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下了楼梯,往庭院大门快步而去。王庭芝一反常态,亦步亦趋跟着,一声不吭,到了门口,那位等着的贺家司机上来:“苏少爷,您这边……”

王庭芝抢道:“不用你了,他坐我车,正好顺路,我送他!”打开他那辆车的车门,将苏雪至连拉带扯地推进前排座位,门一关,自己也跟着钻了进来,开出贺家大门。

苏雪至的心情,依然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幕里平复下来。

她心跳还是加快,面颊发烧,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针尖,在不停地刺着她。

贺汉渚要她做的那两件事,她会遵照。

是憋屈,但也不是做不到。

但最后,又是什么驱使她掉头回去,现在回想,除了需要为不该讲而讲出的“走狗”那样的不当言辞向无辜的豹子和丁春山那些人致歉外,或许,也是因为她无法忍受,真相和正义,受到了他那样轻慢的否定,全盘的否定。

或许是因为从小经历,成年后又见识过太多人间罪恶的缘故,她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

真相是否一定会大白,正义是否一定会发光,善的获得善待,恶的受到惩罚,对这些如同哲学的命题,她从没乐观过。

但真相和正义的本身,却是高贵而永恒的,如人头顶上的星空,亘古存在,令人仰望。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

一个她喜欢的作家曾说,希望,是这个时代像钻石一样的东西。其实无论哪个时代,不都是这个样。

去追求真相,好让真相可能大白。

去相信正义,好让正义点燃夜灯。

这样的念头,或许也是她和那些与她一样从事相似职业的人的共同点吧——试想,一个心中没有希望,没有敬畏,不相信真相迟早能够大白,正义终将得到申张的人,又如何行走在黑暗之中,去面对各种人心和罪恶。

而现在,如同神祇一样的东西,被人当着面如此轻慢踩在脚下,被贬得一文不值,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王庭芝开着车,路上不时偷偷看她,起先一言不发,等出了北城,忽然“嗳”了一声:“那个谁……你和那个谁,不会真的那个那个了吧……”

苏雪至从思绪中出来,转脸,见他眉头抬了抬,眼睛瞟着自己,神色古怪。

他一定是听到了贺汉渚说的那些话。

她辟谣:“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是事实。只是误会!我和傅先生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以前,现在,都是这样!”

误会自己没关系,万一损了傅明城的名声,那她真的是罪人了。

从这个角度看,既然有人开始这么怀疑了,即便没有人要求,她自己以后也会尽量减少和他的接触与往来。

王庭芝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又看了她几眼,终于扭过脸,继续开他的车。

苏雪至依然沉默着,靠在座椅上,眼睛看着车外远处的野地。

天气渐冷,夜晚也不大看得到鬼火了。远处乌沉沉的,只偶尔剩下几团磷火,被空气擦出微弱的蓝光,在夜色里漂浮闪烁着。

疾跳的心脏,慢慢地放缓。原本滚烫的面颊,也早已冷却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开罪了贺汉渚。

要是就自己一个人,话说了就说了,事做了,更不必后悔。

但她想了起来,她是苏叶两家送来攀亲的苏雪至。

一种夹杂着迷茫的沮丧之感,仿佛车外那无边无际的夜色,开始朝她涌了过来。

王庭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嘴里嘀咕:“鬼玩意儿,都这季节了,还跑出来瘆人……当然了,您是不怕的,您不但是鬼见愁,您就连我四哥都敢顶……”

他心情仿佛不错,开着开着,嘴里又哼起了戏:“孤王离了燕京地,梅龙镇上景致多,将玉玺交与龙国太,朝中的大事托付了众卿……”

学校到了,他停车。

苏雪至回过神。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送自己回来,向他道谢:“麻烦王公子了。您回去开慢点。我进了。”

她准备下车,王庭芝扭过脸:“喂!一路都没一句话,在担心晚上的事?做了就别怕啊,刚看把你厉害的!”

苏雪至没吭声,伸手推车门,王庭芝突然又说:“行了,你放心吧,不就那么几句话吗,四哥绝对不会这么小心眼,连这几句话都计较。这点肚量他不可能没有。我向你保证!”

他是在安慰自己?

苏雪至觉他更加反常了。

转念一想,或许是今晚他亲耳听到自己被贺汉渚训得成了狗,心里解了气——虽然她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对自己的气,所以态度变了?

“谢谢,我知道。”

苏雪至朝他点了点头,下了车。

王庭芝坐在车里,扭头看着前方的身影进入校门,消失在夜色里,想起了晚上的一幕。

当时,也不知出于什么他自己也有点说不清的心理,他好奇,想看看这个苏家儿子在人后独自都干什么,就轻手轻脚地上楼,结果,发现他靠在椅背上假寐。

他以为睡着了,继续蹑手蹑脚靠近。然后……一定是鬼使神差,又或者,因为走廊上的小灯太暗了,当光影落在苏家儿子那闭着目的宁静眉眼上,一瞬间,他竟觉双眉若描,面容昳丽,像……像个女人……

自然,这种感觉一晃而过,也不可能是真的。

一个长了张小白脸,雌雄莫辨的男人而已。

王庭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出神了片刻,突然又露出厌恶的表情,抬手,狠狠地打了下自己的头,随即一踩油门,飞快开走。

苏雪至回到寝室,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陆定国还没睡,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开门探出半个身子,说傅明城晚上来过一趟,找她,见她还没回,就让自己帮着转个话。

傅明城已经送小玉回村了。晚上他带着小玉在医院里做了全身体检,建了医疗档案,血型结果也很快会出来,到时候就通知她,让她不用记挂。

苏雪至向陆定国道了声谢,进了寝室。

进去的第一件事,关上门,她紧紧拉上窗帘,确定外面不可能窥见里面的一分一毫之后,慢慢地坐到了书桌前。

她觉得自己像个打过肾上腺素后药效消失了的病人,有气没力,心情纷乱,发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明天就是战术理论学的考试,还有一些内容没复习好,于是强迫打起精神预备功课。

她起身脱了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衣兜甩在了木质的架杆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把糖从兜里取了出来,看了一眼,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下次看小玉的时候,可以带过去。

这晚她复习到了凌晨一点多,草草洗了睡下,睡眠质量极差,本来就没几个小时,还几乎都是浅表睡眠,做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头昏脑涨,好在第二天的考试还算顺利,上午过去,下午又是马术课的时间。

她的马术课是和一年级同上的。在她补马术的时候,不可避免会错过她所在的本科班的一些课程,主要是和野战有关的卫生勤务学内容,包括一些实地训练。虽然她尽量在补,但人只有一个,两头不能同时上,不可避免,本年级的课程,还是落下了几节。

好在马术原本就只安排了一个学期,现在半个学期差不多过去了,再两个月,就是结业考。她也不必每次上课都去,只要能通过最后的考试就行。

上两次的课程在丁春山的指导下,她进步很快,前几天甚至自己骑马从周家庄回到学校,虽然走的是没什么障碍的乡下土路,但进步,也是肉眼可见了。

苏雪至打算这边的马术课再上个一两次,就可以暂停,去追那边的课程。到时候,结业考前,回来突击一下,问题应该就不大了。

计划是做好了,但没有想到,下午的马术课,却意外连连。

丁春山没出现,又是原来的那个教官。并且,在取马的时候,苏雪至原本一直用的那匹比较温顺、胆子较小的母马,被别人早早牵走,最后剩给她一头大公马。

这其实是违规的。马匹和学员绑定,一开始分好后,没有特殊情况,直到考核结束,都是同人同马。但马已经被骑走,考虑到自己一开始就是因为得了特殊照顾,才分到了那匹好驾驭的小母马,底气本来就不足,苏雪至也就不想找教官投诉,作罢,于是牵了大公马。

这匹马一开始并没听说有什么问题,且体型雄健,模样威武,跑得快,好几个人都想抢的。但最近的几次课,不知道为什么,脾气暴躁,不好控制,还摔过人。

苏雪至有所准备,训练的时候,分外小心,但还是出了点差池,在越过一道障碍墙的时候,大公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烦躁起来,不听她的驾驭,冲到障碍墙前时,突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幸好苏雪至提前有所觉察,猛地抓稳缰绳,双腿夹紧马腹,才没被惯性给抛撞到前方的障碍墙上,但人的重心还是失了,加上马匹晃动,身体一歪,人就摔了下来。

幸好地面是泥巴,她也从丁春山那里学过落马如何保护自己,控制身体尽量臀腿一侧落地,随即迅速滚了一圈,让自己的身体离开马蹄可能践踏到的范围,刚脱离危险区域,她还没从地上站起来,那个教官就大步走了上来,朝她一鞭子抽了下来。

“啪”的一声,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她的腿上,结结实实,顿时,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朝她袭来。

苏雪至猛地抬头,见教官冲着自己咆哮:“苏雪至!你怎么搞的!差点撞到边上的人!还不给我起来!继续!”

苏雪至有一刹那的懵,因为疼痛,也因为这个教官突然改变的态度。周围一起上课的学生看着她,神色各异。

她很快回过神,忍着腿上的疼痛之感,从地上站了起来,追上已经跑走的大公马,抓住缰绳,尽力安抚,努力让它重新平静下来。

马术课结束,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学校。

傍晚,今天的课都已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往饭堂走去。苏雪至回往寝室,忽然身后有人叫她,她停步,见是教务处的一个秘书,上来,让她把实验室的钥匙交还回去。

之前为了方便她检验的工作,教务处特意给了她一把实验室的钥匙,准许她可以任何时间自由出入。

“苏雪至,你还是学生,钥匙长期留你这里不便。交回来吧。”

秘书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苏雪至没多问,交了钥匙。

天黑,她在房间里洗澡,脱去衣服,检查腿上的鞭伤。

长长的一道鞭痕,从大腿的外侧斜拉到小腿,在白皙娇嫩的皮肉上,留下了一道红肿的印记,皮肤渗着毛细血丝,碰触刺痛。

苏雪至洗了澡,从苏忠离开前给她留的一堆日常备用药里翻了支伤膏出来,抹了抹,穿回衣服,坐下,再次打开了书。

第二天,体育课,俯卧撑,她照例成绩最差,不及格。

其实上个月起,她就开始进行晨跑自训了,早上早早起来,绕操场跑步。

每天睡前,只要不是太累,也会坚持做满几组平板撑和俯卧撑。

刚开始,她现在的体质跑一千米都会累成狗,现在已经可以跑四五公里了,当然,配速还是很慢,基本在七八分钟上下。

她的平板撑和俯卧撑成绩,也比刚开始提高了。但这种提高,短时间不可能很大。

离及格,已经越来越近,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教官黑着脸,罚她和一个濒临及格线的同班男生放学后跑步。

男生跑五公里,她十公里,以示惩戒。

这是入学以来,她第一次在体育课上因为成绩不达标而受到惩罚。

此前,同样是这个教官,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从没说过半句不好。

放学,人散了,她和那个男生一道绕着操场跑。一开始还有人在一旁看,交头接耳,显然,他们的诧异远远胜过了她。后来大约看腻了,陆陆续续散去,再后来,那个一同被罚的男生也跑完,走了,最后,操场上只剩下她和隔壁邻居陆定国。

她双眼平视前方,尽量调整呼吸,用自己能坚持下去的速度,咬着牙,终于跑完了十公里,人已是汗如雨下,束缚的胸口发疼,脸色苍白。

她不敢立刻停下来,继续又快走了一段路,等身体的各项机能慢慢恢复到正常值,停下,照从前的习惯,做身体各部位的拉伸。

拉伸不但有助于保持肌肉线条的流畅,避免腿部因为长期跑步变粗,还能锻炼肌体的柔韧性,防止运动伤害。

陆定国跑了过来,给她递水,说:“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两天不对劲啊!你又不是第一天不及格!我听说昨天那边马术,你被教官给抽了一鞭?”

苏雪至擦了擦汗,接过水壶,喝了两口,回往寝室,说:“挺正常,人家骑不好,都吃过鞭子,我骑不好,也该。”

陆定国一愣,追了上去:“我觉着你这样要吃不消的。你还是赶紧找你表舅说说,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苏雪至没应声,回到住的寝室,看见学生监李鸿郗手下的一个干事正等在那里,见她回来了,说:“苏雪至,学生处重新审核了下学生的住宿资格,你的条件不符合。明天起,立刻搬出来,住到集体寝室去!”说完报了个寝室号,走了。

从马术课上被抢了马,抽了一鞭开始,苏雪至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从昨天起,所有从前加在她身上的特殊待遇,统统都取消了。

别的没关系,但独立寝室,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况且,当初也是家里给学校捐了一笔钱才换来的,符合规定,不算空手套白狼。

学生监的职位特殊,李鸿郗晚上会经常住在学校里。

她问李在不在学校,说自己去见他。

“监务长有事,回城了。”

苏雪至找去李鸿郗的办公室,果然没人,找他住的地方,也是门窗紧闭。

陆定国气得不轻,说自己和教务长的关系不错,立刻进城,找教务长帮她去问问,说完就匆匆走了。

晚上快九点,陆定国回来了,不再像去的时候那样义愤填膺,说话吞吞吐吐:“小苏,说是司长的意思,所有学生,不论出身,不问来历,一视同仁,此前有特殊情况特殊待遇的,也一律取消。”

他顿了一下。

“你是不是得罪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方向,压低声:“你那个表舅?”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亲表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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