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太过诧异,以致于根本没法挪开目光,两只眼睛看着前头。

只见那个四爷扭头,脸上还留着方才的笑意,见是庄阗申,抬眉,微微颔首。庄阗申就趁机上去,大约寒暄了两句,在一旁等,那个四爷继续与人说话,过了片刻,再觑准一个空档,他指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说了几句话。

苏雪至虽然听不见,但估计他是说苏叶两家的人把少爷送到,先回了,剩下在这边念书的少爷,现在带过来,想认识一下之类的话。

那人再次回头,往她这边迅速地看了一下,随即扭回去,应该是和边上的人道失陪,接着,他就转身,走了过来。

庄阗申原本应该是想回来,把自己带过去介绍给他的,没想到他主动走了过来,刚开始好像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停在原地,顿了一顿,才回过神,忙跟了上来。

刚才那个挽着他胳膊的窈窕淑女也跟了来,看起来和他的关系很是亲密。

走得近了,苏雪至就看清楚了。

是个年纪绝对没有超过十八岁的少女,红唇琼鼻,双眸亮晶晶,长得十分漂亮。

苏雪至再次感到意外。

这位四爷,人自然是称不上老的,但竟会和这么一个以她的标准而言还没成年的少女交往……

这口味,未免也太……

苏雪至打住了。

因为更令她意外的,还在后面。

这人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停下。

庄阗申已经追了上来,忙介绍:“四爷,这位就是我刚才和您提的苏家儿子……”

庄阗申话还没说完,苏雪至就见他冲着自己点了点头:“前段时日不便见客,怠慢了。方才听庄老说,贵府那位管事已经走了?”

这神情,这语气……

别说吃惊了,都完全看不出当有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意外——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谁似的。

正常来说,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

苏雪至起先一阵困惑,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过来。

以此人这一路上对那位王公子的重视程度,怎么可能会因为王公子的坚持而贸然放几个陌生人上来?

在默认她和表哥搬上来的时候,他必定已在背地里查过他们的来历。

想知道他们是谁,并不是件难事。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几天后,当她和表哥为了躲开王公子逼迫她学戏想搬下去的时候,那个豹子留下了他们。

虽然这位四爷的这种举动,根本谈不上冒犯,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对他们的某种照顾。

但在明白过来后,苏雪至想他从头至尾,不动声色,就旁观着自己和表哥两个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蹦跶,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被愚弄,或者说,自己太蠢的感觉。

真的不是很舒服。

“哥,他是谁呀?”

这时,跟他过来的少女打量苏雪至,开口发问,眼神里带了点好奇。

庄阗申笑着插话:“这位想必就是贺府明珠?果然秀外慧中,大家风范。”

贺汉渚看了眼身旁的粉裙少女,点头:“是,舍妹在这边的女中读书,今晚无事,定要跟来,就带了过来。”话语简短,但近看一双即便笑起来也带了几分淡漠的眼里,却流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宠溺之色。

苏雪至一顿,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在家中饭桌上听来的一些关于贺家的事。

记得当时舅舅提过一嘴,贺汉渚带着个妹妹。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贺家的那个妹妹……

她却竟然以为……不禁汗颜。

“庄老,商务部高就,也是同乡。”对面,这个叫贺汉渚的人,继续为他的妹妹介绍着插了话的庄阗申。

“哪里哪里,四爷抬举了,碌碌无为,混日子罢了。”庄阗申摆手自谦。

“伯父好。”

贺家妹妹十分礼貌,站在兄长身边,立刻向年长者问好,眼睛很快又落到了苏雪至的脸上。

庄阗申忙朝沉默着的苏雪至递了个眼色,随即催促:“雪至,这位就是贺四爷,你不是一直想见的吗?还不快叫舅舅?”

庄阗申为了替她和对方拉近关系,自动把那个“表”字都给去掉了。

苏雪至尴尬得简直脚趾抠地。见贺汉渚看向自己,仿佛在等着,一咬牙。

“……表……舅好……”

肩负着叶家苏家两家人的嘱托,她终于还是完成了任务。

贺汉渚的神色看着倒是如常,点了点头,算是受了,正式认下这个表外甥。

“雪至,还有这位,你应当叫她……”

没等庄阗申说完,对面的少女抬起一双白嫩小手,捂嘴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雪至,轻轻摇头:“不要!我才不要他叫我表姨呢!”

庄阗申抚须,呵呵地笑:“女公子烂漫可喜,是老朽唐突了,唐突了!雪至,那就不叫了!”

贺汉渚也笑了,望着妹妹的目光一片温柔:“舍妹不懂事,叫二位笑话了。”

他说完,打发妹妹:“你去坐坐,我还有事。”

贺家妹妹看起来仿佛有点不愿,但还是听从了兄长的话,又看了一眼苏雪至,掉头走了。

很快,就有几个珠光宝气的太太带着女儿过来,围住了她。

妹妹一走,这人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苏雪至见他两道目光投向了自己,神色严肃,但语气,倒是带了几分关照后辈似的温和:“今天我恰叫豹子问了一声,说你开学也有一周了?怎么样,有没遇到什么难处或者不方便的地方?若需帮忙,尽管开口。”

苏雪至怎么可能告诉他自己在学校受到排挤的事——本来就是自己理亏。立刻摇头:“没有,一切都很顺利。谢谢您了。”

他唔了声,微微颔首:“往后我也在这边了,有事的话,叫人和豹子说一声……”

“烟桥!”

这时,大厅的入口处传来一声洪亮的叫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只见又进来了几个人,当先的是个中年人,马脸,一身警服,肩膀带着好几个星杠,冲这边叫了一声,满脸的笑,快步走到近前,伸手就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哎呀,烟桥老弟!你总算来了!你可把老哥哥我给等死了!之前我是日盼夜盼,盼不到你来,前些天外头又闹事,我就出了个门。没想到我一走,你就来了,还听说老周今晚给你办欢迎仪式!得,别说一天的火车了,就算是爬,我也非得爬回来不可!”

他的话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大厅里的人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纷纷看过来。

马脸说完,眼睛就看四周,很快找到了埋怨对象,那位“老周”,一个长袍马褂的圆脸中年男子。

“好你个老周!你怎么做市长的?存心和我作对?趁我不在,想悄悄地把我上司给迎了,好打我的脸,是不是?”

那个姓周的市长已经笑着走了过来,连连赔罪:“怪我疏忽,竟忘了你这条地头蛇!我自罚!”说着,端起手里的酒杯,喝了一杯。

马脸说:“我也自罚!不过,老周的套路,我是看不上的!我不多,也就一瓶白干!自带!”说着,从身后跟着的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瓶酒,拧开盖子,仰脖,竟咕咚咕咚一口气地喝了下去,足有一斤之多。

“烟桥老弟,这下你该谅解老哥哥了吧?”

马脸一口气灌完,将空瓶子的口对着地,问。

贺汉渚抚掌,随即转头朝侍者打了个响指。侍者快步跑来。他吩咐取红酒和杯子,说:“也怪我疏忽,竟没有知照局长,也该罚。不过,论豪气,我是不敢和局长比的,只能自罚三杯了!初来贵地,往后必有不到之处,也请局长多多行个方便!”

说完,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他端起玻璃杯,自己倒酒,一饮而尽,接连三杯,最后含笑亮杯。

他自斟自饮的时候,苏雪至留意到贺家妹妹看着,表情好像有点担忧,似乎想过来,又停了。

大堂里响起了一片欢笑声,随后是热烈的鼓掌声。

“不敢不敢,你这不是折煞我了?”

马脸红光满面,哈哈大笑,“谁不知道,你可是拿着尚方宝剑来的,能先斩后奏。往后我这天城警局上下几千号人,包括我在内,任凭差遣,唯命是从!”

“司令,市长,局长,准备报纸记者拍照了!”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凑了上来提醒。

欢声笑语和掌声里,苏雪至看着他转身,被人簇拥着,说笑朝里走去。

她和庄阗申就被遗忘在了这里。

她的视线,落在那条此刻被军裤裤管包裹着的左腿上。

腿修长而直,步伐矫健而平稳,完全看不出,就在不久之前,就是这条相同的腿,曾受到过那样严重的伤。

他后来的医生应该有提醒,伤情没有痊愈之前,不要喝酒。

更何况,她也记得那天他从水里上来后,衣袖上沾染咳出的血丝的一幕。

现在他却一喝就是三杯,面不改色。

看起来,他恢复得挺快?大大地超出了她的预期。

这时,她听见边上的庄阗申感叹了一声:“雪至,上回我就对你舅舅说过,他为人谦和,今晚你亲眼看到了吧?我其实也该早想到的!这个司令的位子,可是一盆炭,烧屁股的,除了他,想来也没有谁能坐得住了。”

苏雪至从那条自己缝过的渐渐远去的腿上收回目光,看向庄阗申。

庄阗申时刻不忘自己肩负提点友人子侄的职责,指着前方的人,替她细细介绍解说:“我看了一圈,今晚天城的政要,几乎悉数到场。不但天城,连京师也来了不少人,光是军部,就到了四五个司长。”

他指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一一指点。其中就有陆定国的上司,军医司的曹司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商界名流亦无一缺席。那位就是船王傅先生,你校那位讲师的父亲。”

苏雪至看去。

傅明城的父亲已经年过六旬了,拄着拐杖,穿一套黑色的长袍马褂,人看着却还硬朗,就是刚才与贺汉渚谈笑的人的当中一位。

“以及各国公使领事和夫人。”一堆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洋人。

“你再看,刚才那位姓周的,是本市市长,主行政。迟到自罚的,孙孟先,天城总警局的局长,下辖五区二十一县警棚。本市还有一位督办,姓廖,掌军政,今晚上不知为何,没看见人。”

“市长也就罢了,手下无兵,这位孙局长和那个姓廖的,一掌警,一掌军,本市跺跺脚都动地皮的实权人物。此地行政、警力、军政,三者皆不缺,知道上头还要设卫戍司令部的用意吗?”

不等苏雪至答,自己又接道:“司令部直属总统府,司令由总统直接任命,平时所辖的卫戍部队由陆军部指拨,部内设参谋、秘书、副官、执法、军需、军医六处,权责重大,除了执掌地方警备和治安,也管百姓灾害与救防、保护公府和官署。”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

他压低了声,“司令部真正压人的,是在特殊情况时,有权调用京师附近驻军为己所用,指挥地方官和警力。”

“也就是说……”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手指了指上头。

“其实是上边对这里不放心,派人来监视督办,分化权力。”

苏雪至看着前面的那道背影,明白了。

这不就是锦衣卫头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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