬼,大家只觉得越是靠近帝陵,就越是阴风阵阵。

连庞齐这种艺高人胆大,平日里无法无天的锦衣卫,都有些不寒而栗了。

那似怨似诉的悲戚声延绵不绝,就跟不用换气似的传过来,越是靠近,就越能笃定这肯定不是人能发出来的。

是人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最怕就是超越自己认知中的存在,这世上又有几个真正相信没有鬼神存在,即使是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只怕也不敢这么说,香火祭祀,鬼神崇拜早已深入大明百姓的心,再无畏的人,充其量也只能敬鬼神而远之,而非完全不去相信。

唐泛从来不会主动承认这些东西的存在,但也不会否认它们不存在。在他看来,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天有天道,不管存不存在,都不能偏离了自己的道,做出杀人放火,妨害他人的事情来。

像这次的事情,偷盗帝陵,杀害性命,这一桩桩全是罪名,不管是人也好,鬼也罢,只要犯下了,就要偿还,就要绳之于法,这就是唐泛心中的坚持。

是以他一没功夫傍身,二没武器防身的文官,跟一众锦衣卫走在一起,朝那个古怪莫名的声音一步步靠近时,竟也没有显得比他们慌乱多少,反倒还如同平日那般镇静自持。

作为一个团队的领导,不需要武功盖世,但起码要在关键时刻能够安抚人心,唐泛做到了这一点,庞齐等人原本被这声音也扰得有些心慌意乱,手紧紧地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但看到两位领导都如此镇定,仿佛也被感染了,都跟着慢慢冷静下来。

永厚陵虽然位于高地上,那其实因为远近皆是低矮丘陵平原延绵开去,并没有高山险阻,左右四周的视野显得十分开阔,月亮悄悄从云层中钻出一半面孔,将月辉洒落在空旷平野间的残垣断瓦之间,更添几分物是人非的凄清。

不远处,永厚陵的陵台正静静地矗立在他们眼前,上面杂草丛生,早已不复昔日威严。

葬着永厚陵的宋英宗不仅短命,而且死后还很倒霉,他的陵寝早在南宋时期就已经遭遇过火焚,火势将上下两层地宫烧得七七八八。

更倒霉的是,因为北宋时有个官员曾经参与过英宗的葬礼,将英宗地宫的布置详细写在了自己的书里,结果这份参考文献就成为后世那些有文化的盗墓贼们奉为圭泉的经典,许多人按照上面所写,跑去盗挖永厚陵,从四面八方钻洞进去,也不知道现在陵墓里的宝贝究竟还能剩下多少。

因为有一个博闻强识的老师,唐泛也看过那本书,对永厚陵称得上还有些了解,眼下亲眼看见这座前朝帝陵,再加上耳边传来的悲凉哭号之声,不由地涌起一股感慨,心想这陵墓修得再华丽又有何用,帝王将相百年之后也不过黄土一抔,还不如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埋了,也总好过像现在这样,连死都死得不安宁。

不过这种想法有些大逆不道,所以他也只是想想罢了,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的。

问题是眼下离得越近,鬼哭声就越清晰,大家心里都绷着一根弦,生怕有什么突发状况,心理压力大得不得了,唯有唐大人还在脱线地想着这种问题,真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脑缺。

陵台四周开阔,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哭声是从陵台后面传出来的。

他们慢慢地往前走,绕过那座已经残破不堪的陵台。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隋州顿住脚步。

所有人猝不及防,后面的人心一抽,差点连刀子都拔、出、来了。

但大家很快明白了隋州为什么要突然停下来。

因为在他们前面,依旧没有看见任何人,有的只是杂乱疯长的草木,被风挂得如同乱舞的鬼影一般。

而声音,是从陵台脚下的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发出来的。

盗洞并不显眼,正因为声音的存在,才使得他们注意到那个盗洞。

那声音依旧悲悲戚戚,犹如那些一辈子被囚禁在深宫之中的女子一般,不甘年华凋零,不甘在宫廷之中耗尽青春,又像那些受尽了冤屈酷刑而死的人们,不甘身死魂消,所以留下残念,饱含着无边怨恨,生生世世都不肯散去。

如果说刚才在屋里听到的,只是伴随着风声被送过来的幽怨,那么到了这里,才能感受到那种放大十倍乃至百倍的刻骨怨毒,仿佛能够化为实质,朝他们扑过来,将所有人的*甚至灵魂都生生吞噬掉!

虽然早就有预感,但当所有人看到这个三尺见方,只能容纳一个人弯腰通过的洞口时,才感觉到自己身上那种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在面对穷凶极恶的盗匪或反贼,眼前的情景根本无法用常理来解释,人在面对这种环境的时候,难免第一反应会觉得无助。

方才在绕过陵台的时候,庞齐等锦衣卫早就先一步走在隋州和唐泛前面,准备应付随时不可测的危险,但此时即使手中握着刀,他们还是觉得有些不可靠,心中不由打鼓,忍不住回过头去。

他们很快就看到唐泛和隋州站在那里,前者反而往前几步,四下打量,后者则跟在唐泛身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沉着之色。

庞齐等人不由心中惭愧,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理智一旦回笼,胆气也就跟着回来了。

庞齐上前两步,拦住唐泛还想再往前的脚步,低声道:“大人,情况未明,还是不要轻易冒险,不如等天亮之后……”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变故陡生!

庞齐先是看见唐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还未说完的话不由生生顿住,也循着唐泛视线望着的方向瞧去,结果便看见一只手从那个洞里伸了出来。

“退后!”庞齐大声喊道。

所有人簇拥着唐泛和隋州往后退了好几步,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洞口。

先是一只手,紧接着是一个脑袋,眼下能够看见的肯定不如白天来得清楚,但是从轮廓打扮上,唐泛他们可以瞧出对方穿着粗布衣裳,形容也非常狼狈。

“站住!你是谁!”锦衣卫的喝斥声没有阻止住他,很快那人的上半身就已经爬出洞口,他手脚并用,却又十分慌乱,像是后面被什么追赶着,听见锦衣卫的话,对方反而抬起头来。

此时所有人早已适应了黑暗中的环境,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那人一只眼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挖了出来,却没有完全掉落,耷拉在脸上,鼻子也被咬掉一半,满脸鲜血,看上去殊为可怖。

他也看见了唐泛等人,脸部表情扭曲了一阵,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发出嗬嗬的声音,但一开口,血就争先恐后地从他嘴里涌出来。

那人一边吐血,一边从嘴里吐出一些类似内脏的碎肉。

饶是如此,四肢依旧拼了命地往外爬。

这是非常恐怖的一幕。

唐泛敢保证,如果尹元化在这里,看见这个场景,估计三年内都不会想吃肉了。

不过别说尹元化,就算是见惯了诏狱酷刑,心理素质强大的锦衣卫们,此时此刻也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

这可不是在诏狱用刑,而是在荒郊野外,一个人忽然就这么从帝陵的盗洞里爬出来,五官都被快没了一半,所有人会想到什么?

那盗洞里一定有更为恐怖的存在,才能将一个人活生生地弄成这样。

那人手脚并用,终于从盗洞里爬出来,他似乎想向唐泛他们求救,但此情此景,敌我未明,连对方遭遇了什么都不清楚,庞齐等人怎会轻易上前,反倒出声喝斥他站住,不准再继续动。

然而对方早就失去了理智,一看到人便如获大赦,也不管是官兵还是同伴了,直接撞撞跌跌朝他们跑过来,根本不管庞齐他们的呼喝。

不少锦衣卫已经将刀拔了出来,准备等对方扑上来就给他一刀。

但那人吐了太多血,身体早就撑不住了,没跑几步,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这时,一个锦衣卫喊了起来:“又有人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便见又有一个人影正从里边攀爬出来,一边爬还一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什么人!”锦衣卫喝道。

对方也没管三七二十一,一听有人回应,喊得更大声了:“救命!救救我!救——”

他的声音戛然而至,月光下,唐泛看见对方的眼睛瞪得滚圆,手还悬空抓向半空,忽然就重重摔在泥土中。

隋州并作几步上前,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当口,他伸手抓向对方的肩膀,一把将人提了起来!

所有人低呼一声。

因为他抓起来的,不过是那人血肉模糊的上半身!

至于那人下半身,早就空荡荡的,鲜血淋漓,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从他刚刚还能呼救,却转瞬遭遇横祸来看,明显是盗洞下面有什么东西,将他的下半身咬掉了。

“这人还没死!”庞齐蹲□查看先前跑出来的那个人,一只手放在他已经分辨不出原来形状的鼻子上,对唐泛他们道:“还有些气!”

唐泛也蹲□,沉声问:“你们在下面碰见了什么?”

那人剩余的一只完好的眼睛微微动了动,嘴巴张开很小的弧度,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清,唐泛不得不低头将耳朵凑近去听。

只听见对方在说:“怪物……救……救我……”

我字还没落音,耳边就再无声音,唐泛朝庞齐看去,庞齐对他摇摇头:“没救了。”

隋州忽然道:“那声音没了。”

众人一愣,而后又反应过来,刚才那股绵绵不断,一直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确实是没了。

这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何时结束,来无影去无踪,完全捉摸不透,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个人却死了,而且死得如此凄惨。

从他们死前的表现来看,他们一定经历过不同寻常的事情,在这个盗洞下面,说不定真的潜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唐泛与隋州对视一眼,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

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寻常的盗陵案,再加上当地百姓愚昧无知,穿凿附会,弄出什么河神来,只要过来把盗墓贼抓了,戳穿他们的骗局,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然而现在看来,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原先预料。

庞齐问:“大人,现在怎么办?”

唐泛看了那两个人一眼:“将这个尸身完好的先带回去,明日再说。”

一行人很快回到村子。

村子依旧寂静,他们的脚步声偶尔惊动房舍外看家的犬只,引来一两声犬吠。

没了那个奇怪的哭声之后,村子也显得宁和多了,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人感觉阴森森的,可见境由心生,一切都是心魔在作怪。

唐泛与隋州回到屋内,刚才不觉得,现在心神松懈下来,方才感到口渴得厉害,唐泛打了个喷嚏,发现自己刚刚在外头出了汗,结果又被风一吹,一冷一热,眼下一摸背上,还有点湿漉漉的。

隋州摸了摸茶壶,里头的茶水早就冷掉了,这也是当然的,从他们入睡,被惊醒,到永厚陵走了一圈,再回来,这中间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再过不久天都要蒙蒙亮了。

这一夜折腾,谁也没睡好,此时想立刻睡去也不可能,唐泛一闭上眼,就觉得那人没了一颗眼珠子的脸一直在自己眼前晃动。

隋州拿着茶壶到后头灶房里去烧水了,不一会儿便提着热腾腾的茶水过来,桌上的点心倒不用加热,直接就可以拿来吃,唐泛吃了两块云片糕,胃里总算熨帖了一些。

他见隋州坐下来却无动静,便将碟子往他那里推了推:“你也吃点罢。”

隋州拿起一块桂花糕,却没有放入口中,而是问唐泛:“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唐泛摇摇头:“凭我们这些人,不好办。那里头肯定有什么东西,那老村长必定知道,明日还得再问问他。如果实在不行,就先将盗洞填上,我再上疏请罪,就说此案太过棘手,须得请朝廷派多些人来,先弄清下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再徐徐图之。”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也是为了不让隋州他们去冒险,若是换了尹元化那等上司,说不定就二话不说坚持让隋州他们先到盗洞里边去看一看再说了。

但隋州知道,以唐泛的为人,是绝对不可能用别人的性命安危来换自己的官位前程。

不过事情再发展下去,那就不是由他们说了算的,毕竟现在这里已经死了不少村民,大家都人心惶惶,如果不能将那怪物抓住,还这里一个清静太平,到时候村民们会用大活人去祭河神不说,照样也还会继续出人命的。

如果唐泛上疏说明,朝廷那边也许不会降罪,却肯定会将其当成唐泛无能逃避的借口,再派一个品级更大的钦差过来,到时候唐泛他们会更加被动。

隋州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道:“届时我让庞齐到北镇抚司河南卫所将火铳借过来,再调一批人手过来,应该就可以下去查看了。”

唐泛面色凝重,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思考中,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手里捏着云片糕一片接一片地往嘴里送,一副办正事也不耽误吃东西的模样,看上去很是搞笑。

隋州看得莞尔,他本人却毫无所觉,一本正经地在考虑火铳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也可,不过还是要从长计议……”

话没说完,他见隋州嘴角微微勾起,不由茫然问:“怎么?”

“没事。”隋州蜷着拳头放到唇边,轻咳一声,恢复平日里那张冷脸。“别吃太多了,天亮肯定还有人要送早饭过来,先歇会罢,不然白天又该没精神了。”

二人草草收拾了一下,这下连外裳都没脱,直接就和衣躺了上去。

唐泛本以为自己肯定会失眠,结果因为实在是太累了,居然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一回,自然再也没有做梦,直到被隋州叫醒。

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头已经天色大亮,桌子上放着热腾腾的白粥和小菜,唐泛昨夜灌了一肚子茶水,本来就不顶饱,眼下见到这些虽然简陋却开胃的酱菜,当即就食指大动,起身洗漱完毕之后,便跟着隋州坐到桌子旁边开始用饭。

“赵县丞在外头等着了,我让他先和庞齐到老村长那里把人带过来。”隋州道。

唐泛唔了一声:“村子里问话不便,先带回县城罢,你们也好施为,再留下一半人给我,我要在这村子里走走,昨晚那两个人的来历……”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头的门就砰的一声被推开。

“大人!大人!”赵县丞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口,喘着气:“不好了,不好了!”

见他这模样,唐泛心下一沉:“怎么回事,别大喘气,把话一口气说完!”

赵县丞:“老村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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