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柳昌这样身份的人,横死热河,消息自然不可能隐瞒得下去,死讯很快传开,尚义鹏公开承认,自己所为,称连勾结外来势力,迫自己与之同谋行分裂之举,他不愿同流合污,遭受威胁,乃冒风险毅然锄奸。

这是年底前后的那些天里最为引人关注的一个大消息,全国迅速聚焦,舆论声援尚义鹏,称之为爱国义举。大总统收到尚义鹏的请罪电报,不但不怪,反而予以嘉奖,财政部在预算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尽力腾挪,特事特办,几天里就火速拨了十万元的军费下去,虽属杯水车薪,但也算是对尚的锄奸之举的正式肯定。

事件性质火速盖棺论定,关西也乱成了一锅粥,各股势力谁也不服谁,势小的自立山头先行观望,兵强马壮的,在连柳昌死讯传出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争夺他原来的地盘,相互混战,四方注目,影响极其恶劣。

年刚过去还没几天,元宵的汤圆都没吃上,大总统接到消息,连柳昌手下原本势力最大的两股,占据西北面平凉的马官生和盘踞南面兴安府的陈三元,双方为争夺关西中心地带,相互对峙,火炮连天,不但造成平民伤亡,昨日还误伤了几名来不及撤退的英国商会侨民,其中一个伤重死去。英公使震惊愤怒,联合其余几国公使提出严正抗议,要求赔偿并尽快平息事变,保护当地侨民的利益。大总统获悉消息,也十分震怒,应付完洋人,今早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贺汉渚赶到的时候,这个在总统府办公室临时召开的会议,人已到齐,就等他一个了。他在众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里笔身敬礼,为自己的迟到道歉。

大总统点了点头,示意他入座。贺汉渚选了个最末的位置坐下去,看了一眼,见到场的除了章益玖等几个总统府的机要人员,剩下都是来自参谋本部、军部和将军府的人。

确实就像章益玖在电话里和他说的一样,一个临时的军事会议。

大总统开门见山,把关西的情况说了一遍,向众人问对策。王孝坤和陆宏达不说话,其余人议论纷纷,有叱骂关西那帮人不是东西的,也有暗示尚义鹏沽名钓誉捅下娄子的。一个平日和陆宏达交好的参谋本部次长冷笑道:“尚义鹏倒好,杀了人,得了钱,还大赚名声,现在全国都知道他是英雄了。搞出的乱子,他倒是去收拾啊。王总长,他是你的老部下,你要么和他说说?”

王孝坤最近看着身体不大好,神色疲倦,双目无神,人也显得苍老了不少,摆了摆手:“罢了,何必为难我。尚义鹏早就已经自立山头了。客气的话,见了面叫我一声老司令,不客气,我还得敬着他。我说话能顶什么用。”

军部次长接道:“尚义鹏一向老奸巨猾,他在东,和关西路途遥远,就算他口头答应了,到时候磨磨蹭蹭,调个军队恐怕都要半年,王总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转了话题,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献策,谈及关西之乱,都是恨不得立刻发派军队前去震慑平定,但一说到让哪家出兵,又都哑了下去。

出兵打仗,要有甜头。这回这场仗,就算打下来了,全国都盯着,你一个外来的和尚,也不可能占庙,没好处,还要赔上饷粮,外加人员的损耗,谁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讨论半晌没个结果,章益玖咳嗽了一声,道:“兄弟我斗胆说两句。当今和平之局面,乃大总统苦心维系而得,来之不易,轻易不可破坏,劳民伤财不说,怕地方宵小趁势捣乱,到时候可就不是一地之乱了。以我看,打不如谈。何不先派特使过去,传达大总统的上令,清肃地方,平定局面。倘若能够就此平息乱局,岂不比劳师动众要好?一旦真打起来,局面到底如何,要拖多久,我怕在坐诸位,谁也说不出个数。”

他话音落下,将军府的几名将军纷纷点头。

章益玖既然这么开口,想必就是大总统召开今天这个会议的真实意图了,自然无人反对。又见今日破格特意把原本没有资格参会的贺汉渚也给叫了过来,显然,关于接下来的特使人选,非他莫属。

众人心知肚明,再次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章益玖继续笑道:“我和烟桥虽无私交,但这两年,是亲眼看着他办过不少漂亮事的。他虽年轻,但无论见识、威望、应变,亦或能力,无不叫我钦佩。这次的关西特使,担责巨大,需超凡的胆量应变,方能胜任,我首推烟桥。”

陆宏达面露微微的不豫之色,但终究是没开口说话。王孝坤则是双目微闭,看着几乎就要坐睡了过去。

大总统和他边上的几名将军低声商议了几句,环顾一圈众人,问有无别的人选推荐,见无人应答,点头道:“那就这样定了。”

他站了起来,看向贺汉渚。

“烟桥,我委任你为大总统特使,替我过去走一趟,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委任状稍候下发,你即刻就任!”

贺汉渚也从位置上迅速起立,敬礼应命。

简短的授权和授剑仪式过后,大总统私召贺汉渚,勉励他,说这是他首次独当一面,自己对他委以重任,全国也在关注,相信他不会令自己失望。贺汉渚再次敬礼,回说,他感谢大总统的信任和栽培,必全力以赴不负使命。

光是一个光杆特使,自然办不了任何的事。为了给关西各方施压协助特使,以就近调兵的原则,大总统下令调集关西周围的几支直属军队,组成一个联合师,必要之时,以武施压,打或不打,由贺汉渚全权指挥。

原本是内部的事,突然升级成外交事故,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贺汉渚忙得没有片刻停歇,组织特使团成员,安排出行路线,做完准备,深夜时分,乘坐一列为他此行特意安排的运兵专列,出京去往关西。

风雨棚下,灯火通明,深夜的月台之上,没有普通乘客,只有一百名队列整装待发的士兵。列车入站后,士兵依次登上火车。大总统代表章益玖、王孝坤派的佟国风等多人,悉数到车站为贺汉渚送行。

章益玖恭喜他,私下话别,说等他凯旋,晋位可待,事情若是办好了,这是一个能够大涨声望的机会,是大总统给他的良机,让他好好把握。

佟国风在稍早的私下会面里,则向贺汉渚分析了关西附近派给他调用的那几支军队的情况。

所谓联合师,其实就是凑在一起的杂牌师,三方构成。

一方是驻扎芮城的潘彪部,据说大部分是大烟兵,战斗力可想而知。

一方是解州的蔡忠贵,其部动员力尚可,但这个蔡忠贵,和天城的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佟国风转王孝坤的话,让贺汉渚务必多加留意。

三方里唯一可以用的,是来自川北太平厅的冯国邦的人马。

冯国邦与关西交战一方的马官生有交情,从前和王孝坤也有往来,应当可以起用。

这三支部队按照命令,应当是接令后即刻调集起来,于三天内赶到位于关西口附近的凤凰县汇合,等待大总统特使的到来。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就是场面话。

贺汉渚乘坐的那节车厢车门开启,两队背负长|枪的士兵跑步到了车门两旁,等待他上车。

佟国风和章益玖等人纷纷与他握手道别,预祝凯旋。

章益玖笑道:“时间紧张,今天实在没法替烟桥你设践行宴,我先欠下了,到时候,和接风宴一并合办,为你凯旋庆功!”

贺汉渚含笑道谢,握完手,与月台上一字排着的前来相送的其余人挥手道别,转过身,他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他的心里十分清楚。

大总统急需以最小的代价,平定关西之乱。他的总统任期到了年中,即将届满。以其人的强势和手腕,当然不肯轻易放权,他要保证继任,甚至有言传,大总统意欲谋划终身任制。他需要在这个关头维持住他营造出来的稳定大局,证明他的统治之力。

正是在这种局面下,被各方视为二号人物的王孝坤,现在遭受着空前的压力。王孝坤全力支持自己,目的是为了让自己保持、甚至扩大影响力。

贺汉渚有一种预感,王孝坤在做以退为进的应变了。

暗杀连柳昌,贺汉渚就已料想到了这如同连锁反应的一步。

只是来得这么快,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趟,他只能成,不能败。

不过,这话其实很是可笑。

哪一次他又可以允许有失败的机会?

从贺家灭门之后,在他成长的人生里,他必须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所谓前贤多晚达,莫怕鬓霜侵。所谓东隅既逝,桑榆非晚。这些,离他都很遥远。

他没有可以试错的机会。

十来岁到现在,这十几年间,他做过的唯一的失了理智的不确定事,便是……

贺汉渚停在了车厢的脚踏之前,转头,眺望了一眼远处那座城的所在的那片夜空。

他现在十分后悔,后悔前夜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住脾气,要和她争执,惹她不快。

除夕的那夜,她独自开了五个小时的车,从一座城赶到另一座城,来赴和他的约。

为他到此地步,他夫复何求?事先两个人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

他没法向她保证明天如何,她也不需要他的负责。

两个人在一起,只是一段随时都可以结束的欢情罢了。

倘若他足够理智,他当时就该拒绝的。她不是唐小姐那样的欢场女子,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她是苏家的女儿。就那样占有了她,令他有负罪之感。

但他已经完全地丧失了理智,根本没法抵御她的靠近——其实在她这里,倘若他还保有理智这种玩意儿的话,一开始他就不会追求她,靠近她了。

短短才几个日夜的肌肤相亲,他竟又起了新的贪念,得寸进尺。他相信自己在浴室里听到的她对他妹妹说的那一番话。她此前那种种令他目不暇接的举动和她超凡的勇气,早就已经向他证明,她是如何特立独行的女孩。她的所言便是她的所想。

他极力忍着,当时才没有出来,打断她对妹妹说的话。

他感到不满,感到失落。

他不想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将来的某天,或许因为叫贺汉渚的男人死掉了,或许因为叫苏雪至的女孩变心了,她将不再属于自己了。她还会喜欢上别的男人,躺在别人的怀里,做着和自己做过的相同的事。这念头令他嫉妒万分,心里像有毒蛇在咬。和她口角把她气跑之后,他忍不住又去将她带了回来。

他想要去掉那层隔在他和她之间的衣,毫无阻碍地真正洽合在一起。他要自己真正地感受到她的火热和柔软,彻底地占有她。

在被她严词拒绝后,他就清醒了。他违背了除夕夜两人在一起时的约定,又干了件完全丧失理智的蠢事。

他无颜再去面对她,但他却没有忘记,她用轻松的口吻问他,难道你现在就会向我求婚吗。

他想告诉她,他不会。因为他没那个资格。

但,如果他可以的话,他愿意。

“呜——”

火车头的方向,传来了一道鸣笛发出的低沉的气浪之声,音之威严,令脚下的月台也为之微微战栗。

贺汉渚猝然收回目光,登上了车厢。

半夜了。白天回到天城的苏雪至依然醒着,毫无睡意。

表哥在隔壁的房间里早已睡得呼呼作响,隔着墙,隐隐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苏雪至靠在床头,就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注视着手里翻弄着的一枚戒指。

戒指造型朴素,纯金,简单的圆环,唯一的特殊,背面的内圈,刻了四个细微的篆字,仔细辨认,汉渚谨诺。

昨天他一大早跑了出去,竟然是定制了这么一只戒指?

从他匆忙给了自己这样东西下了火车到自己回来的这整整一天,苏雪至的心情,怎一个乱字了得。

这一刻,夜深人静,她看着东西,回想着刚过去的那个奔波在途的除夕夜,当她如约而至,两人到了最后一步之时,他的退却和他的坦白。

她对他了解不多,但她知道,他有强大的仇敌,他有向上的野心。他不是普通意义的好人。他身陷漩涡,如他自己所言,栽在了烂泥坑里,阴谋,杀人,他的双手染血。他曾无情地讥嘲她的星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助她揭开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少实际利益的药厂黑幕。他对人无情,对他自己亦浑不在意,完全不知惜身,就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具灵魂寄存的躯壳。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位温柔的兄长,一个无条件地愿意为她保守秘密默默保护她的“表舅”。

就是如此一个充满了矛盾又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男人,让她在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喜欢后,不顾一切,奔向了他。

那一夜的那刻,她分明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极度渴望,但他竟退缩了,在她完全默许的前提下。

苏雪至真的是被这个男人的克制和退却给深深地打动了。

那一刻,他的这个举动给她带来的感情的冲击,远胜他之前对自己的所有关照和表白。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她不需要他负责。

是真的,她被这个男人打动了,什么都不想,只想和他在一起。

她一向是个不愿给别人增添压力的人。

因为知道他对明天惶恐,她希望他能放下对自己的沉重负担感和责任感,和她一起,随缘而聚,纯粹地享受男女之情。

身处如此一个乱世,又立于漩涡之上,倘若他的明天真的如他所言,他无力掌控,继而注定和她没有结果。譬如,他会如他担忧的那样,意外身死,又譬如,他会不得已地离开她。她想她会很难过的,但她也会做好准备。

随缘而聚,随缘而散,她以为他也认同的。

所以,前夜的那场口角和随后的身体冲突,来得实在莫名。

她没有想到,自己当时那句用来堵住他嘴而问出的随口一话,他竟会耿耿于怀,在一夜过后,用这样的方式来回答她。

他留过洋,自然知道送出戒指,对恋情里的男女双方的意味。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突然有了想要向自己求婚的念头?

她固然是喜欢他的,喜欢得要命。苏雪至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简直不是她自己了,这才会干出深夜开车五小时去赴约的疯狂举动。

但是太快了,一切实在都太快了。

在听从了内心的指引,一次次地转头奔向他,和他做了恋人之后,现在,面对他拿出来的指环,她做好了再进一步,将自己全部的身和心,毫无保留,彻底交付给他的准备吗?

苏雪至看着这枚令她意外至极的指环,在心里问自己。

早上他看起来应该有重要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天城。等他回了,他会立刻来找自己吗?

他现在又在哪里,在干什么?

自己住的这个地方没有电话,万一他要是找自己,联系不便。

哪天是不是需要去申办,装一门电话?

她闭目,靠在床头,指尖反复地摩挲着戒指,感受着那四个细微的篆字在戒身留下的笔画凹痕,又试着,慢慢地将指环套进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大小居然差不多。

她正在心里胡乱地想着,突然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她确定,是有人半夜来了,在敲院落的门!

是贺汉渚?

苏雪至一下睁开眼睛,竟紧张万分,心砰砰地跳,慌忙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去,趿了鞋,胡乱套了件外衣,匆匆忙忙跑出屋,穿过庭院,奔到了门后。

她伸手,正要开门,借着朦胧的冬月月光,看见手上还套着戒指,忙摘了下来,捏在手心里,定了定神,这才慢慢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是丁春山。

巷口的头处,隐隐有汽车灯光射着,似乎在等他。

苏雪至的心跳一顿。

“苏少爷,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是这样的,司令让我转告你,他连夜出发,要去关西,这边暂时回不来,让我和你说一声。”

丁春山感到上司的这个吩咐反常,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能照办。

他客气地说完,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苏雪至叫住了他:“是要打仗吗?”

丁春山斟酌了下,说:“差不多吧。事情有点急,司令在京师,刚上火车走了,我也要走了,赶去那边和他汇合。”

苏雪至的心沉了一下,略略迟疑:“他没有别的话吗?”

丁春山看了眼苏家少爷裹紧大衣的样子,摇头:“没有。苏少爷你休息吧,不打扰你了。”说完,再次要走。

“丁处长!”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苏家少爷又叫了自己一声,便再次停步,转头。

“劳烦你,见到贺司令,帮我带句话,东西我收到了,不会丢掉的。”

她顿了一下。

“希望他早日归来,我想听到他亲口对我说明他的意思。”

丁春山心里愈发觉得不对劲,又看了眼门后月光下的这张看起来洁白而柔和的脸,点头:“没问题,我把苏少爷您的话带到司令面前。”

苏雪至看着他转身匆匆离去,背影消失在巷口,很快,汽车也开走了,周围重新陷入一片宁静。

她关了门,摊开掌心,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枚在月光下泛着柔和暗芒的金属指环,又捏紧,慢慢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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